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雪上加霜王七郎

這一晚上,陳容輾轉反側,無法入睡。睡夢中,她先是夢見自己被一輛馬車給迎進了一個極豪華極氣派的府第,王弘一襲新郎打扮,正含情脈脈的望著她。不知為什麼,在對上他那雙眼睛,在對上滿座賓客,和這慎而重之的迎娶之禮時,她的眼淚,不可自抑的流了滿枕,直到從夢中醒來,她睜開雙眼後哦,那淚水還在奔湧著,轉眼便沁濕了被塌。

折騰了好一會,陳容再次入睡。

這一次,她見到了冉閔,她見到她站在大火中,穿著新郎裝的冉閔向她瘋狂的直沖而來,他抱著她沖出了火海。當他低頭,對著奄奄一息的她時,竟是放聲大哭,那淚水,濺在她慢慢閉上的雙眼中。

這兩個夢,不管哪一個,都令她驚醒後久久無法入睡。

天邊還沒有亮,陳容便從床上坐起,她慢慢走到紗窗處,望著東方天空上,那一顆冉冉升起的啟明星出神。

這時的天空,是如此的清新,如此的明媚,那是一種不管大地是多麼滿目蒼夷,不管眾生是多麼癡苦的明媚。

也不知過了多久,平嫗的聲音從外而傳來,「女郎,起塌了?」

陳容低低的應了一聲,「恩。」

吱呀一聲,房門推開,平嫗端著洗漱之物走了進來。她關切的望著陳容,輕聲說道:「昨晚上,女郎數度驚醒,每每大叫大嚷,可是又做惡夢了?」

她記得上一次,陳容連做一陣子惡夢後,無論行事還是性格,都變得仿佛是另外一個人。因此,她的語氣中,有著掩不住的不安。

陳容搖了搖頭,望著那爬上了屋頂的太陽,低聲說道:「沒事的。」

平嫗走到她身邊,解下她的長發梳理著,望著這黑緞一樣濃密的齊腰長發,平嫗突然歎了一口氣,嘟囔道:「女郎若不是長得這般妖媚,婚事定然容易些。」

她抬起頭,望著朝陽中,陳容那白膩中,透著暈紅的艷美小臉,望著那雙便是怒著,也眼波如秋般流轉,媚意天生的大眼,望著她微撅的,似在期待男人親吻的紅唇,不由長歎一聲,暗暗忖道:女郎這種樣相,最是招那些中年權貴的喜愛,哎。

