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附錄:邱妙津〈鱷魚手記〉之探討

  【一】邱妙津與《鱷魚手記》

  邱妙津,一九六九年出生於彰化縣,畢業於台灣大學心理系,曾留學法國巴黎第八大學第二階段心理學系臨床組。邱妙津曾以〈囚徒〉獲得中央日報第一屆短篇小說首獎,〈寂寞的群眾〉獲得聯合文學中篇小說推薦獎。並以《鱷魚手記》獲得時報文學推薦獎。作品有《鬼的狂歡》、《寂寞的群眾》、《鱷魚手記》、《蒙馬特遺書》等。其中《蒙馬特遺書》更是以豐沛激烈的、宿命悲苦的價值觀,堪稱女同性戀文學中的經典;同時也可以是為邱妙津最後自我的告白遺作。一九九五年邱妙津於巴黎自殺身亡,享年僅二十六歲。

  《鱷魚手記》為邱妙津的首部長篇小說,小說裡不泛許多細膩精準讓人為之驚豔的現代式文句,並以抒情深沉的文字做最華麗孤絕的愛情思索。以無固定時間順序的方式,第一人稱的角度,用八篇手記,描述主角拉子大學生活裡對於同志情感的認同與自我的愛慾糾葛;其中鱷魚的角色在手記裡穿插一些漫畫式的畫面,以趣味的口吻同時暗示與諷刺當時的時局與社會大眾對於同性戀的「另眼相看」,是一部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

  【二】〈鱷魚手記〉文學與藝術價值

  「鱷魚」的意義

  鱷魚的片斷在小說中是很重要的一個部份。其在小說中以穿插切入的畫面出現,斷斷續續地以幽默趣味的筆法敘述這隻鱷魚的故事。乍看之下與小說的主體故事(拉子的故事)不太相干,但在小說內容中卻可以發現拉子與鱷魚兩者之間很多的相近點,此將在本文之後半部予以討論。書中的「鱷魚」與一般大家所認知的鱷魚不大相同:一般我們對於鱷魚的印象是醜陋、邪惡,一種會致人於死的可怕爬蟲類;而在這本小說裡,由於調皮的筆法,鱷魚的形象非常生動活潑,讓人感覺是親近可愛的。如:有嘟嘴和臉紅的毛病、最喜歡吃泡芙等;與人類的分別似乎僅是「皮膚從小就綠綠的……牙齒受過傷,變成尖尖的」、穿著自己縫製的緊身衣(人裝),即相似於鱷魚的其貌不揚,所以才會受到世人的異樣眼光看待。因此此「鱷魚」並非彼「鱷魚」,而是作者特意塑造的一個角色或一種族群;另外在剛開始鱷魚這個角色正式登場的時候,小說中也解釋了對於鱷魚的代名詞採用「它」,是「因為性別未知,對於鱷魚一律去性化稱呼」;而賈曼曾問鱷魚是否會生殖,鱷魚以「我怎麼知道,我又沒碰過另外一隻鱷魚。」的理由回答,更使得鱷魚的性別身分模稜兩可,因此可推測此角色即暗示為同性戀者,更象徵同性戀的性別概念是模糊的。

  而作者為何要選擇「鱷魚」扮演這個角色呢?一般我們所認知的鱷魚,「是生物學意義上的卵生動物,而且鱷魚的卵是無性別的,它依靠母鱷在孵化卵時的溫度而後定雌雄,孵化之前的鱷魚卵則雌雄不分。」,藉此作者恰可以賦予鱷魚這一種天生的無性別者一個新的符號,更可以以「鱷魚」這個角色呼應與暗示主角「拉子」的同性戀傾向。另外在拉子的自我告白中不斷地出現視自己為怪物的對白:例如拉子在向至柔和吞吞介紹自己社團時,將自己描述成「長得其醜無比,脾氣又古怪,相處久了會覺得像某種怪物」的社長;也曾在給水伶的信中自白:「從我那獨特的眼看自己,卻是個類似希臘神話所說半人半馬的怪物。」;「我是個『怪物』,這個怪物用它的手撫摸擁抱你,用它的嘴親吻你,用它怪物的慾望熱烈渴望著你的身體……」這些文句裡處處可見拉子對自己的身分(即女同性戀)有一種強烈的無法認同感,進而對外對內皆催眠式的介紹自己是一個與常人不同的「怪物」,而這個怪物正好可以與「鱷魚」這種生物的形象契合,因此書中拉子與鱷魚之間應該是一體兩面式的共存關係,鱷魚部分對於拉子抑或女同性戀者的處境做另一種形式的敘述或解釋。而鱷魚片段的敘述口吻也和其他部分的不甚相同,採用的大部分是趣味諷刺的筆法,和小說中拉子故事部份--強烈、熾熱甚至偏激的愛與絕望,形成了對比。

