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殤·不思量,自難忘

  白雲蒼狗,世事無常,悠悠時光看似漫長,不過是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曾經鮮衣怒馬的少年,已臥黃土隴中,曾經容顏如花的少女。已是枯骨一堆,那些恩恩怨怨的悲歡離合,都只變成了街角巷尾人們打發閒暇的故事。即使最跌宕起伏的傳奇,在一年又一年的時光中,也漸漸失去了色彩,消抿於風中。只有那山坡上的野花爛漫無主,自開自落,自芳自華,年年歲歲、歲歲年年都絢爛繽紛。

  這一年是八世炎帝榆罔登基後的第二百零三年,大荒的人早已經忘記了七世炎帝,神農氏遍嘗百草、毒發身亡的故事只變成了一個似真似幻的傳說。

  軒轅國的都城軒轅城,位於軒轅山的東南,被高低起伏的群山環繞。建城只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城池並不大,可規劃整齊。小而精緻,又因為是一座山城,易守難攻。

  在軒轅城的酒肆中,一個背著三弦,一臉苦相的六十來歲的老頭,賠著笑,一桌又一桌地問:「客官聽個曲子嗎?」

  酒客們抬起頭看他一眼,都嫌棄地擺擺手。

  靠窗的桌上坐著一個神情冷漠的紅袍男子,身形偉岸,五官剛硬。面容卻有一種病態的蒼白,不過二十來歲,兩鬢已經斑白,滿是風塵滄桑。

  「客官聽支曲子吧,故事也行。」

  男子凝視著窗外,頭未回,只隨手給老頭扔了一串錢,揮手讓他離去。

  一個胖胖的商賈見狀,忙說:「喂,老頭,錢都收了,給我們講段故事。」

  「不知客官想聽什麼?」

  「隨便講,好聽就成。」

  老頭坐下,彈撥了幾下三弦,清了清嗓子,「那小老兒就講一段蟠桃宴的故事。傳說在很久以前,玉山的王母每三十年舉行一次蟠桃宴,可以吃蟠桃。飲玉髓,臨走還有寶物相贈,可謂天下盛事。王母邀請的都是神族、妖族、人族的大英雄,玉山又高萬仞,一般人根本上不去,我們這些普通人只能聽一聽故事。」

  酒肆裡的客人們都停下了筷子,看著老頭,胖商賈很權威地說:「的確如此,我聽太爺爺說過。太爺爺幼時曾見過神族,是神族的朋友親口告訴他的。可惜後來王母不再舉行蟠桃宴,要不然說不定他還能拜託他神族的朋友幫他偷個蟠桃,他也就不用那麼早死了。」商賈好似覺得自己說了很好笑的話,哈哈大笑起來。

  眾酒客七嘴八舌地問:「王母后來為什麼不舉行蟠桃宴了?」

  老頭捋了捋山羊鬍子,說道:「兩百多年前,神族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神農族的七世炎帝仙逝,八世炎帝榆罔在督國大將軍蚩尤的輔助下登基。據說炎帝仙逝的消息傳到玉山,連蒼天都舍不得讓炎帝走,四季如春的玉山竟然下起了鵝毛大雪。整個玉山變得銀白一片,千年不謝的桃花全部凋零,沒有了桃花自然結不出蟠桃,沒有了蟠桃,這蟠桃盛宴自然那也就取消了。」

  酒客們唏噓感嘆:「玉山飛雪,看來那個炎帝真是個好人。」

  胖商賈卻說:「有什麼好的?就是因為他害得大家都沒了蟠桃吃,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玉山上的桃樹才能又結蟠桃。老頭兒,再講一段。」

  老頭倒不計較,撥著三弦,思量了一會兒,徐徐開口:「那小老兒就再講一段神農族和軒轅族的秘聞。神農和軒轅自從兩百多年前開戰,一直打到今天,戰事連綿。雙方互有死傷,軒轅族的三王子戰死,神農族的祝融重傷,至今仍在閉關修養中。」

  胖商賈不耐煩地說:「這算什麼秘聞?天下皆知的事情!」

  老頭不慌不忙地道:「可是據小老兒所知,祝融重傷是另有原因。」

  「老頭說道!別賣關子!究竟是誰傷了祝融?」酒客們聽得入神,頻頻催促。

  老頭笑呵呵地說:「祝融其實不是被軒轅族所傷,而是被后土所傷。」

  「什麼?」

  眾人驚叫連連,老頭很滿意這個效果,不慌不忙地撥著琴弦,「具體原因,小老兒一不清楚,只知道在兩百年前。后土突然孤身一人闖入了祝融大軍駐紮的營地,重傷祝融,祝融的靈體差點被打散,以至於休養了兩百多年還沒好。」

