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如有意,慕娉婷

  在大荒的西邊有一座秀麗的山峰,叫玉山。玉山是上古聖地,靈氣特殊,任何神兵利器只要進入玉山就會失去法力,是永無兵戈之爭的世外桃源。所有執掌玉山的女子都恪守古訓,不入紅塵、遠離紛爭。歷次神族爭鬥中,超然世外的玉山庇護過不少神和妖,就是神農和高辛兩個上古神族都曾受過玉山恩惠。因而,玉山在大荒地位尊崇,就是三帝也禮讓三分。

  執掌玉山的女子被尊稱為王母,因玉山在西,世人也常稱西王母,王母每三十年舉行一次蟠桃宴,邀天下英雄齊聚一堂。這幾日,又是三十年一次的蟠桃宴,賓客從八荒六合趕來赴宴,玉山上客來客往煞是熱鬧。

  蚩尤一身紅袍,大步從瑤池邊走過,神情冷漠,目光銳利。

  瑤池岸邊遍植桃樹,花開千年不落,岸上繁花爛漫。岸下碧波蕩漾,花映水,水映花,岸上岸下,一團團、一簇簇,交相輝映,繽紛絢爛。

  一陣風過,桃花瓣猶如急雨,簌簌而落,輕拂過蚩尤的眉梢、臉頰、肩頭,他的步子漸慢,看著漫天花雨,目光變得恍惚迷離,氤氳出若有若無的哀傷。

  他的視線隨著幾片隨風而舞的桃花瓣,望向了遠處—淼淼碧波,煙水迷濛,十里桃林。九曲長廊,朱紅色的水榭中,一個青衣女子倚欄而立。手中把玩著一枝桃花,低頭撕扯桃花蕊,逗弄著瑤池中的五色魚。

  蚩尤的心驟然急跳,大步而去,一邊快步疾走。一邊張望著青衣女子,可隔著重重花影,那抹青影若隱若現。總是看不真切,等他奔到水榭處,已經不見青衣女子。

  他急切地四處查看,陣陣清脆的笑聲從桃花林內飛出,蚩尤飛奔而去。一群少女正在戲鬧,有穿青衫的,蚩尤伸手欲抓,「阿珩!」少女嬌笑著回頭。

  蚩尤的手停在半空,不是她!

  碧波廊上的身影幾乎一模一樣,一時間昏了頭,竟然以為是阿珩,可阿珩已離世兩年,剎那的心跳竟只是斜陽花影下的一場幻覺。

  他神情悵然,轉身而去,瑤池邊的映日紅桃開得如火如荼,可漫天繽紛在他眼裡都失去了色彩,透著難言的寂寥。

  桃花林內,兩位女子並肩而行,從外貌看上去,年齡差不多,實際卻是兩個輩分。一位是神農國的大王姬雲桑,一位就是玉山王母。

  傳說玉山之上寶貝無數,雲桑好奇地問王母玉山到底收藏了些什麼神兵寶器。

  王母毫不避諱雲桑,詳細地一一道來。

  雲桑出身上古神族,頗有家學淵源,王母所說的神器她都聽聞過一二,可位列神兵之首的兵器卻從未聽過,居然是一把沒有箭的弓。

  雲桑問王母,「只聽聞盤古大帝有一把劈開了天地的盤古斧,從未聽聞過盤古弓,難道這世間竟沒有一支箭可配用?既無箭,那要弓何用?」

  王母性子嚴肅,不苟言笑,對雲桑卻十分和藹,溫和地說:「這把弓並不是用來殺戮,而是用來尋找。太祖師父的殘存手稿上說盤古大帝劈開天地後,因為忙碌於治理這個天地,失去了心愛的女子。盤古大帝為了再次見到她,於是窮極心思,打造了這把弓。據說把弓拉滿,只要心裡唸著誰,不管距離多麼遙遠,不管他是神是魔、是生是死,都可以再次相聚。」

  「怎麼相聚呢?難道這把弓能指明尋找的方向?」

  「不知道。據說當年伏羲大帝仙逝後,女媧大帝因為相思難解,曾上玉山借弓。可是拼盡全部神力,滿弓射出後,連對伏羲大帝的一絲感應都沒有,更不要提相聚了。」

  雲桑雖然穩重,畢竟少女心性,一聽立即生了興趣,感嘆道:「原來女媧大帝也像普通女子一般,會因為相思而無計可施。只是盤古大帝神力無邊,無所不知,怎麼會找不到自己心愛的女子呢?」