  鱷魚有一件「人裝」,是因為皮膚顏色異於常人,怕嚇到別人而自己縫製的一件緊身衣,基於擁有這樣一件人裝,鱷魚才得以混雜在人群中自由出入。然而,即使是在家裡(被賈曼安置的茶藝館地下室),仍只有在穿著人裝時,或對著攝影機V8的鏡頭時才敢跟別人(賈曼或螢幕前的觀眾)講話。如此若用鱷魚代表同性戀者的觀點看之,此人裝之於鱷魚,也許便象徵著女同性戀者外在軀體與內在心理的掙扎。女同性戀者擁有的是女人的身體,因此對外是以女人的樣貌存在,然而真實的她們並不是一般世俗眼光下那種「愛男人的女人」,而是「愛女人的女人」,這樣的身份更是不見容於大眾的價值觀中,因此她們只得在世俗價值下的「人裝」裡面對這個社會。

  鱷魚在小說中,同時也被賦予一個很鮮明的意義,就是女同性戀在主流的父權社會底下被窺視、恐懼、跟蹤的現象。小說開始提到鱷魚,只是在報紙上刊登了一篇鱷魚快要絕跡的文章,引起了群眾對於鱷魚這種生物的好奇,再經由鱷魚自己打電話向媒體密報說發現鱷魚,經由媒體的大肆渲染,鱷魚開始漸漸形成一股熱潮,媒體、專家爭相報導、發出評論,產生各種扭曲的報導與研究,甚至有些人們因為對於鱷魚的好奇,成立俱樂部且固定舉辦鱷魚人裝舞會,但可見社會大眾對於鱷魚的嚮往,不過是因為能夠「穿人裝」這膚淺的理由,亦可說根本是基於好奇。而鱷魚的不露面反而使得「鱷魚熱」越炒越凶,然而關於鱷魚的報導卻愈趨走向負面:「萬一本國的鱷魚狀況很嚴重,我們將被踢出國際社會」、「鱷魚是由人類突變而成」、「鱷魚的生殖方式……是藉著排出的卵,進入人類體內,將原本的人類『製造』成新的鱷魚。」最後衛生署與警政署所採取『鱷魚月』的方案,接受鱷魚投案,「將不予以公告姓名,並給予治療及生活保障,逾期被登記而未發現者則科以刑罰,罰則另議」。鱷魚以上在這些社會大眾眼裡,已被視為一種異類,甚至竟被認為是患有疾病而需要治療。這些鱷魚片段所暗示的是「異性戀社會將女同性戀醜化、污名化、異己化至匪夷所思的地步」。而鱷魚最後終究屈服於政治與媒體的壓力,坐在木盆裡自焚,飄向大海。這隻樂觀可愛的鱷魚仍舊走向了死亡,也象徵著社會邊緣化的女同性戀者,對於異性戀社會的壓迫仍是無可奈何。

  【三】人物的描寫與性格分析

  〈三.一〉女性

  (三.一.一)拉子

  前文中有提過,這本小說是一篇有自傳性質成分的小說:從小說中的年代(一九八七年開始的台大四年生活)、主角的身份性格與背景、甚至書寫的形式與角度(自述者的角度),大致可以說,拉子便是邱妙津自己的化身。邱妙津與拉子同是女同性戀者,也許正因為邱妙津的女同性戀身分,對於拉子這個角色的情感刻畫得以細膩入微而真實。拉子這個名字的出現,是與學妹吞吞、至柔第一次見面時,吞吞幫她取的綽號。而從「拉子」也可以聯想到其可能為les(lesbian:女同性戀)的諧音。拉子這個角色是整篇小說的重點。透過拉子的雙眼,小說進而串連所有人物與故事,更藉由拉子的書寫與自我心裡對話,可見其對於女同性戀這個身份的痛苦矛盾而帶往故事深處。

  藉由文字才能毫無顧忌的「脫下皮衣」

  主角在小說的一開始,就坦白地表示:「我相信每個男人中在深處都會有一個關於女人的『原型』,他最愛的就是那個像他『原型』的女人。雖然我是個女人,但我深處的『原型』也是關於女人。」這句話不但是主角拉子所說的話,更是邱妙津自己想要對所有讀者說的話。拉子所扮演的女同性戀角色,在這句話中乍看下是毫不猶豫的坦白,然而即使拉子或是邱妙津在小說中勇敢的表達了自己的身分,日常生活中的她們,面對不被接納的父權體系社會,仍舊不得不將自己的真實面目藏在皮衣裡面,也因此在矛盾中活得掙扎與辛苦。因此只有藉由不會與人當面接觸的書寫方式,她們才敢卸除她們的皮衣,在自己的世界裡大聲吶喊。

