第 64 章
功德筆

  趙雲瀾一把攥住沈巍的手腕,即使他瞎,也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的殺意在一瞬間幾乎化為了實質,凜冽得幾乎有些刺骨。

  他聽見沈巍的聲音不復平時的溫文爾雅,那音調壓得低低的,一時間竟顯得有說不出的陰森,沈巍說:「鴉族竟敢傷你,這樣忘恩負義的東西,千刀萬剮、亡族滅種不足……」

  最後幾個字近乎帶出血氣,趙雲瀾不由分說地一把抱住他,沈巍本能地重重一掙。

  不知怎麼的,那一刻,趙雲瀾忽然福至心靈,脫口說:「小巍!」

  沈巍驀地一僵,驟然不動了,好半晌,才顫聲問:「你……你叫我什麼?」

  「噓,聽我的,別動。」趙雲瀾閉上眼睛,將被妖市影響得有些模糊的天眼打開,拉著沈巍往後退了些,兩人一同隱藏在了群妖裡。

  沈巍心神大亂,方才一句話明顯是說脫了口,讓趙雲瀾瞬間就抓住了那麼一條線索——什麼叫「忘恩負義」?他和鴉族……不,他和妖族有什麼關係?

  趙雲瀾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聽說過的一句話:「天降不祥鴉先知。」

  黑鴉一族又是先知了什麼?

  只聽台上蛇四叔口氣不變,矜持地衝群鴉點了個頭,依然不溫不火地說:「我還以為鴉族是不會來了。」

  鴉族的長老是個女人,然而這一族中,除卻半妖,個個都是小矮子、大鼻子、滿臉褶,也看不出個年輕年老,貌美貌醜。

  她的眼睛有點歪斜,好像在看別處,又好像不經意地向趙雲瀾的方向掃了一眼,渾濁的眼睛裡發出一線內斂的光,隨後她把手裡的權杖重重地敲在地上,一抬手,縛在半妖身上的繩索自動斷裂掉了下來,鴉族長老把聲音放低了一些:「孩子,你過來。」

  蛇四叔雙手攏進袖子裡,對這一舉動靜靜熟視無睹,並不阻攔,妖市裡議論聲四起。

  直到半妖快踉踉蹌蹌、已經快要走下高台的時候,蛇四叔才開口說:「長老要把自己的人帶走,我是沒話說的,只是鴉族這樣做,是想要脫離其他族自成一家麼?」

  鴉族長老啞聲說:「不錯!」

  一言既出,四下忽然一片靜謐,小妖們面面相覷,迎春也從滿架的花藤上露出一個頭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蛇四叔表情淡淡地看著她:「烏鴉就算再食腐肉,與死人白骨打交道,你們也始終是妖,既不是陰差,也不是鬼仙,長老這話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心裡可得想好了。」

  鴉族長老突然大笑,那聲音沙啞而厚重,聽不出她喜怒,只彷彿帶著亙古以來的悲憤和譏誚,她一字一頓地說:「四爺要是沒挺清楚,我不妨再說一次——我黑鴉一族,從此脫離妖族眾,自成一家,永不回頭,如違此誓,讓我天打雷劈。」

  她這句話說完,一揮手,黑壓壓而來的鴉族又跟著她黑壓壓而去。

  來去匆匆,竟仿如電光石火,叫人來不及反應,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座中竊竊私語頓時變成了喧嘩一片,誰也不知道這唱得是哪一出。

  蛇四叔一擺手,旁邊拎著鑼鼓的小猴子重重地在鑼上敲了幾下,呵斥住眾人的混亂,趙雲瀾則趁亂把沈巍從妖群里拉了出來,兩人快步順著門口的青石板路一直往前走,盡頭有一團大霧。

