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鎮魂燈

  趙父果然又不在家,弄得趙母挺抱歉,一個勁解釋「他真的是被一個電話臨時叫走的,真有事」。

  以沈巍的脾氣自然不會介意,趙雲瀾笑了笑,難得地沒說什麼,兩人在趙家匆匆吃了頓飯就離開了。

  趙雲瀾當時被大神木弄得驚慌失措,竟然也沒注意到——哪個父親會在明知道兒子的同性情人在樓上的情況下,衣冠禽獸一樣高貴冷豔地表示「對方沒準備好,以後再約」?

  又不是讓他相親,準備個屁,用不用回家整理個房本、考個公務員再來?

  他分明就是不見沈巍。

  為什麼?是不想見,還是不敢見?

  趙雲瀾臨走的時候進了一次自己的房間,從裡面掏出了一個有些年頭的小木頭盒子出來,趙母奇怪地問:「那不是你小時候玩的嗎?怎麼還不扔掉,拿出來幹什麼?」

  「跟戀人分享童年回憶什麼的,你們這些左手摸右手、相看兩厭的老夫老妻不懂。」

  ……後來趙雲瀾因為這一句話,被他媽活活地打出去了。

  那天正好趕上西洋情人節,因為春節放假而顯得有些蕭條的大街一時又熱鬧了起來,賣花姑娘本來對他們倆熟視無睹地經過,又被趙雲瀾揮手叫了回來:「哎,小姑娘回來,你那有多少朵花?」

  賣花姑娘詫異地看了他們倆一眼,露出個笑臉:「多少都有,我是幫花店賣的,不夠我回店裡給您取貨去。」

  趙雲瀾:「那就先給我拿五千……」

  「對不起對不起,他開玩笑呢。」沈巍一把摀住趙雲瀾的嘴,把他拖走了。

  趙雲瀾奮力從他的臂彎裡冒出個頭來:「我還買東西呢,等等等等!」

  沈巍拉開了車門,不由分說地把他塞了進去。

  趙雲瀾半真半假地抱怨說:「你懂不懂浪漫?」

  沈巍胃疼地反問:「……難道你懂?」

  趙雲瀾充滿著敗家氣息地說:「我要買它幾千朵,把車前蓋後蓋都鋪上,娶你過門。」

  沈巍大概是一天到晚被他欺負,基本上已經不再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變態了,他摘下眼鏡,動作略顯侷促地擦了一下上面的白霜,一邊假裝漫不經心,一邊艱難地舉起了反抗的旗幟——他故作鎮定地說:「我還以為你要搞花卉批發——怎麼說也應該是我娶你過門,你昨天才說過今天要跟我姓。」

  趙雲瀾習慣了單方面的欺壓,除了醉酒一次馬失前蹄,還從沒有遭受過這樣的回擊,當場愣了一下。

  ……當然,他不知道,沈巍在說出這句台詞之前,像郭長城一樣在心裡默念了三遍,才總算是順暢的出了口。

  然而老流氓一愣之下很快緩了過來,沒皮沒臉地作勢要去解外衣:「好啊,跟你姓就跟你姓,來車震嗎老公?你什麼也不用做,只要躺倒享受就行了,我好好伺候你。」

  沈巍怒道:「趙雲瀾!」

  趙雲瀾:「到。」

  沈巍:「你怎麼……怎麼可以這麼不檢點?」

  趙雲瀾雙手撐在他車座兩邊,嬉皮笑臉地說:「我更不檢點的時候你還沒看見呢。」

  沈巍終於惱羞成了怒,臉色撂了下來,揪住趙雲瀾的領子,把他拖近自己,死死地盯著他的臉,一字一頓地說:「你知不知道這是在大街上?你知不知道別人經過的時候會看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想把那些和你在一起過的人,那些看見過你的人的眼睛都挖出來嗎?」

  趙雲瀾:「……」

  好一會,趙雲瀾才默默地縮了回來,訥訥地說:「那什麼,其實我是開玩笑、開玩笑,沒想怎麼樣,這還有正事呢。」

  沈巍一聲不吭地發動了車子,趙雲瀾蹭了蹭鼻子,老老實實地坐在一邊,打開了自己從家裡摸出來的小盒子,從一大堆小孩經常收藏的破爛裡,找到了一個類似小收音機似的東西,又在車載常備工具箱裡拿出了一盒小改錐,敲敲打打地對著那小玩意鼓搗起來。