  對女同性戀的身分矛盾造就自卑與不安定的性格

  拉子潛藏著自卑的性格,對於自己特殊的身分,她一直認為自己是一隻怪獸(如上文鱷魚的意義中所述),也可以說她認為自己就是一隻鱷魚。拉子清楚地知道自己迥異於一般人,她形容自己有「地殼變動的精神狀況」,對於身為女同性戀這個身分有一種極其矛盾的情感,這種矛盾也促使她形成不正常的性格(在常人眼中的不正常);抑或可以說,拉子異於常人的生活模式與性格,與這一種「怪獸的自知」有很大的關聯。

  拉子不安於規律的個性,可以從她的日常生活自述中略知一二。小說裡,拉子的住處一再遷徙,大學四年裡她從一開始溫州街的小房間、和平東路的親戚家、汀州路頂樓加蓋的房間、到公館街、以及小說最後小凡的公寓。「光是我這本電話手冊,拉子那一欄的號碼排滿一整頁了」,至柔與拉子的這一段對話,更可清楚地印證這件事。她的生活日夜也與常人相反,「白日睡覺夕陽西下就出洞」、「晝伏夜出」大概就是她的生活寫照,這兩句她自述的口吻,似乎有意無意地將自己形容成一隻夜型性的野獸。

  家之於拉子的意義

  拉子不斷地搬家,有時是迫於逼不得已,有時則是為了逃離。拉子的家「是那張藍皮的金融卡,沒必要回家。」對於家的情感是空的,拉子「十六歲就被騙離開家。」,「『家』變成只是有一對嘮叨老太婆老太爺住在裏面,而你有義務要每隔一段時間回去陪他們看電視,就這樣而已!……被『騙』離開家之後,就再也回不去了。」因此不斷地搬家不僅是對於愛情的逃避,也許更是一種對於沒有家的滿足感的逃避。就像是《孽子》裡的李青,被逐出家門後逃到同志在新公園的「黑暗王國」來,卻不斷的飄移,仍舊找尋不到「最終嚮往的歸宿」,畢竟離開了那最初的家以後,是真的無法再找到可相替代的當初那一個家了。也許同性戀者的不被認同終將使他們要離開那個以父權為主體架構的家,而也因此賦予他們那種不安定感,藉由不斷遷徙來遮蔽這種感覺,更藉此加以反抗這社會的架構。

  自虐與虐人的愛情

  這樣不安定感同時也反應在她的愛情上。拉子在同性戀的愛情中扮演男性化的角色,卻也擁有一種大男人式的沙文主義。在與水伶的這段愛情中,她對於這份愛情是操控在手的,因為她可以清楚的看清愛情的發生;然而,水伶卻是在懵懵懂懂的狀況下陷入愛情的深淵:「我不像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是愛,所以知道在能愛的時候儘量去愛,也在不能愛時,準備好不再愛。」。即使水伶藉由「獻身」希望作為挽留拉子的最後手段,卻使得拉子更堅定要逃離水伶的決心。由於拉子對於愛上女人這件事始終無法釋懷,而愛情中扮演男性化的角色更使她認為自己得「孤獨的承擔屬於我們共同命運的重量」,且同樣是那股「怪獸的自知」--「你仍是個社會蓋印之下的正常女性,你愛我仍是以陰性的母體在愛,你的愛可橫跨正常的男性。……在我們的關係裡變質的是我,是我被你撕露陽性的肉體。」,促使她自私地將水伶與她完全隔絕,而水伶對拉子的愛也因此演變成一種病態的愛。拉子在二十歲生日時,領悟了她對於愛情的逃避是因為「恐懼分離」,所以要將美好永恆--「我把我所愛的人一個個殺死在我心中殺死,埋在墳墓裡,我就是墳墓的看守人。」,更領悟到水伶對她那深切的愛;然而當她回首去找水伶,「她已決定好要帶著我跟別人走了。」。

