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文士一邊吟誦,一邊呵呵樂著。
陳容手棒著香囊,一顆心亂成了一團。這可是私相授受啊,以前她還可以說,與王七郎親近,她是為了保全自己,可上次接了他玉佩,這次又接下他香囊,那豈不是說,自己已認定了他那個郎君?
她的兩只手,都在顫抖,一只手要她把香囊收入懷中,他可是琅琊王七啊,便是當他的妾,這一生榮華富貴都跑不掉了。另一只手,卻在推拒著。琅琊王氏又怎麼樣?她配得上麼?配不上,徒惹相思,那後果,她前世不是嘗受過嗎?
一想到前世,那種種綺麗的夢境,種種酥入心田的渴望,便在一瞬間消失殆盡。
見到那中年文士轉身離去,陳容騰地一聲跳下馬車,向他沖去。她沖到他身後,把那香囊送入他手中,匆匆福了福,顫聲說道:「陳氏阿容,卑微之人也,怎配消受七郎體己之物?君還是拿回吧。」說到這裡,她頭也不抬,轉身便向馬車沖回,明明是拒絕了人家,她卻像是在落荒而逃。
中年文士挑著眉,詫異地望著她的背影,半晌低頭看向香囊,呵呵一笑,低低說道:「這世上,竟有對七郎的示好無動於衷的女郎?倒也有趣。」他又說了‘有趣’兩字,轉身哼著歌,向殿中返回。
馬車駛動了。
車外,一直呆在外面,並不知道王儀曾向陳公攘提過親的尚叟嘟囔起來,「這琅琊王七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既不願意納我家女郎,又送什麼香囊,難不成,便是想這樣胡亂玩一玩?」
他的嘟囔聲,並沒有傳入陳容的耳中。此時的陳容,呆呆地倚在榻上,雙手絞成一團,清艷的小臉上,一時明亮異常,一時又露出沮喪之色,分明是被攪碎了一池春水……
馬車向外面駛去。
格支格支,車輪在積雪上滾動的聲音轉來,銀白的雪光,映照著天上的明月,透過車簾縫,照在陳容的臉上、身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嘩地一聲把車簾拉開,讓那刻骨的冷風,吹去那亂如絲麻的心,吹去臉上的紅暈。漸漸的,她的雙眼恢復了平靜。
馬車駛向了側門。
望著那大門的拱門,阿容突然說道:「叟,走前門吧。」
「是。」尚叟應了一聲,驅著馬車繞了一個彎,改向正門而去。
他一邊驅著車,一邊好奇地回頭望向陳容方向。見到月光下,雪光中,她那美麗的小臉上,嘴唇抿成一線,顯得格外倔強,便按下心底的好奇,沒有開口詢問。
從側門駛向正門,可足足用了半個時辰。
這半個時辰一過,陳容的臉上,羞喜之色盡去,眼神中清明一片。
馬車靠近正門處時,陳容伸出腦袋,朝著那門房所在的方向瞅了又瞅。不一會,她便從幾個高壯的護衛旁,看到了一襲青衫,端正溫和的張項。
馬車慢慢地駛近了。
眾人聽到馬車滾動聲,同時回頭看來。見到是陳容,有幾人,眼都亮了。
這幾人中,包括張項,他正目不轉晴地看著陳容,嘴角含笑,眼神中帶著贊賞。
陳容也回望著他。
就在張項有點詫異地看向她的眼睛時,陳容慢慢地,朝他嫣然一笑。這一笑,甚是嫵媚和明艷。
前世時,陳容對著銅鏡練過無數次,一心只想憑著這笑容,改變冉閔對她的惡感。這是女人誘惑男人的笑容。