  出了霧氣,就是龍城大街小巷的滿眼霓虹,夜色渺茫。

  一排黑壓壓的烏鴉降落在古董街口的大槐樹上,一輛計程車飛快地開過去,多嘴多舌的貧嘴司機對他的乘客說:「您看,那烏鴉也在那開年會呢!」

  黑貓卻從角落裡悄無聲息地走出來,腳下的肉墊輕輕地點著地,輕巧地躥上了牆頭,數十隻烏鴉同時轉過頭去看著它,一排排猩紅的小眼睛好像不祥的燈泡。

  大慶站在十步遠的地方,並不再上前,以示自己沒有惡意。

  鴉族長老往前一步,在人看不見的地方,啞聲開口、不客氣地說:「有何貴幹?」

  黑貓保持著停住腳步時那一瞬間的動作,墨綠色的眼珠就像兩顆真正的貓眼石,它眼角微挑,光華幽然,貓科動物特有的懶散和優雅在一瞬間被到了極致,幾乎能讓人忽略它毛球一樣的可笑體型。

  「有個不情之請。」大慶客客氣氣地說,「我想問一問長老,幾百年前我丟失的鈴鐺,為什麼會在貴族手裡?」

  鴉族長老端詳著它,冷冷地說:「我黑鴉一族從來報喪不報喜,不近活人近死人,你這話問得好多餘,從何處而來?自然是從一個死人手裡。」

  大慶的身體緊繃了一瞬。

  過了片刻,黑貓又低低地問:「那人死於何時何地?為了什麼?」

  鴉族長老尖刻地笑了一聲:「死人就是死人,六道輪迴,他前生已逝,今生是豬是狗都沒準,你管他死於何時何地?」

  大慶略微低了頭,良久沒有說話。

  鴉族長老還是看了它一眼,過了一會,又略帶不耐煩地說:「山海關外二十里亭,願意看,你就去看看,別說我老鴉故意瞞著你,死人的鈴鐺,帶著也不嫌晦氣。」

  她說完,口中發出呼哨,大群的黑鴉衝天而起,往沉如墨玉的天際飛去。

  大慶在黑暗裡垂下頭,原地站了一會,那模樣忽然就像是一隻落寞的野貓了。

  然後一陣車燈打過來,它就這麼悄無聲息地跳下牆頭,消失在了夜色裡。

  燭龍一個眨眼,便是一晝夜,轉眼就到了除夕。

  特別調查處的除夕之夜燈火通明,人吃盛宴鬼享香火。

  老吳終於得以和他白天那位喜歡雕刻骨頭的同事歡聚一堂,高高興興地敬了對方一根香——當然,對方用一杯裝在骨瓷裡的酒回敬了他,老李這人,總是對骨頭懷有某種近乎病態的執著。

  到了後半夜,新年鐘聲已經響過了,喝多了撒酒瘋的人人鬼鬼開始四處亂竄——郭長城趴在桌子上一通哇哇大哭,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哭完,他又旁若無人地坐在一個小角落裡,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塊不知道哪找來的眼鏡布,沒完沒了地擦起自己的工作證,擦著擦著,就滾到了桌底下,睡了個人事不知。

  楚恕之、林靜祝紅和大慶圍成了一個麻將桌,別人桌上手邊的砝碼到了貓桌上,會自動變成小魚乾,大慶面色凝重——它只能不停地贏,因為它的砝碼已經快被自己吃光了。

  老李不知從哪掏出一根大棒骨,當眾跳起了鋼管舞,桑贊一把拉起汪征的手,猝不及防地把她拽進自己懷裡,雙手托著她的腰高高舉起,汪征笑起來,哼出一段來自遙遠時空的小調,與他跳起瀚噶族自己的舞蹈。

  幸好光明路4號的大門已經被從裡面封上了,普通人進不來。

  趙雲瀾被灌過一圈,坐不太穩當,他的眼睛已經能看見一點東西,但是視線模模糊糊,有點像高度近視的狀態,儘管他連六筒和九筒都看不大清楚,卻依然身殘志堅地眯著眼,把臉貼在桌子上,在大慶身後指手畫腳:「碰碰碰!」

