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弘進入南陽城時,已是夜深。
他剛剛入房,一陣腳步聲傳來。
轉眼間,一個聲音驚道:「出了什麼事?」
沒有人回答,有的,只是一連串地跪地聲。
王弘剛剛接過熱毛巾,這時動作一滯。
他輕緩地放下毛巾,提步跨出房門。
房門外的院落裡,跪了一地的漢子。
他們看到王弘走出,同時露出羞愧之色,伏地不起。
王弘的腳步一僵。
好一會,他才提步走上台階。
望著這些人,他的聲音低而輕飄,「出了什麼事?」
一個護衛以頭點地,沉痛地說道:「我等無能。陳氏阿容在進陳府後,不見了。」
「不見了?」
王弘的笑容有點虛,有點白,他輕輕問道:「不見了多久?可有異常?」
眾護衛哪裡聽到他這麼說過話?當下頭伏得更低了。
那護衛羞愧地說道:「昨日申時初,沒,沒有異常。」
頓了頓,那護衛道:「我等詳審了留守陳府的僕人,也不見異常。」
沒有異常,好生生一個人卻不見了?
王弘冷冷地盯著他們,好一會,他閉上雙眼,徐徐說道:「混入陳府擄人而去,很顯然,這人早有准備。又能在你等眼皮下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這些人必定實力也不差。」
他說到這裡,目光眺向遠方,喃喃說道:「早有准備,實力又不差,這樣的人對付一個婦人,定不會是為了私仇,他們必是有所圖……想來過不了多久,我就能知道了。」
隨他出入的眾人,都是王家精銳,王弘的話一出,他們便明白了這其中的意思。
王弘又低頭看向眾人。
盯著他們,他輕輕地說道:「你們,當真讓我失望。」
聲音輕而緩和。
可隨著這話一出,十人伏地不起,汗如雨下……一張張臉在這瞬間,變得又青又白,直到王弘轉身離去,一個護衛才顫聲說道:「讓郎君失望,實是不堪。若救不回光祿大夫,願以死謝罪。」
他的聲音不大,不是說給已經離去的王弘聽,而是說給自己和伙伴聽。
在他說出這話時,其余幾個護衛也是同樣的臉色,他們抿緊了唇,臉上現出決絕之色。
當天下午,王弘便知道陳容的下落了。
他的塌幾前,擺著一封信,上面用優美的行書,清清楚楚地寫著幾句話,‘七郎風華,恪實慕之,請君婦人,只為與君相約謝城。侯君止於辛丑日,君若不至,君之婦人,恪願玩賞之後供於紅帳,以犒全軍。慕容恪。’紅帳,也就是軍妓所在的帳篷。
在王弘的身後,站著五人,幾乎是王弘剛把信放下,他們便走上前來,拿起這信,一一傳遞。
五人看完,都是臉色大變。
一個中年幕僚上前一步來到王弘身後,沉聲說道:「郎君,萬萬不可理會。慕容恪這人擅陰謀,又是有備而來,郎君犯不著為一個婦人而冒險!」
他的聲音一落,另一個幕僚也走上前來。
他拱手說道:「此言甚是。郎君,光祿大夫不過是個婦人,救與不救,於郎君聲名無礙。」
第三個幕僚也叫道:「正是,郎君萬萬不可中了他的激將之計。」
「郎君,光祿大夫不管如何,也只是一個婦人而已。」
「郎君萬望三思,慕容恪不是易與之輩,他這是想置郎君於死地啊。實是犯不著因為一個婦人涉險……天下人對郎君期望甚大,若是知道郎君為了一個婦人不惜自身安危,只怕人心盡失。」
最後一人說到了重點。
這陣子以來,自家郎君對陳氏阿容的廝纏,已成了上流社會的笑話。
為了一個婦人,做盡了荒唐事,最可笑的是,對方還不領情。
天下間,最不少的便是美貌女人,王氏七郎何等人物?用得著纏著一個婦人不放嗎?