張項明顯一呆,他定定地看向陳容。就在陳容的馬車靠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時,他突然低下頭來,向後退出半步。只是半步,他便躲在了一個高大的護衛身後,隔絕了陳容看向他的視線。
陳容一怔,慢慢垂眸,收回了頭。
馬車駛出了正門。
走出大門十幾步遠後,陳容回頭望去,她看到的,依然是一群高大的護衛,和屬於張項的一片衣角。望著那衣角,陳容苦笑起來,無力地想道:我丵操之過急了。只怕我那一笑,不但沒有讓他心生綺思,反而還會對我這個人,存了幾分疑惑和不屑。想著想著,陳容長歎一聲,突然意興索然。
尚叟聽到她在歎息,不由側過頭,問道:「女郎,可有不適?」
陳容也不管他看不看得到,搖了搖頭。
馬車格支格支的滾動聲,在暗夜中,唱出寂寞的樂音。
這時,尚叟低聲說道:「女郎,既然七郎有意,你還是嫁他吧,相信他會護著你,不會讓他以後的妻子欺負你的。」說是這樣說,尚叟的聲音中,卻有著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茫然。
本來,他以為陳容不會回答的,不料過了一會,陳容低啞的聲音傳來,「做他的妾,不如嫁冉將軍為妻。」
尚叟馬上應道:「女郎三思啊,冉將軍是家族給阿微准備的,你搶了來,會激怒家族,以後有個什麼事,便沒有了庇護。」
再一次,他以為陳容不會回答時,陳容沙啞的聲音傳來,「我不會,叟,我不會的。」聲音沙啞中有苦澀。
馬車回到了陳府。
第二天果然是一個大晴天。天空中那輪白日,照得積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融化。按下來的四五天,一直是大晴天。
這幾天,陳容一直呆在自己的院落裡,寸步不出的。
這一天,一個婢女跑了過來,對陳容行了一禮,笑道:「女郎,外面有人送來請帖呢。」
請帖?陳容天天都接到請帖,她伸手拿過,隨意一瞟。這一瞟,她給怔住了。
上面有一行極俊逸的行書,「午未之交,陽水之濱,湖山之側,與卿曾約,盼卿再至!」
是王七郎!一定是王七郎!陳容並沒有見過王七郎的筆跡,不過與她曾經相約過陽水之濱的,只有他一人。
陳容的心,又不受控制地跳動起來。
這幾天,她雖然閉門不出,可一靜下來,便會想到那張俊美高遠的臉,那雙淺淺而笑的雙眸。
陳容壓下心底湧出的輕快,那自拒絕了他的香囊,以為再也不會相見的惆悵更是一掃而空。
她騰地站起來,小臉暈紅的大聲叫到:「叟,備車!」
她剛剛叫出,平嫗便伸頭過來,問道:「女郎要出門了?」
陳容猶豫了一下,她垂眸看向塌上的請貼,伸出小手,把那一行字撫了又撫,撫了又撫,這時的她,臉色時白時紅,顯然掙扎得厲害。
好半響,她慢慢抬頭,應道:「是,我要出門。」說出這句話,她便用手按在胸口,喃喃說道:「老是思前顧後的,活著也沒有什麼趣味啊。」
平嫗詫異地望著自寬自解的陳容,好奇起來,她朝著塌上的帖子一瞟。雖是奴僕,平嫗因是專門伺候陳容的,這種貼身之僕,也是貴族們的顏面,因此,在陳容父親地要求下,她也絡續識了一些字。
陳容見到平嫗朝那請貼看了又看,臉一紅,心一亂,伸手便把它拿起,攏入袖中。
她急急向外走去。
現在就是正午時了,馬上便到午末之交。
陳容走出時,尚叟正應聲過來。陳容一看到他,便叫到:「叟,備馬車吧。」
「是。」
天氣晴好。
南陽街中,積雪盡化,泥濘處處,只有那些溝壑深處,還有一些白色的殘痕。
