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殤·思郎恨郎郎不知

  彤魚氏大鬧朝雲殿後惡人先告狀,向黃帝進言她在朝雲殿內遭受了羞辱,黃帝派侍從把彤魚氏的書信直接送到朝雲殿。

  昌意看到信的內容,氣得身子都在抖,拿著書信就想去父王面前把事情的黑白道個分明。阿珩拽住他,微笑著提筆,一條條回應著「罪名」,看似恭恭敬敬,卻把罪名一一駁斥了回去。

  因為嫘祖病得很重,少昊說百善孝為先,特意允許阿珩留在朝雲峰照顧嫘祖,這一住就是一年。不知不覺中,整個家都在由阿珩做主,從整飭朝雲殿。安排母親的日常起居,到應答黃帝的垂詢,回覆各地的文書,她做得從容不迫,有條不紊。

  從容微笑的阿珩令昌意又是悲傷,又是敬佩。

  昌僕看到昌意站在窗前半晌都一動沒動,她走過去,順著昌意的視線。看到桑林裡,阿珩陪著嫘祖在散步。

  昌僕雙手環抱住昌意的腰。臉貼在他背上,柔聲問:「在想什麼呢?」

  昌意頭未回,雙手放在了昌僕的手上,「我以前一直覺得阿珩像我,如今才明白,其實阿珩骨子裡像大哥。」

  「嗯,小妹超乎我意料的堅強。」青陽被蚩尤殺死,蚩尤生死不明。要換成她只怕一個打擊都受不了,阿珩卻還能反過來照顧身邊所有的人。

  昌意低聲問:「我是不是個挺沒用的哥哥?早知如今,我真應該把讀書畫畫的時間都用來修煉。」

  昌僕心頭酸澀,緊緊抱著昌意,「大哥和小妹這樣的性子就像是利劍,看似鋒芒奪目,卻很容易傷到自己。你就是那個劍鞘,看似樸實無華,卻能讓利劍隱去鋒芒,安心休息。小妹能這麼堅強,是因為她知道她的四哥永遠在她身後。」

  昌意眉頭微微舒展,緊握住了昌僕的手。悲傷仍在心底,可他知道不管任何時候。當他軟弱迷惘時,他的妻子都會抱住他。很多時候,男人的力量來自女人的支持。女人需要依靠男人,男人又何嘗不需要依靠女人呢?

  昌僕看日過正午,笑說:「今日的陽光好,我們把几案放在桑樹下,在外面用飯。」

  「好。」

  一切佈置停當後。昌僕笑著叫道:「母后。小妹,吃飯了。」

  阿珩扶著母親過來。聞到飯菜香,忽然覺得一陣心悸,頭暈腳軟,只想嘔吐。

  嫘祖連忙扶住她,阿珩乾嘔了幾下。怕母親擔心,笑著說:「沒事,大概是因為昨兒太貪吃,把胃口搞壞了。」

  嫘祖神色一動,手掌貼到阿珩的腹部,笑起來,「真是個傻丫頭,虧你還說懂醫術,都已經快一年的身孕了還不自知。」

  昌意臉上的血色褪去,阿珩也面色發白,嫘祖因為太興奮,沒有察覺他們的異樣,喜滋滋地說:「應該趕快通知少昊,他還不知道要怎麼高興呢!」

  昌僕忙笑道:「母后,先吃飯吧,吃完飯後再想如何和少昊說,要不然少昊一激動想把妹妹立即接回去,母后只怕又捨不得。」

  阿珩恢復了鎮定,「娘親,我想自己親口告訴少昊。」

  嫘祖笑道:「也是,我是高興糊塗了。」

  吃完飯後,昌意給昌僕打了個眼色,昌僕尋了個藉口,扶著嫘祖先離開了。

  昌意問阿珩:「你想怎麼辦?這可是蚩尤的孩子!」

  阿珩低著頭不說話,太過意外,剛才又忙著應付母親。一直沒時間去仔細想,良久後,她抬起頭。微微一笑,眼中滿溢著喜悅激動,「四哥,你要做舅舅了。」

  昌意愣了一愣。不管他多麼痛恨那個父親,這個孩子都是阿珩的孩子。

  「是啊,我要做舅舅了。」昌意從心底笑了出來,現在才體會到母親的開心,這個世上,只有生才能消泯死的陰霾。

  昌僕的笑聲響起,「既然你喜歡孩子,我們以後生一堆。」昌僕坐到昌意身旁,雙手托著下巴,眯著眼睛說,「如果有一堆孩子圍著母后,不停地叫『奶奶、奶奶』,母后一定每天都笑得合不攏嘴。」她拍了下手,對昌意宣佈,「就這麼決定了,我們趕緊生孩子,生一大堆,讓整個朝雲蜂都充滿孩子的笑聲。」

  阿珩想到她和蚩尤也許只有這一個孩子,壓著心酸,笑道:「這樣最好,一群兄弟姐妹一起長大才有意思。」

  昌僕連連點頭,興奮得好似她已經有了孩子。

  昌意笑斥:「盡胡說八道!老天給了神族綿長的壽命,卻嚴格限制著神族的數量,神族產子並不容易,你們以為想要就能要?」

  昌僕笑眯眯地說:「我們倆從來沒做過惡事,老天肯定會給我們很多孩子。」

  昌意正色對阿珩說:「這件事情,你還要想想怎麼和少昊說,如果是個女兒。倒無所謂,如果是個男孩,可就是高辛的長子,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