  「那炎帝能答應嗎?祝融的家人只怕要恨死后土了,肯定要炎帝嚴懲后土。」

  「祝融的家人其實應該謝謝后土。」

  「老頭,你老糊塗了吧?都快把人打死了,還要感謝他?」

  老頭子嘿嘿一笑,「如果祝融不是被后土打成重傷,借此機會進入了神農山的古陣中療傷,只怕他要麼已經被蚩尤殺死,要麼就被昌意和昌僕率領的若水精兵暗殺。小老兒聽說,祝融重傷被封入秘陣後,蚩尤仍不肯罷休。發瘋一般攻擊古陣,想要衝進去殺了祝融,炎帝調遣了幾百神將都無法攔阻。後來炎帝苦求蚩尤,好像是因為破壞了古陣就會損毀歷代炎帝的陵墓,蚩尤才念在和前代炎帝的師徒情意,暫時作罷。還有人說,昌意和昌僕帶了一隊若水精兵夜襲神農,來無蹤去無影。一夜之間暗殺了神農族十八名神將,以至於整個神農人心惶惶,神族將士們日夜不敢闔眼,生怕今日閉眼,明日就再沒機會睜開。」

  酒客們大笑,紛紛搖頭,「老頭兒為了騙酒錢開始亂編了,我們軒轅的四王子是大荒中出了名的好脾氣。」

  胖商賈忽然說:「聽我太爺爺說,當年神族中曾暗裡謠傳軒轅王姬被神農族的人害死了。」

  酒客不屑地反問:「那現在高辛的大王子是誰?人家不是好好地在五神山嗎?」

  胖商賈不好意思地笑,「所以說是謠傳啊!」

  一位有幾分見識的高辛酒客問道:「姑且不提昌意刺殺祝融是否真有其事,蚩尤雖然暴虐凶殘,卻絕不是個瘋子,他又是為什麼要殺祝融?為什麼連炎帝都無法勸阻?」

  酒肆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靜,眾人一直在可以忽略蚩尤這個等同於死亡的名字,心底去又帶著恐懼的好奇。

  一個剛跟隨父親跑船的高辛國少年初生牛犢不怕虎,說道:「老爺爺,您給我們講段蚩尤的故事吧!」

  老頭對少年點點頭,輕撥著三絃琴,調子叮叮咚咚,很是歡快,「諸位聽說過神農的九黎族嗎?」

  少年說:「我知道!出英雄的氏族,神農國的好幾個猛將都是九黎族人,蚩尤就是九黎族的。」語氣中隱含敬仰畏懼。

  老頭彈著三弦,「六百多年前,九黎被叫做九夷,是賤民。男子生而為奴,女子生而為婢,因為低賤,連服侍神族的資格都沒有,只能供人族驅使。」

  酒客們都難以置信地瞪著老頭,英雄輩出的九黎是賤民?

  老頭眯著眼睛,似在回憶,「這般的狀況直到蚩尤出現才改變,傳說他和神族打了上百年,逼迫神族取消了九黎的賤籍。前代炎帝十分仁厚,不但沒有怪罪蚩尤,反而收了他做徒弟。如今的炎帝登基時,蚩尤受封督國大將軍,但那個時候神農國內的大小神族都不服他。都把他當笑話,常背後辱罵他,甚至說他活不過三年。可這兩百年來,他們在蚩尤面前漸漸變得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橫死……」

  老頭停住了,眼中暗含畏懼,只是撥著三弦。樂聲淒婉哀傷,酒客們也難得的不催促,一個個都沉默著。幾個神農族的人更是面色發白,眼中隱有恐懼。

  半晌後,老頭蒼涼的聲音才響起,「由於蚩尤和神農的貴族一直不和,兩派鬥爭激烈,蚩尤用血腥手段消滅異己。改革朝政,神農國有八十七戶被滅門,神族、人族、妖族無一倖免,受極刑而死的就有五千三百九十六人!據說神農的大王姬雲桑本來站在蚩尤一方,在蚩尤勢弱時,曾對蚩尤百般袒護。可畢竟她也是貴族,無法接受蚩尤的酷厲手段,企圖聯合后土壓制蚩尤。蚩尤察覺後,竟然一點不念舊情,把王姬的心腹一一誅殺。逼大王姬在紫金頂上當眾發下毒誓,不再干預朝政,否則日後屍骨無存。」

