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在羅氏對段月容的數落中結束,這時候的羅氏還有自知之明,對寶如雖然很是看不慣,卻不會擺在明面上。寶如倒是因為同情段月容還要帶孩子,幫忙著將廚房的事也一起收拾了,才想起,許家鄉戶人家門戶淺窄,自己不得不和許寧住同一間房了。
房子許久沒人住了,堆放了許多亂七八糟的雜物,又小又亂,段月容匆忙抱了個鋪蓋來收拾了一會兒便聽到外頭許敬困了在找阿娘,寶如見狀便讓她先去照顧孩子,自己就著燈光一邊拾掇一邊發愁,這屋裡沒炭盆又不燒炕,鋪蓋又如此薄,棉被都是結了塊的,晚上只怕要受凍了,不由的怨念叢生,對許寧又多了分嫌棄。
木門一響,她抬頭便看到許寧進了門,看到她捲著袖子在鋪床,皺了眉頭道:「別弄了,我去車上拿鋪蓋過來,我們不用他們的鋪蓋。」
寶如愣了愣,愕然道:「你還帶了鋪蓋過來?」
許寧淡淡道:「我回來得少,這邊沒有鋪蓋的。」重生後和岳母關係改善,自從和寶如成親後,逢年節的時候,劉氏也不再像從前防著他不許他回許家,反而會主動提出讓許寧提前回許家探親,回家過幾次,都是和許平睡的。
寶如有些好奇:「你開那什麼香鋪,掙的錢也不給你爹娘一些?」想起羅氏那奇葩個性,又點頭:「也對,你娘肯定捨不得花錢在你身上……」
許寧沉了臉轉頭出去了,寶如也不理他,去廚房打了熱水來自己洗臉洗腳,許寧抱了鋪蓋進來,便看到寶如正垂頭凝視木盆中泡在熱水裡的雙足,五趾纖細,腳掌雪白,許寧心中一動,轉過頭不再看,將鋪蓋放到了床上,熟練地鋪開。
寶如微微抬了頭看他的背影,既熟悉又陌生,許寧有一雙長腿,長得也很俊俏,後來他科舉出了頭,風度翩翩,不知多少豪門小姐嫉恨她這個佔了嫡妻名分的市井女子,她作為他的夫人出席宴席的時候,時常被貴族女子們背後偷偷嘲笑,嘲笑她的禮節生疏、嘲笑她的眼光淺陋……
她抿了嘴不再想那些過去的事情,許寧鋪好床便走了出去,寶如找了張布巾來擦乾腳,便端了木盆出去到院子裡倒,回來的時候路過許父許母的房間,卻聽到了羅氏稍微提高些的嗓門:「換活契?」
她放輕了腳,聽到許寧道:「我打聽過,這贅婿的契,也有活契的,就是只入贅或十年或十五年,期限到了回歸本宗的,如今家裡也緩過來了,兒子也略有點積蓄,可作為禮金返還唐家,只需阿爹阿娘出面去唐家交涉……」
寶如輕輕咬緊了下唇,羅氏語聲急促:「誰說家裡緩過來了?你爹的腳有風症,那次颳風下雨不疼得狠,為著家裡緊張,大夫開得膏藥都捨不得貼,家裡每天一睜眼就是幾張嘴等著吃,你弟弟討媳婦的錢還不知在哪裡!你既有積蓄,如何坐視家裡如今這般?連過個年都要精打細算!再說了,當初辦的死契,你道唐家那麼容易放你?再說了,你現在有什麼不好?你看你吃的穿的,哪一樣不比咱們家強?咱們已經是盡了做父母的心,把你們都安排好……」
許寧沉默了一會兒道:「兒子吃住都在婦人家,總歸沒什麼出息,再說三弟還年幼,我回來也能當門立戶……」
羅氏怒道:「你爹還沒死呢!要你來當門立戶?所以說唐家給你念的書都念傻了!咱們平頭老百姓,吃飽穿暖就好,你別恨爹娘,難道眼睜睜看著一家子餓死不成?如今你吃穿盡有,還有個媳婦,如果當時我們要講那勞什子的骨氣,哪裡還有你的存身處!你看你這一副木呆呆的樣子,也不會好好攏住你那媳婦的心,讓她爹將店裡的活計都交給你,到時候傢俬不都是你掌著?然後幫襯著你弟弟把媳婦娶了,再照顧下你侄兒,豈不是兩下趁便?你若是回來,家裡再添上你和你媳婦兩口子,你弟弟什麼時候才能娶上媳婦?」
許寧沉默許久,寶如心知許寧一定是沒想到,在許寧的心目中,他父母當時一直是不得已才賣了他入贅,其實心裡是心疼他的,至於不去看他,那是因為唐家從中作梗,父母要避嫌,總之從前羅氏哄得他對父母是感恩戴德,後來許寧歸宗後,許父許母對他的萬般疼愛倚重也是真心實意的,如今他開口,必是有七八分把握,沒想到被一口拒絕了。
大概許寧臉色不好,許林終於開口:「二郎,我們也是為了你好,你如今讀了幾本書,聽了別人幾句議論笑話,便有了想法,大約還怨我們給你丟了人……但凡咱們當時還有一口飯吃,也決不肯送你入贅。」