  「不知道。」

  「盤古大帝鑄成弓後和他心愛的女子相聚了嗎?」

  王母笑道:「我怎麼知道?你這孩子別較真了!太祖師傅只是根據傳聞隨手記錄,究竟是真是假都不知道,也許壓根就是一段穿鑿附會的無稽之談。」

  蚩尤聽到這裡,分開桃樹枝椏,走了過去,「我想要這把盤古弓。」

  王母心內暗驚,她居然沒有察覺到他在近處,語氣卻依舊溫和,「這是玉山收藏的神器之首,不能給你。」

  雲桑趕在蚩尤開口前,搶著說:「王母,這次蟠桃大會用來做綵頭的寶貝是什麼?」又對蚩尤說:「你若想要神器,到時候去搶這個寶貝。」

  「肯定不是盤古弓,不過也是難得一見的神器。」王母打算離去,「軒轅王姬第一次來玉山,我還要去見見她,你們隨意。」

  雲桑少時曾跟隨軒轅王后嫘祖學過養蠶紡紗,與軒轅王姬軒轅妭朝夕相伴過十年,感情很好,喜道:「原來妭妹妹也來了,我都好多年沒見過她了,待會就去找她敘舊。」

  雲桑看王母走遠了,對蚩尤半是警告、半是央求地說:「我知道你一向無法無天,任性胡為,不過這裡不是神農山。你可千萬別亂來,否則出了事,誰都救不了你。」

  「知道了。」蚩尤笑了笑,打量著桃林的方位佈局,雲桑心思聰慧,博學多識,行事果決。就是祝融都讓她三分,她卻拿蚩尤一點辦法沒有,看到他的笑意。心裡越發忐忑,只能暗求是她多慮了,「父王讓我帶你來蟠桃宴,是想讓你熟悉一下大荒的形勢,可不是讓你來胡鬧。這大荒內有幾個女子得罪不得,第一就是王母,你千萬不要……」

  蚩尤打斷了她,「第二呢?」

  「軒轅族的王姬軒轅妭。」

  蚩尤打趣道:「難道不是你?」

  雲桑嗔了蚩尤一眼,「軒轅黃帝侍嬪很多,有四個正式冊封的妃子,這四個妃子總共生了九個兒子。卻只有一個王姬軒轅妭,並且是正妃嫘祖所生,軒轅妭一母同胞的哥哥就是最有可能繼承帝位的軒轅青陽。軒轅妭自幼和高辛族定親,夫婿是高辛少昊,也是極有可能繼承俊帝之位。」

  蚩尤的視線在桃林中徘徊,漫不經心地說:「這個軒轅妭倒的確惹不起。」

  雲桑含笑道:「不過,她性子是極好的。王母卻……」

  蚩尤一聽她還要轉著彎子勸他別亂來,轉身就走,雲桑蹙眉。一瞬後又笑搖搖頭,以蚩尤的性子,能忍耐地聽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

  雲桑看看時辰,估摸著軒轅妭那裡已清淨下來,問清楚她居於凹凸館後,沿著侍女指點的方向,獨自一個前去拜訪。

  雲桑博聞強識,見過不少名園奇林,知道名要與景相呼應,才算好名。凹凸二字做館名,倒也奇突別緻,只是實在想不出來景緻要如何凹凸才能切中名字。

  一路行來,離瑤池愈遠,愈是荒涼。草木漸顯野趣,碎石小徑蜿蜒曲折,一條小溪潺潺而流,時隱時現。走了不多時,看到不遠處的山崖上小橋流水、亭台樓榭。四周也種著桃樹,可不同於瑤池岸邊的映日紅桃,十里桃林。花色濃烈,這裡俱是千瓣白桃,種得稀落間離,一樹樹白花,貞靜幽潔。仿若空谷幽居的佳人,或靜靜綻放在小軒窗下,或只聞暗香。不見花樹,待四處尋找,才發現烏簷角下,隔著青石牆羞答答地探出一枝來。

  許是為了不破壞館中的清幽雅靜,侍女也用得很少,雲桑一路走來竟然沒碰到一個侍女。無比貼合雲桑心意,只是凹凸二字的意思仍看不出來,可建造此處者心思玲瓏,想來絕不會空用凹凸二字。