要得也罷,要放也罷,得不到放不了,順手殺了也罷,都是他這個身份應該做的事。
可他倒好,負天下厚望,竟為了一個婦人一而再的進退失據。
既得不到,又放不下,還捨不得殺。
甚至還與陛下兩人,像個孩童一樣爭來爭去,實在是太可笑,太荒唐,太令人不敢置信了。
現在,便是勾欄中的吳娃越姬,也在那裡唱著‘癡情最是王七郎’,而那些同樣出身的名門子弟,更是動不動就拿這件事當笑話,極盡戲謔嘻笑之事。
要說這一年建康城最大的話題是什麼,必是王家七郎對一個風流道姑求而不得,嘗盡苦楚的妙事。
這一次,如果郎君就此罷手,他們只需要適當的宣傳一下,世上的人,定然不會怪責郎君膽小怕事,臨陣脫逃。
……
幕僚們一句又一句的殷殷勸導中,王弘一動不動。
直到眾人說得口乾了,他才優雅起身。
雖然自從知道那婦人失蹤起,他的臉色便有點白,可他一直是優雅的,從容的。
便是此刻他起身時,那動作中,也絲毫不見慌亂和不安。
可眾幕僚並沒有因此而感到平靜。
他們知道,自家郎君那是一個典型的‘泰山崩於頂而面不改色’的人物,從小到大,便是夫人也沒有見他慌亂過。
話說回來,若不是如此,他也不會得到那麼多人的看重和期望。
對幕僚們來說,郎君那發白的臉色,便是最讓人心下不安的。
緩緩起塌後,王弘轉過頭,對上五個幕僚緊張不安的表情,王弘淡淡一笑,道:「該就寢了。」
衣袖一甩,提步離去。
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了,一個幕僚低聲說道:「郎君這是聽進了,還是沒有聽進?」
另一個幕僚搖了搖頭,道:「不知也。」
「郎君名士風骨,行事頗有任性,不顧家族名聲處,我心下實是不安。」
「以郎君的為人,只怕不會不應戰。只看他接下來的布局了……萬不得已,我們能做的就是不讓郎君以身涉險,親自帶人營救。必要時,可以用非常手段。」
最後一人的話,讓幾人連連點頭。
他們的臉上,還是大有憂色。
這一次慕容恪的挑戰,可真是看准了郎君的性格,把他置於兩難之地。
郎君要是不去吧,他以後想到自己不戰而逃,會一直心懷郁郁。畢竟,陳容是他帶出建康城的,慕容恪也是他的宿敵。
而且在名聲上來說,就算自己這些人怎麼去掩飾,也會在郎君的人生中留下污點,會被一些名士詬病。
這世上,慷慨激昂,從容來去,履陷地如平川,方是名士真風骨。
去吧,那就十分十分不妙了。
一來,這是必死之局,以慕容恪的大才,怎麼可能沒有陷阱?以有心算無心,對方有智又謀,又坐擁無數雄兵,郎君根本不會是對手。
二來,身為琅琊王氏的嫡子,為了一個婦人不願已身安危,不顧家族的厚望,這樣輕身涉險,這樣的人,就算救回了那婦人,也會被家族拋棄,被那些期望他大展政治才華的政客們拋棄。
對那些人來說,成大事者,必定能忍,能狠,必要時,連父母親族的性命也可捨棄,何況區區一婦人?連一個婦人也捨不得的男人,必定成不了氣侯。
完全可以說,郎君如果去了,不是死在慕容恪手裡,便是斷了自己的後路,斷了他的政治報負。
……
這時的陳容,已經沐浴更衣,小小的睡了一覺。
不過這時刻,她一點也睡不著。
不但睡不著,她還睜大雙眼,冷冷地盯著前方。
在她的前方,燃燒著一堆又一堆的火焰,火焰的上面,翻灸著牛羊。
火焰的旁邊,擺著一甕又一甕的美酒,濃湯和漿。
同時,還有一個個或低低哭泣,或媚笑相勸的漢人女子偎在那些人的旁邊。
火堆太多,騰騰的火光直沖天際,把大地照得宛如白晝。
歡笑聲,喧鬧聲中,時不時有人盯向最中間的那個火堆處。
哪怕是那些坐擁美人的將領,這時刻也無視懷中美人的殷殷相勸,和那些士卒們一樣,悄悄地瞅向最中間處。
最中間處,同樣是一堆火焰,那火堆旁,坐著一個紅衣女郎,她那艷麗的五官,被紅裳染得如火光般燦爛,眉宇紅唇間,那媚骨天生的妖嬈,更是被火焰染了個十足。
便是這般怒目而視,那眼神也是晶瑩的,散發著騰騰生命力的。
紅火,紅裳,襯得美人的肌膚越發如玉,面容越發艷麗,肌膚越發剔透。
偏偏,她還是那般高貴,雍容,清冷。
一個又一個悄悄瞅來的目光,已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癡迷,越來越火熱。
饒是如此,這些殺人放火,可以順手把剛剛睡過的女人灸燒著吃了的胡卒們,還是連調笑的話也不敢說一句。
好一會,這紅裳美人開口了,她冷冷地說道:「慕容恪,你這是什麼意思?」聲音靡軟,正是陳容的聲音。
青銅面具下,慕容恪的薄唇扯了扯,說道:「阿容何必著惱?你看看你面前的那銅鏡吧。想你長到這般大,一定不知道自己也可以這麼美麗吧?嘖嘖,當真是一代尤物。我大燕雖然美人甚多,可沒有一個如阿容這樣誘人呢。」
在陳容的面前,擺著一個塌,塌上有酒有肉,也確實有一面銅鏡。
兩個漢女正跪在塌的兩側,慕容恪的聲音一落,她們便抬著銅鏡讓陳容照來。
這時,慕容恪慢慢轉頭,青銅面具下,他那深邃的雙眼定定地看向陳容。
朝著她上下打量一番後,慕容恪嘖嘖說道:「你們那些偽善的族人,定然不知道欣賞阿容這種美麗吧?嘖嘖,竟然還讓你穿著那種無趣的藍裳,真是暴殮天物,暴殮天物啊」
在慕容恪毫不掩飾的欣賞目光中,陳容的牙咬了又咬,又挺了挺腰背。
沒有人知道,她的手心已經濕滑滑粘得慌。
現在的她,根本沒有外表表現出來的鎮定。
沒有辦法,任何一個婦人,被這麼置於萬軍當中,被那麼多火熱的,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削了的淫邪目光盯著,只怕都無法保持平靜。
最重要的,還是恐懼。
她毫不懷疑,只要慕容恪一聲令下,自己便會被那些越來越瘋狂的士卒給撕碎!
