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5 章
番外之她死了以後(三)

  大明宮,宣政殿。

  整個殿中一片靜寂無聲,數個身著青色內侍服的內侍垂頭束手站在殿外,手抱浮塵的常順從轉角處匆匆走來。一見到他,幾個內侍俱都躬身行禮。

  常順沒有說話,只是抬抬手,便越過幾人往殿中走去。

  殿內,金漆雕龍的寶座上坐了一人,此時正伏案書寫著什麼。他一身明黃色的龍袍,頭束雙龍捧珠金冠,看不清對方的面孔,但滿身威嚴氣勢令人生畏。距離龍案五六尺的地方,站著一名手抱浮塵的年輕內侍,常順走過去後,便揮揮手讓人退下了。

  常順去了龍案前,在一側站定。

  他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將那件事告訴陛下。

  常順身為內侍省總管內侍監,不光掌管著整個內侍省,因其心腹的地位無可取代,還替楚帝管著明面下面的一些事務,例如楚帝手中的暗樁與情報機構。當然,他日日在楚帝身邊侍候,自然不能事必親躬,但那邊所傳來的許多消息,大多都是由他親自奏知楚帝。

  常順將手裡的浮塵從左手換置右手,繼續抱著。不過只停歇了幾息時間,又從右手換置左手,若是有熟悉他秉性的人在此,便能知曉他此刻的心緒有多麼的紛亂了。

  他到底該不該說呢?

  其實這不過是一件小事,只因當年他熟知一些秘聞,見此異常,才心生疑惑留了心。且那人畢竟離開多年,這麼多年來陛下也並未對其表現出任何異常,還記不記得此人都是未知,若是將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稟上來,也不知陛下會不會怪罪。

  自打主子做了皇帝以後,心思就愈發深沉了,連他這個從小侍候在身邊的老人都有些看不透。

  常順只顧想著自己的心思,殊不知他的異樣早已落在坐在龍案之後那人的眼底。楚帝放下硃筆,抬起宛若幽湖的黑瞳,望了過來。

  「有事?」

  常順依舊十分猶豫,不知該不該將那件事報上去。不過他也知道,既然陛下開口問了,他就必須說出個所以然來,甭管是什麼事,總得有個說法。他原本打算拿另一件事頂上去,卻在開口的瞬間下意識地道:「是有關九娘子的……」

  話音剛出,常順趕忙打住,他偷眼看了坐在龍案後臉色晦暗莫名的楚帝一眼,將頭垂了下去。

  九娘子?

  這是一個對兩人來說都十分遙遠的詞語。

  自打蕭九娘離開後,這個名字就再未被人提起過。楚帝不提,常順自然也不敢提,旁人也不會和楚帝去談論一個蕭家女,自然為人所淡忘。及至對方出嫁後,外人的稱呼再也不是蕭家九娘,而是成了王四夫人,或是榮國夫人。

  常順真想給自己一個大嘴巴,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也許旁人不知曉,但在楚帝身邊服侍多年的他,還是能從當年之事看出些端倪的,若不然他也不會對蕭九娘此人忌諱如此。

  楚帝收回自己的眼神,又提起硃筆,卻在寫了兩筆之後,發出一聲尾音上揚的鼻音聲,「嗯?」

  聲音動作俱都波瀾不驚,就宛如平日裡聽常順稟報其他事一樣。可不知為何,常順卻感到一陣緊張,甚至有些口乾舌燥。

  楚帝既然是如此表現,就是代表讓常順繼續說下去了。

  他也不敢多想,便將自己所聽聞之事稟報了上來。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長安城內的一些小道消息,只是這次的小道消息是關於王家的。

  據聞,嫁入王家多年一直未能懷有身孕的榮國夫人終於有喜了。

  常順將這句話說出口後,聲音便戛然而止。

  也許旁人不明白內裡究竟,但在場的兩人都知曉其中異常。要知道當年蕭九娘為了給當年還不是楚帝的楚王治療腿疾,答應毒女試藥的條件,之後雖性命無大礙,但卻再也沒有生育子嗣的能力。

  知道這件事的人極少,除了蕭九娘本人,大抵也就是楚帝身邊的幾個心腹知道了。本是不能生,卻突然傳出有喜的消息,這其間總讓人感覺出那麼幾分詭異來。

  龍案後的楚帝,手中的硃筆緊緊收緊,這動作不光站在下首處的常順沒有發現,連他自己都並未發覺。

  楚帝沒有再說話,殿中再度恢復靜謐。

  常順內心忐忑了一會兒,見楚帝沒有什麼反應,漸漸也放下心來。

  他想,也許陛下並不在意那個蕭九娘吧。本就是一件小事,也是他多事才會拿出來說嘴。心中自是後悔自己沒事找事,打定主意以後再不管這些小事。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殿中一角處放著的鎏金盤龍沙漏,無聲無息往下掉落著細沙。

  楚帝算得上是一個躬勤政事的好皇帝,雖然當年他登基之時,為許多人暗中詬病,但眾人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難得的明君。執政多年以來,他知人善用、內政修明、勵精圖治、仁厚禮賢,撇除他有些難測的帝王心,與至今不順的子嗣問題,朝中甚至民間對他的風評甚至比先帝更高。比不過秦皇漢武,但也是一代明君。

