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功德筆

  沒有人洗澡會穿衣服。

  趙雲瀾把自己摔得七葷八素,淋浴器裡的熱水劈頭蓋臉地打在他身上,直衝著腦袋,沖得他越發分不清東南西北,他雙手抓著浴缸的邊緣,艱難地企圖爬起來,弓起的後背露出分明的肩胛骨,流暢的肌肉線條被收進窄窄的腰線裡,繃成一條說不出好看的線條,下面是……下面沈巍實在沒敢看,僅僅是那被熱水蒸得發紅的手腕上的淤青,就幾乎刺瞎了他的眼。

  沈巍覺得浴室裡實在太熱,一秒鐘就差點把他烤熟了。

  他慌忙從旁邊抽出一條大浴巾,剛想囫圇扔過去,又想起水還沒關,於是手忙腳亂地關上淋浴,非禮勿視地移開眼,伸長了胳膊,把浴巾罩在了趙雲瀾身上。隨後又隔著厚厚的浴巾,面紅耳赤、小心地把他抱了起來。

  幸好趙雲瀾沒有用他絕頂尺寸的臉皮雪上加霜,他沒給沈巍任何反應,實在是因為整個腦子都被酒精和熱水攪合成了一團油膩膩的漿糊。

  浴巾很快就被人體的溫度浸透,遮不住的兩條長腿影影綽綽地露在外面,沈巍一邊聽著自己太陽穴上動脈亂跳的聲音,一邊輕手輕腳地把抱著頭縮成一團的趙雲瀾放在床上。

  然後才就像被什麼東西燙了,飛快地縮回雙手,不自在地拈了拈手指,有些手足無措地在一邊站了一會。

  直到沈巍看見枕頭上被蹭上的水漬,這才如夢方醒地先拉過被子,蓋在趙雲瀾身上,而後才敢拉住浴巾的一角,想把它從被子底下輕輕地往外抽。

  可是這時,趙雲瀾卻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心濕潤而溫熱,醉鬼的力氣大得驚人,微微睜開的眼睛幾乎沒有焦距,眼神比他什麼也看不見的那幾天還要迷茫些,臉頰緋紅。

  沈巍覺得自己的喉嚨就像是著了火,喉頭乾澀地動了動。

  趙雲瀾含糊不清地開口說了句什麼,沈巍彎下腰,湊到他嘴邊:「你說什麼?」

  趙雲瀾的手又緊了緊,這一次,沈巍聽清了他的話。

  那人囈語似的低低地說:「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沈巍一愣。

  趙雲瀾攥著他手腕的手卻越來越緊,最後簡直讓他有些發疼。

  沈巍緩緩地側身坐在他床邊,小心地隔著被子,伸手攬過趙雲瀾,輕輕地拍打著他的後背:「你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趙雲瀾一翻身抱住他的腰,赤/裸的上半身全露了出來,沈巍抬起的手再也落不下去,只好不尷不尬地懸在半空中,僵硬成了一塊石頭,額角的青筋都露了出來。

  過了一會,他才發現,趙雲瀾渾身都在顫抖。

  沈巍輕輕地掙動了一下,想把他的頭抬起來,可趙雲瀾卻死死地收緊了雙臂,隨即,沈巍驚覺自己的衣服上竟然濕了一小片,他伸手掰起趙雲瀾的下巴,見他臉上雖沒有淚痕,眼眶卻通紅一片:「你……」

  趙雲瀾原本有五分醉意,還能裝得人模狗樣,此時酒氣上了頭,又摔了那麼一下,更是昏昏沉沉,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翻來覆去只是一句話「我對不起你」。

  沈巍心裡好像著了一把火,三千弱水也澆不滅般的熊熊而起。

  他的手掌終於緩緩地落在了趙雲瀾赤/裸的後背上,溫熱的肌膚每一寸都在挑動他的神經,沈巍聲音瘖啞,眼中越發漆黑如淵,他附在趙雲瀾耳邊,輕輕地說:「全天下的人都對不起我,但是你沒有。」

