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容和王弘被恭而敬之地請入了南陽府中。
轉眼,到了夜晚了。
陳容沐浴更衣罷,跟在幾個婢女的身後,朝著前方的一間大殿走去。
這時刻,那大殿中燈火通明,笙樂不絕,這是南陽王為了迎接王弘與她,特意張羅出來的晚宴。
不一會,陳容已來到了大殿正門,一個長相俊季的少年大聲叫道:「光祿大夫到——」
叫聲一出,殿中變得安靜了。
陳容微微一笑,提步入內。
穹形大殿中,蠟燭和燈籠的光芒相互交映,把大殿照得宛如白晝般通明。
大殿中,數百張塌幾上都坐滿了人,此刻陳容入內,他們同時回頭,朝她打量而來。
肥胖的南陽王,便坐在大殿正中,他正持斟淺飲著,似是沒有注意到陳容過來,也就沒有抬頭看向她。
陳容見狀,冷冷一笑,剛剛跨入門坎的腳步,卻是停了下來。
她便這般站在門坎上,在眾人的注目中,轉頭問向那門僮,「七郎可到了?」聲音清而靡蕩,臉上笑容脈脈。
她這聲音,雖然沒有刻意提高,可在座的人都在注意她,哪有沒聽到的道理?
這次參加宴會的,都是南陽城的貴族,消息還是靈通的。他們知道,眼前這個光祿大夫,不但是個道姑,還是個風流道姑,她與王弘和陛下,都有著不清不白的關系。
讓他們一怔的是,這光祿大夫當真不把禮教當一回事,居然停在大殿門坎上,毫不避諱地直呼七郎名號!
安靜中,那門僮目光朝外一瞟,馬上朝著陳容躬身回道:「回大人,到了。」
陳容順著他的目光朝外看去。
果然,那個一襲白衣,施施然而來的美少年,可不正是王弘?
此刻,他的身後跟著十來個美麗的女子,仔細一看,這些少女,竟一個個都是女郎打扮,看來,都是南陽城的貴族之女啊。
王弘悠然而來,一眼瞟到站在燈火正中,大殿正門處的陳容,不由嘴角一揚,露出一抹淺淺微笑。
笑容雖淺,卻似清風拂過雲叢,令得明月照空,皎亮無比。這樣的笑容,配上那燈光月色下的那一襲白,當真有幾分姑射真人的飄然之姿。
陳容回他一個笑容。
她提起腳步,在眾人地盯視中,不但沒有入殿,反而迎向了王弘。
曼步走到他面前,陳容在眾女郎地盯視下,伸出白嫩的手撫上他的衣襟。極其親暱,也極其平等隨意地整了整他衣襟,陳容淺笑道:「因何才來?」
王弘目光靜靜地盯著她異於常日的舉止,回道:「這不來了麼?」
陳容又眸一亮,燦爛一笑,腰身一轉,走在他前面,「走吧,別讓王爺侯得太久。」說罷,她飄然入殿。
在眾女郎地目瞪口呆中,王弘似乎沒有注意到,陳容這麼一個女人,居然走在了自己前面,也似乎毫不在意,她用這麼一種輕佻的,平等的態度與自己說笑。
曬了曬,王弘嘴角一扯,漫不在意地隨她入殿。
這一下,眾女郎跟不下去了。她們鶯鶯燕燕地圍著他,跟隨他而來,本來是想這般籌擁著他入殿的。現在被陳容這麼一攪。她們都是知道她昔日身份的,頓時,眾女郎有點不甘了,怎麼著,也輪不到陳容宛如公主一樣走在前面,而她們,卻是跟在公主身後的小婢妾吧?