  昌僕點頭,「關係到王位,只怕少昊不能亂認孩子,可如果被人知道了孩子不是王族血脈。按照高辛的國律,孩子要被溺死,小妹即使能保全性命,也要被奪去封號,幽禁入冷宮。」

  昌意說:「絕不能讓人知道是蚩尤的孩子,這幾百年來,善名歸了榆罔,惡名全被蚩尤擔了,深恨蚩尤的人太多。」

  一時間,三個人都沉默了,一年前。神農還是中原霸主,如今世上卻已再無神農,榆罔死,青陽亡,蚩尤生死不明……

  阿珩強笑了笑,說:「等回到高辛,我會和少昊商量此事,你們不用擔心。」

  阿珩雖然放不下母親和四哥,可畢竟在朝雲峰住了太久,如今又有了孩子,必須回高辛。正打算要走,黃帝召她和昌意覲見。

  阿珩琢磨不透黃帝的意思,知道四哥性子老實,叮囑昌意:「若父王問了什麼難以回答的問題,你就別說話,讓我來回答。」

  位於軒轅城北端的上垣宮修建於軒轅立國之初,為了彰顯一國威儀,宮殿雖然不大,可耗費的人力物力並不少。也許因為號黃帝,黃帝偏愛黃色,飛簷廊柱都以黃金裝飾。阿珩和昌意到上垣宮時,正是日落時分,夕陽映照下。整座宮殿如有金光籠罩,攝人心神的金碧輝煌,莊嚴肅穆。

  大殿內剛議完事,還有些散置的茶盅果碟,夕陽從窗戶斜斜照入,金銀打造的器皿茶具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

  殿堂最高處是一個鎏金雕龍的王座,黃帝端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周身被層層的金色光芒包圍,高大威嚴。

  昌意和阿珩跪下磕頭,黃帝站起,對阿珩說:「你的身份不必對我行大禮。」

  阿珩道:「在這裡,我只是您的女兒,不是高辛的王妃。」

  黃帝笑著叫他們過去坐,昌意和阿珩一左一右坐在了王座下襬放的坐榻上。

  黃帝問了一下嫘祖的身體,昌意仔細地一一回答。

  黃帝問:「青陽的傷勢怎麼樣了?」

  阿珩道:「傷得非常重,一直昏迷不醒,如果不是少昊正好在,大哥只怕已經……」

  黃帝輕嘆了口氣,說道:「我叫你們來是想和你們商量一件事情,你們應該也聽聞了最近的戰事。」

  昌意說:「一直是勝利的捷報。」

  黃帝道:「這只是表象,神農國雖然已經四分五裂,可民眾多念故國之情。並不肯輕易投降,投降的只是一小部分,剩下的才是最大的威脅。如今他們心驚膽顫,不敢正面抵抗,但只要我們失敗一次。就會激起那些刁民的頑抗之心,到時候星星之火,足可燎原。所以,如今的策略,一面是戰場上。但凡頑抗者,我們絕不手軟,該殺的殺,該斬的斬;另一面則要厚待神農故民,讓所有神農子民明白只是換了一個國號,他們依舊可以安居樂業。」

  阿珩讚道:「恩威並施,父王英明。」

  黃帝道:「對神農的諸侯而言,一切承諾都是口說無憑,最好的做法就是讓他們看到軒轅族和神農族血脈相融、休戚相關。」

  昌意問:「父王的意思是想軒轅和神農聯姻?父王想要哪位弟弟去求婚?」

  黃帝重重嘆了口氣,「不僅僅是普通的聯姻,這樁聯姻和王位息息相關。」

  昌意和阿珩對視一眼,問:「為什麼?」

  「我們是要神農的所有國土和百姓,為了顯示我們的誠意。提親的王子必須是未來王位的繼承者,否則憑什麼神農歸順?另一個原因是被情勢所遇,不得不如此。神農百姓佔了大荒幾乎一半的人口,神農族是大荒內最大的神族,再加上世代和神農族聯姻的神族,誰若娶了神農族的王姬就代表著他會獲得這些百姓和神族的全力支持。這些神農遺民在投降後,不管是出於愧疚。還是出於保命,一定會想方設法把和他們聯姻的軒轅王子推到王座上,只有這樣,流著神農血脈的孩子才能在將來繼承王位,才能長久地保證神農族的利益。」

  阿珩低聲問:「父王真願意將來讓有神農血脈的孩子登基嗎?」

  黃帝苦笑,「我不願意又能如何?武力的征服永遠都只能是暫時,即使我想做暴君,我能殺光所有神農子民嗎?只怕還沒等殺光他們,軒轅就已經國破了。如果這是唯一的方法,兩族血脈交融,軒轅才能安穩地執掌天下,那我也只能接受!當然,這只是眼前的權宜之計,青陽不會只有一個妃子,如果神農將來無所作為,那天下自然沒有他們的份!」

  阿珩對父親又是懼又是敬,他的眼界不僅僅是眼前的勝利,他的心胸早已經看到千年之後。

  黃帝的視線從昌意臉上掃到了阿珩臉上,「正因為聯姻和王位息息相關,朝中為了聯姻的事已經吵了幾天,一派認為應該由這一年來戰功最顯著的夷彭求娶;一派則堅持認為派青陽去求婚才是軒轅族最大的誠意。你們應該能代表青陽的意思,你們告訴我,我究竟該選青陽還是夷彭?」

  昌意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看著妹妹。阿珩低頭沉默了一瞬,仰頭看著黃帝,朗聲說道:「請父王派大哥去求親。」

