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姬所用的器物自然不是月姬母女三人可比的,光是一個食盒便看起來與眾不同。微微泛著暗紅色的木材,紋理細密,上面雕刻著精美的花紋。
大囡只是一眼便看出這是上等的楠木所制,不像她之前拎的那一個,不過是幾塊薄薄的木片釘成的一個帶把手的盒子。
這種東西放在上輩子的蕭九娘來看,自是從來不入眼。只是重生回來,吃得是簡陋飯食,穿得是粗布補丁衣裳,用的器物盡皆粗鄙,不過一個楠木食盒便讓她心生了一種『不是自己的』感嘆。
這種念頭不過是一閃即逝,大囡將食盒放在地上,將裡頭盛著飯食的器物拿了出來。雲姬的膳食自然也不是月姬母女可比,煮得香濃的黍米紅棗羹,幾碟顏色好看的小菜,白胖誘人的金絲花捲兒,還有一盤蝦肉蒸餃,一碟雞蛋餅。
大囡不由自主嚥了一口口水,卻並沒有再去望那些吃食,而是端著一一倒進一旁的潲水桶裡。
這一動作彷彿解開了定身的魔咒,讓紅綢頓時尖叫起來,也讓一旁的僕婦們盡皆訝然出聲。
沒有人會想到大囡會是這樣的動作,倒是僕婦中有那麼一兩個明眼人知曉大囡這舉動裡包含的意思。
蕭家規矩嚴謹,伶院裡的等級分明,按理大囡母女三個是不可以用舞姬這等規制的膳食的,日常用度皆屬雜役,而大囡如此做也不過是不讓人在明面上挑刺。要知道,紅綢砸了大囡的盤碗,大囡拿了她的來抵,即使是鬧到管事僕婦那裡也是說的過去的。若是連食盒帶裡面的膳食都搶了,卻是從根兒上站不住。
倒乾淨後,大囡也沒有去洗刷盤碗,而是端著去了灶前負責雜役膳食的廚娘跟前,讓其為她盛母女三人該有的膳食。
「大囡你這個小潑皮,你竟然敢糟蹋雲姬的膳食!」
為大囡盛粥的廚娘被這尖叫聲,嚇得手中勺子一抖,她偷眼瞄了一眼肅著小臉的大囡,趕忙繼續為她盛飯。
待所有膳食盛好,大囡順勢便將那套裝著簡陋飯食的精緻器物給裝進自己食盒裡了,並蓋上蓋子。
她並沒有當即就走,而是直起腰來望向暴跳如雷的紅綢。
「你砸了我的,我拿了你的,兩廂相抵。」
紅綢的尖叫聲一頓,瞪著眼睛紅著臉道:「你別胡亂冤枉人,你那食盒放在廚房碎掉了,誰知曉是哪個砸的,憑什麼就賴在我頭上。」
大囡撇嘴道:「就你那副不懷好意等著看笑話的臉,傻子也知曉是你幹的。不要自己蠢,便怨別人比你聰明。」
這話說得精闢,頓時讓眾人望著紅綢的眼神詭異了起來。
紅綢的臉紅似滴血,大聲嚷道:「反正東西你給我放下,那是雲姬的器物,你拿走了我回去怎麼和雲姬交代?」
「你願意如何交代就如何交代,敢做不敢當?」
低低的取笑聲中,大囡拎起自家的食盒大步踏出廚房。紅綢想去攔又不敢,之前那會兒大囡的眼神著實讓她心裡悚得慌,只能跺跺腳,往雲姬的住處疾奔而去。
回到住處,月姬和小囡兩人已經醒了。
月姬仍舊半臥在榻上,精神萎靡,小囡偎在她身邊,一見大囡提著食盒走進來,便迎了上來。她早就餓了,每日都是饅頭稀粥那些沒有油水的吃食,餓得總是很快。
幫著打開食盒,小囡發出一聲驚訝的感嘆。月姬抬眼望去,頓時看到與那食盒不符的精美器物上了。
「大囡,這些盤碗是從哪裡弄來的?」月姬一臉訝異之色。
「從廚房裡拿的。」
大囡邊說邊將食盒裡面的東西端了出來,並在矮桌上擺放好。
月姬一臉擔憂之色,咳了兩聲道:「你該不會是拿了別人的器物吧,這東西一看便不是常人所用,你是不是跟人又起了爭執,阿娘怎麼跟你說的?我身子不好,護不住你,你能容忍便容忍一些,你這孩子怎麼總是不改,難不成阿娘說的話你也不聽?」
月姬又是焦急又是擔憂,能將這段話說完已是極限,說完後便止不住的咳了起來。小囡趕忙湊了過去,給她順氣拍背。
就在這時,門突然從外面被人撞了開,隨著一句『月姬你教的好女兒』,雲姬帶著紅綢氣勢洶洶的走了進來。
雲姬大概雙十年華的模樣,生得嬌媚婀娜,皮膚白皙似凝脂,紅唇不點而朱,一雙含情目端得是美麗惑人。她身著碧青色短襦及橘紅色繡大片牡丹的高腰裙,臂彎上掛著一條薄紗披帛,更顯其曲線玲瓏有致,宛如九天玄女下凡。
雲姬無疑是美麗的,月姬曾經也很美麗,只是被病痛掏空了身軀,如今和雲姬形成了很鮮明的對比,讓雲姬滿是怒火的雙眼不禁現出一抹譏諷來。
也因此她臉上的怒火反而奇異的消失了,變成了全然的嘲弄。
「怎麼?我的東西可好用?也確實,只能用些粗陶粗瓷的粗鄙人,自然是沒見過如此好的東西。」
雲姬的聲音很好聽,柔中帶著幾分嬌,嬌中又夾雜幾分媚,若是有男人在此,差不多已經軟了骨頭。只是用這好聽聲音說出來的話,卻是分外惡毒,帶著滿滿的惡意。
言語之間,她走近矮桌,彎腰捻起矮桌上一隻空著的潤青色的細瓷碗,佯裝欣賞的看了看,然後鬆開纖白的手指。