看著王弘踏入殿中的身影,走在最前面的,那個圓臉略肥的少女瞪大一雙細眼。
氣惱地低叫道:「這,這,七郎怎能不惱?」
這少女的語氣中頤指氣使,態度中有著天生的傲慢,她是南陽王的女兒,因醋肖其父,頗得寵愛。
在她低叫中,眾女也是氣憤不平,不由嘰嘰喳喳地指責起來。
在她們的指責中,陳容與王弘,已由一前一後,變成聯袂而入。
光是王弘一人,便可蓋住滿堂風采,何況再加上一個舉止有異的陳容?一時之間,連南陽王也抬起頭,瞇著小眼盯起這對並肩而入的璧人。
直到陳容兩人走出五六步,大殿中才由安靜變成了熱鬧。在一眾交頭接耳中,陳容和王弘來到左側第一排塌幾上,自顧自地坐下。
王弘那是什麼出身?他一舉一動間自有種優雅天成。
只是陳容?一時之間,幾乎每個人都要盯著她審視,打量。越是看,南陽城的這些貴族們,越是篤定,漸漸的,連聲音也給小了不少,要知道,當今之世,是‘王與馬,共天下’的……而眼前這個婦人,是破天荒,舉世僅見的,同時與王和馬兩大權力集團的中心人物關系曖昧的。眾貴族是怎麼想怎麼都覺得,這婦人讓人敬畏。
盯了陳容一眼,南陽王那肥胖的臉上,肌肉猛然抽動了一下。
這時,旁邊一個幕僚碰了碰他,這一碰,令得南陽王醒過神來,他哈哈一樂,舉著酒樽站起來笑道:「諸位諸位,來,來,干了這一杯!」
他仰頭一飲而盡後,把酒杯重新滿上,轉向王弘一晃,「說真情為,七郎與我南陽還真是有緣啊。去年若不是七郎打得慕容恪落光流水,斷斷不會有令日南陽的安寧。來,讓本王敬七郎一杯。」
「不敢!」
南陽王重新滿上酒後,再次轉向的,便是陳容。
這時,陳容的後面,婢女們已把屏風拿來。不過看到王爺要說話,便停下了腳步。
南陽王笑容可掬地望著陳容,因笑得太歡,那肥肉中夾著的小眼睛,已成了一條肉縫。他舉著酒斟,哈哈笑道:「那一日,光祿大夫沖入胡奴當中,揚我軍威時,本王便知道,大夫不是池中之物。哈哈,本王所料不差啊。來,讓本王敬大夫一杯。」
他瞇瞇而笑,語氣中既客氣又親熱。
陳容知道,他這是在提醒自己,她的富貴,由南陽而起。而且,她已是有了身份的人。既是有人身份的人,自當顧及顏面,以前不光彩的過去,能遮就遮,能忘就忘。
看來,他是見到陳容剛才那張揚的舉止,敲打她,想與她一酒抿恩仇啊。
陳容也舉起酒杯。
她嘻嘻一笑,毫不在意地把手中酒一飲而盡,飲完後,她把空酒杯倒置,只是那雙瞟向南陽王的目光中,有意無意地掃向他戴在大拇指上的那塊玉環。
這玉環,也不是過是上古傳來的古物。可它也是南陽王戴了多年的,一直珍愛的寶物。
陳容的目光,南陽王和幕僚們都看在眼中。南陽王極是爽利地一笑,把酒飲盡後,坐了下來:原來她喜歡錢物珠寶啊?不錯不錯,喜歡錢財就好。
放下包袱的南陽王,笑得很歡。他干脆走下主塌,與眾貴族頻頻勸起酒來。
王弘慢條斯理地撫著酒杯杯沿,淺淺笑道:「阿容借我之力,便是為了索些財物?」
陳容任由婢女們把屏風擋住後,抿了一口酒,才壓低聲音湊近他,「索取財物是一回事,報復是另一回事。」
王弘哈哈一笑。
笑容中,他瞟向陳容的目光,在不知不覺中,還是有著贊賞:這個婦人,對於很多事,都比同齡的女郎們精明……現在他們是在南陽王的地盤上,南陽王本人又是個暴虐荒淫,鬧起來無法無天的性子。現在與他明打明的作對,有什麼意思呢?不如索取一些好處讓他安心,有了機會再下狠手。
話說回來,要是沒有了她先前的張揚,只怕這南陽王也不會警惕女子之身的她,也達不到敲詐的目的。
這個女人,還真是有點像他。
接下來的宴會,便沒有陳容什麼事了。
當天晚上,陳容與王弘,是宿在王府的故居中。去年回建康,雖然留守在南陽城中的所有王姓人都跟著回去了,可這些宅子還是空著,僕人們也留了一些打理的。
當天晚上,陳容剛剛回到房中,一隊馬車便從側門而入,求見她的,便是那個張項。
笑容坦蕩地張項,朝著陳容深深一揖,恭敬地奉上一個沉香木盒,笑道:「這些是我家王爺奉給光祿大夫的小小誠意。」
不用打開木盒,陳容也知道,這裡面裝的是南陽王那玉指環。
這指環不算什麼,關鍵是,張項身後那擺了一地的木箱,而且,幾十個南陽王府來的僕人,還在把木箱從馬車中搬下來。
這可不是小小誠意,那大小箱子才搬下一半,便擺滿了整個院落。
看來,南陽王有心啊。
光是這些錢物,都可以讓她在建康城奢華地過上好多年了。那日與孫衍商量時,還想著雖有良田莊子,卻沒有錢財。現在,可不都有了麼?