  黃帝說:「為什麼?不要跟我說青陽的豐功偉績,我今天已經聽了一天了,實在不想再聽。」

  阿珩神色哀傷,聲音卻鏗鏘有力,隱隱有殺伐之氣,「原因和軒轅族聯姻神農族一樣,大哥只能這樣,不僅僅是為了得到。還因為攸關生死,如果父王派夷彭去求婚,那麼女兒現在就告訴父王,從此以後父王就完全失去了青陽的助力!也就是失去我和四哥!」

  黃帝神色驟冷,盯著阿珩,似在質問阿珩,你敢威脅我?昌意緊張得氣都不敢喘,阿珩卻只是平靜又悲傷地看著黃帝。

  一瞬後,黃帝大笑著點頭,眼中竟然是激賞,「好,不愧是我的女兒!你們要永遠記住,軒轅族只是一個一無所有的民族,想要什麼就要自己去搶!」

  昌意和阿珩同時下跪,「謝父王。」

  黃帝問:「青陽的身體還要多久才能康復?」

  阿珩說:「若要靈力完全恢復至少還需要一兩百年的時間,不過成婚並不需要打鬥,等傷勢穩定後,也許大哥能暫時出關一段時間。」

  「那就可以了,昌意先代兄長去神農求婚,婚期再另行安排。」

  阿珩問:「不知道是神農族的哪位女子?」

  「你問得正好,我正想聽聽你的意見。榆罔沒有子女,上代炎帝有三個女兒,一個義女。兩個早亡,如今只剩雲桑和沐槿,最能代表神農的當然是長王姬雲桑,不過……」

  「不過什麼?父王是顧忌她和諾奈曾有過婚約嗎?」

  「我們軒轅可沒高辛那麼多莫名其妙的禮教,別說只是婚約,就是雲桑已經嫁過人,只要她身上流著炎帝的血脈,我們軒轅都照娶!」

  「那父王顧忌什麼?」

  「我擔憂的是雲桑,她不是個容易控制的女子,我私心裡倒是想要沐槿,但沐槿畢竟只是義女,所以還是向雲桑求婚吧!」

  阿珩喃喃說:「萬一、萬一……雲桑不願意呢?」

  黃帝冷哼,「不管過去的神農多麼強大,現在它是戰敗一方,戰場上的死屍早讓他們心驚膽寒,他們早就迫不及待地想用聯姻換取和平。」

  阿珩不敢再多言,「女兒明白了。」

  昌意和阿珩行禮告退後,同乘雲輦回軒轅山。昌意問道:「這樣做可以嗎?都沒和少昊商量一下。」

  「如果大哥不娶,就是夷彭娶,這是生死的選擇,少昊比你我都理智果決,肯定會同意。何況……」阿珩抓住昌意的手,重重地說,「少昊就是青陽,他就是我們的大哥。」

  昌意點點頭,「我記住了。」

  到了軒轅山腳下,恰好碰到也要上山的夷彭。論長幼,應該夷彭給昌意讓路,可論官職,則應該昌意給夷彭讓路。兩邊駕車的侍者各不相讓,都想先行,吵得不可開交。

  昌意覺得這是爭無謂之氣,掀開車簾,想命侍衛讓一讓,阿珩按住昌意的胳膊,搖搖頭。這並不是意氣之爭,而是一種態度,今日一讓事小。卻會令跟著他們的侍衛心冷,他們都肯為了主公不惜以下犯上,主公自己卻不肯捍衛自己的威嚴,那他們日後豈會多事?

  眼看著侍衛們就要動手,夷彭方下車呵斥道:「把這裡當什麼地方?」一邊喝退眾侍衛,一邊走了過來。

  昌意實在難以和害死大哥的凶手交談,勉勉強強地和夷彭說了幾句話,就裝作欣賞風景看著窗外,阿珩倒是和夷彭談笑風生,還恭喜他榮升大將軍。

  夷彭看看四周,見宮女侍衛都不在跟前,低聲道:「最近抓了不少神農的俘虜,這些人為了保命什麼話都敢說,給王妃提個醒,要小心了。」

  「哦?都說了什麼?」

  「他們說王妃和蚩尤有私情,唉!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就像是真的一樣,還說就在阪泉大戰前。蚩尤和你仍在外私會,我怕父王生氣,什麼也沒敢說。不過,高辛禮儀最是森嚴,這事要是傳到高辛,只怕就算是流言,也得鬧翻天。」

  阿珩不知不覺中把手放到了腹部,面上倒還是笑著,「竟然有這樣的事情?蚩尤重傷了大哥,我恨他都來不及。」

  夷彭笑道:「神農和軒轅都在四處找他,可都一年了,還沒有任何消息。看來蚩尤已經死了,說不定屍骨早都被野獸吃乾淨了,王妃的仇也就算是報了。」

  阿珩的心猛地抽痛,胃裡一陣翻騰,根本連壓制都來不及,就翻江倒海地嘔吐出來,全吐在了夷彭衣袍上。

  夷彭急急後退,一旁的宮女們花容失色,忙又是水壺又是帕子地圍過來。

  夷彭嫌惡地蹙著眉,任由宮女忙活。

  阿珩趴在車窗上,還在低頭乾嘔,昌意急忙拿出準備好的酸梅,讓阿珩含在嘴裡壓一壓。

  阿珩吐得頭暈腳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夷彭對昌意道:「王妃身子不舒服,四哥先行吧。」

  等昌意的車輿走遠了,夷彭方上路,隱隱地總覺得有些什麼很重要的事情被自己漏過了,可仔細去想,又想不出來是什麼。

  到指月殿時,一隻藍鵲落到夷彭的肩頭,把一枚玉簡吐到他手裡,他笑讀著玉簡中的消息。

  黃帝已經擇定青陽與神農聯姻!