陳容扶著袖中的請貼,饒是一再拒絕,那紅暈還是爬上了雙頰。
慢慢的,馬車駛出了城門。
馬車繼續向陽水的所在駛去。
隨著時間流逝,四周轉為安靜,人聲漸去漸遠。
也不知過了多久,尚叟叫道:「女郎,到了!」
陳容從馬車中伸出頭來。
這一看,她蹙起了眉頭,這裡沒有人啊。奇怪,上次明明是在這裡與王弘,桓九郎他們相見的。
陳容四下張望了一眼,朝著前方人影綽綽處說道:「叟,往那裡走吧。」
尚叟應了一聲是,驅著馬車,向前方駛去。
一靠近,陳容的眉頭蹙得更緊了,她望著那些人,道:「也不是。」
尚叟也皺起了眉頭,他喃喃說道:「下了大雪剛剛融化。湖中寒風刻骨啊,我就說,王弘他不會在這個時候來游湖。」
這話一出,陳容一凜,她馬上應道:「叟,掉頭,我們回去。」
她這話剛剛出口,一個粗啞的大笑聲便從林後的山坡下傳來,「美人兒很性急啊,這麼早就趕來了。奶奶的,你爺爺差點慢了一步!」
陳容大驚,她急叫道,「叟,掉頭。」
一邊說,她一邊向前一僕,把一出門便習慣帶著的馬鞭拿到手。
「來不及了。」
這次笑著的,是一個瘦小的漢子,這人蒼黃著一張臉,正睜著一雙老鼠眼打量著陳容,嘎嘎笑道:「那人說得不錯,果然是個尤物。」
他雙眼粘在陳容高聳的胸脯上,流著口水嘿嘿笑道:「奶奶的,老子長得這麼大,都沒有玩過這麼漂亮的女人。」
在他說話之時,山坡下迅速地跑出了六個漢子,而早就站在不遠處的那二三人,也向這邊急急跑來。
尚叟大驚,他連連揮動馬鞭,吆喝道:「駕——駕——」
喝聲連連中,馬蹄翻飛,向前沖去。
可這地面不同於城中,那可是黃土地,剛剛融了雪,地上泥濘甚厚,馬車一沖便是一歪,哪裡跑得動?
車輪陷在泥中,怎麼也拔不動時,那六個漢子,已呈四面包圍之勢,擋住了馬車去路。
尚叟急得汗出如漿,他顫聲叫道:「駕,駕——」右手長鞭連甩,已是死命地抽向馬腹。
可他越是抽得急,那馬車越是顛得厲害,好幾次都向一側歪處,差點把陳容甩下。
這時,那些漢子已把馬車扎扎實實圍住,他們也不動,只是笑吟吟地看著這一幕,那最先開口的,四十來歲消瘦如柴的漢子,一眨不眨地粘著陳容,歡喜地說道:「美人兒何必害怕?想你們這些女郎,一生只能嘗一個男人的味道。這次你可以享受個飽,那是美事啊,怕什麼?」
這話一出,哄笑聲,嘎嘎奸笑聲,淫笑聲四起。
陳容收起亂成一團的心,絕望地想道:看來,這是上天要收我啊,他知道我是不應該存在於世間的,所以要收了我。
這樣一想,她的心靜了靜。
自從上次莫陽城脫圍後,陳容發現自己的心,變得真正堅硬起來。如此刻,想明白沒有後路,湧出心頭的思緒中,居然沒有了害怕。
她抿著嘴,低低喝道:「叟,算了。」
這話一出,尚叟竟然放聲大哭,他嘶啞的叫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陳容沒有理他。
在眾漢子的尖笑聲中,她右手一探,從頭上取下了那金釵。
把金釵收入袖中,陳容舉起馬鞭,冷冷說道:「便是要死,也要拖幾個人同行才是。」頓了頓,她咬牙切齒的恨道:「只可惜,那個陷害我的背後之人,沒有辦法對付了。」
眼神煞氣畢露,聲音既狠且厲。她瞪著那些人,厲聲叫道:「是誰讓你們過來害我的?何不說出來,讓我做個明白鬼?」
一話吐出,那臘黃臉漢子大笑道:「這麼美的人兒,當鬼當可惜?當我們的壓寨夫人大好啊。」