  拉子對於愛情的自私與佔有,使她的愛情與她的生活一樣反覆不定,而她的反覆不定必定使兩個人都受傷。這段隔離期,不論是水伶對拉子抑或是拉子對水伶的愛都已經結成了晶,水伶選擇了另一個女人作為逃離這段愛情的方式,並且把與拉子的愛保留在心中;而拉子也將水伶放入了「水晶棺材」,渴望永久保存。當拉子希望打破了這座水晶棺材時,兩個人卻只有兩敗俱傷。就像是鱷魚最後的自焚,拉子的這段情感終究得走向死亡。對於這份感情,拉子領悟到「這份愛本質是魔。」。尋找最美麗「原型女人」的拉子,最終學會放下這段愛情:「將你從我心裏放開,分離的儀式對美是必然的,美不能被永恆保存,只有放棄美轉為善時,才會流進永恆裡。」。然而由於對愛的需求與渴望,拉子還是藉再次的愛情尋找慰藉,卻彷彿無法脫離那股--死亡--的宿命。

  拉子同性戀的愛情世界與異性戀的愛情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每個人對愛情都有強烈的佔有感,異性戀的世界可能也同樣存在迂迴曲折的愛情故事。然而同性戀與異性戀的愛情若要論差別,或許就是同性戀者對於身份的認同更加矛盾,以及必須面對更多世俗大眾的注目眼光。

  (三.一.二)水伶

  上文曾談到,拉子與水伶對彼此的愛都結成了晶,水伶因為強烈的依賴感,對於拉子的愛更是在飽受拉子傷害後,形成了強烈的病態心理。在與拉子的二度的重逢後,卻使得水伶的精神分裂為二:一是很想逃避拉子--「她恐懼我,彷彿我會將她吞沒、毀滅、粉碎。……我感覺到她是如此厭惡我的親近。……甚至不惜以尖酸刻薄的話挑剔我的所言所行,盲目非理性的戳傷我。……她更恐懼我二度離去。……她用一捆鋼索把我綁死,另一端則綁死在她的手上,每天必得扯動一下,確定我還在那裏她,才能入夢與我同在。」「而我完全不准許見到她,不准以任何方式介入她的生活。」;另一則是潛意識裡仍然愛著拉子,「每到深夜的某個時刻,她的手常不聽使喚地撥了我的電話號碼。……她的精神控制力逐漸薄弱,她說自己是在夢遊,才有辦法和我說話。……。她自動催眠自己進入那個狀態,彷彿我們之間沒有分離的灼熱傷口。……沒有她內在混亂的衝突。」水伶的精神幾乎已經陷入了瘋狂邊緣,這段感情兩個人的關係,「虐待狂與被虐待狂」這種說法委實貼切。而拉子的畢業典禮時,水伶打來的那通描述自己發瘋過程的電話,調皮的口吻卻更使人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彷彿世界一片紊亂,作者在這裡將小說黑暗與狂癲色彩無限擴散。

  或許是小說中多是由拉子的眼光去看待這一個角色,之於拉子,水伶的特色除了依賴感十分濃厚,就只是一個會接受她、最愛她的愛人;水伶與拉子這段驚心動魄的愛情的重要性,甚至高過水伶這個角色本身。此外水伶的眼睛就像海洋的象徵,一直是水伶在小說中一處明顯的地方:「她眼裡泛著更深更透亮的光,像海洋。」、「眼睛,也是支點,把我整具骷髏頭架撐起來,渴望睡進去她海洋般的眼。」、「海洋流淚。」;而最後拉子向水伶告別的話語中,拉子望著海,對於這份愛下了無法「永遠擁有美」的結論,就像是對水伶訴說著。

  (三.一.三)吞吞與至柔

  吞吞與至柔是拉子在新生訓練日時認識的一對很要好的學妹,三人一見如故,拉子與兩人從此也結下了一種親人般的情感。吞吞與至柔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對於拉子,象徵的是一種美好的畫面:「關於這兩個女孩的記憶,似乎是代償我內心缺憾的完好典型」。這篇小說裡,除去鱷魚部分,使人讀起來最輕鬆愉快的就是吞吞、至柔與拉子的對話,而吞吞與至柔的這段感情也是小說中唯一一段最甜美的戀情。吞吞與至柔兩人之中並沒有一方是較為陽性化的一方,但仍舊彼此吸引,依然可以有熱烈的愛情。然而這段戀情最後還是因為有一方意識到兩人戀情的不合法,在心理產生了無以名狀的衝突感,而以分離收場:「熱戀還是沒有消退,我卻感到恐怖,我自己真的很愛她,但看到她似著魔似的迷戀著我,我害怕得快發狂。……我開始意識到--我們畢竟是兩個女人啊!」至柔因此逃到花蓮,而這段戀情就在男人的介入下告終。

