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回城路上

早飯果然大部分是剩菜,更誇張的是還不是寶如做的菜的剩菜,而是他們昨日去舅家喝的所謂喜酒帶回來的剩菜,有條魚已全剩下骨頭,只有零星魚肉掛在骨架上,羅氏居然還是拿出來熱了讓人吃,好在段月容自己估計也覺得看不過去,加了些大蔥姜蒜進去,湊成了一碟子。

羅氏看到唐寶如出來,臉色並不太好看,媳婦起得比自己這個婆婆還遲,她不高興是必然的,可惜她卻沒有那個底氣教訓媳婦,出贅的兒子比出嫁的女兒還不如,多少人家讓贅婿回家看一眼都已算是仁至義盡,更何況他們還帶了許多東西回來。只得板著臉道:「早點吃了上路吧,車子已收拾好,回去問親家的好,待轉年了有空我們去府城便去看你們。」

唐寶如心裡冷笑,面上只是淡淡:「有勞爹娘了,轉年開春地裡也忙,二郎也要忙著準備鄉試了,我爹我娘只說了,讓二郎什麼都別管,專管著這一樁咧。」

羅氏沒有聽到唐寶如歡迎他們去拜訪的話,臉上更是板得死死的,刻薄的話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依我說咱們普通人家,還是莫要對科舉這事太上心,倒不如守著家裡的本業,踏踏實實過好小兩口的小日子,那書讀多了,沒考出功名,人卻牛心左性,五穀不分木呆呆的,可怎麼得了,每科普天下只中得三百個進士,那城裡多少高才絕學讀到白頭,尚不能夠飛黃騰達,二郎才讀得年把書,就想要中舉人進士,怎麼可能?那些先生為著束脩,自然恭維主家,只說是科考有望,你年紀輕不曉事,你爹娘辛勤半世,掙了這些傢俬,既然養了二郎,合該好好守著家業,你也幫扶著二郎,傳續香煙,這方是過日子的道理,你正該回去勸勸你爹娘才是。」

唐寶如聽她這一口氣說的伶俐得很,不由想起從前她到了京城,被那些貴家小姐恭維她能語便言,氣度絲毫不像農家出身來,論起這一份天下永遠是自己對,理直氣壯的氣派,確實和那些貴族夫人小姐異曲同工。這時許寧正好從外頭挑了水進來,聽到這一席話,也不動聲色,只道:「水缸已是都挑滿了,吃過早飯我們便回去吧。」

羅氏見了許寧,想起昨夜到底是拒絕了二兒子的要求,有些心虛,也不再說什麼,一家子吃過早飯,事先雇好的車也到了,停在了門前,段月容連忙將回禮往車上搬,許平卻只是袖手一旁纏著和許寧說城裡的見聞,許林和羅氏則視若無睹,只由著段月容和車伕忙碌著,唐寶如抱著許敬,也搭不上手,只看著身強力壯的許平心裡冷笑。

許家送了許寧和唐寶如上車,唐寶如看了下那幾樣回禮,幾條有些發黑的燻肉,一袋子花生,一壺油,一壇菊花酒,一袋子乾菜,一籃子雞蛋,暗暗撇嘴,知道這已是看在昨天那豐盛禮物上的回禮了,羅氏為人慳吝,燻肉那種東西已是猶如割了她的肉了,就怕不知是什麼時候做的,只那乾菜和菊花酒應當是段月容的手筆,她倒有幾分才能,乾菜曬得挺香,那酒也釀得還行。

她給了敬哥兒一個紅包,在許平有些期盼的眼光中視若無睹地上了車,許平這小叔子長得頗高了,卻仍一片孩子心性,被許林和周氏寵得有些好逸惡勞卻不自知,她著實不喜歡,許寧從包裡拿了個紅包給許平道:「壓歲錢。」許平這才咧了嘴笑了,許寧上車坐在了唐寶如身邊,放下了簾子,前邊趕車的大叔一甩長鞭便離了青溪村。

車上一直安靜,許寧拿了本書在對面閒翻著,唐寶如因為早上睡過回籠覺,正是精神,便揭了簾子往外看風景,只是正是冬日,到處都是光禿禿的地,遠處的雪看上去也髒髒的,看了一會兒便覺得十分單調枯燥,放了簾子看許寧仍然氣定神閒,想起昨夜他那一些情緒的外露,倒也覺出了些好笑來,這位養氣功夫甚佳年紀輕輕便權傾朝野的許相爺,大概只有自己見過他失態的樣子。

她忍不住問他:「你將來打算如何?先中舉再說?」

許寧眼皮都不抬,翻過一頁,淡淡道:「總要先中了舉,再一樣一樣和人清算便是。」

唐寶如撇了撇嘴,許寧卻忽然道:「既然已決定了合作,你是不是該告訴我一些我死後的事情?」

唐寶如道:「誰和你合作?」一邊又恍然大悟,自己比許寧的優勢居然是自己多活了三年!