陳容嗖地轉頭看向那首領樣的瘦子,尖叫道:「是誰要害我?反正我都跑不掉了,何不說出來?」
那瘦子雙眼盯向她高翹的玉臀,露著黃牙流著口水,道:「我們見到的,也只是一個操著北方口音的大胡子,那人可沒有說,是誰要他來的。」
陳容聽到這裡,恨聲說道:「居然連仇人也不知道?」聲音中盡是失望。
在陳容與他們對答時,尚叟還在放聲大哭,他握著馬鞭的手,已顫抖得不成樣。
望著這樣的尚叟,望著憤憤的陳容,漢子們繼續放聲大笑,這時刻,另外的幾個人也已經圍上,一共九個漢子,把陳容的馬車,和陳容、尚叟兩人,堵了個結結實實。一共九雙目光,都淫穢地鎖在陳容的臉上、身上,那嘻笑而來的穢語,更是越來越不堪。
這時,陳容嗖地回過頭去,厲聲喝道:「哭什麼,不過一死而已!」
這喝聲一出,尚叟便是一噎。
陳容還在瞪著他,她尖聲叫道:「手抖什麼抖?我都不怕死,你人都老了,怕什麼死?」
尚叟望向她,老淚縱橫著。
他之前所以這麼痛苦,其中的大部分,是為了陳容。不忍心她因此墜落。現在見她一個小小女郎都不慌亂,心下稍安。
伸袖拭去眼淚鼻涕,尚叟和她一樣,也舉起長鞭,顫聲說道:「女郎所言甚是,大不了一死。」
陳容見他終於平靜下來,放松了些。
她轉頭看向那些賊漢。
那走在最前面的那賊漢,目光轉向了陳容手中的長鞭,他咧著黃牙,嘻嘻笑道:「小姑子,這鞭子可不容易甩啊,我看你還是放下吧,仔細傷了手。」
這話一出,又是哄笑聲四起。
陳容冷笑一聲,忖道:不錯,鞭子是很難甩。可真正甩得好的,便會有與人一搏的武力!
漢子們望著艷麗動人的陳容,見到她馬鞭握得穩穩的,那笑聲是越來越大。
一個黑瘦漢子越眾而出,一邊大步向陳容走來,一邊怪叫道:「奶奶的,我可等不及與美人兒親近了。」
說話之際,他與陳容越離越近,漸漸的,五步,四步,三步,兩步!
黑瘦漢子右手一伸,扯向陳容的馬鞭,嘎嘎笑道:「美人兒還是把它給我吧,嘎嘎。」
說話之際,他毛手毛腳地拿向陳容白嫩的手腕。
就在這時!「啪——」地一聲,長鞭擊過空氣發出的嗚咽聲響過,轉眼間,一道鞭影如蛇,閃電般地擊向那漢子!
這一鞭,且准且沉,這哪裡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郎所能揮出?
黑瘦漢子一驚,他本能地向側一避,想讓開來。
就在這時,長鞭已至!
「啪」長鞭入肉的沉悶聲,突兀地響起。伴隨著這響聲的,是那漢子尖利的慘叫聲。
他的慘叫聲剛剛響起,只聽得‘啪啪啪——’,鞭聲揮過長空的響聲不斷傳來。每一次鞭影閃過,響聲一起,便是一聲慘叫聲傳來。
「嘩——」地一聲,一抹紅色沖天而起,血如噴泉中,一聲人臨死時才能發出的慘叫,暮地破空而來,震蕩著所有人的耳膜。
緊接著,只聽得‘砰——’地一聲重物倒地聲傳來。
所有人都驚住了。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每個人都瞪大雙眼,傻呼呼地望著地上那具還有抽搐的軀體。那軀體的頸管已被抽斷,頸間鮮血還在外湧,而地上,泥濘與血泊相混,分外觸目驚心!
嗖嗖嗖,所有人都抬頭看向陳容。
他們看到的,是一個面不改色,冷漠異常的美麗面孔。這個貴族出身的小姑子,在如此處境中,不但不慌不亂,竟還用如此雷霆萬鈞的手段,生生抽死了一個人!
她見到血,便不會暈麼?
