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與鋼之森/羊と鋼の森/The Forest of Wool and Steel 》
宮下奈都
第 1 章
羊與鋼之森

  我聞到森林的氣息。那是在秋天,向晚時分的森林。樹木在風中搖曳生姿,樹葉沙沙作響。那即將被夜幕籠罩的、森林的氣味。

  可是附近根本沒有森林。此刻,我身處高中體育館的一隅,分明聞到秋天乾燥的氣息,夜色漸濃的傍晚圖景浮現心頭。在這放學後空無一人的體育館,我為陌生人帶路至此,然後兀自站在一邊。

  我的眼前是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對我來說,它僅僅是一架大大的、黑色的鋼琴而已。鋼琴的頂蓋開著,旁邊站著一個男人。他瞥了一眼默不作聲的我,按下幾個琴鍵,敞著蓋子的那片森林便再次瀰漫出枝葉婆娑的味道。夜色又濃了幾分。那年我十七歲。

  那天,只是因為恰巧還在教室裡,班主任安排我為訪客帶路。那是高二的第二個學期,期中考試還沒結束,社團暫停活動。同學們都早早放學回家了。因為不想那麼早就回到獨自居住的宿舍,我準備去圖書館自習。

  「不好意思,外村,」班主任說道,「老師要開會,有客人四點鐘來,你帶他去體育館可以嗎?」

  「好的。」我答應道。

  班主任時常安排我幫他做事。是跟我親近,比較容易開口?還是吃準了我不會拒絶?又或者因為我總是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的確,我有許多空餘時間。我不太確定自己該做什麼。也沒什麼特別想做的事。也許就這樣唸完高中,隨便找一份工作,能養活自己就夠了。

  雖然班主任經常差遣我,但那些事情往往無足輕重。重要的事情自然會由重要的人去做。無足輕重的人只配做無足輕重的事。當時的我心想,所謂的訪客,肯定不是什麼大人物。

  我突然意識到,老師讓我把訪客帶去體育館,卻沒說來人姓甚名誰。

  「誰要來學校?」我問。

  正準備離開教室的班主任回過頭說:「調音師啊。」

  調音這個詞我壓根兒沒聽過。是維修空調的嗎?那為什麼要帶他去體育館呢?當然,這些問題與我無關。

  因為次日要考日本歷史,我便坐在放學後的教室裡,翻開教科書,複習了一個鐘頭打發時間。離四點還差幾分鐘,我走到教職工專用的出入口,訪客已經到了。他穿著咖啡色的外套,提著厚重的工具箱,身姿挺拔地站在玻璃門的另一側。

  「是修空調的師傅嗎?」我一邊開門一邊問。

  「我是江藤樂器的板鳥。」

  樂器?這位有點年紀的男士難道不是我要迎接的訪客嗎?真該問清姓名的,我心想。

  「窪田老師說,他今天要開會,你只要告訴我鋼琴在哪裡就可以了。」來人說道。

  窪田老師就是吩咐我引導訪客的班主任。

  「老師說讓我帶您去體育館。」我將訪客專用的褐色拖鞋擺在地上。

  「是的,今天是體育館的鋼琴。」

  他究竟要拿鋼琴做什麼呢?我不免有些疑惑,卻無意深究。

  「請走這邊。」我轉身帶路,那人緊隨其後。他的工具箱看起來沉甸甸的。我打算把他帶到鋼琴邊,隨後逕自回家。

  他站到鋼琴面前,將四四方方的工具箱放在地上,朝我點頭示意。好像在說,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我也點了點頭,轉身就走。往常這個時間,籃球社或排球社的人都擠在體育館裡,今天卻格外安靜。傍晚的夕陽透過高高的窗戶灑下來。

  正當我準備離開體育館時,背後傳來鋼琴的聲音。乍聽之下,全然不像是由樂器發出的,我回頭張望,以便確定聲音來自鋼琴。與其說是樂器聲,倒更像某種擁有具體輪廓的實物發出的響聲,使人不禁回想起某些似曾相識的東西,雖然說不上來,感覺卻分外真切。

  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我,鋼琴繼續響著。他並不是在彈鋼琴,而像是在測試鋼琴的聲音,不時按下琴鍵。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又回到鋼琴邊。

