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謫仙的琅琊王氏的七郎,在這大庭廣眾當中,當著眾人的面,這般摟著一個髮鬢散亂,衣裳不整的道姑,如此親暱,如此肆無忌憚的親暱!
目瞪口呆中,九公主率先反應過來,她衝上一步,扶著車轅,失控地叫道:「七郎——」尖叫一聲後,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雙目含著淚,溫柔中帶著痛心地望著王弘,待兩行清淚緩緩流下她的秀雅高貴的臉,九公主目光柔柔,語氣失落地說道:「七郎,這個婦人,她可是被陛下親封的道姑啊……你這般行事,豈止是荒唐?大家都會對你失望啊。」
語重聲長中,盡是淳淳勸慰。
王弘目光轉向她。
瞟了淚眼汪汪,一臉溫柔和痛心的九公主一眼,王弘淺淺一笑。
他氣質高遠超逸,這麼一笑,整個人依然如遠古便有的雪山,如天上降下的謫仙一般悠悠然,陶陶然。
紅唇微揚,王弘溫柔笑道:「多謝九公主。」說出這五個字,他轉眸看向陳容。
他看向她的眼神很尋常,沒有刻意的溫柔,也不曾特別親暱。可是九公主到了這個時候,已不能不承認……他這樣的眼神,可以讓天下傾慕他的女郎都感覺到絕望。它是如此專注!這是一種不管是那婦人還是王弘本人,都不曾在意過的專注,它是一個人,不知不覺中,把另一個掛上了心,刻入了靈魂後的專注!
王弘謝過九公主後,朝著馭夫輕喚道:「想來大伙也欣賞夠了,可以走了。」
馭夫應了一聲,剛要揮鞭,眾少年少女沖了上來,再次圍住了馬車。
他們轟地圍在馬車四周,一少女秀眸含淚,她看著王弘叫道:「我不信,我卻是不信。」
她抿著唇,叫道:「七郎,這個婦人何德何能?」
她轉頭瞪向陳容,怨恨地瞪著她,叫道:「你這婦人,何德何能?」
她直是叫了兩聲,才把陳容驚醒過來。
陳容眨了眨眼,晃了晃渾沌的大腦,在那少女第三次喝問中,陳容蹙起眉峰,抬頭看向王弘。
她看到的,是溫柔中帶著寵溺,可寵溺底,那眼神又太過冷靜的王弘。
他在看著她,在對上陳容恍惚暈沉的樣子,他嘴角一揚,低低的,開懷地笑了起來。
那少女已跳了起來,她扶著車轅,尖叫道:「你還沒有回答我呢。你這婦人,你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
這一次,陳容聽進了。
她慢慢回過頭來。
對上那氣怒的,非要得到她的答案的少女,對上她身後正在朝著她瞪來的眾人,對上一臉悲泣中,掩不去怨毒的九公主。陳容定了定神,幽幽回道:「我?我無德無能。」
就在那少女忍不住要譏誚時,陳容似是清醒了過來,她朝著眾人微微一笑,明眸流轉間,輕輕說道:「我只是,於千千萬萬人中,恰好入了他的眼,恰好,成了他的劫。」應該說,他是她的劫。一連兩世,她都逃不過這種情之劫。
在眾女黯然失落中,陳容優雅一笑,很是平靜,很是眾容舒緩地說道:「既是劫,便是前世種下的緣……這與身份無關,與德行能力也無關。」
眾女還在瞪著陳容,不過這時候,她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該做些什麼了。
陳容收回目光,朝著王弘嫣然一笑,她趴在他身上,從他身後的車壁間拿出他慣常用的琴。
素手一揮,華麗中透著孤寂的琴聲,便在指間如流水傾洩。
陳容低著頭,任由秀髮垂額,琴聲飄蕩中,她清聲唱道:「楊柳花,楊柳花,飄飄散散落誰家?本是命薄風中絮,慕它寒梅笑春華!本是雪中一冰石,奈何讓我遇上他?」
一曲終了,陳容拿下起那傳承了千年的古琴,便這般舉起,便這般毫不在意地朝著馬車下一摔!