  沿著花徑慢走,只聞泉水叮咚,卻不見水。轉過山壁,遠遠看到一汪深池,池水清碧如玉,池畔的石上雕著古拙的凹晶池三字。雲桑心喜,快走幾步,站在池邊。只覺習習涼意拂面,無比愜意,不經意地低頭看到池中倒影,被嚇了一跳,池面上竟然有好幾個她。有的矮小如侏儒,有的高大如巨人,有的脖子細肚子大。猶如水甕,有的四肢頎長腦袋碩大,猶如竹竿頂冬瓜……個個都無比趣怪滑稽。

  待發現其中奧妙,雲桑幾乎擊掌稱妙。原來這裡不僅僅是水碧如玉,還是玉碧如水,眼前的整汪清池看似水波起伏。渾然一體,實際間中有無數碧玉,建造者利用碧玉的弧度巧妙地讓池水時高時低,構造出無數個凹凸來,水面猶如玉鏡。能映照出人像,也就形成了無數個凹凸鏡,凹鏡處會將人縮小,凸鏡處會將人放大。

  雲桑看看四下無人,童心大發,在潭邊走來走去。伸手抬腳,看著池中的自己一會是個大胖子,一會是個小瘦子,笑得前仰後合。她笑,形態各異的她也笑,雲桑越發笑個不停,樂得眼角的淚都要流下來。

  一個青衣少女躲在暗處,靜靜看著雲桑。

  她起先在山壁上玩時,已看到雲桑,只不過玩心忽起。想看看端莊嫻靜的雲桑第一次看到這汪怪異的池水時會不會像她一樣手舞足蹈,笑得直不起身,所以躲到暗處,打算等雲桑笑得最沒有防備時,突然跳出來嚇她一跳。

  可等她真看到雲桑大笑時,忽然就一點都不想打攪她了。雲桑的母后早亡,小妹女娃在東海邊玩水時溺水而亡,二妹瑤姬一出娘胎就是個病秧子,雲桑小小年紀就心事重重,幾乎從未失態大笑過。

  雲桑的笑聲突停,面色冰冷,斥喝道:「誰?出來!」

  青衣少女一驚,正打算乖乖地出去認錯求饒,卻看桃林深處,一個面容清逸、身姿風雅的男子踏著花香,分開花樹,徐徐而來。他眼中唇邊俱是笑意,「王姬,請恕罪,只是看到王姬猶如孩童般手舞足蹈、恣意大笑,所以未舍打擾。」

  雲桑頰邊泛起淡淡紅暈,神情越發清冷,「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還敢放肆偷看?」

  她粉面含怒,眼角蘊愁,一身素衣。俏立於凹晶池畔,身後是幾株欺雲壓雪的千瓣白桃,她的身姿卻比花更清更幽。

  男子翩翩施禮,誠懇地說:「不是在下放肆,只是當年耗費三載心血設計這座凹凸館時,就是希望這汪碧池能讓見者忘記世間憂愁,開懷大笑。今日看見心願成真,多有失禮,請王姬恕罪。」

  雲桑一愣,這巧奪天工、寓意深刻的「凹凸」二字竟然出自他手?不知不覺中,怒氣已散。

  潭中的身影,有胖有瘦,有高有低,雲桑低聲說:「這千奇百怪的影像壓根不像我們,卻又都是我們,沒有了華服的修飾。沒有了外貌的美醜,暫時間就忘記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只是自己為自己開懷大笑。你說心願成真,剛才那開懷大笑只是一半,為了謝你讓我開懷而笑,我就成全你的另一半心願。」

  男子問:「另一半心願?」

  雲桑淡淡一笑,指著潭中男子的身影和自己的身影,「既然此潭中,再沒有外物的修飾羈絆,我只是我。你只是你,那麼你無需請罪,我也無權恕罪。」

  男子心頭驟然急跳,眼中掠過驚訝欣喜,卻只是不動聲色地微笑。

  雲桑打量著池水說,「此處凹凸結合,雖然精妙,卻仍在大凹中。如果只憑此就叫凹凸館,未免太小家子氣,你定不屑為之。如果此池為凹,想來應該有山為凸,有了水凹石凸,山水氣象,才能稱得上凹凸館。」說著話,雲桑沿著凹晶池,向著水潭另一側的陡壁險峰行去。

