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鳳音的傷不是小傷,但也算不上大傷,休養了一夜,第二日鳳音便讓人把往生花裝上,自己親自帶去了長恆山。少凰宮的人大大小小跪了一地勸阻,但鳳音要做的事兒,卻從來沒有人攔得住,半夜裡找了幾個聽話的,準備了軟轎便讓人抬了出去。

  當天夜裡下了雨,天色陰霾不佳,鳳音身弱,外披了圈著雪貂皮的披風。白色的絨毛硬襯著她蒼白的臉,顯得面色越發的慘白。

  夜夕接了她的拜帖,作為主人來站在門口迎接的時候,站在門口便看到的是這麼一個女子。沉寂的、虛弱的、蒼白的,整個人站在那裡,明明在笑著,卻彷彿哭了一樣。

  他引著她進了屋子,讓人泡了熱茶,她就沉默著坐在那裡,一口一口的抿著,端莊得彷彿一個大家閨秀,讓夜夕幾乎有種自己在做夢的錯覺,連說話都不由得小心翼翼,全怕鳳音做出什麼……他預料不到、又十分可怕的事情來。

  然而對方一直只是平淡的喝著茶,和他隨意的閒聊著天。放著往生花的盒子放在她手邊,卻一直沒有說給他的意思。夜夕見她帶了往生花來,又不給他,便存了討好的意思,話多了不少,和她嘻嘻哈哈哈的,說了許多。

  他說話的時候,鳳音捧著茶,莫名其妙的覺得心底一片安寧。那是好久都沒有過的感覺,從少年夜夕離開後,從沒有片刻鍾讓她覺得,有現在這樣的寧靜。她不需要思考什麼,不需要回想什麼,不需要痛苦什麼,只需要單純的聽著他說話——就像在洪荒一樣。她第一次發現,原來成年夜夕也是這樣多話的,他想要逗人開心的時候,也是用著同樣的語調,同樣的笑話。

  她愣愣看著他在她面前眉飛色舞,他說什麼,早就聽不進去了,只是靜靜看著那人,琉璃似的眸子裡,一派痴迷。許久之後,她看著他一直期盼的看著她,這才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帝君,」夜夕笑瞇瞇的攤著手:「您這次是不是送了什麼東西來的啊?是不是該給我了啊?」

  鳳音沒有說話,她靜靜看著他,似乎是在想著什麼,許久後,慢慢開口詢問:「你……是真喜歡碧華?」

  「碧華是這天界少有的好女仙,我的確很是喜歡。」

  明明是這樣好聽的聲音,聽上去不知道為何這樣刺耳。她聽著他的言語,不由得握緊了扶手。腦子裡面一派嗡嗡作響,似乎有什麼不停的湧上來。

  「你喜歡什麼樣的女仙呢……」她不知為何,竟是莫名其妙問了這麼一句。夜夕沒有注意到女子迷茫的神色,仿若閒談一般,隨意道:「女子麼,首先要大方得體,善解人意,其次麼,最好能溫柔一點,能知書達理一點,也不錯。至於長相什麼的,我倒是不太在意,重要的是性子好。」

  「那麼……那麼……」鳳音低下頭去,似乎是在極力掙紮著什麼。她覺得腦子裡面有很多人交談的聲音,說話的聲音。這麼千百年來的往事不斷翻頁糾纏。她聽到許多人的聲音在說話。

  不行,不能這樣下去……

  她不能再這樣痛苦下去……

  有人這麼告訴她,直覺告訴她,沒有夜夕,她將會一直這樣下去。

  他不能走……她欠了他好多東西,她得好好還他。她要讓他開開心心的,就像他年少時候對她那樣,哪怕他不知道,哪怕他不懂的,但是她要讓他開心……因為這是她欠了他的。而且……而且……

  她仰起頭來,看著他的臉,那些嘈雜的聲音漸漸驅散,內心一派明晰。

  「若我會改成那樣的性子,夜夕元君可願娶我?」

  這句話一說出來,兩人都靜默了。外面正在打雷,雷聲轟隆作響,一陣一陣,震撼著天地。鳳音顫抖著身子,似乎是在忍受什麼,夜夕看著面前的女子,滿臉驚悚,許久後,卻是慢慢冷了神色。

  他靜靜看著她,彷彿是在審視一個再陌生不過的人。

  ——不,應該說,之餘他而言,鳳音本身就是一個陌生人。

  他本就不是那個少年夜夕,她本就不該混淆。可是她現在無可奈何,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少年夜夕的死彷彿是一把利刃,她以前把所有陰暗的、痛苦的、絕望的念頭都封閉在一個密封的房間裡,他的死卻狠狠劈開了那個房間。那麼多年所積累的東西彷彿洪荒那場洪流,瞬間將她吞噬殆盡。她在裡面苦苦掙扎,求救,為此不惜一切代價。