  老頭唏噓感嘆:「蚩尤此人可謂真正冷血無情,被神農諸侯視作惡魔,不過他在民間倒不全是惡名。大概因為他肯以禮相待那些賤民草寇,少年兒郎們不但不怕他,反而都把他視作大英雄,希望有朝一日能像蚩尤手下的將軍們一般,憑一身才華建功立業、名震大荒。」

  高辛的少年用力點頭,興奮地說:「如果高辛有個蚩尤就好了,我就不用跟著父親跑船,也許可以去朝堂內謀個一官半職,領兵出征。」

  少年的父親咳嗽了幾聲,低聲斥責:「胡說什麼?我們的身份……不要痴心妄想!」

  少年深色沮喪,可畢竟是少年人,一瞬後,又興高采烈地說道:「有一次我們一群朋友爭論蚩尤、少昊、青陽誰更厲害,吵得差點打起來,賣酒的大娘打趣說,『三句話就可以講盡大荒的三位英雄——少年們都想做蚩尤,少女們都想嫁少昊,父母們都想有個青陽做兒子』。」

  酒客們想了想,覺得竟是十分貼切。哪個少年不張狂,誰不想和蚩尤一樣封侯拜將、縱馬山河、肆意妄為?哪個少女不懷春,誰不想有個少昊一樣的夫婿,風華絕代、名重天下、情深意重?哪對父母不渴望兒子青陽一樣出息能幹、恭敬孝順?

  老頭捋了把山羊鬍,含笑道:「不管神農人對蚩尤是贊是罵,反正現如今蚩尤掌握了神農國一半的軍隊,他哼一聲,整個神農都要顫一顫,可謂真正的督國大將軍。」

  酒肆的老闆搖搖頭,長嘆一聲,「蚩尤的軍隊就是我們軒轅的噩夢。」

  酒肆裡剛剛輕鬆一點的氣氛又消失了,連胖商賈都無聲地嘆了口氣。

  少年不解,連連問:「為什麼?為什麼?」

  老頭的三絃琴聲高昂急促,好似黑雲壓城,城池將破,逼得人心不安。琴聲中,老頭的聲音沉重壓抑,「蚩尤只親自和軒轅打了一仗。八十二年前的大時山之戰,軒轅族殺了蚩尤麾下的靖將軍,蚩尤率軍攻打大時山,宣佈要麼投降,要麼被屠城。可大荒人都知道軒轅士兵堅韌不拔、驍勇善戰,他們當然不肯降,與蚩尤死戰。城破後,蚩尤下令屠城。」

  老頭手抖了抖,樂聲忽停,在座的酒客多是軒轅國人,都聽說過此戰,低頭沉默著。

  寂靜中,老頭的聲音響起,「一次戰役!只一次戰役!十二萬人被殺!九萬多是平民!從此蚩尤的名字成為了軒轅百姓的噩夢!」

  酒肆中的酒客們都不說話,只高辛的少年還惦記著蚩尤要殺祝融的事情,「老爺爺,是因為蚩尤維護我們這樣的人,而祝融保護那些官老爺們,他才要殺祝融嗎?」

  老頭愣住,少年叫:「老爺爺?」

  「哦!」老頭子定了定心神,邊思量邊說道,「也許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祝融和蚩尤代表著不同人的利益,兩邊水火不相容,傳說中的秘聞只不過是個導火索。」

  「什麼秘聞?」少年緊張地問。

  老頭手放在嘴邊,刻意壓著聲音,卻又讓所有人都能聽到,「傳聞祝融殺了你們高辛的大王子妃,蚩尤是為她報仇。」

  少年失望地嚷:「老爺爺,你騙人!」

  酒客們哄堂大笑,因為蚩猶帶來的壓抑氣氛一掃而空。

  老頭子笑著朝眾位酒客行禮告退,「一段佐酒的故事而已,聽個樂子。」背起三絃琴,一邊走,一邊搖頭晃腦地哼唱:「真作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真真假假皆是相,假假真真都是空……」走出酒肆,他隨意回頭,看清了窗邊的紅衣男子,霎時間驚得呆住。幾百年前,博父山下,那男子就是這個樣子,幾百年後依舊如此。他當年自負修為,看出了青衣女子來自神族,激她出手滅火,卻一點誒看出男子有靈力,可見男子的靈力早已高深莫測。