  夷彭笑容驟失,把玉簡捏得粉碎,藍鵲被他的殺氣嚇得尖叫著逃進了山林。

  山巔的八角亭中,母親呆呆地坐著,毫無生氣,像個沒有血肉的泥人。自從三哥死後,母親就是這樣,幾天清醒。幾天糊塗,清醒時一心籌謀著要殺了嫘祖,糊塗時喜歡坐在山巔等三哥回家,怎麼勸都沒有用。

  夷彭向母親走去,一個老嬤嬤迎上來行禮問道:「有個以前服侍過娘娘的侍女來求見,當年因為私情,本該被杖斃。娘娘開恩,不僅沒責罰,反而悄悄安排,讓她順利出嫁。她近日跟著夫婿回到軒轅城,聽聞娘娘抱恙,惦記著娘娘以前愛吃她醃製的家鄉小菜,所以特意送了來。讓她回去,可她一直念叨著娘娘當年的恩情,想當面叩拜娘娘,已經等了半日。」

  夷彭溫和地道:「難為她有心,宣她進來,見一面吧。」

  夷彭迴避在一旁,不一會兒,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婦人提著一個醃菜罈子進來。一見彤魚氏就跪倒,彤魚氏卻壓根兒不認識她,只是怔怔地盯著她的肚子。

  婦人知道宮裡規矩嚴,看到彤魚氏的樣子,心下難受。卻什麼都不敢多說,把醃菜奉給侍女後,就磕頭告退了。

  她剛站起,彤魚氏忽然問:「孩子鬧得厲害嗎?」不等她回答,又自言自語地說,「我那會兒鬧得可厲害了,總是吐。城北杜家醃製的酸梅很好,含一顆在嘴裡,能緩解噁心。你也買一些吧,記住,可不能不吃飯,千萬別餓著了孩子。」

  婦人怔怔地點頭,嬤嬤做手勢,示意她趕緊離開。

  站在遠處,留意傾聽著的一片愣了愣,驚喜地大笑起來。阿珩有身孕了?這個孩子只怕不會是少昊的,讓嫘祖一家全死的方法終於送上門了!

  夷彭對侍從吩咐:「送那婦人出去,重重賞賜她。」

  他一邊愉快地笑著,一邊取過侍女手裡的披風,快步走進山亭,搭到母親肩頭,「娘,我們進屋去。」

  「揮兒呢?他怎麼還不回家?我好久沒見他了。」

  「他跟著父王忙事情呢,這幾日回不來,你不是教導我們要努力嗎?三哥越忙表明父王越重視他啊!」

  「對,對,你們要爭氣,一定不要讓朝雲峰上那個賤人的兒子得逞。」彤魚氏心滿意足地笑了。

  夷彭一邊替母親攏著披風,一邊微笑著承諾:「不會讓他們得逞,娘剛才已經告訴我方法了。」

  阿珩和昌僕陪母在桑林內散步,朱萸一會兒過來晃一圈,問她什麼事,她又把頭搖得和撥浪鼓一樣,「沒有,沒有,什麼事情都沒有。」

  沒過多久,就又看到她的鵝黃衫在樹林間鬼鬼祟祟地閃過。嫘祖笑起來,對阿珩說:「我看這丫頭的眼睛盡往你身上掃,肯定是有話和你說,你去看看吧!」

  阿珩笑著應是,去找朱萸,「你找我什麼事?」

  朱萸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人,「王姬,你知道大殿下手下有專門負責打探蒐集各種消息的人嗎?」

  「大哥沒和我說過,不過,不用說也知道肯定有。」

  「殿下這次出征前曾叮囑過我,他不在的時候,如果有什麼事,就讓我匯報給你。」

  阿珩心口漲痛,沉默了一瞬,問道:「有什麼異常的事情嗎?」

  朱萸點頭,「很奇怪,夷彭一直在派人查探你和蚩尤,他還重金從神農族請了一個精通醫術的巫師回來,據說那個巫醫最擅長診斷孕婦。」

  阿珩神色大變,冷汗涔涔而下。

  朱萸忙問:「王姬,你怎麼了?」

  阿珩定了定心神,對朱萸囑咐:「這些事情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我知道。」

  阿珩默默沉思,看情形夷彭肯定是懷疑她懷了蚩尤的孩子,那麼夷彭要怎麼做才能讓這件事情變做利器來殺人呢?

  「朱萸,你能幫我找幾味草藥嗎?」

  朱萸笑著說:「別的事情我幹不好,找草藥絕不會有問題,不管多稀罕的草藥,我都一定可以幫你尋到。」

  阿珩湊在朱萸耳邊,低聲把草藥的名字報出,朱萸的神色越來越驚異。不過她跟在青陽身邊久了,已經習慣不提問,只做事。

  阿珩吩咐完朱萸,讓阿獙和烈陽陪著朱萸去尋草藥。

  當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雲霄間,阿珩臉上的鎮靜消失了,只有濃重的哀愁。

  她拔下髻上的駐顏花。

  花色依舊,可那個贈花的男子呢?