許寧低低道:「孩兒並不曾怨怪爹娘……」聲音卻有些苦澀。
許林道:「如今唐家供你衣食,給你請先生,又將女兒與你做了媳婦,你們小兩口看著也和美,日子已是比我們好過許多,如今不提你回來的事,我們何嘗不希望你回來?就是吃糠咽菜,也是一家人在一起,但是我們當初簽的是死契,唐家對你也無不妥之處,如今反悔,豈不是讓別人戳我們許家脊背被人恥笑?再說了,你那媳婦兒嬌養在家的,你回來,難道教她隨你過來住這村戶,吃穿與我們一樣?」
羅氏也說道:「不錯,你那媳婦一看就是個手裡散漫使錢,又是個吃不得苦的……」
許寧道:「她已同意與我和離……我也不怕吃苦……孩兒身上已有功名,先生也說我他應有科甲之分,將來若是聯科極第,也能光耀祖宗,貼補家用……」
羅氏忽然聲音高起來:「和離?你瘋了?這天下多少讀書人讀到白頭,每次也不過那幾百個人中舉,正如篩籮密眼裡頭篩了又篩的,如何說得恁般容易?那先生不過是湊趣哄多幾個束脩,如何便信以為實?」
許寧不說話,許林卻接著說道:「莫不是小倆口鬧彆扭了?我看那唐氏雖然嬌養,灶上倒是一把好手,想是家傳的功夫,你也算是有口福,你媳婦年紀還小,你慢慢煨她,自來婦人耳根軟,不怕哄不住她,你莫要亂耍脾氣,惹惱了唐家,倒要問我們的不是,和離這二字是萬不可提的……我也知道你年輕氣盛,你媳婦一臉孩氣,想必不會知冷著熱,又不會做小伏低,但是她這不是年紀還小麼?女人家都這樣,待到她為你生了孩兒,一顆心都在你身上了,自然日子就好過了……」
寶如抿了嘴,簡直可以想像許寧那一張死人臉上的心情,他大概本來覺得十拿九穩可以勸說他父母出面解契的吧?她雖然心裡幸災樂禍,卻也有些遺憾此事不成,這時外頭吹來陣穿堂風,她感覺到身上一陣冷,才泡暖的腳又冰涼了,連忙拎著木盆回了房內,連忙鑽入了被窩內,這時她才發現,被窩內居然還臥著個熏爐,暖洋洋的,她將整個身子都陷入了軟被內,感覺冰冷的身子暖起來,閉著眼睛想了想,知道許寧沒處可去,今晚定是要和自己同床的,雖然已是陌路,前世也是做了夫妻許多年,如今就算立時和離,也立不起貞節牌坊,倒也不必矯情,便往床內側挪了挪,將外側床沿留出來給許寧,翻身向內睡了。
過了許久,寶如都有些迷迷糊糊了,才感覺到許寧進了來,解了外袍掀被上了床,吹了燈,然後躺下。
她稍微清醒了些,感覺到許寧睡在外側,一動不動,許寧的睡相是極拘束規矩的,常常睡下去到早晨醒來都會是一個姿勢,她從前還笑過他,然而到底是夫妻多年,許寧心裡當是有事,她躺平過來,側頭看過去,果然看到許寧正睜著眼睛望著帳頂發呆,寶如忍不住嘲他:「睡不著了吧?你那親爹親娘的心早偏到胳肢窩去了,我娘從前說過,你爹娘從前到城裡,都是來借錢的,我阿爹阿娘怕你傷心,才都擋了去的,只有你信他們為你好每天都心疼你的那些傻話,有什麼都巴巴地送去給兩老,真正憨子一個。」
許寧閉了眼不說話,寶如嘲諷完通體舒暢,閉了眼睛也要睡覺,卻聽道許寧忽然道:「那樣想心裡會好受些。」
寶如一愣,不解其意:「啊?」
許寧仍然閉著眼,淡淡道:「為人在世,總要有點子東西撐著,那會兒還小,也不過是想著,家裡人希望我出人頭地,所以才能立定腳跟,一心往前衝罷了。」
寶如沉默了一會兒,興許是黑暗讓她想起了許久許久以前他們夫妻還並未視彼此如寇仇的時候,便道:「我們也都不是小兒了。」
許寧不說話,夜靜如水,黑暗濃稠似漆。
雖然什麼都看不見,寶如還是感覺到了許寧情緒很低沉,忍不住又習慣性地嘲諷他:「要不是我過來,你現在還哄著騙著十四歲的唐寶如呢。」她一想起來就覺得心裡紮著刺,自顧自地說道:「很好哄吧?只要買幾件漂亮衣服,教教寫字,說幾句軟話,她就傻乎乎地把一顆心都給了你,根本不知道你在這兒費盡心思地想著如何解契離開唐家。」黑暗讓她沉浸在了過去的情緒中難以自拔,越說越清醒。
「是有點遺憾。」一直沒開口的許寧忽然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