「砰」地一聲,琴作玉碎響!出現了一道不可修補的大裂痕。
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陳容素手輕抬,她指起鬢髮,聲音微抬,朝著九公主笑道:「公主若是見了陛下,請務必說明,因我勾引七郎,他才亂了心魂,失了體統。」
說到這裡,陳容朝著被這一連串的變故弄得目瞪口呆的馭夫叫道:「走罷。」
直到他們去得遠了,後面還是安靜之極。
直到馬車駛出了老遠,直到四周的呼吸聲,人語聲,如隔了河山遠。王弘低啞的,苦笑的聲音才輕輕地傳來,「阿容何苦如此。」
陳容沒有回頭,她只是低著頭,一動不動。
王弘望著這樣的她,不知不覺的,心底有點酸澀,也有點歡喜。他慢慢傾身,慢慢地伸出雙臂,慢慢地,重新地把她重新摟入懷抱中。
陳容沒有掙扎。
她僵硬的,一動不動地被他摟入了懷中。
王弘低著頭,望著懷中這春花般美麗的面容,許久許久,他才低低地說道:「阿容,我只是……」他低歎一聲,喃喃說道:「只是無法對你放手。」
他的話音一落,伏在他懷中的陳容,不可自抑地哽咽起來。開她,她只是抽泣了一聲,可這麼開了頭,那淚水,便怎麼也止不住了。
她埋在他懷中,不停地抽泣著,雙肩聳動著。
王弘摟著她,低下頭,在她的秀髮間印上一吻,喃喃說道:「卿卿,別流淚……你這樣,我會心痛的。」
這一次,他話音一落,陳容小手成拳,便在他的胸膛上重重地一捶!接著,又是一捶!
一下又一下,拳落如雨。陳容是習過武的,再加上含恨出手,那拳頭拳拳有力,擊擊中肉。
王弘強忍著痛楚,在她的髮頂印上一吻又一吻,溫柔地說道:「卿卿,我的卿卿……別哭了,淚流多了傷身啊。」
這聲音,溫柔至極,那清潤低啞的音線,透著沙啞,用著溫柔來說出,真真靡蕩人心。
可是陳容聽到,卻是更恨了!
她咬著唇,一拳拍地在他的胸口上,在令得王弘痛得臉上肌肉都有扭曲後。
陳容哽咽著,控訴著說道:「只因你不願意放手,你便當眾給我取了道號,還強迫陛下應承它?若不是你這樣把我推到風尖浪口,我豈會當了道姑也得不到寧靜?我本有法的,我本有幾個法子的……都是你,都是你,七郎,你怎麼這般可恨?你把我推到風浪中心,讓所有的權貴都注意到我的存在,讓我不得不承受那些人的窺伺!」
她好恨!好恨!那一次,她不應該去的,可她下意識中,還在按照世俗的禮儀行事。更重要的是,她還存著僥幸,她還以為,木已成舟,她去見過他們後,也許能得到更多的庇護……
她是錯估了王弘啊。
現在陳容知道了,那一次,她就算不去找王弘,王弘也會給她這麼一個道號,也會通過別的方式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王弘中意的,在他心中很有地位的美人。
這時的陳容,已是無法自制,她以袖堵嘴,堵著那無法壓住的嗚咽和淚水。
王弘見狀,連忙把她摟在懷中,重重地擁在懷中,他溫柔地扯去她堵在小嘴裡的廣袖,他把她的小臉,壓在自己的胸懷中。
陳容實是恨極,又是幾拳揮去,泣道:「現在又這樣,你定是不喜陛下關注我。你,你明明有好多種法子可以解決陛下的為難,為什麼偏要選擇這一個?這一次,你把我完全推到了風浪尖上!是啊,世人也許是指責你荒唐,可是你的族人呢?你的崇拜者呢?他們會認為我會是毀了你的妖女,會想方設法的除掉我。而在這些無法逃避的死亡威脅下,我除了依附你,除了緊緊地靠著你,除了討好於你,我還能做什麼?我一個無家無勢,無依無靠的婦人,還能做什麼?你,你便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扔到滾滾海浪中,又用繩子把我救回,又扔出,又救回……你太可恨!」
陳容也是個聰明人,兩世為人的她,有著強烈地控制自己人生的欲望。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會對來自心愛之人的種種逼迫,恨到了極點……卻他是她的七郎,終又是愛不能棄!