  吞吞與至柔兩人皆披戴著女人美麗的身體,兩者對於男人女人皆有一定的吸引魅力,也許也因為這樣,這份感情一旦有了一條裂縫,在異性戀為主體的社會下便極容易變成一道鴻溝;而大學生活的不適應更使彼此由疏離進而產生嫌隙,兩個人就越趨走向各自以女人為主體的道路:「這兩年我已經完完全全變成一個女人了,一切都會不一樣,我不純潔了,不敢再面對她。」。然而這段感情結束後,兩人卻不約而同的認為只有這份感情是最醇最美,而且雙雙在異性戀的世界飽嚐矛盾和挫折。

  拉子是這段美好感情的見證人,同時也成為一個破碎愛情的旁觀者,即使兩個人分開後,與拉子一直都是很重要的朋友。而兩個人與拉子在拉子心中,卻各自佔有著不同的地位。

  至柔

  (「至柔是個藝術天份極高,性情又極端複雜的奇女子。」、「至柔真是個神祕的女人,她的性靈像長在針尖上,她幾乎可以陷溺在一塊狹窄的牛角尖裡,然而光那個牛角尖就深邃無比,妳永遠也挖不完她腦袋最裡面還有什麼?她冷得像塊冰,又熱得像團火,兩方又絕不衝突。」)這兩段拉子與吞吞描述至柔的話大概對至柔這個人做了最深切的描述。至柔的笑容更可以作為她的詮釋者:「眼神裡有對自己狠硬的堅強,繼續用蜜般的甜笑淋在其上」、「有點自謔的淡淡異味飄進我鼻裏,我突然覺得她的笑像遲暮美女卸妝後的皺紋。」、「像幽靈……她的微笑是愈來愈厚的雪。……我一嗅就知,那是墮落的美感。」、「即使笑,她臉上都是佈滿憂鬱的。」至柔用笑容遮掩她的黑暗世界,就連曾與她最親暱的吞吞也無法全部理解她;而拉子打從與她初次見面時,似乎已經從她的笑容中看出了她的心靈:「每次這個女孩都會勾動我最深處某種心疼的感覺,彷彿我是她的親人。」

  拉子與至柔的關係,像是親人,「跟她之間彷彿有種微妙的默契,彼此都不會跨越雷池一步闖進對方的實際生活,增加友誼的量,謹慎而節制地維持在萍水相逢之交,在萍水相逢的瞬間又彷彿可以放肆地綻放對對方的感情,袒胸露背地痛快講話」,兩人不屬於深交,卻彼此喜歡。至柔在拉子心中扮演的位置是存在也是不存在,畢竟拉子總是以一種兄長的態度對待這個學妹,扮演聆聽者與安慰者的角色,相對地則而無法將自己內心全部釋放出來。

  吞吞

  拉子與吞吞的感情相較於與至柔則更顯濃厚。吞吞活潑與樂觀的個性,對於身處陰暗面的至柔與拉子都具有一種無名的能量,並能給予身邊的人力量。對於拉子,吞吞扮演的是她最重要的親人。「在我的真實精神世界裏,只有她是唯一的親人。……其他人,水伶、夢生、楚狂、至柔。……都像幻影,他們和我站在同一邊,吞吞站在另一邊。」吞吞就像站在河岸的另一端,將沉溺於愛情創傷與身分矛盾的拉子從水中救起。儘管吞吞與至柔對於拉子都是親人,但拉子對於吞吞的情感顯然投注較多,且在拉子需要求援時會去找吞吞,卻不會去找至柔,大概與異性相吸的道理雷同:「我方才明瞭我跟吞吞兩個人在深處是如此像,或說我是多麼希望成為她那樣的人,若論喜歡她真的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一個人。」。

  然而拉子仍舊無法將自己內心真正的黑暗釋放出來,完全傾注在吞吞的面前:「我沒向她顯露痛苦的深度。……親人間由於懷著太的愛,感情沉重到簡直不敢觸及,那彼此界線崩潰的點。」。對於最愛的親人--吞吞,拉子仍然有所保留,而吞吞對待拉子的正面態度,是否也是為了避免使拉子顯露出過多的黑暗侵蝕到自己,而呈現一種合諧的表象?