她給陳容梳妝打扮時,一直都注意著,盡量掩蓋她這種天生的媚態,盡量顯得清雅些。

就在平嫗給陳容忙活著的時候,外面傳來了一陣嗡嗡聲。

聽著那些說話聲,陳容突然蹩了蹩,輕聲說道:「嫗,今日不管誰來求見,便說我病了。」

「是。」

平嫗這時也聽到了,自家院落裡來了不少客人,她連忙放下梳子,走了出去。

不一會,陳茜高昂的聲音傳來,「不行,我便非要見過你家女郎。哼,這消息傳得太離譜了,我要問她一問。」

接著傳來的,是陳三郎的聲音,他的聲音溫和有力,「去告訴你家女郎,裝病沒用的,我做哥哥的親自前來,她怎能不親自迎接?」

聽著那一聲一聲咄咄逼人的問話,陳容對著走到門外,正准備向她稟告的平嫗輕聲說道:「嫗,那你把他們請進來,我在屏風後回答他們。」

「是。」

平嫗連忙搬來一個二丈長的屏風,把它擋在陳容的床榻前。

腳步聲中,陳茜嘻嘻笑道:「噫,莫非真是病了?」

這時,另一個溫柔的女聲傳來,「姐姐勿惱,想阿容死裡逃生,便是體質最好,也禁不住的。」

這話有理,眾人便不再在陳容有沒有生病上糾纏。

眾人坐下後,陳三郎的聲音率先傳來,「阿容,你伯母令三哥來問你,你可真去了莫陽城?」

陳容沉默了會,低低應道:「是。」

「如此說來,前一陣,你並不是隨你那賤僕去找什麼親人了?」

陳容咬著唇,再次低聲回道:「是。」

這話一出,陳三郎沉默了。過了好半晌,他長歎一聲,道:「這,三哥會如實告知你伯母的。」

他轉身離去後,陳茜嘻嘻笑道:「阿容,你當真去了莫陽城?」

陳容的聲音有點疲憊,「是。」

「當真?沒有騙我?我卻是不信!」

陳容聽到這裡,只能苦笑。

見她不答,陳茜突然說道:「阿容,你真是不畏死,這一點,我不如你。」

回答她的,依然是一陣沉默。

安靜中,陳琪問道:「阿容,聽說,那冉將軍不想要阿微,想要你?」

陳容想了想,疲憊的回道:「婚姻之事,自有長者安排,這個阿容不想說。」

陳茜格格一笑,樂道:「你少來了,這種瞎話,誰都會說。阿容,你挺行啊,謫仙般的王七郎,俊美無雙的冉將軍,居然都與你扯上了關系。說真的,我都羨慕起你來了。」

陳茜這話一出,眾女都嬉笑起來。

正當寢房中熱鬧喧天時,一個高昂的叫聲傳來,「虞氏阿姿,求見陳容小姑。」

虞姿?

陳茜叫道:「噫,這虞姿不是一直自命清高,以才女自詡嗎?她來見阿容干嗎?」

她的聲音剛落,又是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來,「劉氏阿茹,求見陳容小姑。」

緊接著,又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吳氏阿蘇,求見陳容小姑。」

「楊氏阿沁,求見陳容小姑。」

……

此起彼伏的叫聲傳來,唱響了整個院落,也成功的令得屋中眾人,都停止了說話。

熱鬧中,平嫗急急走出,她朝著眾人一福,恭敬的應道:「承蒙各位女郎看重,親自前來,可我家女郎昨晚偶感風寒,不能起塌相迎,奈何?」

略略停頓片刻後,一個清高中帶著優雅的聲音傳來,「阿容既然身有不適,自當好生休息。請嫗轉告於她,便說我等改日再來求見。」

那聲音傳來後,馬車滾動的聲音傳來,眾女郎陸續離去。

不一會,院落中再次恢復了清淨。

陳茜陳琪等女,齊刷刷的收回目光,盯向屏風後的陳容。

沉默了會,陳茜妒忌的聲音傳來,「阿容,你名聲大了。」

陳容低弱的聲音傳來,「阿容羞愧。」

陳琪站了起來,她姿容清逸,皮膚白淨,眼神靈透,這樣的長相,是時下士人們最喜歡的。

她望著屏風後的陳容,罕見的溫柔起來,這溫柔,已與她平素與男人們相見時一般了,「敢去莫陽城赴死,不管原因如何,阿容,你不畏死的名聲,卻是響遍南陽城了。便是那些士人丈夫,也會感慨你的風骨吧?」

她對陳容用上了‘風骨’兩字。

屏風後,陳容的雙手,絞成了一團,她清艷的臉上,露出一抹不知是歡喜,還是苦澀的笑容來。

重生後,她時時刻刻,都想為自己贏來一個‘風骨’的點評,可不管她做出多少,因為她的身份,因為她的長相,世人都對她的出色視而不見。

當然這很正常,便如冉閔,不管他救了多少晉人,不管他為南陽人擋了多少風雨,世人在背後,總因為他的姓氏,而存輕薄之意。

現在,她終於得到這個評價了,縱使只是陳琪這個不起眼的女郎所給出的評價。可是,伴隨這評價而來的,卻是她的進退兩難啊!

眾女郎在嘰嘰喳喳了一個時辰後,開始告辭離去。

聽著她們遠去的腳步聲,陳容躺回床榻上,攤開手腳一動不動,半晌,她突然大吼一聲,「平嫗!」

平嫗驚了,她急急跑來,連聲問道:「女郎,女郎,怎麼啦怎麼啦?」

回答她的,是陳容突然變得有氣無力的聲音,「無事無事,退去吧退去吧。」

接下來,陳容的院落,徹底變得車水馬龍,越來越多的女郎們前來探望。

一一托病辭退後,臨近傍晚時,床榻上的陳容,突然發現自己的院落,竟是一下子安靜得不像話了。

要知道,平素就算安靜,可婢僕們的私語聲,遠處傳來的笑聲,還是不斷飄來的。可這一刻,天地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陳容先還不在意,慢慢的,她感覺到了不對勁,便從床榻上翻身坐起,張嘴便想把平嫗叫來。