  整整一年了,不管神農、軒轅,還是高辛,都在尋訪他的下落,可全無蚩尤的消息。人人都說他已死,連少昊也這麼認為,她卻一直不相信,但烈陽、阿獙幫她找遍了每一個可能的地方,都沒有發現一絲蚩尤的蹤跡。

  也許,只是她不敢面對,所以一廂情願地選擇了不相信。

  她舉起駐顏花,低聲問:「你究竟在哪裡?知不知道我們有孩子了?知不知道我很擔心你?」

  花瓣在微風中輕輕顫動,寂寂無言。

  兩行珠淚沿著阿珩的臉頰靜靜滑下,滴落在桃花上,令緋紅的桃花更添幾分嬌豔。

  黃帝向朝臣正式公佈,派昌意代青陽去向神農族求親。

  昌意本以為夷彭會激烈反對,不想他不但沒有反對,反而積極配合。為求親出謀劃策,並主動請纓,願意陪昌意同去,為昌意助一臂之力。

  黃帝考慮到如今形勢複雜,昌意不善應變,的確應該派一個機智多變的人幫助昌意,可夷彭?黃帝並不相信他的誠意。

  黃帝正遲疑不決,夷彭奏道:「父王,兒臣覺得最好能請小妹也隨行,小妹身份金貴,在看重血脈地位的神農族眼中,小妹前往比我們說什麼都顯得更有誠意。」

  黃帝沉吟不語,阿珩的確是個好人選,她雖是軒轅族的王姬。卻有一個中立的身份,某些軒轅族不方便做的事情可以由她做,有阿珩在,也不怕夷彭搗鬼。

  昌意急急反對,「小妹在朝雲峰是為了照顧母后,已經收拾好行囊,這兩日就要回高辛,不方便陪我去神農。」看黃帝的神色不以為然。昌意情急間又說,「小妹近日身體不太舒服,不適合舟車勞頓。」

  夷彭急得簡直要跺腳,大叫道:「小妹身體不舒服?怎麼沒傳召醫師呢?這若傳回高辛,人家不會說四哥不細緻,只會說軒轅太失禮。父王,命醫師替小妹看下身子吧!」

  黃帝點點頭,正要下旨。

  「多謝九哥關心,不過不用了,前幾日胃有些不舒服,今天已經好了。」阿珩從殿外姍姍走入,向黃帝行禮,「父王,讓我陪四哥去神農吧,我和雲桑有幾分交情,若有什麼事情,也方便私下商量。」

  黃帝准了阿珩的要求,命他們三個收拾妥當後立即出發。

  在他們要退出大殿時,黃帝盯著夷彭道:「事關軒轅國運,一切都按我的部署進行,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若出了差錯,我拿你和昌意一起重重責辦。」

  夷彭朗聲應道:「是!」

  回到朝雲峰後,昌意埋怨阿珩,「你明知道自己懷孕了,怎麼還非要跟著去神農?」

  阿珩不想告訴四哥夷彭已經知道她有身孕,目前正在步步試探,即使四哥知道了,也幫不上什麼忙,反倒讓他更擔心。阿珩說:「我只是懷孕,又不是生病。這事看似是聯姻,實則卻是王位之爭,夷彭絕不是去幫我們,我和你同去,彼此有個照應。」

  「我明白,可惜我沒有大哥那麼能幹,否則也不用你這麼操心。」

  阿珩靠在昌意肩頭,「傻四哥,若沒有你,我連心都不知道該放哪裡。」

  昌意攬著阿珩,頭靠在阿珩頭上,微微而笑。

  第二日,昌意、阿珩和夷彭一同前往神農山。同一時間,軒轅休和應龍依照黃帝的命令率軒轅大軍繼續向東推進。

  榆罔死後,在黃帝連戰連勝的事實面前,那些本以為可以自立為王的諸侯們開始害怕,再加上看到已經投降軒轅的人都受到禮遇和厚待,他們也不免開始考慮是否應該投降。畢竟在死亡的威脅下,沒有幾個人可以視死如歸。

  在幾個德高望重的國主聯繫下,各個屬國齊聚神農山,共同商討如何應對軒轅族,究竟是戰是和。

  共工苦口婆心地想要說服大家,如今不是神農族打不過軒轅族,而是神農四分五裂、各自為政,只要大家聯合起來,把軒轅族打敗還是很有可能的。

  大家紛紛點頭,認為共工說得很有道理。

  共工大喜,激動地請求大家聯合推舉一個領袖,歃血為盟,起誓一切都聽從他的命令,只有這樣才能與黃帝相抗衡。

  各個諸侯國主沉默了下來,有入甚至出言譏諷共工,「說了半天什麼全心全意為了神農,原來不過是你想稱王」。一人出聲,眾國主紛紛附合,連前代炎帝點評的「共工只是猛將,不是帥才」都拿出來講,唯恐有人推舉共工。

  共工傷痛攻心,昂藏七尺的漢子氣得眼淚都差點要落下來。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祝融不來參加這個會議,因為祝融早知道這些人是什麼嘴臉。

  共工對天起誓:「我共工若有半絲稱王奪權的心就讓我天雷焚體,不得好死!神農列祖列宗在上,我已盡力!若他日國土盡失,共工唯有以身殉國!」說完,他一甩袖,大踏步而去。

  眾人被他氣勢所懾,半晌都不作聲。

  好一會兒後,才有人說:「軒轅的大軍就要到神農山了,我們還是趕緊商量一下怎麼辦好。」

  所有人又開始七嘴八舌地說,可還是每個人都只惦記著自己的安危利益,唯恐別人佔了便宜,自己吃了虧。

  雲桑默默聽著他們的爭辯,細細觀察著每個人的神情變化,沐槿在一旁氣得臉色發青,幾次要跳出來破口大罵都被雲桑制止。后土神色清冷,靜靜站在雲桑和沐槿身側,猶如一個守護的武士。