迷亂中,已有一些漢子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
就在這時,陳容的厲喝令的尚叟清醒過來,「還愣著干嘛?沖出去!」
聲音沉沉,殺氣森森。
尚叟一凜,不由自主地應道:「是。」他馬鞭一揮,一聲急喝。
也許是因為這時的尚叟,比剛才冷靜些,也許是運氣還不錯,嗎那躍蹄一沖,竟拖著馬車沖出了泥濘坑洞,沖向了前方比較堅實的石子路。這地方畢竟是貴族們喜歡游玩的所在,多數路上,都被鋪上了碎石。
陳容的馬車一沖出,那最前面的漢子怒不可遏,嘶喝一聲,「逮上她!奶奶的,逮上她——」
最後一句,已是吼叫。
眾漢子清醒過來。
他們同時發出一聲嚎叫,撲向陳容,撲向了馬車
馭座上的尚叟,此時已汗流如洗。也顧不得擦上一擦,他一邊用力地抽著馬,一邊連聲吆喝。
而陳容,這時則轉頭對上眾漢子。每有人沖上來,她便是一鞭狠狠甩去。
她的馬鞭上,兀自鮮血淋漓,於陽光下,散著奪目的死光。因此,她這又狠又重地一鞭甩去,便是那個匪首給會急急躲開。
這一躲,他們的速度便是一緩。
如此緩了兩三下後,陳容的馬車,已沖出五步遠了。
就在這時,漢子中,一人厲吼道:「不能讓這姑子逃了去。追,一定要追到她!」
聲音一落,那首領清醒過來,他大聲叫道:「去騎馬,奶奶的,我們還有馬啊。」
一話吐出,眾漢子同時驚醒,同時轉身,向他們剛才藏身的地方跑去。
不過半刻鍾,六匹馬便同時出現在陳容的視野中。
陳容一邊望著,一邊對尚叟叫道:「叟,注意腳下,萬萬不可翻車。」
她想,只有不翻車,他們便還有一線生路。
尚叟大叫道:「是。」陳容的鎮定感染力他,他這刻的回答,響亮而平穩。
於是,馬車向前沒命地直沖,在馬車的後面,六匹馬狂奔而來。
那漢子的首領一邊策馬追趕,一邊嘶叫道:「沖啊——奶奶的,連個小姑子也對付不了,還給死了一人,這口氣無論如何也得吐出!」
另外五人同時亂七八糟地應和著。
他們的叫嚷聲,喊殺聲,混著寒風,嗖嗖地刮入陳容的耳朵。
陳容抿著唇,一瞬不瞬地盯著那幾個人。寒風吹亂了她的長發,吹迷了她的雙眼。
她的心一直抽緊著,雙眼眨也不曾眨一下。
這時的陳容,隱隱中竟在想著:幸好有過莫陽城那一曲,不然,我今天不會這麼冷靜。
馬車還在狂奔。
六匹馬還在瘋追。
本來,按道理那些奔馬因為負重較輕,應該早就可以追上馬車裡。可是他們的速度,一直隔著那麼二三十步遠,一直趕不上。
沒辦法,他們的馬,瘦得骨頭都看得見。而陳容的馬,卻是精選出來的強壯之馬。
半個時辰過去了。
雙方的距離,現在已拉到五十步遠了。
陳容的馬,本是上等的好馬,只是這些年養尊處優慣了,一時速度提不上。可論耐力,卻是遠勝那六匹連粟米也吃不上,只能吃點草,品性低劣的馬匹。
看著陳容的馬車越去越遠,那個匪首哇哇直叫,他大吼道:「追!一定要追上,這麼大奶大屁股的小姑,追上就可以玩個痛快!」
這話一出,那五個漸漸生出退意的漢子激動了,他們大叫一聲,馬鞭連甩,腳尖連踢,策馬加速。那匪首還在大叫,「大伙想想那剝成白羊似的美人兒,力道是不是足了些?啊?追!」
吼聲中,一個漢子迎著風叫道:「頭兒,我們的力道是足了,可馬兒不懂這些啊,它們跑不動啊!