她剛剛坐直,那聲音剛湧到咽喉處,只聽得平嫗顫抖的,歡喜得無以復加的聲音響起,「您,您竟親自前來探望我家女郎?請,請,請。」

一連迭的請字中,是平嫗那語不成調的喜意。

陳容聞言,連忙閉嘴,把聲音壓了下去。

這時,一個熟悉的,清潤動聽的,宛如流泉般的音線,溫柔地,緩緩地傳來,「都起來吧。」

只是四個字,只有四個字。

可那聲音一落,原本還安靜得壓抑的院落裡,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和人語聲。

夾在喧囂中的,是一個悠然而來的腳步聲。

聽著那徑直向自己寢房走來的腳步聲,陳容嗖地跳了下來,她右手一伸,按向了掛在牆壁上的馬鞭。

小手剛剛碰到鞭柄,一個低笑聲從門口傳來。

這笑聲,很溫柔,很清潤,很,有種令陳容動作僵直的戲謔。

陳容只是頓了頓,便嗖地一下摘下馬鞭,瞇著雙眼,回頭看向那人。

那個倚著門框,似笑非笑地望著她,白衣勝雪,令得滿室生輝的美人,可不正是王弘?

陳容朝王弘身後望了一眼,低喝出聲,「把門關上!」

語氣很沉,已是命令。

王弘聞言,嘴角不自禁地向上揚了揚,他廣袖一揮,當真施施然的,從善如流地把房門給帶上。

就在房門關上的那一刻,陳容一個箭步沖到他的面前。

她右手一伸,倒提著馬鞭,把鞭柄抵向了王弘的咽喉。

恨恨地瞪著他,她明媚的大眼睛中有著濕意,「誰叫你來的?」

低吼出這一句話,陳容都要哭了,她眨巴眨巴著眼,那淚水還是止不住後,她伸袖重重拭了一把,把自己的小臉擦得通紅。然後她瞪著他,氣苦地說道:「現在滿城人都在盯著我,姓王的,你這個時候來,是什麼意思?你,你,你就是想讓我嫁不出去!」

王弘長歎一聲。

他伸出手,姿態高雅而雍容,這種雍容,直把陳容給鎮住了。

於是,他的食指,輕輕抹在陳容的臉上,把她的淚水溫柔拭去時,她還一動不動著。

他拭著她的淚,低歎道:「阿容既然知道這一點,為何我一入寢室,你便要我把房門關上?」

他好不溫柔地望著她,明澈高遠的眼神中,這一刻全是憐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還關上了門……這可如何是好?」

嗖地一下,陳容的小臉,已閃電般的速度漲得紫紅。

她舉著馬鞭的小手,顫抖啊顫抖,不停地顫抖著。

好一會,她把鞭柄向前一送,重重地抵著他的咽喉,惡狠狠地喝道:「那你剛才為什麼不提醒我?」她氣得淚如雨下,胡亂拭了一把後,她壓抑著怒火,低低咆哮,「你還那麼順從地把房門給關了?」

好不無辜地望著她,輕輕地,極純潔地說道:「可是,是阿容你要我關的啊!」

聲音要有多真誠便有多真誠。

陳容氣得一口血倒湧,她的手顫抖了好一會,終於支撐不住了,猛然向後退出一步,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雙手捂臉,廣袖遮頭,嗚咽道:「你這混蛋,你這混蛋!」

她實在太生氣,語無倫次地罵來罵去,卻只是這句話。

溫熱的體息傳來,接著,一雙溫柔的手臂,摟上了她。

他把她摟在懷中,右手溫柔地,輕輕地撫著她的秀發,說出來的話,也溫柔得醉人,「卿卿,關上房門,嗚咽聲聲,你儂我儂……世人傳了,必說我便是那個令你為之赴死的郎君啊。」

頓了頓,他低著頭,對著渾身僵直,一動不動的陳容溫柔如水地說道:「看,我這次提醒你了。」

清潤如水的聲線中,有著向她邀功討好的語氣。

陳容僵直著,一動不動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嗖地站了起來。在站起時,她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是用小腦袋把王弘重重地一撞。

這一撞甚猛,直撞得王弘向後踉蹌退出幾步,砰地一聲撞到了門板上。

隨著這砰地一聲撞擊傳來,外面僅存的私語聲也停止了。

而這時,陳容已一個箭步沖到房門旁,她一邊胡亂拭著淚水,一邊伸手握上門柄,想把房門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