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3 章
番外之意難終

裴瑄是遊俠兒,喝最烈的酒,吃最香的肉,仗劍江湖,闖蕩天涯,恣意人生,無牽無掛,也不是沒有去過花街柳巷,沾沾女人,卻也都是露水姻緣,從不牽連,未有過刻骨銘心之人,清風明月,名花美酒,覺得便可如此逍遙一世。

然而那一年他去了京城,仗義收留了一對兄弟後,便不小心踏入了名利場中。

然而這都沒甚麼,人生因這些經歷更為完滿,他跟著許寧放過外放,領過暗衛,為民做過主,為國鋤過奸,恣意瀟灑,威風凜凜,做過許多身在江湖之時做不到的事——也見過許多草莽時見不到的人。

譬如長公主。

第一次見她,素裘青衣,驚馬蹄下勇救稚子,那一天正是上元夜,處處張燈結綵,天上落著雪,她的眉目清華,立在街道上,蕭蕭肅肅,風寂馬寒,看向他時,目光清澈。他在江湖中,不是沒見過自稱俠女扶危濟困的不羈女子,也曾見過英氣勃勃舞刀弄劍的女子,然而那一刻,他卻油然覺得,那個女子即便不會武,卻也當得起一個「英」和一個「俠」字。

很快便又再見她,卻已是金枝玉葉,天潢貴胄的尊貴身份,他有些訝異,然而對方以汗血馬駒相贈,卻實實在在送到了他的心中。

千里馬從來都是四海為家之人最喜愛的東西,然而好馬可遇不可求,更何況要養一匹好馬,也需要灌注十分精力。

他當真用心養起那匹馬駒來,天寒的時候,甚至寧願到馬廄去和那馬駒一起睡,俸祿一發,便先拿來買馬料,馬料比他自己吃的還好,要不是後來跟著許大人見識過那真正的寶藏,他還真有些養不起那馬兒。

用心養的馬兒當然好,悉心養成後,那烈馬,誰都降服不了,只認自己,日行千里,穩健輕快,正是他最好的夥伴,他恣意四海數年,從來對身外之物毫不在意,卻第一次有了一樣自己在意,不會隨意割捨的東西。

從蜀地回來,他便被陛下秘密召見,擔任了一支暗軍的統帥,一支最強的軍隊,號令皆由他,豪情油然而生,他第一次感覺到了男兒建功立業的喜悅。

之後他被官家給了個秘密任務,到永安長公主身邊去做護衛,明面上是查一個案子,其實主要是注意太后那邊的動向。

他去拜見永安長公主的時候,永安長公主臉上彷彿能發光一般的笑容,讓他吃了一驚,從那時候起,他終於隱約感覺到,大概長公主待他,是有些不一樣的。

他其實是個十分受女子喜歡的男人,浪跡江湖間,總會有女子給他遞些眼色,有句老話說得好,與婦人調笑,不問她肯不肯,只看她笑不笑。他一向總是能見到女子們的笑容的,但因著幼時的遭遇,他不願意成婚,因此並不肯與女子有什麼牽連。

然而這是第一次,他發現被一個女子喜歡,居然也會讓他自己心裡生出了歡喜來。

但是她並不熱切,也並不表白,他無從拒絕,只看著那金枝玉葉的人,用盡心思地想著法子討好他,是的,住的地方,吃的東西,喝的酒,每一個地方,他都能感覺到她的用心,猶如春風暖陽,不知不覺吹開梨花。

他有愧疚,因為他卻是要謀算她的親生母親,他只能表面上裝作不知,一直若無其事的享受著那些用心,卻不得不硬起心腸,將太后的動向一一遞往宮中。

刺殺發生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了不對,因為心生愧疚,他拚死保護了公主,沒想到箭上有毒,他處置得很快,但依然在脫險後失去了意識。

之後是高燒和昏迷,然而朦朦朧朧中,他都能聽到女子的哭泣聲,他以為她從來不會哭的。她總是那樣從容不迫,即便是在感情問題上,她也是那樣有條不紊,細水長流,潤物無聲地施展柔情手段。

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回到了許府,許寧顯然也已發現了刺殺的不合理之處,討論了一番又上稟了陛下,之後便是忙碌的安排,他病體漸舒,卻一次也沒有見到長公主來見他,甚至一言半語,只是有傳言,太后在替永安長公主找駙馬,都是位高權重的勳貴門庭。

然而長公主卻剪了頭髮,立意出家。

這是宮闈秘聞,外人不懂,掌握著宮廷禁衛的他卻知道,他隱隱有些為那個聰慧的已經猜到一切的長公主而感到了遺憾,一邊是固執的生母,一邊是算得上聖明的天子,她無法抉擇,只能選擇逃避出家,這已是她能選擇的最好的路了。