  男子心中又是驚又是喜,凝視著雲桑,默默不語。

  雲桑四處尋找著道路,草木陡然茂密起來,找了一會才在峭壁下發現一條羊腸小徑,只容一人通過,岩壁上刻著「凸碧山」三字。「凹晶池、凸碧山。」雲桑一邊心頭默念,一邊沿著石階而上,攀援到山頂。

  整塊山峰都是玉石,凸起聳立,朝著潭水的一面凹凸起伏。凸起處顏色淺白,凹下處顏色深沉,由於反射光線的深淺不同,恰好中和了一些潭水中的凹凸,又因為是從高往下看。池水中的凹凸不再明顯,所以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水平如鏡,只清清楚楚地映著一男一女,並肩而立。

  雲桑想了一瞬,才明白肯定是崖壁上另有機關,巧妙利用了玉鏡的折射。明明她和男子一個在上,一個在下,一個在岸這邊。一個在岸那邊,可雲桑看到的影子卻是她和他並肩而立,親密依偎。

  雲桑先是讚歎男子學識淵博,將各種技藝融匯一起,等看到水潭中她與男子的「親密」時,明知道男子那個角度看不到,也不禁雙頰羞紅。狠狠瞪了男子一眼,心裡嘀咕,他這麼設計就存了輕薄的心!飛快躍下山岩,不願再和男子多「依偎」一瞬,倉促間,也就沒有看到幾個小字投影在水潭中,影影綽綽:水月鏡像、無心去來。

  雲桑回到岸邊時,依舊沒有好臉色,譏嘲道:「心思倒是凹凸,可惜用錯了地方!」

  男子卻也是神情漠然,把一個玉匣遞給雲桑,淡淡說:「我奉殿下之命,來給王姬送這個,東西已送到,在下告退。」說完就立即揚長而去,十分無禮,和起先的談笑自若、謙遜有禮截然不同。

  雲桑一口氣梗在胸口,恨恨地看著他的背影,可又說不清楚自己惱什麼。半晌後,低頭看到玉匣上的玄鳥徽印—高辛王室的徽印,才突然意識到,「喂,你認錯了,我不是軒轅王姬,是神農王姬。」

  青衣少女從山洞中跳出,一邊拍掌,一邊大笑,「好個凹凸,設計得妙,解得更妙,我都在這潭水邊玩了半日了,仍沒看破什麼水為凹、山為凸。」

  雲桑也不知為何,心中又羞又惱,竟是從未有過的古怪滋味,沒好氣地把玉匣扔給青衣少女,譏嘲道:「軒轅王姬,你的好夫婿千里迢迢派屬下給你送禮呢,難怪把你笑成這樣!」

  軒轅妭打開玉匣看了一眼,紅著臉說:「哪裡是送禮?只是些藥丸而已。」一抬頭,看雲桑愣愣地站著,叫了幾聲,她都未聽到。

  軒轅妭搖了搖她,「姐姐,你怎麼了?」

  雲桑說:「剛才那位公子是少昊派來給你送東西的?」

  「看來是了。」

  「他看我衣飾華貴,又住在凹凸館裡,叫我王姬,我也答應,其實是把我誤當作了你。」

  「是啊,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軒轅妭一頭霧水,不知道雲桑究竟想說什麼。

  「那他自然也就以為我是少昊的未婚妻了,以為我是有婚約在身的女子。」

  「嗯。」軒轅妭點點頭,仍然不明白雲桑想說什麼。

  雲桑嫣然一笑,眼中隱有歡喜。

  「姐姐,你怎麼一會怒,一會呆,一會喜的?和以前大不一樣。」

  雲桑含笑不語,半晌後才說:「你倒還和小時一個樣子。咦?藥丸?少昊為什麼要特意派使者送你藥丸?你生病了嗎?難怪看著面色蒼白。」

  「唉!別提了,說出來都是笑話!我在人間遊歷時,受了點傷,被少昊救了。」

  雲桑在軒轅妭鼻頭上刮了一下,「這不是正好,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報。」

  軒轅妭撅著嘴,「好什麼好?我壓根沒見到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當時高辛的叛亂剛剛平定,大哥說少昊還有要事處理。未等我甦醒就離開了,他看到了我,我卻沒看到他,我現在都虧死了!」