哽咽著,一字一句地把話傾吐而出中,陳容還在一拳一拳地捶著他的胸口。
也不知捶了多久,王弘輕輕握著她的手。
他低下頭,朝著那打得通紅的小拳頭輕呵了一口氣,溫柔地說道:「阿容,這手破皮了,換那手吧。」
這話一出,陳容又是一陳無法壓抑的嗚咽。
幾乎是突然的,她伸手摟著他的頸,向前一撲,狠狠咬了過去。
本來,她是准備咬他的頸動脈的,有那麼一瞬間,那碰到他溫暖的肌膚時,她自然而然地一滑,自然而然地避開了頸側的要害,咬上了他的肩膀。
垂垂地咬在他的肩膀上,陳容狠狠地用牙齒撕裂著。在撕開一條血口後,她牙齒含著那傷口再次一扯,一撒,轉眼間,‘滋滋’的皮肉撒裂聲傳來,轉眼,那傷口生生被她的牙齒撒開了三分。
而這時,她還在咬著那傷口撕咬,扯動,磨礪!
血流如注,轉眼便染血了他胸口處的白裳。
鮮血汩汩而下時,王弘低低的悶哼聲不時傳來。這悶哼聲,是一個人在受了劇烈的痛楚後,強忍著痛楚發出來的。
聽著聽著,陳容停止了撕咬。
聽著聽著,她慢慢移開血淋淋的嘴,抬起頭看向王弘。
她對上了正瞅著她的王弘。這時刻,王弘明如秋水的又眸中,盡是委屈,甚至,他的下唇上,還有強忍痛楚時,自己咬出來的印痕。
王弘清澈明遠的雙眸,正委屈的,可憐的,無助地望著陳容,見她看向自己,他勉強一笑,虛弱地說道:「阿容可是硌了牙?不如換這邊咬吧。」說著,他把自己的右肩膀送到陳容的嘴唇邊。只是肩膀在送來的時候,他似是扯到了傷口,發出一聲強忍痛楚的悶哼聲,還動作滯了滯。
陳容瞪著他,恨恨地低叫道:「休要這樣,只有這麼痛而已!」這樣的痛楚,她又不是沒有經受過?比起心靈的痛苦,實是微不足道!
說是這樣說,她終是再也咬不下去了。
恨恨地推開他,陳容轉過頭。她背對著王弘,繼續抽泣。
慢慢的,哽咽聲漸止。
雙袖掩臉,陳容喃喃說道:「我恨你!」
聲音斬釘截鐵,咬牙切齒!
王弘再次擁她入懷,用下巴摩挲著她的秀髮,他溫柔低語,「我知道。」
陳容閉上雙眼,淚水再次流下,「我想殺了你。」
王弘低頭,他在她的眉目間印上一吻,輕輕舔去她眸中的淚水,溫柔地說道:「我知道。」
陳容抽嗒了一聲,喃喃說道:「天下的婦人那麼多……便是我最初利用過你,你報復也報復夠了,想得到的,也都得到了。七郎,以你之能,只需揮揮手,便可給我一方靜土。你為什麼不肯?」
王弘慢慢扳過她,他低頭,他含著他血淋淋的唇。在把她唇上的他的血,全部吮入腹中後,他溫柔的,微笑的,幽幽地說道:「那是因為,我都在意阿容了,阿容怎麼能吃干抹淨後,便甩甩衣袖?怎麼能沒有經過我的允許,便自顧自地沖入萬軍當中,怎麼能那樣染上一身血,站在那夕陽中對我微笑,讓我午夜夢回,屢屢驚醒?怎麼能如了我的願,跟我來到建康後,自作主張地用一頂女冠的帽子,想拒我於千裡之外?」
他微笑的,溫柔無限地看著她,慢慢的,他在她的眉眼間親上一吻,低低笑道:「卿卿,惹上了我,還想逃離……世間從無這等便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