  我的停留並沒有打亂他的節奏。只見他從琴鍵前方繞到側面,將鋼琴的頂蓋掀了起來。頂蓋在我眼前宛如巨大的黑色翅膀,他架起支撐桿,又一次敲擊琴鍵。

  我聞到森林的氣息。此時彷彿站在即將被夜幕籠罩的、一大片森林的入口處。我試圖走進去,又不得不打消念頭,日落之後的森林是危險的。小時候,大人們總是跟我講那些誤入森林、從此下落不明的孩子的故事。一到傍晚,就要離森林遠一點,別以為時間尚早,太陽落山的速度遠比想像的快。

  我定睛望去,他打開地上那個四四方方的工具箱,裡面裝著各式各樣我從未見過的工具。他要用這些工具做什麼呢?跟鋼琴有什麼關聯?又為什麼要用到鋼琴呢?我不打算提問,因為一旦提問,就要開始對話。無論他給出怎樣的答案,我都必須就此做出回應。我無意與他交流,唯有放任疑惑在心中盤旋,不落實地。

  我最想問的是什麼呢?當時的我不得而知。時至今日,我仍舊說不上來。每每回想,我都心下悵然,要是當時能把心中的疑問一股腦兒全說出來該有多好啊。假如能夠獲得令人信服的解答,那麼,我至少不必苦苦追尋答案。

  結果,我什麼都沒問,只是默不作聲地站在一旁觀察,生怕打擾到他。

  我念的小學和初中應該都有鋼琴,就算不是眼前這種三角平台式鋼琴。我對它的聲音也並不陌生,也曾在鋼琴的伴奏下與同學們齊聲歌唱。

  可是,這個巨大的黑色樂器竟像頭一次出現在我眼前似的。至少,我是第一次見識翅膀展開後露出的「內臟」部分。當然,還包括從中流淌出的音符掠過肌膚時那奇妙的觸感。

  我聞到森林的氣息。秋天的、夜晚的森林。我將書包放在地上,傾聽鋼琴的聲音一點一點發生變化。我完全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就這樣過了兩個多小時。

  原本模糊的印象逐漸清晰起來。應該是九月的初秋,確切地說,是九月上旬。夜晚迫在眉睫,一個晴朗而乾燥的傍晚,大約六點左右。鎮子裡天還很亮,但山間的村落已是一片昏暗,森林將最後一縷陽光拒之門外。山上晝伏夜出的生物開始蠢蠢欲動。鋼琴發出的聲音如此靜謐、溫暖、富有深度。

  「你們學校的鋼琴很有年頭,」也許是快要收工了,他說道,「聲音非常柔和。」

  我「嗯」了一聲,無言以對,不明白所謂「柔和的聲音」具體指什麼。

  「這是一架好琴。」

  我又「嗯」了一聲,點點頭。

  「以前,山林和原野環境都很好。」

  「哦?」

  他一邊拿軟布擦拭著黑色的鋼琴,一邊說:「以前,在山林和原野裡,羊群能夠吃到優質的牧草。」

  我是山裡的孩子,老家附近的牧場養著一群悠閒的綿羊,它們的模樣此刻浮現在我的眼前。

  「好的牧草才能養出好的羊,好的羊才能長出好的羊毛,用上好的羊毛做氈子,現在的弦槌可比不上呢。」

  我聽得一頭霧水。

  「弦槌跟鋼琴有關嗎?」我問。

  他看了我一眼,微笑著點頭道:「弦槌就藏在鋼琴裡面。」

  我依舊全無頭緒。

  「想看一下嗎?」

  我靠近幾步。

  「像這樣按下琴鍵,看,有一個東西在敲擊琴絃,它就叫弦槌,是用羊毛氈做的。」

  我看到鋼琴裡有一個零件升了起來,觸碰到某根琴絃,樂音隨之響起。我無從判斷,這種聲音是否足夠「柔和」。但那感覺分明與森林無異,九月上旬、傍晚六點、即將被黑暗籠罩的森林。

  「你怎麼了?」他問。

  「感覺比剛才清晰很多。」我答道。

  「你指的是?」

  「聲音背後的景色。」

  此刻,聲音背後的景色清晰地浮現出來。通過一連串的工序,與最初聽到的聲音相比,那景色變得格外鮮明。

  「做鋼琴用的樹,是不是松樹啊?」

  他輕輕點了點頭:「叫雲杉,的確是松樹的一種。」

  我忽然胸有成竹地問:「是不是北海道大雪山的那種松樹啊?」我彷彿看到了那幅震撼人心的圖景,聲音就源自那片山林。

  「不是,是外國的樹。這架鋼琴用的應該是北美的雲杉。」

  我的猜測撲了個空。莫非所有森林都有著同樣的聲音?所有天色將晚的時分都是同樣的靜謐、深邃,帶著某種危險的氣息。

  他將如翅膀般展開的頂蓋合上,開始擦拭琴蓋。

  「你會彈鋼琴嗎?」他的聲音那樣平靜寬厚。

  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該有多好……如果會彈鋼琴的話,就能將森林、夜晚,還有數不盡的美好事物全部展現出來了……