  雲桑笑道:「別緊張,我雖也沒見過少昊,可我敢肯定少昊絕不會讓你失望。」

  「哼,你都沒見過能肯定什麼?」

  「你覺得剛才那男子怎麼樣?」

  「他的言談舉止讓我想起了知未伯伯。」知未輔佐黃帝立國,被譽為帝師,軒轅妭的評語足可以看出她也相當讚賞剛才的男子。

  雲桑說:「良禽擇木而棲,在高辛二十多位王子中,心思如此凹凸的男子選擇了少昊,所以你就放心吧。」她遲疑了一瞬,期期艾艾地問,「你能打聽到他是誰嗎?」

  「我讓四哥去問問就知道了,不說才華,只說容貌,那麼清逸俊美的公子在高辛也沒幾個。」

  雲桑臉上飛起一抹羞紅,「我還有件事情想麻煩你。」

  「什麼?」

  雲桑附在軒轅妭耳邊竊竊私語,軒轅妭時而驚訝,時而好笑。最後頻頻點著頭,兩個女子坐在潭邊說了一個多時辰,太陽西斜時,雲桑才離去。

  晚上,浮雲蔽月,山澗有霧。

  蟠桃園中的桃花猶如被輕紗籠罩,一眼望去,似乎整個天地都化成了迷迷濛濛的紅色煙霞。

  蚩尤飛掠而入,站在桃園中央,取出一條紅布矇住雙眼。白日裡,他就發現玉山和桃林是一個大陣,若不想被幻象迷惑,就不能看,只憑心眼去感受微妙的靈氣變化。

  他在桃林內走走停停,時而前進,時而轉彎。時而折回,終於破了桃林中的陣法,進入玉山的地宮。看他做得很容易,可其實一旦入陣,踏錯一步就是死,幾萬年來也只他一個成功闖過。

  整個地宮全部用玉石所建,沒有一顆夜明珠,卻有著晶瑩的亮光。地宮內房間林立,道路曲折,收藏著各種各樣的寶物,根本無從找起。蚩尤想盤古弓既然是神兵,那麼就應該收藏在兵器庫中,他凝神體會了一瞬,直奔殺氣最濃的方向去。

  沿著台階而下,甬道兩側擺著所有神夢寐以求的神兵利器,他卻看都不看,只是盯著最前方。

  在甬道的盡頭,是整塊白色玉石雕成的牆壁,壁上掛著一把弓。

  弓身漆黑,弓脊上刻著古樸簡單的紅色花紋,似感覺到蚩尤的意圖是它。弓身爆出道道紅光,弓也忽大忽小,大時比人都高,小時不過寸許。蚩尤這才真正理解了王母說此弓無箭可配的原因—弓的大小隨時在變,世間哪裡有箭可配?

  蚩尤靜靜地凝視了它一會,用足靈力,一手結成法陣,一手迅速摘下弓。不知道觸動了什麼機關,地宮開始震顫,屋頂有一塊塊鋒利的斬龍石落下。他急急閃避,好不容易閃避開,斬龍石化作千把利劍。飛擊向他,他一邊逃,一邊撒出早準備好的桃葉。桃葉與玉山同脈,能掩蓋住他的氣息。

  蚩尤跌跌撞撞地逃出了地宮,渾身上下都是傷,樣子狼狽不堪。侍衛已經趕到,他顧不上喘氣立即逃跑,可身後的追兵越來越多,從四面八方圍堵而來。

  林中已無處可躲,他只能跑向瑤池。

  一輪圓月懸掛在中天,溫柔地照拂著瑤池和桃林。晚風徐來,一池碧波蕩漾,十里落英繽紛。

  重重花影中,水榭的欄杆上懸空坐著一個青衣女子,女子雙手提著裙裾,腳上沒有穿鞋,踢打著水玩。串串水花高高飛起,粼粼月光與點點波光一同蕩漾在她雪白的足尖。

  剎那間,耳邊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不見,蚩尤的眼中只剩下了月光下、桃花影中的青衣女子,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變得異常清晰緩慢。蚩尤幾疑是夢,只一邊跑,一邊盯著她。眼睛眨都不眨,唯恐一眨眼,她就會消失。