  山羊鬍老頭轉身又進了酒肆,走到紅衣男子身邊,恭敬地行禮,「沒想到故人能重逢,那位西陵姑娘可還好?」

  紅衣男子沒有搭理他,手中的酒盅顫了一下,老頭又笑問:「小老兒當年眼拙了,敢問公子大名?」

  紅衣男子回頭,淡淡看著老頭,輕聲吐出兩個字:「蚩尤。」

  山羊鬍老頭踉蹌著後退,一屁股軟坐在地,駭得臉色慘白。呆了一霎,連三弦都顧不上撿,連滾帶爬地往外逃。酒肆裡的客人們縱聲大笑,「這老頭幾杯酒就喝醉了!」

  滿堂歡聲笑語,斯人獨坐。

  蚩尤端著半杯酒,凝望著西邊。正是日落時分,天際暈染著一層又一層的彩霞,橙紅靛藍紫。絢爛如煙,華美似錦,他眼中卻是千山暮雪,萬里寒雲。

  他一口飲盡杯中酒,向外行去,等行到僻靜處,喚來逍遙,飛向九黎。

  今日是阿珩的忌辰,每年的這一天,他都會來虞淵一趟,祭奠完阿珩後再去九黎住一晚。

  逍遙的速度更快了,不過盞茶工夫,就到了九黎。

  蚩尤走進桃花林間的竹樓,默默地坐著,月色如水一般灑在竹台上。鳳尾竹聲瀟瀟,他左手的指間把玩著駐顏花,右手拎著一大龍竹筒的酒嘎,邊喝酒邊望著滿山坡的桃花。

  山中四月天,滿坡桃花開得雲蒸霞蔚,繽紛絢爛,可桃花樹下,早沒了赴約的人。

  半醉半醒間,蚩尤踉踉蹌蹌地拿出幾百年前從玉山地宮盜出的盤古弓,用盡全力把靈力把弓拉滿,對著西方用力射出,沒有任何動靜。

  他已經拉了兩百年,這把號稱不管天上地下都能讓自己和所思之人相會的弓卻從來沒有發生作用。

  蚩尤不肯罷休,不停地拉著弓,卻怎麼拉都沒有反應。每一次都全力而射,即使蚩尤神力高強也禁受不住,無數次後,他精疲力竭,軟坐在地上。

  蚩尤舉起龍竹筒,將酒液嘩嘩地倒入口中。

  遠處有山歌遙遙傳來:送哥送到窗戶前,打開窗戶望青天,天上也有圓圓月,地上怎物月月圓?

  勸哥不要昧良心,一更起風二更息,寅時下雨卯時晴,翻起臉來不認人!

  蚩尤手裡的龍竹酒筒掉到地上,他不自禁地凝神聽著,歌聲卻消失了。

  「阿珩!」

  阿珩,是你在責怪我嗎?他躍下竹樓,踩著月色,踉踉蹌蹌地向著山澗深處走去。

  越往山中走,桃樹越多,落花繽紛,幾如下雨。朵朵片片,落在肩頭臉上,沒有打濕人衣,卻打濕了人心。

  「阿珩,阿珩,你在哪裡?」

  蚩尤不停地叫著,可無論他怎麼呼喚,桃花樹下都空無一人。

  只有,冷風吹得桃花雨一時急、一時緩,紛紛揚揚,落個不停,猶如女子傷心的淚。

  蚩尤的酒漸漸醒了,阿珩永不會來了。

  他痴痴而立,凝視著眼前的桃樹,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在何處?

  月光從花影中灑下,照得樹幹泛白,蚩尤緩緩走近,卻看見樹幹上密密麻麻寫著「蚩尤」二字。

  阿珩離去後第二年的跳花節,他穿著她為他做的紅袍,在桃花樹下等待通宵。醉臥在殘花落蕊中,悲痛中竟然遷怒桃樹,舉掌正要將樹毀掉。無意中瞥到樹幹上密密麻麻都是小字,凝神細看,竟然是無數個「蚩尤」。

  玉山六十年的書信往來,他一眼認出是阿珩的字跡,看到熟悉字跡的剎那。他的心臟猶如被尖刀刺中,窒息地抽痛,字跡猶存,人卻已不在。

  滿樹深深淺淺的蚩尤,都是她等待的焦灼和無望。

  足足幾百個蚩尤,一筆一畫都是情,一刻一痕都是傷,她當日究竟等了多久?又是懷著怎樣的絕望而離去?