另一個漢子也叫道「奶奶的,回去非抽死這玩意不可。連馬車都追不上,要它做甚?」
叫聲順著風吹來,尚叟精神大振,他歡喜地說道「女郎聽到沒有?聽到沒有?他們跑不動了,他們跑不了。」
陳容一直回過頭,一直盯著那些人,那隨風吹來的對話,自然也入了耳,她顫著聲音,連聲應道「是,是,叟,再堅持一下我們就平安了。」
尚叟笑了起來。
他再次長鞭一甩。
馬車又加快了兩分。
漸漸的,身後的眾人越隔越遠,越隔越遠,饒是他們的大叫聲不住順風入耳,馬鞭抽得啪啪作響,可那馬力,還是越來越弱,速度也越來越慢。
漸漸地,他們的面目,已開始模糊了,叫出的聲音,已聽不清了。
陳容大喜過望,回過頭來。
她叫道「叟,我們平安了。」
尚叟呵呵一笑,道「平安了啊,平安了啊」最後,聲音中已有哭音。
陳容也是紅了眼睛。
就在這時,她眼睛一瞟,臉色微變,急叫道「叟,這是哪裡?」
尚叟一驚,張望起來。
這一看,他一張老臉,也是蒼白一片,前方是茫無邊際的黃塵古道,左側是一座座高山,右側則是一處處荒蕪的田地,這地方,哪裡還是南陽城?
陳容望著日頭,沉聲說道「叟,我們錯路了。」
……
尚叟慌不迭地應道「女郎,是老奴的錯,是老奴的錯」不等他繼續說下去,陳容已斷然命令道「事已至此,不要多說了,叟,那些人既然沒有追上了,我們便緩一緩,等看清了方向再走。」
尚叟應了一聲,停下奔馬。
兩人跳下馬,四下張望起來,這地方,前方看不到邊,山上荒蕪一片,也看不到人,田地裡,更是空空闊闊。
尚叟看了兩眼,對陳容叫道「女郎,我到那山頭上去看看,順便找找有沒有人。」
說完便向前跑去。
陳容連忙叫住他,道「馬走得快些,叟,我們一起去。」
尚叟一頓,馬上反應過來,是不能把陳容一個人留在這裡。
於是他應了一聲,坐在馭架,驅著馬車繼續前行。
陳容掀開兩邊的車簾,張望了一陣後,看著日頭,感慨地說道「幸好我們出來的時候是中午,看這太陽,還有一個半時辰才會天黑,叟,我們得在天黑之前回到南陽城。」
在這種胡兵隨時南下的時機,南陽城天一黑准時關門,我們如果天黑之前趕不回去,就得在城外過夜,而城外,處處都是流民聚集。
尚叟也想到了這一點,他一甩馬鞭,驅車加速。
馬車向前疾馳而去。
足足走了兩刻鍾,他們才來到一個比土丘還要高點的山峰前,沒辦法,這山勢綿綿的,看去來明明很近,可一走才知道極遠極遠。
馬車一到,尚叟便跳了下來,急急向那山峰跑去。
陳容沒動,她使著馬車來到一片青草萋萋處,一邊讓馬吃草,一邊焦急地看著尚叟。
一刻鍾,尚叟下來了。
他的臉色很不好,望著陳容,他訥訥地說道「山矮了,望上去都是山頭,看不到南陽城。」
他的聲音中,帶著哭聲。
陳容抿緊唇。
她沉聲說道「叟,不要怕,我們想想,我們要好好想想。」
她縱身跳上馬車,朝四下張望。
這時,尚叟叫道「女郎,馬上便到晚餐時了,我們可以看看四周哪有炊煙冒起。」
陳容尋思;了一會,低啞地說道「如今的南陽城,流民太多」她的意思是說,便有炊煙只怕也是流民燃起的。
尚叟急了,他慌亂地叫道「女郎,女郎,這可怎麼辦?」
陳容也不是歌好脾氣的,被他這麼一叫,火冒三丈,她尖聲叫道「問我作甚麼?我哪會知道怎麼辦?」
尚叟一愣,慢慢的,他低下了頭。
這時,陳容命令道上馬車吧,要是有流民來了,我們可以甩開他們。
「是。」
尚叟應了一聲。
不一會,陳容命令道「對了,南陽城不是南方嗎,我們順著南方再走一點」她想,不管如何,越往南越沒有胡人,那是肯定的,至於流民,只怕越往南就越多。
尚叟應了一聲,揮動馬鞭,向著南方駛去。
走著走著,太陽漸漸西斜。
走著走著,兩人已是慌亂起來。
左側永遠都是連綿不盡的群山,右側,永遠都是荒蕪的田野,前方官道上空無一人,永遠走不到邊。
就在這時,陳容低聲說道「叟,不必走了。」
尚叟回過頭來。
陳容測過頭,看向一個山坳處,伸手一指,道「我們走了這麼久,都沒有看到人,說明這裡安全,叟,那地方不錯,我們就在這裡過一晚吧,到了明天再想辦法。」