  突然,一個宮人連滾帶爬地衝進來稟奏:「軒轅大軍已經到了澤州城外六十里!」

  吵嚷不休的諸侯國主們立即變得鴉雀無聲。

  眾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澤州是軹邑最後的屏障,澤州若是城破,軒轅族可以長驅直入軹邑,這就意味著——神農國馬上就要被軒轅族從大荒的地圖上徹底抹去。

  不管多卑劣的小人,都不免有了國破之痛,傷己之哀。

  在一片悲傷恐懼的靜默聲中,侍衛進來通報,軒轅昌意求見。

  眾人彼此相視,流露著緊張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辦,雲桑從容地下令:「請!」

  昌意當先而行,夷彭和阿珩尾隨在後,若論風度儀態。昌意是軒轅族所有王子中最出眾的,他談吐謙遜,舉止溫雅。絲毫沒有戰勝國的驕傲,又熟悉神農禮儀,很快就博得了在場眾人的好感。

  后土問道:「王子遠道而來應該不只是為了與我們寒暄,請問所為何事?」

  昌意視線掃了一圈坐在各處的諸侯國主,「我是奉父王之命,代我大哥軒轅青陽向神農族求親,父王說唯有濃於水的血脈相聯才能化解戰事,讓天下太平。」

  各路諸侯壓著聲音交頭接耳,大殿內一片嗡嗡聲,早已經暗中投靠了黃帝的人此時開始發揮作用。裝作深明大義的樣子,低聲說青陽可是未來的黃帝,若神農族的女子成為王后,那就代表著有神農族血脈的王子將來會是這個天下的主人。在眾人的低聲議論中,一些本覺得投降會對不起神農先祖的人也開始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昌意微笑著等大家議論了半晌後,才又問:「不知道各位意下如何?」

  在場年紀最長的君子國的國主問道:「不知道青陽殿下想求娶哪位女子?」

  大家剛才還很親密地議論,此時一聽此言,關係到切身利益,立即拉開了距離,彼此戒備地相視。

  昌意道:「父王說,青陽是軒轅長子,威重天下。青陽的正妃自然也要身份尊貴,德容兼備,所以派我代兄長來向長王姬求婚。」

  眾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雲桑,第一次意見一致,沒有任何人反對,后土卻突地站了起來,高聲說:「絕對不行!」

  大殿內一下子就炸開了鍋,七嘴八舌地吵著嚷著。

  后土冷笑著搖搖頭,「一群目光短淺的烏合之眾!」對雲桑和沐槿道,「王姬,我護送你們回小月頂。」沐槿立即扶起雲桑,向外走去。

  一群人想阻攔,后土的手緩緩抬起,掌間籠起一團扭動著的黃沙。猶如擇人而噬的猛獸,聲若寒冰,「你們想擋我的路?」

  后土姿容秀美,體態文弱,從小到大一直被人嘲笑,但是當他幾百年前幾乎要了祝融的性命時,眾人才驚覺這個姿柔面美的身體中藏著一副比蛇蠍更陰狠的心腸。

  大殿內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后土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殿內諸人都是坐擁一方的諸侯,卻開始害怕地後退。

  后土帶著雲桑和沐槿從一群人中快步穿過,消失在殿外。

  大殿內諸人面面相覷,他們機關算盡,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雲桑會不願意。

  好半晌後,周饒國的國主才對昌意說:「王子請先去歇息一下,事情太突然,女兒家一時不好意思,等我們去勸勸長王姬,她就明白了。」

  昌意心內長嘆了口氣,帶著夷彭和阿珩離去。

  因為阿珩他們是客,並不能真正進入神農山的腹地,只能住在神農山最外圍的山峰。

  深夜,阿珩獨自一人坐在山巔,眺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小月頂,阿獙趴在她身邊,也是望著小月頂發呆。烈陽性冷心更冷,覺得無趣,變回鳥身。把兩隻烏鴉趕跑,霸佔了人家靜心搭建的巢穴,呼呼大睡。

  雲桑乘著九色鹿從山林中走來,阿獙溫馴地趴著,烈陽正呼呼大睡。禽獸感覺靈敏,嗅出了阿獙體內的異樣,九色鹿畏懼地徘徊,遲遲不敢接近阿珩。

  阿珩低聲對阿獙說:「你去別處玩一會兒。」頭未回地向後扔了一個小石子,打在樹梢間的鳥巢上,烈陽翻了個白眼,氣惱地飛出鳥巢。

  九色鹿這才敢走過來,雲桑從鹿背上跳下,「好奇怪,以前我的坐騎並不害怕阿獙,怎麼如今嚇得連靠近都不敢了。」

  阿珩在雲桑面前不再掩飾,急切地問:「你可有蚩尤的消息?」

  雲桑神情黯然地搖搖頭,坐到阿珩身畔,「已經一年了,沐槿派人尋遍了大荒,都沒有找到他。我不相信蚩尤會死,可以蚩尤的性子,只要他還有半口氣在,肯定不會坐視神農變成這樣。」

  阿珩雙手放在腹部,眼中淚花滾滾,視線飄向隱在山嵐霧靄中的小月頂。

  就在那裡,她打開心門,第一次承認自己喜歡蚩尤,與蚩尤約定年年歲歲桃花樹下相見。馬上就又是一年桃花盛開時,蚩尤,難道你又要失約?你可是在九黎的桃花樹下對我許諾,再不會有第三次!