從來沒有一刻讓陳容這樣覺得,死,恐怕只是最輕的懲罰。
只要願意,眼前這個胡人將軍,可以輕易地讓自己生不如死,一直生不如死地這樣活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地活著……
火光中,慕容恪盯著陳容嘴唇上滲出的小小汗珠,不由一笑。
這一笑,很邪魅。
慢慢的,他向陳空傾身而來。
他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慢慢的,他吐出的呼吸之氣,都噴在了她的臉上。
陳容沒有動,她不敢動。
身前身後那麼多火熱淫蕩的目光盯著,她不敢激怒他,不敢讓那些士卒們以為,自己的主帥對她不感興趣了。
沉冷的青銅面具,輕輕貼上了陳容的臉。
在貼上的那一刻,一股冰寒讓她顫栗起來。
他貼著她,低低說道:「香汗隱隱,肌膚滑膩,怪不得閱人無數的王氏七郎,不懂情事的冉閔,也給阿容給惑住了。」
他伸舌在她的唇上輕輕一舔,在陳容變得更僵硬時,笑聲悶悶傳入她的耳中,「阿容。」
他低啞磁性的聲音,用一種商量的語氣說出,「若是你的七郎不來,冉閔也不來,你就隨我回薊城,當我的小妾如何?」
說到這裡,他低低一笑,「若是他們來了,真心想救你回去,恪願與阿容春風一度。嘖嘖,嘗一嘗阿容這麼一個絕色美人,讓你那個頑固不化的晉人夫主從此耿耿於懷一世,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阿容覺得呢?」
陳容沒有回答。
慕容恪在她的嘴唇上印上一吻,慢慢坐直。
仰頭飲了一杯酒後,他青銅面具下的雙眼,還在饒有興趣地盯著陳容。
終於,已令得自己平靜下來的陳容看向了他。
她盯著他,靜靜地說道:「天下人都說,燕之慕容恪,雖是胡人,然,沉穩大度,胸懷若谷,有周公之志,有諸葛之忠。撼哉其為胡人也。」
說到這裡,她眉頭皺了皺,歎息著,失望地說道:「可將軍如此對我,阿容雖是婦人,也很失望。」
她站了起來,緩緩踱出一步,火光中,她紅衣如血,目光晶瑩而黑不見底,「昔日在南陽城時,阿容一個婦人,便敢拼殺於萬軍當中。將軍便應該知道,阿容這人,是值得將軍尊重的。」
她定下腳步,靜靜地看著慕容恪,徐徐說道:「士可殺不可辱。以將軍的胸懷,尊敬一個敵人都做不到嗎?」
她搖了搖頭,聲音淡淡,「阿容覺得,我當得起將軍的尊敬。自然,將軍如果真要折辱於我,阿容也是無話可說。」
她的聲音沉靜,娓娓而來,如清水流泉,透著一種淡雅平和的風姿。
在這樣的環境中,在這樣的威脅下,她的風姿依然楚楚如風,動人而優美。
最重要的是,她真像對慕容恪了解很多,那語氣那表情,既坦蕩又真實。
慕容恪定定地看著她。
不一會,他薄唇一扯,在露出一抹似是冷笑,又似是無奈的笑容後,他轉過頭去,提起酒壺,仰頭便飲。
見他不理會自己,陳容慢慢放開握緊的拳手,慢慢坐下。
她垂下雙眸,目光盯著那跳躍的火焰,松了一口氣:不錯,阿容你做得不錯,你走對了第一步。現在,就算他曾有折辱我的心思,這下也應該沒有了吧?