尚叟急道「可是女郎,如此深山,若有野獸怎麼辦?」
陳容漲紅著臉怒吼向他「那你說怎麼辦?天都黑了,南陽城都要關門了,現在就算知道方向,我們也進不去了。」
尚叟呆了呆,他又低下頭,甩著馬鞭,驅著馬車,向陳容所說的山坳中走去。
轉過一個小山坡,便進入了山坳,這山坳很淺很小,前方是兩人高的山坡擋住,後面是高山,裡面只有容下五輛馬車的空間。
陳容跳下來,她朝左右望了望,喃喃說道「都冬天了,應該沒有什麼野獸了。」說是這樣說,她對野獸的生活習性是一無所知,這話不過是自我寬慰罷了。
望著南方方向的唯一出口,陳容低聲說道「叟,我們要不要把這裡用石頭擋起來?」
尚叟看向她,問道「擋風嗎?」
當然不是,陳容正准備發火,突然想道:如果被人發現了這裡,石頭擋住又有什麼用?照樣可以搬開的啊,再說,如果有人和野獸從山坡上下來,他們還可以驅車逃命,擋在了,只會阻擋他們自己的馬車
這樣一想,她便閉緊了嘴。
天,很快便黑了。
陳容縮在馬車中,尚叟坐在馭駕上,兩人一邊傾聽著外面的風吹草動,一邊低低地說著什麼話。
這般安靜的時候,山上不斷傳來野獸的嘶吼,蟲聲唧唧不斷的,一陣陣寒風吹來,會帶有一種似是人呼吸才能發出的響動。
越是聽,陳容越是害怕。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尚叟的聲音,「女郎,你怕嗎?」
他的聲音有點顫抖。
尚叟雖然年紀不小了,可他是家生奴,從小便在陳府,也是個沒有經過風浪的。
當下,陳容低聲回道:「我沒事。」
頓了頓,她吩咐道:「別說話,聽,那是不是馬蹄聲?」
安靜中,尚叟過了一會回道:「沒有聲音啊。」
「哦。」陳容回答的聲音中,充滿一股不知道是失落,還是放松的意味。
這時的陳容並不知道,南陽城中,二百來個護衛夾著一輛馬車,駛向了城門處。
馬車外,一個僕人湊近來,他向著馬車中的人低聲說道:「郎君,不過是一個老僕婦的猜測之語,因為這樣的小事用盡南陽王的一塊令牌,不值得啊。」一位胡兵即日將南下,天一黑,四方城門一律緊閉,任何人不得出入。只有極少數的家族,如王氏,可以得到三塊令牌,擁有三次夜間出入南陽城的機會。這還是因為琅邪王氏也有人在此的緣故。如陳府,便只有一塊這樣的令牌。
片刻後,一個清潤動聽的聲音淡淡回道:「不是猜測之語。我沒有給過她請帖。」說話的人,正是王弘。
嗖地一聲,他掀開車簾。
望著外面的人流,和西邊的最後一絲殘陽,他俊美飄逸的臉上,依然是笑容淡淡,「以我的名義約她出見?這種事,我可不喜歡。」
那僕人點了點頭。
這時,軍隊已來到了城門處。
城門早已關閉,那僕人策馬上前,舉起令牌,叫道:「我家郎君是琅邪王弘,有急事還要出城。」
一個守門小官策馬上前,正要拒絕,那僕人舉起了另外一塊令牌,‘啪’地一聲丟在他的腳下,道:「這是南陽王給我家郎君的。」
那小官把那令牌撿起來一看,馬上雙手一拱,朗聲應道:「是,郎君請行!」
馬車驅動。
數十輛駿馬,的的的地消失在黑暗中。
那城門小官望著他們遠去的身影,喃喃說道:「琅邪王弘?難不成又有戰事了,竟逼得這樣的人物不管不顧地夜間出城?」
二百來個人馬,整齊劃一的步伐,神駿的馬匹,還在擦得光了的刀槍,一出現,那些縮在道路兩邊的流民,不管是聽到了馬蹄聲的,還是望到人影的,紛紛向後退去。避在角落裡,目送著他們遠去。
不一會,他們便來到了陽水之濱。
王弘朝著那占地五十畝的湖水望了一眼,淡淡下令,「分成五十人,沿湖走一圈,看看哪裡有不同尋常的腳印,馬蹄印,和車輪印。還有,若看到人,拿上問一問。」
「是。」
五十匹馬領命離去。
一刻鍾後,有五匹馬向他奔來。一個青年護衛剛跳下馬,便拱手說道:「郎君,離此二百步處,有一輛馬車,和九個人的腳印,還有一些人血和屍體倒地的印痕。」
說道這裡,他頓了頓,就著火把光看向王弘。
火光飄搖中,王弘俊美飄然的臉孔,容光照人,卻如隔著煙霧,他哪裡看得出什麼?