  雲桑低聲說:「這裡只有我,你若想哭就哭吧!」

  阿珩搖搖頭,「蚩尤答應過我世間只有我能取他性命。他不會死!」

  事已至此,阿珩竟然還痴人說夢,雲桑眼中儘是同情。阿珩打起精神,問:「你對我父王提議的聯姻如何看?如果你不願意,我們可以想辦法。」

  雲桑張口想說什麼,但如今不是以前了,她知道一切和阿珩無關。可阿珩畢竟是軒轅的王姬,她們之間有國恨族仇,很多話她不能再告訴阿珩。雲桑微笑著說:「青陽的正妃很有可能會母儀天下,天下有幾個女子能拒絕青陽的求婚?」

  「你和諾奈……」

  雲桑面色森寒,「我認識的諾奈早已經死了!如今的諾奈只是一個終日抱著酒罈子、沒有心的皮囊!」

  阿珩不敢吭聲,諾奈終日酗酒,又四處尋找玉紅草一類令神智昏迷的藥草。長期服用下來,對藥成癮,如今已是個廢人。阿珩曾求少昊去勸勸諾奈,少昊帶她一起去見諾奈,可諾奈竟然先大罵少昊。後又跪在阿珩面前,痛哭流涕地求阿珩給他一些藥草,緩緩他的藥癮。

  雲桑面色緩和了一點,「兩族聯姻,事關重大,好妹妹,你幫我爭取點時間,讓我好好考慮一下。」

  「好!」

  后土駕馭坐騎化蛇尋來,看到雲桑,方鬆了口氣,「王姬突然消失,我和沐槿都擔心有什麼事。」

  雲桑道:「我只是心中煩悶,來找妹妹聊一聊。」

  后土對阿珩行禮,眼神依舊是真摯的,態度卻疏離了很多。阿珩在他心中依舊是妭姐姐,可她也是侵略神農、殺死了榆罔的軒轅族的王姬。后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只能把自己藏在客氣疏遠的殼子裡。

  阿珩心下黯然,只能微笑著說:「將軍,請起。」同樣的客氣,同樣的疏遠。

  雲桑召來九色鹿,「我們走了。」

  阿珩依依不捨,卻不能出言挽留,榆罔的死亡讓她總是不敢正視雲桑的眼睛,她悲哀地明白她與雲桑之間已經再回不到從前的親密無間。

  對於黃帝聯姻的提議,神農族遲遲沒有給軒轅族答覆,阿珩私下和雲桑聯繫,也沒有得到雲桑的回覆,看來神農族內部有變。昌意向黃帝上書請求再寬裕一些時間,卻不知道夷彭給黃帝的消息是什麼,黃帝十分不悅,寫信給阿珩如果再沒有結果,就讓夷彭負責處理此事。

  黃帝為了逼澤州投降,下令切斷澤州水源,澤州城主卻依舊固守城池。絕不出城迎戰,只時不時放放冷箭,偷襲和暗殺層出不窮,搞得軒轅士兵晚上連覺都睡不安穩。黃帝動怒,下令如果澤州城再不投降,就開始全面攻城。

  阿珩問烈陽:「讓你去澤州查探,情形如何?」

  烈陽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等著看攻城吧!澤州雖沒有阪城的地勢險要,但因為是神農都城的北門戶,城池設計非常堅固,易守難攻。」

  昌意問:「難道不能令澤州城主投降?父王最擅長攻克人心,不戰而屈人之兵,他肯定有辦法。」

  烈陽陰陰地一笑,「榆罔性子雖柔和,人卻不笨,很清楚澤州的重要性。澤州城主是蚩尤一手訓練提拔的人,真名不清楚,只聽說他善於控風,所以人稱風伯。」烈陽躍起,身輕如葉,坐在細細的樹梢頭,一邊蕩悠著枝條,一邊幸災樂禍地說:「蚩尤是個無賴,訓練出的一幫手下也都是無賴,打起仗來什麼下流無恥的手段都用。不過,迄今為止還沒聽說蚩尤的人投降過,一個都沒有!」

  昌意啞然,又問:「那如果打起來,軒轅能很快取勝嗎?」

  烈陽搖搖頭,笑嘻嘻地說:「風伯的實力不可低估!風伯半年前還結拜了一個兄弟,據說來自」四世家「中的赤水氏,一身控雨的本領出神入化,被叫做雨師,他還十分擅長鍛造兵器。風伯加雨師,軒轅即使打下澤州,也會死傷慘重。」

  昌意無奈地看向阿珩,阿珩說:「神農族那邊肯定是夷彭在搗鬼,如果神農族同意聯姻,澤州的戰事自然可以暫時化解。如今的當務之忽是查清楚夷彭究竟在搗什麼鬼,趁著夷彭這會兒在澤州,我去神農山查探一下。」

  昌意立即說:「我去!你如今……還是要仔細點身子。」

  阿珩說:「那也好。」

  昌意帶著下屬匆匆去了,阿珩抬頭看著烈陽,烈陽扭過了頭,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阿珩溫言軟語地央求:「四哥身邊的人都是若水族的高手,不怕單打獨鬥,可這幫若水漢子心眼實,夷彭卻是個耍陰招的傢伙,還得你去盯著點。」

  烈陽碧綠的眼珠子翻了翻,「你什麼意思?在罵我是耍陰招的鳥嗎?」

  阿珩賠著笑,頻頻作揖。烈陽狠狠瞪了她一眼,化作白鳥,飛走了。

  阿珩走進屋內,剛坐下,一隻鸚鵡從窗戶飛入,落在阿珩面前,口吐人言:「要見蚩尤,到澤州來。」

  阿珩猛地站起,一時間頭暈目眩。

  鸚鵡傻傻地用爪子抓抓頭,又重複了一遍,「要見蚩尤,到澤州來。」

  澤州關係著神農都城軹邑和神農山的安危,只要蚩尤還有一口氣在,他絕不會讓澤州城破,難道蚩猶如今真在澤州?