  (三.一.四)小凡

  「小凡是我見過最絕望的女人。……我因她的絕望而愛她,因她的絕望而震動,因她的絕望而被壓垮,因她的絕望而離開。她的絕望就是她的美。」與水伶的愛無法繼續,拉子轉而投奔小凡,而小凡絕望的崩潰更使拉子的命運「推進到較水伶更深更荒僻的點」。拉子說她是因小凡的絕望愛她,其實也是因為自己對於愛情的絕望而愛她。而這場愛戀始終是場絕望而無終的愛情。

  小凡是一個有未婚夫卻飽受他不忠貞的愛捉弄的女人,而拉子彼時告別了水伶,有一種愛人的需求:「我所僅剩最需要的就是能專注的去愛一個我所愛的人,而小凡剛好就在我旁邊,這就是我被允許的唯一權利。」由此句話可知,拉子對小凡的愛是一種對水伶的愛無處放置時的轉移寄託。拉子的眼前只有小凡一個人,因此她「狠狠地去愛小凡,不顧一切的姿態,到了毫無廉恥的地步。」,然而小凡從頭至尾皆被未婚夫牽絆著,對於拉子的愛,「是因為沒有拒絕。而不是愛。」小凡的心靈始終有一個自己的「禁區」,她用這種方式將拉子與未婚夫隔開在兩個次元中。對於拉子濃烈的愛與慾,小凡卻是懼怕;而這樣有所隱瞞的愛又無法滿足拉子的愛欲,兩者間有一種無形的不信任感,也造成她們心裡間的疙瘩無止境的滋生。拉子對小凡的愛同時潛藏著恨,這分恨源自於小凡無法給予拉子需要的愛,也是導致這段愛情注定終結的原因。

  拉子在小凡最需要她的時候選擇離開,再度展現拉子性格中的不定性,這種不定性藉由腫瘤般的長期累積,使拉子面對世界對她的殘忍,採取「只是更殘忍就好」。的策略。然而這項策略,使人看到拉子總是運用她在愛情的主宰力量在逃避:她既逃避瘋了的水伶,當然遑論逃避在極度絕望中崩潰了的小凡。表面上,看似是小凡的絕望使她能預知並造就這份愛的終結,其實拉子才是決定這感情的終結者。

  小凡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她「顯示著強大的宿命,原始而神秘的,這是天性流的絕望的血。」,這些都與她生命中的遭遇(尤其是未婚夫)有強烈關係。就像是這部《鱷魚手記》一樣,小凡的絕望也許就是拉子與邱妙津的絕望,小凡是一名絕望的領航員,帶領讀者走向這部小說最終滅絕的點。

  〈三.二〉男性

  (三.二.一)夢生

  拉子與夢生的關係,其實懷有曖昧的成分。「夢生。這個男人,我到底曾不曾愛過他?這個問題無解。」由於兩個人皆身為同性戀者,彼此間若尚有愛情的成分,本身卻都要質疑:「跟他在一起時,我體內的男性和女性就是最激烈的辨證。他也是。」他們對於彼此都有種「自由窺看,向對方予取予求」的能力,應是由於彼此對於對方的同性戀身份了然於心,卻又是以一種不甚坦白的姿態交往。拉子說:「我馬上就明白他(夢生)跟我是同類人,擁有那隻獨特的眼睛。」夢生也對拉子說:「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把你看穿了。」

  夢生是一個十分怪誕的人。由於生活上的富裕無虞與天資的聰穎,他的外在表露出無比的自信,他敘述自己為「一個完美無暇的人」。不同於他外在顯露那表演般的任性與自信,「卻有一顆完全絕望的種子包藏在他瑰麗的體內」他彷彿擁有異於常人的稟賦,使他因熟稔這世界生存而固定的遊戲規則而率先感到無聊;而他對於死亡的看透與對生命的無聊感,卻也使他踏入各種各樣,甚至瘋狂的境地,以尋求填充他生命的材料:像是十二歲時性侵鄰居的小女孩、與楚狂相愛,同時卻向女人尋求慰藉、注射毒品、過著流氓與地下舞廳的日子等。

  他對生命的早熟使他對於同性戀(雙性戀)這件事看得比別人更清楚:「我們這些人從不同的歷史走來,一個有一個的一疊病歷表,卻共同走進死亡氣氛這個星球,說死也不是個個都死得成。……空氣和時間這兩樣你躲得過嗎?這樣的人不是上帝先選好的是什麼?我們可是最優秀的哦!」這段話不單單是對於同性戀者的註解,同時也是對於社會邊緣人的闡述:因為優秀--同時也是不適用於異性戀社會的生存方式--這些人的靈魂在無所適從中慢慢地走向死亡與滅絕。然而對於死亡,拉子與夢生卻同樣的有一種不願屈服的心態,拉子在二十歲生日時從走向死亡的途中掙扎出來而存活,夢生救起自殺的楚狂:「反抗死亡。……就像出生就配備的能源裝置。所以不管頭腦再怎麼厭惡活著這件事,身體總是頑強地死不掉。連別人要死都不行。」