  叫嚷聲傳過來,打破了瑤池夜晚的寧靜,青衣女子笑著聞聲回頭,蚩尤身子一震,硬生生地停住了步子。

  溶溶月色下,女子面目清晰,正是他遍尋不著、以為已死的西陵珩。

  「蚩尤?你怎麼在這裡?」西陵珩跳起來,滿面驚訝,看似凶巴巴,眼中卻是藏也藏不住的驚喜。

  蚩尤呆了一瞬,幾步飛掠到她身前,一把抓住她。仔仔細細地盯著她,這才敢確認一切是真,「你又怎麼在這裡?」

  西陵珩顧不上回答,指指桃林裡的侍衛,「他們是在追你嗎?你偷了什麼?」

  蚩尤聳聳肩,大大咧咧地說:「我從玉山地宮拿了把弓,不過現在已經沒有用了,待會還給他們算了。」

  西陵珩臉色大變,「你、你、你找死!這是聖地玉山,就是黃帝、炎帝、俊帝來了都要遵守玉山的規矩!」西陵珩急得團團轉,蚩尤卻一點不著急,好整以暇地笑看著西陵珩著急。

  眼看著侍衛們越來越近,西陵珩飛腳把蚩尤踢到水裡,「快逃!我來擋著追兵!趕快逃下玉山,立即把這破弓扔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永不要承認你進過玉山地宮盜寶,一旦承認必死無疑!」

  蚩尤一臉無賴相,腦袋浮在水面,緊張兮兮地說:「好媳婦,你若倒霉了,千萬別把我招供出來。」

  西陵珩沒好氣地說:「快滾!」

  眼見著侍衛們蜂擁而來,西陵珩偷偷去覷水面,看蚩尤已經消失。才鬆了口氣,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卻已被侍衛們團團包圍住,顧不上多想,和侍衛胡攪蠻纏地拖延著時間。

  第二日,表面上玉山一切照舊,可所有的客人都察覺了異樣。

  雲桑派侍女去打聽發生了什麼,侍女回來稟奏說:「昨日夜裡玉山地宮丟失了一件神器。」

  雲桑氣得雙眼幾乎要噴火,怒盯著蚩尤,正要發作,侍女接著說道:「據說已經抓住了賊子。」

  雲桑心下一鬆,訕訕地對蚩尤抱歉一笑,對侍女斥道:「下次說話不許大喘氣,一口氣說完了。」

  侍女新近才到雲桑身邊,還不瞭解雲桑外冷內熱的性子,怯怯應道:「是!」

  雲桑問道:「誰膽子這麼大,竟然敢冒犯玉山?」

  「沒打聽到,因為事關重大聽服侍王母的姐姐說王母親審賊子審了半夜都沒審出結果,也沒有找到贓物。只得先把賊子放了,還禁止侍女再談論,不過、不過……」侍女一口氣實在喘不過來,臉漲得通紅。

  雲桑無奈地說:「你把氣喘順了再說。」

  侍女不知所措,泫然欲泣,始作俑者蚩尤卻笑起來,「不過什麼?」

  侍女深吸口氣,快速回道:「不過王母說地宮失竊時只有她一個在場,嫌疑最大,若她不能證明自己清白,就要幽禁她一百二十年。」

  蚩尤若有所思:「要幽禁一百二十年?」

  雲桑揮手讓侍女退下,淡淡道:「這已經很輕了。在玉山犯事,最怕的不是王母處罰,而是王母不處罰。王母直接把賊子交給他的家族,他們自然要給玉山一個交代,面對天下悠悠眾口,刑罰只會重不會輕。」

  蚩尤凝望著窗外的百里瑤池、千年桃花,默默無語。

  蟠桃宴在傍晚開始,座位設在瑤池邊,亭台樓閣內安放著案榻。參差錯落,看似隨意,實際極有講究。

  主席上設了四座,王母坐主位,右手邊坐的是高辛族的王子季釐,左手邊坐的是神農族的王姬雲桑,雲桑下方是軒轅族王子昌意。挨著他們的是四世家的席位,再遠處才是其餘各族來賓。

  蚩尤坐在神農席中,一邊舉杯慢飲,一邊用神識搜著西陵珩,沒有發現她。想來因為犯錯,被禁止參加蟠桃宴了。

  試煉台上開始比試神力法術,勝出者會得到一份王母準備的綵頭,這是歷年蟠桃會的傳統節目。也許剛開始只是增加酒興的遊戲,上千年下來,卻慢慢地演變成了各族英雄一較高低的絕佳機會,令天下關注,甚至由此衍生出了大荒英雄榜。

  王母命侍女將寶匣打開,匣內裝著一朵嬌豔欲滴的桃花,王母說:「這是玉山靈氣孕育出的駐顏花,不但是兵器,還可以不耗費主人一絲靈力就幫主人停駐年輕的容顏。」

  所有女子都夢寐以求容顏永駐,不禁低聲驚嘆。

  蚩尤本已藉口更衣,避席而出,聽到驚嘆聲。回身看向駐顏花,心內一動,停住了腳步。

  蚩尤站在一旁,靜看著比鬥,直到最後一輪決出了勝負。他才掠向試煉台,幾招就把勝者逼退,迅雷不及掩耳地奪取了駐顏花,對王母揚揚指間的桃花,「多謝!」旋即躍下試煉台,飄然而去。

  舉座皆驚!