  他的手指異常靈活,一看就是小時候沒少私接過學校電線的貨——完全可以預見,如果不是趙雲瀾大手大腳、喜新厭舊的敗家毛病,跟了他這樣的男人,大概就別想用上新家電了。

  兩人彼此間沉默了一會,沈巍心裡躥上的邪火過去,他很快就後悔了——別人都是在外人面前端著,在親密的人面前會因為放鬆而暴露一些本性,沈巍卻是剛好反過來,總是習慣在趙雲瀾面前小心翼翼地壓抑自己,生怕他察覺到一點自己不堪的本性,有時候沈巍甚至連話都不知道該怎麼和趙雲瀾說……大概是他總覺得自己污穢不堪、配不上別人的緣故。

  趙雲瀾把小工具玩出了花來,一直沒吭聲,沈巍終於忍不住在等紅綠燈的時候偷偷看了趙雲瀾一眼,過了一會,又十分忐忑地輕聲問:「你在幹什麼?」

  好在趙雲瀾記吃不記打,方才的事完全沒往心裡去,興致勃勃地顯擺說:「這是我小時候做的一個信號收發器,我把接觸不良的地方修一修……一會前面超市給我停一下,我要買兩節電池。」

  趙雲瀾下車買回了電池,裝進了他的接收器裡,隨著「嘩——」一聲,直徑不到五公分的小螢幕亮了起來,上面隱約出現了一個小圓點,只是亮度太差,趙雲瀾要用雙手攏了,趴在上面才能看清光點的位置。

  他緩緩地調頻,又調節好光點大小,又比對著螢幕旁邊手工刻著的別人誰也不懂的刻度,研究了一陣:「嗯,不遠,看來是專門躲著我的——咱們倒回去。」

  沈巍在路口把車轉了個方向,趙雲瀾一邊趴在他的小螢幕上扒拉著看,一邊給他指路:「下一個路口往左轉——這還是我年輕那會,拿老收音機的無線電收發器改的追蹤器。」

  「追蹤什麼的?」沈巍似乎非常感興趣地問,儘管他大概連「無線電」是什麼都弄不清楚。

  「追蹤我爸的,信號器裝他手機裡了,我也沒想到他這麼多年都沒換過手機。」趙雲瀾說,「就是我當時中學沒畢業,科學技術水準有限,做工不怎麼精良,每次都跳,調頻要調半天,走太遠的話就沒信號了。」

  沈巍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想起了他那萬年不用、有時候連接掛電話都會搞錯邊的手機——別人要是給他動什麼手腳,他還真不知道。

  趙雲瀾瞥見,翹起二郎腿,優哉游哉地點了根菸:「放心,只要你不出去找小白臉給我帶綠帽子,我是不會在你身上放什麼的。」

  沈巍頗為糟心地看了他一眼。

  「左轉左轉,對,就是前面那家茶館,我看見我們家老頭的車了。」趙雲瀾語調輕快,表情卻不是那麼回事,有些陰沉,「今天我必須知道,把我養到這麼大的人到底是誰。」

  沈巍車還沒停穩,趙雲瀾就解開安全帶跳了下去,輕車熟路地往二樓跑去。

  沈巍鎖好車,輕輕地扶了一下眼鏡,慢半拍地跟上了他,他似乎是不慌不忙,甚至經過樓梯前的時候,還對送茶具的服務員點了個頭。

  服務員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看見他無端地手一哆嗦,一個茶壺就掉在了地上,摔碎了。

  趙父背對著門坐著,聽見動靜一回頭,目光從鏡片後面射出來。

  那目光平靜而悠遠,趙雲瀾腳步一頓,隨後大步走過去,沖表演茶藝的服務生搖搖頭,等人走了,他坐在趙父對面,壓低了聲音問:「你不是我爸,你是誰?」

  「趙父」沒回答,只是表情肅然地抬頭望向樓梯口,看著沈巍從那裡一步一步地走上來,兩人的目光不偏不倚地在半空中撞上,頓了頓,沈巍禮數週到地點了個頭:「伯父。」

  「趙父」目光閃了閃,臉上的線條繃得更緊,因為年紀的緣故出現的法令紋顯得越發深邃了,過了片刻,他才不冷不熱地回應了一句:「不敢當。」

  沈巍似有若無地笑了一下,並不往茶桌上坐,只是與他們兩個人隔著幾步遠,坐在了加座上,自己動手給自己洗了個新杯子,洗了茶倒了水,而後又續上,眼皮也不抬,表明了他不插話不多嘴的態度。

  趙雲瀾說:「那天我實在糊塗了,不然一看你的眼神我就應該知道你是個冒牌的——我老爸一輩子野心勃勃,分明是個衣冠禽獸,最喜歡功名利祿的那一套,真沒有您這麼超凡脫俗的表情。你佔了我幾聲稱呼上的便宜我就不追究了,問你兩件事,我爸在哪?還有你和神農氏一族到底有什麼關係,你該不會……就是神農本人吧?」