  趙雲瀾搖搖頭,他忽然一閉眼睛,睫毛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沾了一顆眼淚,他想嚎啕大哭,好像不這樣就無法發洩心裡的鬱結,可是他沒力氣了,他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他這一生不過三十年光陰,還從未體會過這樣沉重的心事——沈巍從沒有見過他的眼淚,即使他在對方看不見的地方守候了那麼多年,那一刻,沈巍心裡幾乎是有些震撼的。

  他低下頭,極小心地吻了趙雲瀾的眼睛,品嚐到了滿口微微咸苦的味道:「我的命是你給的,我的眼睛也是你給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你有什麼對不起我?」

  「我如果知道……」趙雲瀾含混不清地說,「我如果知道,寧可就當年殺了你,也絕不會……」

  他的話沒有再說下去,沈巍一把摟過他,突然放開了那條被揉成了一團的被子,翻身壓在了他身上,他雙手撐在趙雲瀾身側,似乎是喘不上起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過了不知多久,才低低地說:「崑崙,是你吧?」

  趙雲瀾仰面躺在床上,一縷細細的水痕順著他的眼角淌下去,他忽然閉上了眼,像是傷心到了極點,眼角眉梢都帶了幾分嫣紅顏色,嘴唇顫抖良久,終於說不出別的,依然只剩下那一句話:「我對不起你。」

  「上下五千年,天上人間,你就只想和我說這一句話嗎?」沈巍低低地問,過了片刻,他嘆了口氣,「輪迴晷那次,你記得我和李茜說過的話嗎?我說人這一生,只為了兩件事,值得自己赴死,為天下家國成全忠孝道義,為知己成全自己——自古有輕生酬知己,我既然肯為了你死,當然也肯為你活著,我求仁得仁。你一直也沒掉過眼淚,別為了我哭。」

  而後沈巍輕輕地伸出手,用手背磨蹭著趙雲瀾的臉:「我有些心裡話,本來是不必說的,可是它們在我心裡時間太長,實在是有點憋不住了,不吐不快。他們都想要回他們的崑崙君,其實我私心裡也想——你那麼玲瓏剔透的一個人,一點就透,這些心思,我瞞你也沒意思,不如痛痛快快地說——每個人在為別人做什麼的時候,哪怕他再心甘情願,再默默無聲,心裡也總會有那麼一絲希望,希望有一天對方能看見,我不能免俗。」

  沈巍深深地看進趙雲瀾的眼睛:「有時候我也想,如果有一天,你能想起來那些事,我就可以跟你說,你看,我答應過你的,全都做到了,沒有一絲折扣,沒有一句食言,那時候你會給我什麼樣的表情呢?沒有人不自私,阿瀾,我也一樣……可是我實在不捨得。天命所歸,三皇五帝也不得不按著既定的軌道走,盤古隕落,女媧散魂,你貴為大荒山聖,卻也不比先聖高明在什麼地方……你沒有辦法。崑崙君身上壓著十萬大山,那麼痛苦,我捨不得你過那樣的日子。你當一個高高興興的凡人多好。可他們都在逼你,在崑崙山上的時候,我當時真想……真想把他們都殺了。」

  趙雲瀾低低地問:「是你封住了大慶最早的記憶,也是你斬斷了鎮魂令和我的聯繫?我……我當一個高高興興的凡人,你來替我扛著麼?你憑什麼?」

  趙雲瀾的聲音越來越低,低到幾不可聞的耳語狀態,似乎是聲音啞到了極致,用盡了力氣說出來的虛響:「你那天答應了我,其實也只是想凡人一生也就七八十歲,一眨眼就過去,死生輪迴一場,我又會忘記你,你想最後陪我走完這一段,然後效仿女媧嗎?」

  沈巍一時間默然不語。

  趙雲瀾一把拉下了他的領子,手指顫抖得近乎痙攣,牙齒撞得「咯咯」作響:「我死也不會答應,我粉身碎骨、魂飛魄散也不會答應!」

  沈巍順著他的力道被拉下去,趙雲瀾好像瘋了一樣地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壓進自己懷裡,毫無章法的親吻他,然後一伸手拽掉了他襯衣的兩顆扣子,露出沈巍大片的、蒼白的胸口:「我絕不……答應!」