  剛才的勝者也是聞名神族的英雄,竟然被蚩尤幾招就打敗,卻壓根沒有一個來賓認識蚩尤,大家交頭接耳,紛紛打聽著他是誰。

  雲桑心內暗罵蚩尤,面上卻仍全力維護蚩尤,為他尋著行事如此無禮的藉口。

  王母倒也沒介意,只淡淡宣佈了神農族蚩尤獲勝。

  昨夜與西陵珩相逢,蚩尤握住她手時,看似漫不經心,實際一則在查探她的傷勢,一則在西陵珩身上留下印記。此時按照印記牽引,很容易就能找到西陵珩。

  夜色中,西陵珩握著一卷絹軸,沿著瑤池而行。邊走邊回頭查看,似在查看有沒有被尾隨跟蹤,眼見著越走越僻靜。

  蚩尤看她行動詭異,沒有出聲叫她,隱在暗處,悄悄尾隨。

  月夜下,碣石畔,一個錦衣公子臨風而立,面容俊美,氣態清逸。

  西陵珩款款走到他面前,「諾奈將軍?」

  「正是在下。」

  「我是軒轅王姬的閨中密友西陵珩。」西陵珩上下打量著諾奈,如同為女伴審視著情郎。

  諾奈因為容貌出眾,才名遠播,在高辛時。每次出行必會被人圍觀,他早就習慣被人盯著看,可不知為何西陵珩的視線讓他心頭浮現出凹晶池畔、凸碧山上的軒轅王姬,竟然侷促不安,匆匆施禮道:「王姬傳信說有重要的事情,讓我不要參加蟠桃宴,在這裡等候她,不知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這重要的事就是不讓你在蟠桃宴上見到她,西陵珩背著雙手,歪著頭,笑嘻嘻地問:「你覺得王姬如何?」

  「王姬蕙質蘭心,玉貌佳顏。」

  「倒是不枉王姬對你另眼相待。」西陵珩把手中的絹軸遞給諾奈,「這是王姬麻煩我轉交給你的東西。」

  諾奈大退了一步,沒有接捲軸,神色冰冷,話裡有話,「少昊殿下不論品性、還是才華都舉世無雙,與王姬恰是良配,王姬若有事,盡可拜託少昊殿下,無需在下效勞。」

  西陵珩含笑點點頭,雲桑叮囑她,如果諾奈欣喜地接受私下傳遞。不但不要給他,還要狠狠地臭罵他一頓,如果諾奈不願意接受,反而要想方設法地把東西給他。

  西陵珩把絹軸強塞到諾奈手中,「你緊張什麼?王姬不過是恰好對園林機關很感興趣,這是她這幾年繪製的圖樣,誠心向你求教。」

  諾奈臉色稍霽,「王族內多的是名師,在下不敢妄言指點。」

  西陵珩悠悠輕嘆,「你也說了不敢妄言,你以為那些所謂的高士敢妄言嗎?再說了,別說軒轅族內,就是放眼天下,有幾個能有諾奈之才?你看了圖就明白了,只怕不輸於你的凹凸館,即使他們敢妄言,也沒那個才華去妄言!」