  蚩尤閉起了眼睛,手沿著字跡一遍遍摸索著,似乎想穿透兩百多年的光陰告訴那個兩百多年前站在樹下的女子——他的痛苦和相思。

  一遍又一遍摸著,掌心滾燙,卻溫暖不了冰冷的字。

  蚩尤的手摸到一行小字,身子抖了一下,神色痛苦。明明早把話銘刻在心,卻好似要懲罰自己,反倒更用心地去辨認一個個字。

  是一行用玉簪子劃出的小字,潦草零亂,可見寫字時阿珩的傷心憤怒。

  「既不守諾,何必許諾?」

  阿珩從未失約,失約的一直是他!

  她信他、愛他、護他;他卻疑她、恨她、傷她!

  蚩尤眼前無比清晰地浮現出阿珩的音容笑貌,她半嗔半怒地盯著他。

  蚩尤臉貼在樹幹,淚濕雙眸,幾難自持。

  他像山中的每隻公獸一樣,在擇定了配偶後,把最美的鮮花和最好吃的野果獻給她。甚至不惜為了保護她而戰死,可愛愈重,忌愈深。他害怕阿珩要的不是這些,擔心阿珩不懂得他緊張地捧上的鮮花和野果是什麼,會辜負他,卻不料她比他更懂得一朵鮮花、一個野果的意義,她看到了他的心,也珍視他的心。

  最終,竟是他辜負了她。

  蚩尤的手緊緊摁著她寫的字,似乎還想感受她指尖的溫暖、髮間的清香。可是,沒有絲毫她的氣息。

  兩百年!她已經死了兩百年了!

  蚩尤強壓著的淚意終是湧出了眼眶,滴落在桃花樹幹上,洇濕了斑斑駁駁的「蚩尤」。即使傾倒五湖四海、尋遍八荒六合,他都無法再彌補她一絲一毫。

  萬里之外,日出之地——湯谷。

  不同於日落之地虞淵,終年黑霧瀰漫,湯谷的色彩清新明亮。向東而去,碧波一望無際,隨著隨風輕輕蕩漾,九株巨大的扶桑樹(註:扶桑,長於日出之地湯谷的神樹。《楚辭·九歌·東君》:「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王逸註:「日出,下浴於湯谷,上拂其扶桑,愛始而登,照耀四方。」)長在水波中央,樹冠比山還大,枝頭開滿了火紅的扶桑花,遠遠望去,就像一片碧綠上浮著一團團紅雲。

  在碧綠和火紅間,突兀地有一點白色、一抹藍色。

  白衣男子坐在扶桑樹幹上,撫著琴,猶之惠風,荏苒在衣。藍衫男子舞著劍,行神如空,行氣如虹。片片雪花從他的劍端流瀉出,身周冰雪瀰漫,而他的面容比冰雪更冰冷。

  這兩個男子就是名滿大荒的少昊和青陽。

  隨著劍勢,雪花越飄越急,溫度越來越低。

  一套劍舞完,少昊立即跳起,急急去拿酒罈。往琉璃杯中斟了半杯,喝了一口後,連聲稱讚:「好,冰鎮得恰到好處!」說著,把另一杯葡萄酒遞給了青陽。

  青陽喝了一口後,淡淡說:「多了一點澀味,回味後反添一段餘香,你釀酒的技藝越發高明了。」

  少昊很滿意,「別人都沒喝出,若論品酒,你若排第二,無人敢排第一。」

  「我連在軒轅家都排不了第一,阿珩才……」青陽頓了頓,淡然自若地接著說完,「阿珩自小嗜酒,別人花費時間練功時,她就琢磨著如何偷酒了,舌頭被養得刁鑽靈敏。」

  少昊的笑容也是一滯,沉默地給他斟滿酒,青陽一口飲盡。

  青陽問:「你父王最近有什麼反應嗎?」

  「大荒的流言都傳了兩百多年,我父王會不知道真相嗎?他肯定早知道承華殿的王子妃是個假的了。」

  「那你想怎麼樣?」

  「他不問,我就裝糊塗唄!」

  「你想裝糊塗,你那一群能幹的弟弟容不得你裝糊塗,遲早會鬧出事情,中容不是已經試探過好幾次了?王子妃纏綿病榻兩百年,終究不是什麼好事。」

  少昊笑道:「你怎麼糊塗了?只要父王還打算和軒轅結盟,父王就不會讓他們捅婁子,即使那是個假的。也不會出任何差錯,等父王覺得軒轅沒價值了,即使是真的,也處處都是差錯。」