  她需要什麼東西來支撐她,她需要一個繼續生存下去的理由。

  鳳族早已走上正軌,連下任繼承人都準備好了,早已不是她的理由。

  友人都各自有個歸宿,有她沒她,都沒有差別,也早已不是理由。

  她沒有親人,她的親人早已在時光裡離開。

  她也沒有愛人,她所愛的人,早已被這世間種種接二連三的毀滅。

  她擁有的,只有那些傷人至深的回憶。

  那些回憶開頭永遠是如此美好,結尾永遠讓人痛不欲生。她以前總是將它們壓制在心底,直到他死……

  她才發現,她再也無法壓住了。

  她開始經常頭疼,也再也睡不安穩,每次和人說話,和人笑,她都覺得不是自己。

  這樣的感覺,太糟糕了。

  不能再這樣下去,再這樣下去……

  她一定會毀了自己。

  然而她想的那些東西,夜夕不會知道。他只是看著面前這個顫抖著的姑娘,依稀想起當年和她的一些糾葛,不由得有些唏噓。

  他猶記得他以前每一次見她,她都是笑著的。笑容張狂,肆無忌憚,是連天帝墨子夜都不敢招惹的人物。

  這樣一個女子,此刻在這裡低著頭對他說這些,他不由得莫名其妙有些心酸。便開了口,冷著聲音勸誡:「帝君何必自傷?」

  聲音一出口,鳳音就愣了,她聽著他的話,一句一句,尚帶著寒意:「帝君與小仙說這些,不過是因為,夜夕與帝君真愛之人有相像之處而已吧?可是帝君須知道,你所欠的,不是我的;你所愛的,亦不是我的。帝君將他人之物強加於小仙,小仙怎敢擔當?」

  「何況……」說到這裡,夜夕皺起眉頭來:「小仙明日便將於碧華仙子求親,帝君若有痴念,於我們三人,都未必有益,帝君可明白?」

  夜夕說到這裡,便沒再繼續說下去,只看鳳音坐在那裡,面色蒼白得可怕。許久後,鳳音僵硬著勾了勾嘴角:「你是你……他是他……若我執意將他的給你,你是不是……是不是會不開心?」

  「是。」

  夜夕答得肯定。鳳音點了點頭,算是明白,站起身來便往外走。

  她走得踉蹌,卻走得很快,幾步便跨出大門,迅速的離開了去。夜夕站在客廳裡目送她離開,看她跌跌撞撞的身影,卻是莫名其妙的,心疼起來。

  她喜歡那個人,是誰呢?。

  他突然好奇起來,好奇裡面,有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不理解的酸意。

  ——嘖,想想就不開心。所以還是不想了吧。

  鳳音是強撐著自己離開那裡的。

  他的話一直在她耳邊迴蕩,反反覆覆,和很多聲音夾雜在一起,不斷迴響。

  她好像是掉入了冬日的湖水之中,不斷的下沉、下沉。冰涼的湖水從四面八方湧來,淹沒了她的眼,淹沒了她的鼻,讓她幾乎無法呼吸,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涼涼的、刺人心肺的痛。

  ——你所欠的,不是我的;你所愛的,亦不是我的。

  是的,他才是對的。

  她真是昏了頭,她真是傻。

  她一路奔跑著往宮殿裡去,惶恐得彷彿被什麼追趕著。她跑得這樣快,將身後的侍女遠遠甩開,猛地衝入了一個宮殿,然後死死的關上了大門。

  安靜了。

  這是一間,如此安靜的宮殿。這麼晚了,卻還是燭火通明。鳳音轉過身去,靜靜看向宮殿裡的擺設。

  這樣大的大殿,正前方一個又一個黑色沉香木製的桌子上,放了一個又一個靈牌。放在正中央的靈牌有三個。一個是她父親的,一個是她母親的,另一個……是無族供奉的清和的。

  這是這樣安寧的地方。

  哪怕外面雷聲伴著雨聲轟隆而響,這裡卻仍舊是這樣寧靜。鳳音慢慢挪步上前,每一步都走得這樣小心翼翼,彷彿怕驚擾了他們。

  這些人……

  目光掃視過一個個牌位,那麼多,多到她看到眼疼。

  這些人,都是給過她這樣多美好的人。

  她最幸福的時光,都是他們所給予。

  她走到他們面前,慢慢跪了下去。腦中是夜夕最後說的話。

  ——若我執意將他的東西給你,你是不是不開心?。

  ——是。

  那麼,鳳音這一生的責任,也就盡了吧?

  九州大陸,四海八荒,連這最後需要鳳音的地方都沒有,她為何還要在所有人都離去後堅持這樣苦痛的人生?。

  她不由得微微笑開,睜開眼睛,看著燈火爍爍下,那一殿的靈位。

  然後,低頭,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