  諾奈聽到這裡,猶如嗜武之人遇見寶劍,心癢難搔,竟然恨不得立即拆開絹帛細看,「那等我細細看過後,再給王姬回覆。」

  西陵珩點點頭,狡黠地笑道:「王姬行蹤不定,過幾日也許會派信使求見,將軍可不要再無禮地拒之門外。」

  諾奈笑著行了一禮,告辭而去。

  西陵珩看他走遠了,慢慢往回走,腦中仍在胡思亂想著雲桑和諾奈。原來雲桑姐姐也有如此促狹好玩的時候,越想越好笑,忍不住手舞足蹈、嘰嘰咕咕地笑個不停。

  忽而臉上點點清涼,一抬頭,只見溶溶月色下。漫天雪白的桃花瓣,飄飄灑灑,紛紛揚揚,輕卷細舞著。猶如冬日忽臨,天地間被白雪籠罩,卻更多了幾分溫柔、幾分旖旎。

  西陵珩喜得伸出雙手,接住一捧桃花瓣,放在鼻尖輕嗅。淡淡清香襲來,這不是幻術,是真的桃花。

  她忍不住在「雪花」中飛舞,一會輕揚長袿,一會猛翳修袖。身姿婉約,步態空靈,猶如花妖。

  她笑著叫:「蚩尤,是不是你?」

  蚩尤的身影漸漸出現,指間拈著駐顏花,笑站在漫天桃花雪中。嶽峙淵渟,氣宇軒昂,令柔麗的桃花都帶上了幾分英武之氣。

  西陵珩猶如做夢一般,停住了飛舞,怔怔地看著蚩尤。

  他們倆隔雪而望,都默不作聲,只漫天白花,紛紛揚揚、飄飄灑灑,落個不停,也不知道是捨不得打破這一瞬的美麗,還是心中別有所感。

  半晌後,西陵珩輕嘆道:「我就知道你不會聽我的話逃下山。」

  蚩尤微笑不語。

  西陵珩緩緩走到他面前,仔細看著他,「昨夜你走後我才反應過來,縱然是神族高手,也沒有幾個能從玉山地宮盜寶後全身而退,博父山上也是你救了我,對嗎?你究竟是誰?」

  「我就是我。」

  西陵珩嗔怒,「不要再騙我,我是說你的真名!」

  「九黎族的巫師們叫我獸王,神農山上的神有的叫我禽獸,有的叫我畜生,師父和榆罔叫我蚩尤。」

  蚩尤平平淡淡地道來,西陵珩卻覺得莫名的心酸,低聲道:「你靈力不弱,我還以為你是神族內哪個成名的英雄,沒想到竟然一點名氣都沒有。」

  蚩尤對指間的駐顏花吹了口氣,駐顏花慢慢長大,足有一尺來高。枝椏上結滿了花骨朵,有紅有白,煞是美麗,他遞給西陵珩。

  沒有哪個少女不愛美麗的花朵,西陵珩驚喜地接過:「送給我的?」

  蚩尤點點頭。

  「謝謝。」西陵珩剛道過謝後,卻又撇撇嘴,狠狠瞪了蚩尤一眼,轉身就走,「大騙子!你明明那麼厲害,卻在博父國欺負我!」

  她攀到山頂,找了塊略微平整的石塊坐下,蚩尤坐到她身旁,輕聲叫:「阿珩。」

  西陵珩頭扭到一邊,不理會他,只興致勃勃地把玩著駐顏花,看著雪越下越大。

  蚩尤坐看了一會,雙手攏在嘴邊,發出了幾聲鳴叫。一會後,竟然有兩隻鳥合力銜著一枝桃枝過來,葉兒碧綠,猶帶著夜間的露水,間中長著一個粉嫩嫩、水靈靈的蟠桃,一看就知道十分好吃。

  神族能憑藉神力驅策獸妖鳥妖,可想馭使靈智未開的普通飛禽走獸反倒不可能,西陵珩看得目瞪口呆。兩隻鳥兒在她面前振動著翅膀,嬌聲啼唱,似在邀請她吃桃子。

  西陵珩不自禁地嚥了口口水,看了一眼蚩尤,拿過桃子。咬了一口,甘香清甜,直透心底,竟然比以前吃過的所有果子都好吃。

  「真好吃!」

  蚩尤凝視著阿珩,笑而不語,這是整座玉山上最好吃的一顆桃子。曾經他不明白為什麼那隻紅狐狸,會把最好吃的東西送出去,可現在看到阿珩笑眯眯的眼睛,他明白了。

  阿珩心頭莫名一陣悸動,竟然不敢再看蚩尤,低下頭。只默默地玩著桃花,吃著桃子,覺得又是惶恐,又是害怕,還有一種說不清楚的甜蜜。

  漫天花雪、紛紛揚揚,他們並肩坐在石崖上。蚩尤仰頭看著皎潔的月亮,只覺心裡寧靜喜樂,好似回到了莽莽深山中,自在隨意,卻不再有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