那青年護衛繼續說道:「那馬車印曾陷在泥沼中,後來由此向西方向奔去。緊隨那馬車印痕的,先是八個人的腳步印,接著是六匹馬的馬蹄印痕。這馬蹄印痕自坡下而來。」
他說道這裡便閉上嘴,看向王弘。
飄搖的火光中,王弘點了點頭,道:「必是她無疑,吩咐下去,順著印痕追蹤。」
「是。」
馬蹄翻飛,車輪滾動。
那個青年護衛,顯然是個跟蹤的老手,他策馬走在最前面,每跟上幾十步,便跳下來觀察一番。
不一會,他策馬靠近馬車,向王弘說道:「郎君,那六匹馬馬力不勝,已沒有追了。只有那輛馬車向那個方向而去。」
他朝著前方一指。
王弘拉下車簾,淡淡說道:「知道了,走吧。」
「是。」
眾馬再次奔飛。
那青年護衛依然走在前面,他走出百來步,便跳下去看一看,然後又縱馬帶路。
如此走了一個時辰後,那青年護衛指著一個馬車印,道:「他們在這裡停了一會,便向那山峰方向而去。」
「繼續。」
「是。」
又過了一會,那青年護衛停了下來,他轉向王弘,拱手說道:「郎君,馬車就在這附近了。」
頓了頓,他認真問道:「要不要叫喚他們的名字?」這般處於群山當中,只要一叫,便是回音陣陣,很快便可以找到人的。
火光飄搖中,王弘笑了笑。
這一笑,有點神秘,有點狡猾,有點憊懶。
只見他掀開車簾,縱身跳下,一邊向那青年護衛走去,一邊輕笑道:「叫名字干什麼?想她噎嚇得夠慘了。」
那青年護衛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王弘縱身跳上另一個護衛的馬匹,朝那青年護衛說道:「走罷,尋她去。」
「是。」
青年護衛一邊應著,一邊狐疑地看向王弘。
好一會,他才應了一聲,策馬向前。
這一次,每走出幾十步,他便觀察一番。而王弘策著馬,緊跟在他身後。
不一會,他來到一處地方,朝裡面一指,低聲說道:「郎君,可能就在這裡面。」
王弘應了一聲,他側耳聽了聽,慢慢的,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
瞇著眼睛笑了一陣後,他輕聲說道:「你上前吧,腳步加重些,見到有人出來,也不用招呼,隨便挑一個方向去耍耍。」
這一下,那青年護衛聽懂了,他嗤笑出聲,壓低聲音向王弘擠了擠眼,道:「郎君可是想要美人感激之下以身相許?」
回答他的,是背負著雙手,身影無比高遠飄渺,無比純潔的王弘,只見他淺淺笑道:「以身相許?以她的性格怕是不容易,不過讓佳人感動一番,傾心相許,倒是可能。」
那青年護衛聽到這裡,忍著笑,放重腳步,朝著那山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