這時,身前傳來慕容恪低而磁沉的聲音,「你這婦人,倒真是與眾不同。」
陳容一笑,她輕聲而自然地回道:「方才將軍舉止,不似將軍,倒似我家七郎。」
讓她穿上紅裳,讓她坐於萬眾矚目當中,讓她受盡煎熬的同時,妖孽般的誘惑又恐嚇著。
頓了頓,陳容低歎道:「說起來,七郎行事,實是讓人無奈。」
嘴裡說著無奈,她的笑容卻是那麼晶瑩,聲音中,也是滿滿的思念。
這是一種斷了腸的渴望和相思。
不知不覺中,慕容恪轉頭望去。
這時,陳容也抬起頭來,仰望著天空。
因火焰太亮,天空變得火紅,把星光都沖淡了。
陳容眨了眨眼,把眸中的淚水眨去後,她癡望著天空,低低說道:「他不會來的,冉閔也不會來。」
頓了頓,她的唇角浮出一抹妖艷的笑容,如此笑著,她低低求道:「將軍想來也知道阿容的性格行事了……到得那時,阿容只求乾乾淨淨地死去。」
她低下頭,目光晶瑩明亮,無悲無喜地望著他,求道:「將軍,這世上敢從容赴死的婦人,只怕也就我這麼一個。如他們不曾來,阿容已然無用時,能否給阿容死地尊嚴?」
青銅面具下,慕容恪深邃的雙眸,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慢慢的,他低歎一聲,說道:「你這個婦人,怪不得以王七的手段,也得不到放不下。」
說到這裡,他垂下雙眸,一抹落寞之色一閃而逝。
好一會,在陳容地凝視中,他點頭道:「好,我許你尊嚴。」
幾字一出,陳容燦然一笑。她站了起來,慎而重之地朝他一福,「多謝將軍成全。」
慕容恪向後一仰。
面具下,他那深邃的雙眸,依然定定地盯著陳容。
盯著盯著,他清聲一笑,突然說道:「本來,我也與你所想一樣。」
在陳容詢問的眼神中,他扯了扯嘴角,「我想他們不會來。擄你來,也就是讓王七和冉閔添添堵而已。不過,」
他定定地看著陳容,目光中毫不掩飾著他的贊賞和驚艷,「現在我不這樣想了。陳氏阿容,他們會來,就算不是親身涉險,也會為你盡力。」
在陳容蹙眉不信中,他低而磁沉的聲音宛如風飄過,「這麼好的一個婦人都不試著救一救,以後的日子,活著也沒啥意味了。」
這卻是極高的評價了。
陳容看向慕容恪,看到的,卻是他對著天空失落傷神的側面。青銅面具鑄成的側面,在火光中散發著千古的寂寞。
陳容揮了揮手,示意慕容恪的一個親衛走近後,輕聲說道:「拿琴來。」
那親衛一怔,轉頭看向慕容恪,見他出神著,想了想,點頭離去。
不一會,一把七弦琴擺在陳容面前。
陳容盤膝而坐,素手放在琴弦上。
隨著她手指一勾,一串悠揚的樂音流洩而出。
在宛轉的,悠揚中帶著滄涼寂寞的琴聲中,陳容清聲唱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佳人再難得……」
這首詩,本來是歌頌美人,充滿歡樂的,自陳容的口中唱來,卻頗有傷感纏綿之意。
而且,那‘佳人難再得’一句,陳容重復了又重復,唱盡了其中的相思之意,無望之苦。
似乎,它在告訴眾人,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那一個永遠只是那一個,它不會再有。
就算別的美人更美,可她們不再是她。
似乎,它在告訴眾人,這世間事從來如此,人也罷,事也罷,都是獨一無二的。
它從你的生命中滑過,從此後,再無蹤影可尋。
你白發蒼蒼時回望,才發現,那一瞬間的美好,已定格成永遠……再不會有,再不曾有。
偏這琴音這歌聲,又透著清冷,透著一種自持,透著一種華麗和燦爛。
於是,那種滄涼更讓人淚下。
不知不覺中,慕容恪眼眶紅了。
不等琴聲止息,他騰地一聲站起,大步向前走去。
眾親衛見狀,連忙跟上。
這時,大步流星地走出幾步的慕容恪回過神來。
他定定地盯著正奏著琴,神態寧靜美好的陳容,低聲說道:「通令下去,誰也不許動她!」
「是!」
「誰也不許動她」的命令聲,清楚地傳入陳容的耳中。
瞬時,陳容的手一滑,那琴聲更加悠揚婉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