許寧嘴角挑了挑,似在笑她的嘴硬,唐寶如有些氣短,知道如今主動權在他,雖然他沒有威脅過她,她卻依然能感覺到面前這人不動聲色的威懾感,她轉過臉,嘀咕道:「我一個婦道人家,知道得也不多,那殺千刀的林謙倒是說過一些,你死後宗慈拜了相,不過好像皇帝也挺忌憚他的,沒你那時候那樣有朝中說一不二的,聽說和你來往密的被問罪了不少,不過也沒怎麼敢狠命清算,畢竟那會兒多少人都趨炎附勢著的,誰又敢說和你完全沒牽扯……哦對了……」

她抬起了一邊眉毛,揶揄道:「永安長公主聽說出了家,去了護國寺,還有那個誰誰,柳淮娘,撞死在你墓前……可憐那樣一個絕色,多少富家公子歎息風塵女子中也有這般貞烈殉情的女子,真是好一段風月佳話……」

許寧終於抬起了眼看向她,眼睛裡有了些迷茫,天頂光漏下,他的眼睛裡化不開的憂鬱曾令多少女子為之心醉迷戀,唐寶如更是連譏帶諷道:「真是想不到吧?可惜你居然是來了這裡,人家本來是想著和你一同投胎的吧,出家也是為了修來世……呵呵。」

許寧默默無言,過了一會兒才道:「不管你信不信,其實我和她們不過略說得上些話罷了……她們會這樣,我也很吃驚……」

唐寶如嗤了聲道:「可不是你們讀書人說的什麼白首如新,傾蓋如故了……我就是那如新的白首,她們才是你那知音的傾蓋之交……」,許寧不欲與她繼續糾纏這個話題,只是問道:「那麼你呢?林謙怎麼你了?」

唐寶如冷笑了聲:「你那道貌岸然的好友,我一直以為他謙謙君子對我多有照拂,誰知道他居然引了我去見給他的上司拉皮條,真真是想不到如此,依我說上一世你的眼睛是瞎了吧?交的都是些什麼齷蹉朋友。」

許寧唇抿緊了:「哪一個上司?」

唐寶如想了下:「就是那個祖上是皮匠的那個,姓侯的,我記得他也來過咱們府上給老太太賀壽見過,個子不高,長得有些女氣的……」

許寧截口:「侯行玉。」

唐寶如點頭:「他似乎封了個什麼官,挺大的,我也沒記著,當時我一氣之下,拿燭台拔了蠟燭捅了他,後來外頭伺候的人聽著聲響不對在撞門,我想著這次橫豎躲不過去了,省得落在別人手裡零零碎碎受罪,過堂還要受辱,便自己了結了。」

許寧側臉繃緊了,薄唇緊抿,顯然咬了牙在賭氣,唐寶如不意看他如此生氣,轉念一想許寧這人其實自尊心頗高,大概對自己的女人被人欺辱總覺得分外受辱罷了,提起自己死的事,她也覺得有些心情低落,便轉了口道:「其實我對官場那些事都不瞭解,連官名都記不住,每次參加宴會都被那些夫人小姐明裡暗裡的嘲笑,算不上個合格的官夫人……」

許寧抬了眼道:「不需要你做那些……」

唐寶如一怔,正要開口說什麼,卻忽然車輪一陣劇烈顛簸,外頭一陣驢高亢地叫聲,她坐不住身子一歪,被許寧一把拉住,車子忽然天翻地覆地往一側倒了過去,她完全沒反應過來,就已被許寧結結實實地按在了懷裡,兩個人一同摔出了車子外頭,只聽到光當光當地響聲,想必是那些裝著節禮的罈子摔了下來。

等車子終於停了下來的時候,她整個人都被許寧護在了懷裡躺在泥地上,腰部被咯得生疼,她正呆著,聽到了那趕車的趙爺驚恐地道:「客人你們沒事吧?驢驚了!車翻了!」

她動了動,感覺到許寧壓在自己身上沒說話,嚇了一跳道:「許寧?」

許寧終於動了動,低頭問她:「你沒事吧?」

唐寶如只感覺到背上被硬石頭咯著,好在冬天衣服厚,應當沒傷著,想著大概也就一些青紫,搖了搖頭,許寧鬆開唐寶如,慢慢起了身,趙大爺有些驚慌道:「您的手臂!」

唐寶如站了起來拍著身上的泥,聽到趙大爺說話,看過去,看到許寧背上一片狼藉,全是那些裝著酒啊油啊的罈子碎了潑在上頭,還有幾個被打碎的雞蛋,手肘那兒捲了起來,擦破了一片,正滲著血,許寧並不慌張,拿了帕子擦著傷口上蘸的泥土,一邊道:「小問題,趙爺您別著急,咱們先把車子扶起吧。」說著便與他合力將車子扶了起來。

唐寶如念及他適才護著自己的舉動,從懷裡拿了張乾淨的帕子過去替他裹了裹傷口,看了下一地狼藉,油啊酒啊撒了一地,雞蛋撿起來好的也沒幾個了,他們二人是見過富貴的,也並不太在意,只是那趕車的趙爺驚得臉煞白,只怕主家要他賠,只結結巴巴地說著不收僱車的費用了。

許寧如何會與他計較,安慰了他兩句,便扶了唐寶如上了車,緊著回城才好收拾這一身狼藉了。

一路默默無言,回到了住處許寧便命人備熱水洗換,又叫人拿了跌打的藥酒來擦。小荷來伺候她洗浴的時候道:「姑爺好緊張小娘子,一直教我看好小娘子哪裡有傷的要搽藥哩,我看這背後青了一塊,一會兒我替您熱熱揉開,明兒就好了。」

唐寶如有些嫌棄那藥酒的味道,說道:「不理它過幾日也會自己好,搽了藥粘膩膩的如何著衣裳。」

小荷皺眉道:「娘子如何如此不愛惜自己身體。」

唐寶如揮了揮手不耐煩地讓她下去,自己上輩子親手操持家事磨豆腐,這些小傷算的了什麼,倒是許寧今日護著她……也不知身上有沒有什麼傷,她雖然厭惡他負心薄倖,今日他護著她才受了傷卻也是真的,她總不能不聞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