  「趙父」嘴唇動了動,可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沒能說出聲音來,片刻後,他垂下眼皮,又掃了沈巍一眼,低下頭抿了一口茶水,沒吱聲。

  趙雲瀾的耐心終於告罄,手指輕輕地敲打了一下桌子,他挑了挑眉,拉長了聲音:「這位先生,我可是看在你可能和三皇之一的神農氏有些關係,才先禮後兵的,你要是給臉不要……我為了盡為人子的義務,可得和你好好說道說道。」

  「我不是神農。」過了不知多久,「趙父」才低低地開口說,「令尊也沒事,我只是偶爾出來借用他的身體,事後也會替他留下有用的記憶,沒耽誤過他的事。」

  趙雲瀾:「那你是什麼?」

  「趙父」笑了笑:「我只是神農大神留下的一塊搗藥的石缽,封神之戰的時候搭了個便車,僥倖修成正果,之前對崑崙君多有冒犯,實在抱歉。」

  「你附在我父親身上幹什麼?大神木裡的記憶片段是不是也和你有關係?」趙雲瀾一點也不在乎他修成個什麼正果,可能在他心裡,天地人神真就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一個沒注意,就把人當成犯人審了。

  「趙父」眉間動了一下,緩緩地問:「崑崙君是怎麼知道,大神木裡的記憶並不是你本人的呢?」

  「我又不是我手底下的那個中二小殭屍,更不是大鬧天宮的孫猴子,」趙雲瀾把好茶當白開水,端過來一飲而盡,「我這人可能有時候是有點狂,但是大部分時間活得都比較隨和,真要有什麼事逼得我舉旗造反,那一定得是天大的理由、地大的憤怒,可為什麼我當時看完以後沒有一點共鳴,只覺得沉重呢?」

  「趙父」聽完,頗為贊同地點了個頭:「有道理。」

  「何況我怎麼都不覺得,大發雷霆把天捅出個窟窿之類,這麼簡單粗暴的事是我幹的。」趙雲瀾接著說,「再說,崑崙司長天地山川,庇佑山間生靈,我前世今生都基本上是個動物保護主義者,肯定不會平白無故地去戳神龍的眼睛。」

  「趙父」笑了一下,沒言語。

  趙雲瀾眼神一冷:「我還沒請教閣下用大神木誤導我,到底是怎麼個意思呢?」

  「趙父」幽幽地嘆了口氣:「也許等崑崙君看破長久、是……」

  「你少他媽跟我裝逼。」趙雲瀾截口打斷他,「你最好說人話,我的耐心不多,惹急了我,我可不管你是誰的破碗,照打照抽。」

  「趙父」看了看他,目光又輕輕地移動,落到在一邊翻雜誌的沈巍身上,忽然,他的身體猛地一顫,趙父的目光頓時迷茫了一瞬,再次清明起來的時候,那眼神已經變了……不,他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

  只見這個趙父按了一把自己的太陽穴,皺著眉看了看趙雲瀾,有點迷糊地問:「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我這兩天有點累,晃神了,沒聽好。」

  趙雲瀾呆了呆,立刻從氣勢洶洶的黑手黨變成了坐在鐵窗裡的少年犯,整個人都萎了,好一會,他才低聲下氣地說:「……爸?」

  趙父皺皺眉:「嗯?」

  那表情意蘊深刻,趙雲瀾分明從上面讀出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看在你是老子兒子的份上給你一分鐘自我陳述的機會,老子累死了不想聽你扯淡」等等複雜的資訊。

  於是他立刻拉過沈巍當擋箭牌:「沒有,就是本來約好了,你也不在家,我帶他來看看……」

  「我臨時有事,到這邊見個朋友。」趙父嘀咕了一句,隨後彆扭地把目光移動到了沈巍身上,挑剔地打量了他好一陣,後來大概是沈老師翩翩君子的氣韻實在太明確,趙父愣是沒挑出什麼毛病來,末了,只好乾巴巴地對他打了個招呼,有點生硬地說,「今天我招待不周,沈老師別往心裡去。」

  沈巍得體地打了招呼。

  趙雲瀾取出一張「去神符」,偷偷地在背後折成三角,拿出來推到趙父面前:「還有,我前兩天去廟裡給你求了個開過光的平安符,別打開,隨身帶著。」

  趙父毫無戒心地伸手接過。

  然而什麼也沒發生,「去神符」毫無反應,趙雲瀾立刻皺起了眉——那個破碗到底是跑了,還是太厲害,這樣的高等符咒也奈何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