  「不會。」

  實際上,我幾乎從來沒有碰過鋼琴。

  「但你喜歡鋼琴,對嗎?」

  我不置可否。因為今天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明確意識到鋼琴的存在。

  他並不追問,將擦拭鋼琴的布收好,關上工具箱,合上鎖扣。接著,他走到我面前,從外套口袋裏取出名片,遞了一張給我。這是我第一次從成年人手裡接過名片。

  「有時間的話,歡迎你來參觀。」

  名片上印著樂器店的名稱,下面則是「調音師」三個字。

  調音師 板鳥宗一郎

  「我可以去嗎?」我明知故問。

  我心裡明白,沒有什麼可不可以,既然他發出邀請,就已經代表某種許可。

  「當然啦!」板鳥先生笑著說道。

  那次造訪樂器店的經歷,我畢生難忘。

  當時,板鳥先生正準備出門拜訪客戶。我和他並肩走向樂器店後面的停車場,我脫口而出道:「您能收我為徒嗎?」

  板鳥先生的臉上既沒有笑意也沒有驚訝,只是平靜地望著我。他把那個大大的工具箱放在地上,從口袋裏取出巴掌大的筆記本,用圓珠筆寫著什麼,並把那一頁撕下來遞給我。

  紙上是一間學校的名字。

  「我只是一名普通的調音師,沒有資格收徒弟。如果你真想學習鋼琴調音的話,這間學校可以幫到你。」

  高中畢業,我說服家人,進入了那間學校。

  家裡人是否能夠理解這樣的人生選擇,我不得而知。我是山裡的孩子,由於鎮上只有小學和初中,完成義務教育後,大家都會下山。這是大山裡的孩子的宿命。

  即便都是山裡的孩子,性格卻不盡相同。有些人習慣獨自居住,另一些卻無法適應;有些人在偌大的學校和擁擠的人潮中如魚得水,另一些則格格不入;有些人終有一天要回歸大山,另一些則隨波逐流,最終在全然陌生的地方紮下根。無論前者還是後者,都與價值判斷無關,甚至由不得我們自己選擇,在生命的某個時刻,冥冥中一切竟已塵埃落定。走進調音這座森林的我,注定要告別大山。

  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踏出北海道,就讀位於本島的某家調音師培訓學校,學制兩年。這所專科學校規模不大,同時設有鋼琴製造工坊,我花了整整兩年時間掌握調音的基本技能。當時,一個班上只有七個學生。

  我們從早學到晚。教室環境類似工廠倉庫,夏天悶熱,冬天又很冷。教學內容還包括實際演練,例如修理一整架鋼琴,或是涂刷外漆,等等。繁重的課業導致自我懷疑,我每天都情緒低落地學到很晚。我不止一次疑心,難道自己變成了大人口中誤入森林、從此下落不明的孩子。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鬱鬱蒼蒼的、深不見底的黑暗。

  儘管如此,我卻並不厭煩,這著實有些不可思議。我不再能夠聞到森林的氣味,但那氣息一直縈繞心頭。它化作某種寄託和念想,陪伴我完成為期兩年的課程。作為既不會彈鋼琴,又不具備優異音感的普通人,經過兩年學習後,我已經能夠把第四十九鍵的「la」音校準到四百四十赫茲,並以此為基準調整音階。兩年的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與其他六位同學一道如期畢業後,我回到家鄉附近的小鎮,被一家樂器店錄取。就是板鳥先生所在的那家。幸運的是,剛好有一名調音師辭職,職位空了出來。

  江藤樂器主要經營鋼琴。社長江藤先生幾乎很少在店裡。公司規模很小,員工加起來不過十餘人,包括四名調音師、前台、行政和銷售。

  進入公司前半年需要熟悉公司的各項業務,接聽電話,在公司的音樂教室幫忙,在店內銷售樂器,接待來店的顧客,等等。餘下的時間,還要見縫插針地練習調音。

  樂器店的一樓有陳列鋼琴的展示廳,還設有銷售樂譜、書籍的區域,兩個用於授課的房間,以及可容納數十人的小型演奏廳。我們平時在二樓辦公,辦公室、會議室、會客室各有一間,餘下的空間作為倉庫使用。