只聽得『啪』一聲,瓷碗掉在地上碎裂開來了。
月姬的臉一瞬間更加白了。
她強制鎮定,壓住湧到嗓子眼的癢意,強笑道:「若是大囡有什麼做的不到的地方,還請雲姬妹妹多多寬容,她是個小孩子……」
話還未說完,便被雲姬尖聲打斷:「誰是你的雲姬妹妹,我可沒你這種病癆的姐姐!」
一口氣被打斷,便再難得續上,月姬撕心裂肺的咳了起來。雲姬不但不饒,反而面帶譏諷的又欲啟唇說什麼。
這時,大囡出聲了,「東西是我拿回來,並且我沒準備還回去,你想怎麼著吧?」
「大、大囡……咳咳……你別說話……咳咳咳……」
「月姬,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女兒,整個就是一潑皮貨!」雲姬纖白的食指直指大囡的鼻尖。
「……雲姬,我代……我代大囡……咳咳……跟你道歉……」
「紅綢砸了我們的盤碗,我拿你的來抵,好像並不為過?」
大囡表情淡淡的,語氣也十分平靜,這副模樣刺激到雲姬,讓她尖聲道:「你哪隻眼睛看到紅綢砸了你東西了,就在這裡信口雌黃?再說,就算紅綢真不小心弄碎了你的東西,你們那破爛玩意兒是我這東西可比的嗎?你們配用這麼精緻的瓷器嗎?」
雲姬越說越怒,飛起一腳將矮桌踢翻,桌上的膳食以及盤碗俱跌落在地上,碎了一地,發出嘩啦嘩啦的碎響聲。
雲姬本就和月姬之間有隔閡,可能與身份地位有關。早年月姬是舞伶中首屈一指的舞姬,雲姬還只是個只是顏色鮮嫩的小伶人。
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這句話並不是沒有道理的。雲姬似乎忘了很多年前,她總是在月姬身邊跟前跟後叫著月姬姐姐,月姬見她聰明伶俐又頗有天分,便將她帶在身邊悉心教導教了幾年。
哪知雲姬甫在人前出風頭,便是將月姬從舞姬主位的位置上掀下來,當初誰人不說雲姬忘恩負義居心叵測。可月姬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並因其身份無人敢為其抱屈喊冤。而雲姬在舞藝之上,確實也得天獨厚,讓人無從挑剔,慢慢坐穩了主舞之位。
起先雲姬還算收斂,隨著月姬身子越加不好,慢慢顯露了其真實面目,舉凡和月姬有關的,她便卯足了勁兒去踩。漸漸大家也知曉她秉性,雖暗裡質疑其心性,但表面上卻一直不敢說什麼。
這些恩怨,大囡也是知曉的。她本就厭惡雲姬此人,又因其屢屢針對,更是針尖對了麥芒。
「我們不配用,難道你就配用了嗎?別忘了你是什麼身份!」
換著以前的大囡,估計這會兒早就仿若被針扎屁股似的跳了起來。可畢竟今時不同往日,經過上輩子那麼多的種種,此時的大囡雖表面還是一個未滿十歲的女童,其實內裡瓤子早就不是了。
上輩子蕭九娘得勢以後,便將雲姬收拾了,雲姬算得上是死在她手裡的。一個死人,大囡並不將她放在眼裡。就算這會兒還沒死,她也知曉刺人要往痛處刺,而不是只是逞一時之勇做些無用功,讓敵人得意,讓自家落個難堪。
果不其然,雲姬仿若被針刺似的跳了起來,漂亮的臉蛋扭曲起來。
「你們什麼身份跟我比,賤人生賤種——」
「你知道上次說是我賤種的人去哪兒了嗎?」大囡笑得怪異。
雲姬猛地一窒,而後譏諷的笑了笑,「誰聽到我罵你賤種了?紅綢,你聽見了嗎?」
此時除了月姬母女三人,便是雲姬兩人,沒有外人在場,雲姬自然不怕落人口柄。
紅綢聲音洪亮道:「雲姬,奴並沒有聽見。」
雲姬得意的笑了笑,指了指仍是嗆咳不已的月姬道:「賤人!」又指上大囡的鼻子,「賤種!」
出乎意料,大囡竟然未顯出暴怒的樣子,而是笑容可掬道:「你比我們又能高貴到哪兒去?不是賤人的雲姬,不是賤人你會待在這伶院裡?!」
這句話刺痛了雲姬的耳朵,讓她眼睛頓時紅了起來。她欺身過來揚起手就想掌摑大囡,月姬嚇得想出聲阻止,卻掩蓋不了嗓子眼裡咳聲,小囡嚇得嚶嚶的哭了起來,紅綢一臉得意的笑,等著雲姬好好收拾這潑皮丫頭。
就在那玉手揮下來的一瞬間,突然就那麼僵在了半空中。視線再往下移去,原來不知何時大囡手裡竟拿了一塊碎瓷片,抵在了雲姬的玉頸上。
一抹刺眼的紅色從那細白的脖子上泌了出來,化為了一顆小小的血珠。雲姬感覺到脖子上的涼意,漂亮的臉一瞬間煞白。
「你可以試試我敢不敢刺下去。」
大囡的聲音冷冷的響起,明明聲音不大,卻在月姬急惶的嗆咳聲中顯得格外清晰。她的手往下抵了抵,更多的血珠崩了出來。
「大囡,你幹什麼?」紅綢尖叫道。
「你還可以試試我弄死你了,有沒有人找我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