  阿珩一咬牙,總是要去看個分明,叫上阿獙,飛向澤州。

  快到澤州時,阿珩聽到了軒轅族召喚士兵集結的號角,她臉色大變。竟然已經開始準備攻城!這究竟是父王的命令還是夷彭的擅作主張?

  突然,阿珩聽到澤州城的西北邊傳來熟悉的笛聲,是蚩尤所作的《天問》,在九黎的男兒中廣泛流傳。

  笛音忽強忽弱,就好似一個受傷的人在勉力吹奏,阿珩聽了一會兒後,命阿獙順著笛音飛去。

  在笛音飄忽不定的指引下,阿珩一直往西北飛,飛過澤州城。飛過重重低矮的丘陵,終於,在一片潮濕的窪地中看到了一個紅衣男子。他披散著頭髮,站在沼澤中央,握笛而奏。

  風從曠野刮來,發出嗚嗚的哭泣聲,男子黑髮飛揚,紅袍飛舞。聽到阿獙的叫聲,他抬起了頭,望向天空。溫柔地笑了,劍眉入鬢,容顏有著病態的蒼白,正是蚩尤。

  阿珩走向了他,蚩尤伸出手,想要擁她入懷,阿珩卻厲聲問:「你究竟是誰?」

  蚩尤笑起來,「竟然能一眼看破!你和蚩尤肯定是世上最親密的情人,我究竟哪裡出了錯?」

  阿珩抬起手,手掌隱隱發光,蚩尤笑道:「我勸你還是不要亂動武的好,讓孩子多活一刻是一刻。」

  阿珩臉色變了一變,蚩尤說:「這是我的孩子吧?」

  阿珩一掌揮了過去,蚩尤急急閃避,卻仍沒有完全躲開,衣袍被灼焦。

  「據我所知,軒轅王姬修的是木靈,這可不是木靈的法術,你纏綿病榻的兩百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阿珩寒聲道:「我不願殺人,不過,這次我不能饒你了,你一身本事不弱,就是不該跟著夷彭。」

  蚩尤嘖嘖而笑,「我本想憐香惜玉,奈何你不領情,那我只能要你的命了。」他說著話,向天空彈起一個火球,火球在天上炸開,變成了無數條紅色的魚兒。

  遠處的天際傳來轟隆隆的聲音,好似春雷一般響在天地間。一瞬後,就看到兩北邊,有一條銀白的線像銀蛇一般扭動著飛過來。

  阿珩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那是被截斷的獲澤河水,原來父王斷澤州的水源不僅僅是打擊士氣,還是為了攻城。

  她忙叫阿獙,想要逃走。

  蚩尤笑著說:「夷彭是個很小心謹慎的孩子,這可不只是獲澤河的水,還有沁河和丹河全部的水,不是水攻澤州,而是水淹澤州。」

  阿珩的眼睛滿是驚恐,「你們瘋了!會遭天譴的!」

  蚩尤大笑,阿獙馱著阿珩正要飛走,蚩尤發出低沉的哼唱。擋在阿獙面前,阿獙竟然對他十分畏懼,不敢正面迎敵,幾次想從側面逃走都沒有成功。

  阿珩不解,頻頻催促阿獙,阿獙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體內的魔性被逼出,終於克服了天性的畏懼。

  他朝蚩尤一聲怒吼,蚩尤滿面驚訝,被他逼退,阿獙搧動翅膀飛起。

  蚩尤望著他們的身後,張開了雙臂,輕聲嘆息:「晚了!」

  與天齊高的大水以雷霆之勢,轟隆一下就把阿獙和阿珩拍進了水裡,阿珩和阿獙被洪水沖散。

  水是生命之源,可當這生命之源化作了吞噬生命的怪物時,也是天地間最無可阻擋的力量。無論阿珩動用多少靈力都被無窮無盡的水吸收掉,連一絲縫隙都打不開。

  阿珩的身子緊緊蜷起,努力地保護著孩子。

  可到處都是水,源源不絕,洶湧不斷。她分不清方向,幾次想分開水,卻被更多的水打回水底。

  她的力量越來越弱,只能把剩下的力量全部向腹部集中,保住孩子。

  最危急關頭,一切都不再重要,眼前全是他的身影。

  蚩尤,你究竟在哪裡?你答應過我要保護我,可你究竟在哪裡?

  阿珩被水底的漩渦捲得神智暈眩,水流狠狠擊打在阿珩的腹部,阿珩感覺到了孩子不安地踢動。這是第一次胎動,本來應該充滿生的驚喜,可是現在阿珩只有對死亡的恐懼和悲傷。

  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蚩尤,你可是他的父親啊!難道你不是這個世間應該永遠保護他的人?

  她咬著舌尖,用鮮血和疼痛維持著自己的清醒,讓殘存的靈力匯聚在腹部。

  蚩尤,你究竟在哪裡?為什麼要讓我獨自承受一切?為什麼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永遠不在?

  阿珩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孩子已經十二個月了,他已經有了知覺。似乎也感受到危機的來臨,正在拚命地踢她,想要她救他,可是她……她已經一絲力氣都沒有了,她的身體變得不像是她自己的,僵硬麻木,一動不能動,只能看著激流翻湧著打向自己。

  蚩尤……蚩尤……

  阿珩心底漸漸絕望,眼前漸漸漆黑,耳邊卻似乎聽到了孩子的哭泣聲。眼淚一串又一串從眼角流出,落在冰冷無情的水中,沒有一絲痕跡。

  蚩尤,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