  身為雙性戀的夢生,對於這個身份顯然不會感到異常的變扭或者自卑,他的狂亂性格使他對於情感可以放蕩不羈。然而他心裡真正的結,卻是源自於愛不到的「女神」--校內合唱團的一位女指揮。「女神」是他驕傲生命裡唯一一件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而愛是他潛意識裡缺乏的繩索:「你並不懦弱,你有一百個地方勇敢,只有一個地方懦弱,就是愛。」夢生一生漂浮在愛不了的淵藪,放任自己在死亡的入口漂移,緩緩的沉溺。

  (三.二.二)楚狂

  楚狂與夢生的感情,是以不只有愛情成分的糾葛狀態維持。「我之於他就像他生命的剩餘價值一樣。不能說成他是為另一個人活著。沒那麼簡單。他從小到大所背負的傷害與悲傷,早在他十八歲碰到我那個點就滿了,那時他就決定要放棄他的生命。是我拉住他的。」夢生因為本性中的反抗因子而救了楚狂,兩個人的熱戀過後,對於夢生,楚狂變成只是個捉弄的對象;而對楚狂而言,夢生卻是他後半生唯一一個存活的目的。楚狂對夢生的愛太過頭,夢生給予的卻只能是刺傷他。楚狂把自己的生命全交給夢生來決定,每年的四月一日像是一個亡魂的祭典,夢生是定期的祭拜者。

  然而夢生對於楚狂是否沒有真愛?其實是否定的。「有一半的陽靈我會愛你,一半的陰靈我會愛楚狂。……可是我什麼人也愛不成,因為腦子裏一個不同的部位,很後面的地方我又把自己統整起來賣給『女神』的幽靈。」夢生不愛楚狂是因為他愛不了,然而他的潛意識裡楚狂在他心中仍佔有一定的份量;而楚狂是用生命去愛夢生,兩個人的愛,一個放不出,一個太多,就這樣失去交集,也導向更深的混亂與毀滅。

  楚狂在小說的後面讓人誤以為他已經放下了夢生,卻像做了一場夢,揭開夢底下,卻是使人不寒而慄的事實:「他根本不用變,他體內本來就有很多個楚狂,過去你之所以能跟一個大致穩定的楚狂交往,那是因為那時候還有一個最大的楚狂。……現在已經沒有哪一個是比較大的,他隨時都可能換一個頻道講話。」「我一直都熟悉他的演化,覺得他最近這樣也沒什麼不好,這樣他就不用辛辛苦苦用一支主力部隊南征北討的,反正每一部分的他都可以出來透透氣,大家輪流當王嘛。……他走向這種模式,反而可以活得比我們久。……倒是只有我可以跟各個他相處,我覺得還滿有趣的。」夢生的這段話使人感到恐怖,兩個人彼此虐待,愛人之間何苦把彼此傷到這樣?

  若說吞吞與至柔的愛是拉子眼中的絕美典型,夢生與楚狂的愛就是人性最極端的黑暗糾葛,扭曲、已失去了愛的「美善」,這兩人之間的愛早已不再是愛,更多的是彼此生命的牽扯與糾纏,變質的情感、病態的關係。

  〈三.三〉小結

  《鱷魚手記》裡的人物,由於邱妙津(拉子)因同志身份的認同與矛盾造成的悲觀晦暗性格,每個人皆在同性戀的愛情裡,一步步走向黑暗的漩渦。

  水伶象徵一座美而不可及的愛情標本,這分愛情在拉子使盡全力地愛之後選擇逃離。吞吞與至柔的美好愛情,最後以各自走向異性戀之途作結,同時也象徵著同性戀畢竟脫離不了社會體制所給予的壓力。而夢生與楚狂的畸戀,更在彼此互相磨損下兩敗俱傷:一個沉溺於毒窟、一個精神分裂。小說裡的美好戀曲最終必走向滅絕。然而滅絕的原因不只是因為彼此對於同性愛情的矛盾,更是因為父權社會體制對邊緣人物的壓迫,以及邱妙津自身的悲觀氣息,渲染了整部小說。

  【四】、寫作手法與寫作的意義

  邱妙津的文學創作裡,許多作品都隱含個人的色彩,其中女同性戀的愛情為主體的小說除了佔有重要比例外,更是其價值所在。如《鱷魚手記》與《蒙馬特遺書》兩部作品幾乎可以視為邱妙津自身的生命紀錄。《鱷魚手記》為邱妙津的代表作,小說裡的主角拉子近乎為邱妙津本人的化身,此點前文已有所談論,因此背景選擇的大學四年,幾乎是以邱妙津本人的大學生活為藍本。大學生活是一個轉變的階段,象徵著完全地離開了「升學體系」與「家」的約束,脫離被控制的力量,即使是說來輕鬆的「逃脫制度」或「四年假期」,人在突然的解放中卻因惘然於生活目的更顯得無所適從;生活型態變成以「個體」為單位,相較於過去國高中的團體生活有甚大的落差,因此更需要他人的陪伴,也需要一個傾聽者。日記之於邱妙津,或許就扮演這名傾聽者的角色。