  從未有過的肌膚相親就像一觸即發的野火,與沈巍無數次午夜夢迴時驚醒的旖旎重合,簡直就像是另一場顛倒人間的大夢。

  夢不知何時醒、何時滅,縱然天崩地裂,也見不得天日,原來都是青天白日下不敢細想的思量……那是從來無處表白的,那些生不得、死不得、忘不得也記不得的心。

  沈巍終於忍不住反客為主,翻身把趙雲瀾壓在了柔軟的枕頭裡,心中滔天洪水,驟然決了堤。

  第二天趙雲瀾是被透進窗簾裡的太陽活活曬醒的,他腦子裡空白了好一陣,簡直恍惚了,整個後半夜他都屬於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一時缺氧,加上酒勁,他幾乎分不清自己是做了一場荒唐的大夢還是真的……

  他試著睜了一下眼,眼皮沉重得厲害,好容易醒過來想爬起來,頭頂上的天花板天旋地轉,趙雲瀾又跌了回去。

  如果他現在照鏡子,立刻就能看出,他不是累,臉上籠罩著一層說不出的灰氣,那已經明顯超出了憔悴的範圍,簡直是泛著死氣了——這時,一雙手小心地扶起他,一個碗遞到他嘴邊,不知是什麼藥,味道非常奇怪,有股說不出的腥氣,趙雲瀾本能地偏頭躲開:「什……」

  「草藥,我昨天晚上弄傷你了。」沈巍話音很溫柔,手上的動作卻不溫柔,掰過趙雲瀾的臉,幾乎是硬給他灌了下去。

  趙雲瀾忽然有了點力氣,用力扒拉開他的手,一陣嗆咳,感覺嘴裡那股味快把他噁心吐了,而後一杯水遞到了他嘴邊,趙雲瀾這時才完全醒過神來,睜開眼,看了沈巍一眼,沉默不語地低頭把水喝了。

  喝完以後他坐起來,靠在床頭上,手肘撐在膝蓋上,鬱悶地掃了一眼沈巍,又低下頭自己反省了一番,再用更加鬱悶的眼神掃了一眼沈巍,總算憋出一句話:「我特麼一個純一,你就算……你、你就不能對我稍微客氣點嗎?」

  沈巍臉上躥起一層薄紅,扭過頭尷尬地輕咳了一聲:「對不住。」

  「我……」腰上傳來的痠軟讓趙雲瀾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他倒抽了一口涼氣,可是看沈巍的表情,卻總覺得好像自己才是那個佔了便宜的似的!

  他雖然無數次夢想死在美人床上,可是不是以這種方式……

  太操蛋了,這跟誰說理去?

  趙雲瀾臉上青紅交替了好久,低頭看了一眼方才盛不明藥劑的碗,想起方才的味道,表情再一次扭曲了一下:「再給我拿一杯溫水來,這種情況消炎藥就可以解決了。」

  沈巍端走藥碗:「這個管用,我不害你。」

  趙雲瀾面無表情地說:「你不害我,你往死裡折騰我。」

  沈巍:「……」

  正人君子沈老師一臉愧對聖人的表情往旁邊一站,活像不小心摔了碗的小媳婦。

  趙雲瀾無言以對。

  沈巍小心地扶著他躺下:「你……你再睡一會,想吃點什麼?」

  趙雲瀾執著地說:「你——給我躺下任蹂躪。」

  沈巍飛快地一垂眼,耳朵尖有些發紅,尷尬地抿了抿嘴:「光天化日的,胡說什麼。」

  趙雲瀾心想:「媽蛋的。」

  沈巍給他喝的東西大概有助眠作用,趙雲瀾躺下沒有片刻,意識就有些模糊了,可他鍥而不捨地抓著沈巍的手:「我都豁出去以身相許了,你別給我整那麼多麼蛾子聽見沒有,天道不能絕人之路,我有辦法的……我有辦法……」

  沈巍在旁邊坐下,輕輕地把手心搭在他的額頭上,感覺到他呼吸漸漸平穩,在那碗「草藥」的作用下,趙雲瀾灰敗的臉色迅速緩了過來,再次紅潤正常了起來,沈巍放下心來,輕手輕腳地站起來,到廚房把碗洗了。

  這一覺趙雲瀾一直睡到了晚上,伴隨著一路破碎淩亂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