  青陽說:「我聽說俊後在說服俊帝立神農族的女子為宴龍的正妃。」

  少昊搖晃著手中的酒杯,笑著說:「我父王比較感情用事,因為當年登基的事情,對神農一直心懷芥蒂。還沒答應王后的要求,你要不想高辛和神農走近,反正你的正妃之位還空著,主動給榆罔示好,求娶神農族的王姬。雲桑已經心有所屬,你怕是娶不到了,還有個沐槿。」

  青陽苦笑,「你想讓我兄弟反目?我父親都拿昌意那塊榆木疙瘩一點辦法沒有。」自從阿珩死後,昌意至今都不和青陽說話,而且對黃帝明言,除非榆罔殺了祝融和蚩尤,否則休想他會和神農族和平共處。黃帝費盡心機才收服了若水,如今卻根本不敢派弱水的勇士上戰場。

  少昊嘆道:「老實人發起脾氣來是一根筋,你父王縱然心有七竅,碰上了一根筋的昌意一點辦法都沒有!」

  青陽拎起酒罈開始猛灌酒,今日又是小妹的忌辰,似乎只有酩酊大醉才能緩解一切。

  少昊想勸卻無從勸起,自從阿珩死後,青陽已經從愛酒變成了酗酒。少昊默默看著青陽,忽而想起了兩千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青陽時的情景。

  那是一個炙熱的夏日午後,他坐在院中的槐樹蔭下納涼。

  青陽嘴裡嚼著根青草,肩上扛著把破劍,大搖大擺地走進打鐵鋪,笑得比陽光更燦爛,嘻嘻哈哈地對他說:「兄弟,聽說你是這附近最好的打鐵匠,幫我修好這把劍,我請你喝酒!」

  他眯著眼睛看青陽,不明白這世間怎麼能有這麼肆無忌憚、熱情爽朗的燦爛笑容,那一瞬,他甚至有些嫉妒這個少年。

  他幫青陽修好了劍,青陽請他喝了最劣質的酒,是他一輩子喝過的最難喝的酒。當時他的一輩子才幾百年,還不懂人生中沒有最,只有更。

  也許是因為他修劍的技術好,也許是因為他好糊弄,修劍不用付錢。幾杯濁酒就可以打發,青陽總是來找他修劍,後來不知道怎麼的就變成了:青陽來找他修劍,他請青陽喝酒,臨走前再附送青陽一套衣服、一壺酒。

  青陽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他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只有給他拉風箱的二憨子覺得青陽在佔他便宜,提醒老闆要小心。

  在他五百歲,也就是他的母親亡故五百週年時,父親又迎娶了兩個妃子,同時立宴龍的母親大常曦氏為正妃,他被傳召回去參加冊妃大典。他去了,從頭笑到尾,笑得比宴龍都開心。

  當天晚上他駕馭著玄鳥一直往北飛,去追那顆最北的星星。幼時,每當他哭嚷著「要娘」時,乳娘就會攬著他,指著最北面的星星對他說:「看到了嗎?那就是你的娘親,她一直看著你呢!」

  玄鳥不知道飛了多久,直到他靈力枯竭,才落下。

  極北之地,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連陽光都畏懼地躲開,他一人踽踽獨行,不知道該走向哪裡,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甘心什麼。

  風雪漫天而下,世界冰寒徹骨,漆黑中。他迷失了方向,靈力已經耗盡,唯一知道的就是不能停,停下就是死,必須一直走。並不覺得恐懼,因為從小到大,他就是這麼一路走過來的。可是,真孤單啊,好像這個世界只剩下了他一個。

  正當他覺得風雪永遠不會停,漆黑無邊無際,路永遠走不到盡頭,想躺倒休息時,一點光閃爍在風雪中。他搖搖晃晃地掙扎過去,青陽全身上下裹著毛茸茸的獸皮,探著半個腦袋嘻嘻笑著說:「進來喝酒,風雪連天射冰狐,篝火熊熊喝美酒。」