她這一輩子,是不必擔心衣食諸事了。
陳容起於寒微,與真正的貴族們不同,她對於這些阿堵物,是真心的歡喜的。也只有它們,能給她帶來實在的安慰。
陳容帶著滿意的微笑,慢步走向那些木箱。
她這個笑容,王府眾人都看到了,頓時,他們也是高興的一笑。
只有低眉斂目,含著恭謹笑意的張項,在笑過後,忍不住悄悄向她看來。
眼前這個婦人,在整個晉人中也是個傳奇,出身那麼卑微,最終連南陽王也不得不巴結。想天下間的寒微士子,就算天生美貌願意給人當孌童了,只怕也不如她一個婦人爬得高。
最最重要的,別人攀附權貴,是卑躬屈膝。她倒好,看她與王氏王郎處的情景便可以知道,她做的雖是攀附事,走的卻是名士路!那個清貴張揚,無人可比!
瞅著瞅著,陳容轉過身來。
張項連忙低下頭。只是雖然低著頭,他依然腰背挺直,依然笑得坦蕩,有意無意中,他在她面前維持一種風度。
陳容負著雙手,在眾木箱前轉了轉後,點了點頭,笑道:「多謝王爺了。」
見沒有聽到回答,陳容轉頭瞅向張項,「你在想什麼?」
「啊?」
張項清醒過來,他朝著陳容深深一揖,突然間,說道:「不知陳家三郎陳紹,現在可好?」
陳三郎?
陳容淡淡地望著張項,沒有回答。
張項抬頭,一迎上她的目光,不知怎麼的,他有點狼狽了,舌頭一結,張項心一狠,大聲說道:「我名張項,昔日與陳成紹相識……」說到這裡,他有點吞吐,目光小心地瞟向陳容,似是在提醒,他們曾經相識。
陳容歪著頭,漫不經心地一笑,她也不理會張項,提步便向房中走去。
張項緊跟幾步,在離得南陽王府跟來的僕人們遠了些後,壓低聲音訥訥說道:「我,小人,」他一揖不起,說道:「願附大夫驥尾。」
他一句話說出,久久沒有得到陳容地回答。
張項定下神,悄悄抬頭看向陳容,看到的,卻是失神恍惚中的她。
這時的陳容,在張項話音落地後,著實是呆住了。
身後這個男人,她曾經是想接近他,嫁給他的。
可沒有想到,不到一年,他會如此站在自己身後,如此卑微地求著依附於她這個婦人。
……這個男人,先是依附於南陽王這種荒淫之人,現在,又不顧世人的目光,想依附自己這個婦人。他相貌雖然端正,擺出的架式也堂堂正正,看來,骨子裡,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小人。是一個為了向上爬,可以不惜一切,哪怕是世人最在意的名聲,也都丟開的小人。
可憐的她,以前居然還想嫁給這人。幸好當初沒有如願,她真不敢相信,如果嫁給了這個男人,他會不會把長相艷媚的自己當成向上爬的階梯?是了,這人與陳三郎交好,有所謂物以類聚,她怎麼能以為,一堆雞鴨中,可以找到仙鶴?