時間賜予了她與別的女子不一樣的智慧,苦難磨折卻又讓她柔韌溫和,偌大天下,這樣一個女子,卻無處可以庇佑,無人能夠托付,沒有人聽過她的真心話,又或者,沒有人想要聽她的真心話。多麼奇怪,皇帝的女兒,卻無人真心愛護於她,便是自己,也只是一個居心叵測安置在她身邊的棋子,卻已讓她眼睛發亮,大概,還曾做過一些溫柔繾綣的打算。

形勢越來越緊張,許寧將妻兒都哄出了京城,他蟄伏多年,也就為了這一次的圖窮匕見。

太后最後被深禁於深宮內祈福養病,齊國公奪爵,流放,簪纓世家,轟然敗落。也不知那女子,在青燈黃卷之間,是為自己的母族而痛哭,還是會為了自己的人生而感覺到哀悼?她斬斷自己的塵緣,決然將自己送回許府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他不知道,他只是出去騎了整日的馬。如今功成名就,比起從前,更應痛快逍遙,然而狂風闖蕩胸膛,並不讓他感覺到久違的豪情,夕陽西下的時候,他讀書不多,卻想起了一句詩,忍教長日愁生,誰見夕陽孤夢,覺來無限傷情。

他忽然想家了,想起小時候父母尚在的那個家,阿爹時常帶著他出去騎馬,而阿娘雖然時常對阿爹怨懟,卻待自己和弟弟十分溫柔體貼。

他……想回家看看。

他真的向官家辭了官,回了家。他一貫任俠,官家雖然一再挽留,畢竟大事已成,卻也到底還是依從了他,畢竟他也一直在明面上沒有任甚麼重要職務,也就放了他走。

他回了家鄉去看,那樣多年他流浪許久,開始想要報仇,不肯回去看,後來報仇已無意義,仇人已老病不堪,卻害怕勾起傷心事,也一直沒有回家。

未老莫還鄉,還鄉需斷腸。

舊府邸因為曾發生過滅門血案一直廢棄著,全家的墳墓仍有故友修整祭拜,老街坊還有記得裴家的,看到他拉著手痛哭流涕,問他可成婚生子,知道他仍一個人,恨恨用枴杖敲著他:「教你爹娘在地下如何閉得上眼睛?」

他在家鄉逗留了數月,修了爹娘的墳,給家鄉修橋整路建私塾,鄉親們十分感動,給他在原來裴家的舊址重新修葺過,他看著自己小時候和弟弟一起爬過的桃樹,一起釣過魚的魚塘,感覺到了自己如同一點蒲公英,飄飄忽忽許久,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鄉,而第一次有了紮下根定下來的感覺。

鄉親們厚道,上門來說親的絡繹不絕,他走在修好的空落落的裴宅裡,想著是該有個女主人來操持這裡,是該有些調皮的小蘿蔔頭,一個個嘻嘻哈哈地用笑聲鬧聲來填滿這裡。

應該是誰呢?

生命裡曾經認識過的女子一一從腦海中掠過,他卻只想起了一個女子,她高貴卻不傲慢,聰慧卻不刻薄,喜歡一個人,卻並不會為此放低姿態卑微柔弱,自己有困難,卻不肯求助於人,給人帶來困擾,只是一個人默默的承擔。

後院那匹佳人贈的馬兒恢恢的叫著,彷彿提醒他著什麼。這是她給他的一樣最好的禮物,一個讓他發現自己不會無牽無掛,不是孤身一人的夥伴。

京裡傳來了消息,太后薨了,舉國致哀三月。

他跨上馬,向京裡風馳電掣而去。

皇廟裡,永安素衣銀釵走出院子,缺月孤桐,老鴉呀呀的叫,撲騰飛走,她抬頭去看那老鴉,卻不妨看到一個英挺男子,一身墨綠立領長袍,面上含笑,鳳眼明亮,他向她伸出手:「殿下,此間事已了,不知可願到同裴某到民間四處看看?」

……

永安長公主也薨了的消息傳開來的時候,遙遠的裴瑄的家鄉修好的新宅子裡,多了一位美貌的主母。

而許久以後,也同樣急流勇退的許相爺攜妻子兒女回鄉,也曾特特繞道去探了探這位從前的老友,裴瑄大喜,與許相爺飲酒吃飯,談孩子教養,與世間那等凡塵俗世的男子,並無異樣。

公主與唐寶如說起前塵種種,不免自嘲道:「做大俠其實就是怕麻煩,當時我那身份,他自然絕不會考慮我,最後峰迴路轉,其實也無非是我對他已不再是麻煩罷了。」

寶如搖頭歎氣:「公主未免自謙了,能讓浪子回頭的女人,從來都不是容易做的。」

公主凝神了一會兒笑道:「不必再用舊時稱呼……當時已覺得自己是一縷幽魂,是行屍走肉罷了,他卻忽然出現對我伸出援手,讓我發現原來我也可在陽光下行走,嬉笑,成為一個普通的母親和妻子,我曾給予他的,不過是一些矜持的喜愛和暗示,他還給我的,卻是真實鮮活的下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