  美酒個頭!是比上次更難喝的劣酒,可他覺得很酣暢淋漓。

  他沒有問青陽為何在此,青陽也沒有說,不過在那天晚上,他告訴青陽,「我的姓氏是高辛。」雖然他知道青陽已經知道,要不然人不會在這裡。

  青陽嘴裡塞滿狐狸肉,一邊不停地嚼,一邊嘟嘟囔囔地說:「我的姓氏是軒轅。」翹著油膩的大拇指,很得意地指指自己,「我,軒轅青陽!」

  令大荒色變的姓氏——高辛,在青陽眼裡無足輕重,只不過是一個和他的軒轅同等重量的標誌。

  少昊的心情剎那粲然,縱聲大笑,漫天暴風雪只不過是成就了他們的一場豪醉。當時,他們倆都不知道,千年後,軒轅真的和高辛變成了同等重量。

  幾百年後,軒轅族逐漸從一個默默無名的小神變成了最強大的神族之一,而他的父親即將從王子變成俊帝。神農十萬大軍兵臨城下,他隻身仗劍擋在城上,連挑神農六十員大將,可神農仍然不肯退兵,而身後是已經生了異心的高辛軍隊。深夜,他正在偷偷療傷,青陽持劍而來,穿著和他一模一樣的衣袍,得意地笑著說:「怎麼樣?是不是挺像?從現在開始,我也是高辛少昊。」

  第二日,神農大軍驚恐地發現高辛少昊就像一個靈力永不會枯竭的戰神,他們自以為可以耗盡他靈力的車輪戰根本不管用。那一日,少昊連敗百人。第三日,當高辛少昊站在城頭,彈著長劍笑問「誰還想與我一戰」,靈氣充盈,絲毫不像是已經苦戰了兩日的人,神農軍心潰散,最驍勇的勇士也不敢上前應答。

  當日夜裡,神農大軍趁夜撤退,高辛軍隊見勢頭不對,把企圖反叛的將軍擒下,獻給了少昊。

  兩個遍體鱗傷的人跌跌撞撞地衝進一個破落的酒館,一邊喝酒,一邊大笑。

  青陽喝得暈暈乎乎時,向少昊炫耀自己有弟弟了,吹噓自己的弟弟長得是多麼多麼俊俏,又是多麼多麼聰明。

  少昊大著舌頭說,天下嬰兒都一樣。青陽惱了,抓著他往回飛,溜進家裡把嬰兒抱出來,非要他承認這是天下最俊俏聰明的孩子。少昊不記得自己究竟有沒有說,反正他們倆抱著嬰兒又去喝酒了。喝到最後,看到大街上兵來將往、雞飛狗跳,不明白怎麼了。酒店老闆唉聲嘆氣地說他們族長剛出聲幾個月的孩子丟了,真不知道哪個殺千刀的幹這麼缺德的事情。少昊和青陽嗤聲譏笑:「真沒用,連自己的兒子都會丟,來,咱們繼續喝酒!」

  喝著喝著,兩人面面相覷,總覺得哪裡好像不對。少昊看著籃子裡呼呼沉睡的嬰兒,捧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說:「青陽,你爹好像就是族長!」

  青陽盯著嬰兒,皺眉沉思。醉酒多日的腦袋不太管用,還沒繞過彎子來。

  少昊摸著牆根偷偷溜出酒館,立即逃回了高辛,正好可以捧著宿醉的腦袋參加父親的登基大典。

  那段日子酣暢淋漓,在他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了一種叫「兄弟朋友」的東西,寂寞時可以飲酒打架,談笑中可以生死相酬,煩惱時可以傾吐心事……

  從俊帝繼位到現在已經兩千多年。

  兩千年中,軒轅族變成了左右大荒命運的三大神族之一,黃帝創建了軒轅國,登基為帝,可青陽的母親不再是黃帝唯一的女人。

  兩千年中,青陽有了兩個弟弟。他聽到過青陽激動地告訴他,雲澤會叫他哥哥了,青陽十分偏愛雲澤。他也是,把雲澤看作自己的親弟,教他任何他想學的東西。雲澤果真如青陽所說,是最俊俏聰慧的孩子,任何東西一學就會,而且還那麼懂事體貼,主動承擔起一切大哥不喜歡承擔的責任。