這世間,不在乎名和利,不委曲求全,不屑攀龍附鳳,不把妻子家人當禮物的男人,只能在名士中找了。
想嫁一個寒微之士,好好過日子,自重生以來,都是陳容努力的方向,早她執迷不悟的夢。
而現在,這個夢卻破了。
她也知道,也許,這世間有著一身傲骨的清冽好男兒,縱使寒微,也不輸志氣的。
可是,她一個閨閣女子,哪有機會去結識那樣的人?
如果沒有王弘,沒有那麼一系列意外,她很有可能,會嫁給身後這個男人啊。
想著想著,陳容直覺得全身發冷。
想了那麼久的夢,被生生捅破,當真難受。
因此,張項等了好一會,等到的,都是渾渾噩噩,時而苦澀一笑,時而恍惚著的陳容。
張項悄悄地打量著她,忍不住喚道:「大夫?大夫?」
他一連叫喚了四聲,陳容才醒過來。
她慢慢眨了眨雙眼,也沒有回頭,只是聲音突然中有點冷,有點疲憊,「回去吧。」
「啊?」
在張項的詫異不解中,陳容低聲說道:「你回去吧。反正你求附的話,也沒有被別人聽到,你還是可以過以前的日子。」
張項先是一呆,轉而聽到陳容這麼為自己著想,不由感動地再次一揖,含著哽咽地說道:「大夫寬宏。」頓了頓,他咬牙說道:「小人,還是想……」這一次,他是想表忠心了,因此聲音響亮。
不等他說完,陳容已冷冷喝道:「回去!」
她的聲音打斷了他的。
張項和眾僕同時一凜中,陳容回過頭來。她抬著下巴,臉色發白中有著一縷冷傲地盯著張項,然後衣袖一甩,揚長而去。
張項直是呆了好一會,才低著頭轉身。
張項等人一走,王弘清潤的聲音,從外面悠然傳來,「都收來吧。」
收起?
那可是她的財物!
陳容騰地一聲從塌上爬起,連恍惚傷神都給忘得一干二淨地沖了出去。
沖到門旁,陳容扶著門框,警惕地盯著王弘。
僕人們確實是在搬運財物,不過他們是在往她的房間中塞。
王弘朝著那些木箱瞟了一眼後,轉頭看向陳容。
他對上了剛剛把警惕的目光收回的陳容。
轉眼間,他明白了。施施然走近,一直到他的身影罩著她的,他極溫柔,極輕淺地歎道:「卿卿在防我?」
陳容一怔,馬上抬起頭來,陪出一個笑容,她張口便要否認。
可是,她對上他清澈的高潔的雙眸,那話卻是一噎。
對上她的神情,王弘自失地一笑,他轉身離去。
望著他白衣翩翩,皎然離去的背影,陳容的唇動了動。最終,還是什麼話也沒有說。
睡了一晚後,陳容對王弘的歉意已是一掃而空:這家伙,把自己的底摸得一干二淨,對自己做盡了威脅利誘拐騙之事,防他有什麼不對的?說起來自己也真是差勁,他這麼歎息一句,便讓自己不舒服好久。
梳洗過後,陳容把王弘安放在自己院落裡的下人們喚來。
「莫陽城現在情形如何?」
眾人沒有想到她會突然提到莫陽城,都是一怔,好一會,一個文士上前,回道:「一切如常。胡人早已散退,城中幾無人影。」
陳容點了點頭,她對於著那文士一禮,客氣地說道:「聽聞朝庭派來的城主已經上路。」
她這話一出,眾人同時抬頭,瞪大了眼盯著她。
陳容卻似不知道自己說出了什麼話一樣,她繼續說道:「還請公帶著這些錢物前去,面見城主後,便說我與七郎,願意在莫陽城購置田產。」她指著剛剛令得僕人們抬出的三百箱錢帛,這三百箱,占了昨晚南陽王所送的一半。
那文士沒有回答,而是轉過頭去,看著那倚門而立的郎君。
此刻,王弘正含著笑,靜靜地看著陳容。對上他清澈如水的眼眸底的驚愕,陳容卻是笑容淡淡。
她知道他又看不透她了,不過這樣才好,對一個習慣了掌控一切變化的男人來說,未知永遠是有趣的。
而她,於情於理,都需要他看不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