  他每日處理政務的時間,都要佔他一日時間中之大半,甚至有許多時候會忙碌至深夜。明明後宮佳麗眾多,但他從不流連女色,甚至可以說在女色上十分寡淡。從他登基以來,至今無一子嗣誕出就能看出。

  當然楚帝並不是不能生,而是後宮嬪妃俱沒有這個福分,這幾年來也有數位嬪妃傳出過有孕的消息,但無一皇嗣誕下,俱都還在腹中便小產了。

  朝中眾多老臣十分擔憂此事,屢屢勸諫楚帝廣納天下之女,充盈後宮。楚帝也採納了,可至今都無好消息傳出,也算是前後兩朝唯一的一樁心病。

  不過最近眾大臣們總算都鬆了一口氣,淳熙殿的孟貴妃孟娘娘有喜了,盼望她能一舉得男為陛下誕下一名皇子的人不在少數。

  常順望瞭望立在殿中一角的鎏金盤龍沙漏,又看了一眼龍案後的楚帝,正躊躇著要不要開口提醒一聲。這時,從殿外輕手輕腳走進來一個內侍。

  「稟陛下,淳熙殿那邊來人了,詢問晚膳可是還擺在淳熙殿?」

  自打孟貴妃有孕之後,楚帝總會抽時間去淳熙殿探望一二,尤其前幾日孟貴妃不適,連著幾日楚帝都會去淳熙殿用晚膳,若不然門外候著的內侍也不敢進來傳這樣的話。

  龍案後,楚帝頓了一下,道:「今日朕不過去了,讓孟貴妃自己用。」

  「喏。」

  殿中再度恢復靜謐,又過了差不多一刻鐘的時間,楚帝才放下手中的硃筆,站了起身。

  「回紫宸殿。」

  *

  淳熙殿,孟貴妃接到內侍來稟後,臉色便沉了下來。

  一旁服侍的眾宮人俱是垂首屏息,生怕自己會被遷怒。宮人紫瓊撐起笑容,小心翼翼地道:「娘娘,若不然您就先用吧,陛下大抵是還有政務要忙。」

  孟貴妃嗯了一聲,沒有說其他,讓人服侍著去了桌前用膳。

  剛用了兩口,又有人前來傳話,說陛下離開宣政殿,回紫宸殿了。

  對比方才紫瓊所找的藉口,這無疑是一種打臉,孟貴妃頓時砸了手裡的牙箸。

  一時間,旁邊服侍的宮人內侍盡皆跪了下來。

  紫瓊急道:「娘娘,您可千萬注意自己的身子,萬萬氣不得。」

  孟貴妃深深的吸了口氣,掩去臉上陰沉之色,站了起來,往內殿去了。

  他不愛自己,她早就知道。可自打在年少之時,她對他芳心暗許,便再也收不回來。先帝一直不予他賜婚,她就拚命拖著自己的婚事,為此她不光要頂著家中長輩的責難,還要頂著外面質疑的流言蜚語聲。

  及至他登基之後,他依舊沒有想娶自己的動靜,她苦費心機說動家中長輩,先是圖謀後位,可他即使空著後位,也置之不理眾多質疑聲。到了最後實在沒辦法,她藉著新帝廣納後宮之事,讓自己進了宮,至此才來到他的身邊。

  他冷心寡情,她知道。她想著自己總有一日能捂暖他,可堅持了這麼多年來,她漸漸有些迷惑了。她真有捂暖他的一日嗎?

  他給了自己貴妃位,卻待她與她人沒有什麼不同。人人都說楚帝冷心寡情,只有她知道其實不是這樣的,至少有一人,他待她與眾人不同。

  蕭九娘!

  那個自打她第一眼見到,便覺得此人是自己此生最大敵人的蕭九娘。事實證明,她的感覺並沒有錯,當年她便是自己的攔路虎。之後她出嫁了,她也如願來到楚帝的身邊,她依舊覺得對方的影子無處不在。

  她是楚帝登基以後,第一批進入這後宮的女人,在她之後源源不絕又來了許多人。楚帝冷情,鮮少涉足後宮,在男女之事上極為寡淡。可看久了,孟貴妃也能看出許多端倪來。那些被楚帝寵信,甚至能懷有身孕的女人,身上無一不帶著那個人的影子。或是眼睛,或是眉毛,或是氣質……也許旁人看不出,但她視那人為大敵,又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其中有一人最肖似她,那股明豔而尖銳的氣質,簡直就是那人的翻版。當年差點威脅到自己的地位,不過此人最後也死在了她的手上。

  一屍兩命。

  不知為何,楚帝並未追究。

  而如今,那個人也死在她的手中了。

  估計,他還不知道吧。

  想到這裡,孟貴妃心中一陣暢快,因為楚帝沒來淳熙殿的鬱悶,此時也消失殆盡了。

  「把那邊的釘子拔了,別讓人看出端倪。」

  紫瓊愣了一下,應了下來。

  望著紫瓊出去的背影,孟貴妃眼中閃過一道厲光。

  此番事罷,這紫瓊也不能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