  《鱷魚手記》是由「十大本日記的材料,寫成八本手冊」(手冊即手記),也就是日記的重新轉述整理,加以鱷魚片段參雜而成。從小說中拉子每日寫日記的習慣,足以見得日記或書寫之於邱妙津的重要性。日記大概是唯一一個可以傾聽她全部心靈的對象,因此在日記裡,邱妙津能夠毫不保留地談論自己身分認同的矛盾,以及其自我認同的成長歷程。

  另外,《鱷魚手記》採用手記的方式呈現小說,使小說的鋪排順序不必按照時間、空間順序,跳脫了固定模式,即使閱讀者能夠看得懂故事的運轉,但跳躍的文本使人不易在首次閱讀時抓清楚故事全貌的脈絡;文字時常會採用頓號間隔一個句子中的字,如:不、再、相、信等。目的除了強調之外,也增加了文本的活潑度與跳躍性。採用這些方式書寫,可解釋為邱妙津性格裡不安定的因子,成因於要向所謂「正常的社會體系」反抗,並藉由這些方式,拒絕自己被完整的窺視。

  在《鱷魚手記》裡的兩條敘述線主角:鱷魚與拉子,以不同的表達形式同時並存、交錯:鱷魚的調皮、詼諧敘述語調,拉子的絕美悲傷、自我衝突與矛盾。兩者之間卻存在著同樣的本質:不單單只是兩者兼具的怪獸形象,以及兩邊終點皆導向的絕望與死亡。其實兩者代表的更是不同面向的邱妙津,藉由兩種不同文本與身份,為不同的目的發聲:一者以嘲諷手法控訴社會大眾的異性戀體系對自己的另類眼光、以隱藏的身分為邊緣身分的女同志發聲;一者則以愛情、友情為主線,藉由人與人的接觸撞擊出一名千瘡百孔的女同性戀者,以哀傷的口吻探討認同與矛盾。兩者間同樣是以跳脫時空關係的模式存在,最終卻可歸為同一個體。

  《鱷魚手記》的文學價值,在於「隱喻、意象和象徵的使用出神入化」並探討了女同性戀者的邊緣身分問題,對社會異性戀體制的抗議。小說中時常採用富有特色的譬喻與華美的文字,並出現一些電影名(《壞痞子》、《憂鬱貝蒂》、《預知死亡紀事》、英國導演賈曼的《花園》等)或是日本作家的名字(如太宰治、三島由紀夫、村上春樹、安部公房等),以現代式的手法穿插,可以視為作者的囈語,抑或有更深一層的涵義,然而抽象不易理解,故本論文不予以討論。

  邱妙津的小說裡,除了身分的認同造成苦悶之外,往往還帶有一種絕望、死亡的氣息。《鱷魚手記》到最後走向毀滅的境地:發瘋的水伶、崩潰的小凡、精神分裂的楚狂、自殺的鱷魚。死亡與毀滅,竟然是愛的主題曲。而每場愛情都是驚心動魄,不只是因為是同性之間的愛情,更是因為是邊緣人的愛情,這樣的愛情比常人更崎嶇難行,也更刻骨銘心。

  【結論】

  《鱷魚手記》裡每個角色似乎都潛藏著反抗異性戀體制社會的思想,邱妙津藉由這本小說寄託自己欲控訴社會的觀點,強調自己的對於女同志身份的矛盾與痛苦。

  或許閱讀、理解這部小說,對於同性戀者的世界我們仍然一知半解,甚至也無法身歷其境,然而我們卻可以藉由這部小說觀看其在社會邊緣人世界的模樣,進而發現,同性戀者的愛情、友情與所謂名為正常人的我們,並沒有多大的差別;小說裡的角色也許對愛的信仰比我們多一點,又或許性格極端一點,但也可能是邱妙津個人的價值觀影響,畢竟並不是所有的同性戀者都是拉子或邱妙津,同性戀也擁有各色各樣的個體,只是在社會的壓力下相較於常人,性格更有時更容易因受創而扭曲。

  《鱷魚手記》為社會邊緣人物發聲,告訴世人他們是理直氣壯的存在著,並且為台灣文學史上以女同志為主體的題材開啟嶄新的一頁。脫下皮衣的鱷魚,仍舊希望有一天,能夠以不被另眼相看的姿態,與這個世界袒裎相見。

  《鱷魚手記》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