  兩千年中,他見證了雲澤的死去,聽到青陽痛苦地嘶嚎。也看到了嫘祖的地位和性命都岌岌可危,漸漸地,青陽失去了臉上的笑容,心上的溫暖。

  那個扛著一把破劍,嚼著一根青草,走的搖搖晃晃,笑得讓人嫉妒的少年徹底消失了。

  幾個時辰,少昊和青陽喝掉了十幾罈美酒。

  少昊趴在扶桑枝上,伸手去撈水中的月亮,隨著枝條左搖右晃。突然,一個倒栽蔥掉了下去,撲通一聲就沒了蹤影。

  青陽仰躺在樹枝上,張開嘴,高高舉起酒罈,一面隨著枝條隨風擺動,一面將整罈酒倒進嘴裡。

  一整罈酒倒完,少昊仍沒上來,青陽拍著樹幹大叫:「少昊,你再不上來,我可就把酒全喝光了。」

  水面依舊沒有任何動靜,青陽正想跳下去撈少昊,少昊的腦袋浮出水面,青陽不客氣地一掌打過去,「你還沒醉死在水底啊?」

  少昊閃開,「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你來看看。」

  青陽看他的神色不想逗他,只得也跳下水,少昊在前面領路,兩人沿著扶桑樹幹一路下沉。湯谷的水很奇怪,別的水潭越往下越黑,它卻是越往下越亮。到後來,眼裡全是白得刺眼的光,什麼東西都看不見。再這麼沉下去,別說看東西了,眼睛不瞎就值得慶幸了。

  青陽正在納悶,突然覺得眼睛舒服了,一顆碧綠碧綠的珠子浮在一片白燦燦的光芒中,映得光線都柔和了。

  少昊說:「很奇怪吧?因為是日出之地,湯谷之水是天下至淨之水,乾淨到沒有任何生物能活在裡面。就是這九株上古神樹扶桑樹,世人以為生在湯谷,其實都是紮根在別處。」

  「嗯。」青陽雖然靈力高強,卻沒辦法像少昊那樣自如地在湯谷之水中說話。

  「這一百多年我雖沒有下過水,可宴龍他們之中肯定有人下過水,既然沒有人發現,那只能說明這東西不存在。」少昊皺著眉頭思索,「究竟從哪裡來的呢?湯谷是高辛禁地,想運這麼大顆珠子進來可不容易,更大的可能,這顆珠子是從下面漸漸浮上來的。」再往下就是他也無法進入,傳說中只有開天闢地的盤古去過,不過既然太陽從虞淵落,從湯谷升,那麼聖地湯谷和魔域虞淵肯定相遇。

  「不管……待……看一看……就知道了。」青陽的聲音雖然有靈力加持,可仍然被湯谷水吞掉了許多。

  少昊點點頭,他試著用靈力抬了一下,居然抬不動,青陽也加了一把力,兩人一起用靈力強行帶著「碧玉珠」向水面升去。

  等升到水面,少昊驚異地感嘆:「這什麼東西?天下間居然有東西需要咱們倆合力去抬,說出去都沒有人相信。」

  青陽低頭看著浮於水面的「碧玉珠」,剛才尚需要他和少昊合力抬起,此時,它卻好像浮萍一樣浮在水面上。

  青陽伸手去摸,觸手滾燙,少昊碰了一下,立即縮回了手。青陽卻不知道為什麼,只是覺得心裡有很溫柔的感覺,竟然捨不得離開。

  他心中一動,取劍在自己掌上割開一道血口,鮮血汩汩湧出。滴落在珠子上,一滴沒有掉下,全被珠子吸了進去。

  少昊見狀,也是心中一動,萌生了隱隱期待,心急跳起來。他從青陽手中拿過劍,舉起手掌,卻遲遲為割下,竟然在害怕期待落空。

  青陽不耐,催促道:「少昊!」

  少昊的手從劍刃上劃過,鮮血如血霧一般,噴灑在珠子上,順著珠子緩緩滑落,沒有被吸收一滴。

  青陽和少昊大喜,抬頭看著彼此。

  半晌後,青陽說道:「雖說虞淵會吞噬一切,可傳說盤古大帝追著太陽跳下虞淵後一路跑到了湯谷,你說阿珩會不會……」青陽再說不下去,只把流著血的手掌貼在珠子上,珠子立即吞噬著他的靈力和鮮血。短短一會兒,青陽的臉色就開始發白,少昊用力拉開他,「你瘋了?如果這真是來自虞淵的東西,還不知道是妖是魔!」

  青陽說:「它肯定和阿珩有關聯,我要帶它回去見父親和母親。」

  「我和你一起去。」

  青陽立即說:「不用,這是我們的家事。」

  少昊明白了,這一瞬,一切又回到現實,他是高辛少昊,青陽是軒轅青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