  大慶用爪子一扒拉:「碰你媽!沈老師,趕緊把這頭支嘴驢牽走——四條!」

  祝紅:「對不住,胡了。」

  趙雲瀾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打大慶的腦袋:「你看,不聽老人言,吃虧不花錢吧!」

  大慶心如刀絞地看著自己的小魚乾被拿走變成了砝碼,氣得引頸咆哮:「快領走!」

  沈巍笑著走過來,彎下腰抱起趙雲瀾,輕巧地把他拖起來拉走了,好像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也好,百十來斤重的大漆盒子也好,拎在他手裡,都像隨手夾走一本薄薄的舊書。

  祝紅欲蓋彌彰地低下了頭故意避開他的目光。

  沈巍坐在沙發上,讓趙雲瀾枕著他的大腿躺下,伸手輕輕地按摩著他的太陽穴,低聲說:「閉眼,眼睛還沒好,別硬看東西,傷神。」

  趙雲瀾無比幸福地閉上眼,含含糊糊地說:「再給我溫一杯酒吧。」

  沈巍明顯有些心不在焉,一時沒聽見。

  趙雲瀾就睜開眼,透過模糊的視線,他發現沈巍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的一角,正在發呆。

  趙雲瀾心有九竅,一轉念,立刻就明白了,抬手拉了拉沈巍的領子,小聲說:「幹嘛,見公婆緊張?」

  沈巍回過神來,伸手順了順他的頭髮,好脾氣地沒和他計較,只是輕聲說:「為人父母的,總是希望子女一世安康,妻子和美,你冒冒失失地帶著我去,連年都不讓二老過好,是不是太……」

  趙雲瀾攥住他的手,閉上眼睛——自從他恢復視力,天眼也似乎受到了俗眼的影響,別人的功德字他看不見了,但他總是記得那天看見的,潮水一般淹沒在不見底的黑暗裡的字跡。

  趙雲瀾難得正色,問他:「我如果不叫你跟我走,這年你要去哪裡過?」

  沈巍:「……過不過年的,還不是一樣……」

  「回那邊嗎?」趙雲瀾打斷他,「黃泉下?連一束光都沒有,身邊只有偶爾經過的幾個不知前世今生懵懵懂懂的幽魂?」

  ……不,比那還要不如。

  沈巍本來覺得這些都沒什麼,可不知為什麼,趙雲瀾這麼一說,他突然就覺得很委屈,那種原本習以為常的日子,他現在幾乎只是想一想,就覺得連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但沈巍沉默了片刻,終究卻只是平平淡淡地說:「還好,都是這麼過來的。」

  從洪荒伊始、萬物有靈時,一直到如今,滄海桑田已經變換了不知多少次,他依然固守著一個當事人都已經忘了的承諾,就好像他一輩子都是為這麼一句話而活。

  趙雲瀾不再吭聲,把他攥著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大概是喝酒的緣故,趙雲瀾的心跳有點快,過了不知多久,直到沈巍以為他就快睡著了,趙雲瀾才低低地問:「巍……為什麼要叫這個字?」

  「原本是山鬼『嵬』,」沈巍垂下眼,沉沉的目光透過珵亮的地板,不知道看見了多久遠的過去,「可是有一個人跟我說,山鬼雖然應景,但是未免顯得氣量狹小,這世間山海相接,巍巍高峰綿亙不絕,不如再加上幾筆,好湊個大名。」

  趙雲瀾摸了摸鼻子,總覺得這人的語氣聽起來耳熟:「什麼人這麼狂妄,張嘴就給人起大名?」

  沈巍笑了笑:「只是個路上偶遇的人。」

  他們沒再繼續交談,才破曉,整條大街就都被鞭炮亂炸的聲音充滿了,屋裡打麻將的幾個人嚷嚷成一團,小鬼躲晨曦,四處亂竄。

  熱鬧得讓人迷眼。

  一場小雪,拉開了龍城整個新年的帷幕,正是四海昇平、華燈初熄。

  千家萬戶,都在瑞雪中聞到了第一口混雜著火藥味道的空氣,新年伊始,人間又是無數的喜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