  店裡共有六架鋼琴,理論上隨時都可練習調音。但由於一整天都被日常業務填滿,練習往往只能在晚上進行。

  在空無一人的樂器店,當我掀開黑色鋼琴的頂蓋,躍躍欲試之餘,心中不免有些緊張,那不可言喻的靜謐悄然降臨。我敲響音叉,任由振動輕輕拂過神經,心便靜了下來。

  隨後,一根一根地校準琴絃。在不斷調校音高的過程中,不知不覺竟會亂了方寸。我開始無法抓住音波的起伏,即便調音器上測到的數值並無差錯,聽起來卻不太穩定。對調音師來說,調校音高只是第一步,而我顯然還在原地踏步。

  這種感覺就好像飛身躍入泳池,自以為會游泳,實際上只是在原地撲騰。用力划水,卻絲毫無法前進。每個與鋼琴共度的夜晚,我拚命撥開水流,抬起頭呼吸,偶爾用腳蹬踏泳池底部,奮力向前游去。

  我很少見到板鳥先生。他忙於為音樂廳裡演奏會使用的鋼琴調音,還有很多客戶點名要求他上門服務,難得在店裡露臉。有時他會從家裡直接出發,因此一個禮拜都未必能見他一面。

  我渴望再度觀摩板鳥先生調音,一方面期待接受技術方面的指導,更重要的是,經過板鳥先生的調校,鋼琴的音色會奇蹟般地清澈透明起來,那是多麼美妙的體驗啊。

  或許是從我的臉上讀到了什麼吧。有一天,板鳥先生正準備外出,他主動對我說:「彆著急,慢慢來,基本功很重要。」

  「嗯。」我答道。慢慢來,一步一步來。永無止境的、令人不堪重負的基本功訓練,最終造就了調音師。

  板鳥先生的這番勸慰和提點讓我很是感動。僅有感動顯然是不夠的。我追出店去,對他說:「您說的基本功,要怎麼練才對呢?我現在這樣會不會太慢了?」

  看到我一臉急切的表情,板鳥先生有些詫異。「調音師的工作,本沒有唯一正確的做法,你要警惕所謂的正確,保持懷疑精神,」他像對自己表示肯定似的微微點頭,打開停車場大門時又說,「一步一步來,堅守陣地,步步為營。」

  他是在用棒球打比方嗎?我一邊將門推上,一邊問道:「也就是說,不可能有全壘打[註]?」

  [註]全壘打是棒球運動中一種特殊的打法。打者需一鼓作氣跑到終點。

  板鳥先生雙目炯炯有神地望著我:「別指望能全壘打,一步到位是不現實的。」

  我似懂非懂地回味著他的建議,唯一清楚的是,要警惕所謂的正確。

  接下來的日子,我腳踏實地,擠出時間來調校店裡的鋼琴。每天一台。店裡的六台鋼琴全調好後,再從第一台開始,重新設定音高進行調音。

  順利的話,起碼要經過半年的磨煉,我才能獨立為客戶提供調音服務。據說,在我之前離開的那位調音師花費了更長的時間,入職一年半後才真正獨當一面。

  比我早進公司七年的前輩柳老師告訴我:「那個人雖然也是調音師專科學校畢業的,但自己適不適合幹這行也很重要。」

  這話聽起來理所當然,細想則使人心焦。如果不適合當調音師,再怎麼努力,恐怕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總之,對調音師來說,重要的不僅僅是調音的技術。」柳老師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對自己的調音技術並無自信。那所要求嚴格的專科學校僅僅教會了我最基本的東西,如果給我一架未經校準的鋼琴,我能做的只是確定音高、協調頻率、讓同度音階排列整齊。我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自己能力多麼有限,距離動聽音色多麼遙遠。

  既沒有技術方面的自信,重要的還不僅僅是技術,這可如何是好?

  也許是洞悉了我的不安,柳老師笑著說:「沒事的,你只管按部就班,要對自己有信心,誰會相信一個戰戰兢兢的調音師呢?」

  「不好意思。」

  「沒事的,不用不好意思,我都說了要對自己有信心。」柳老師笑道。身為前輩的他平時絲毫不擺架子,為人非常隨和。

  長年在小集體中生活,我無法充分理解上下級的關係。很多看似與級別無關的東西,實則上下有別。例如前輩與晚輩、山村與城市、早和晚、大和小。在我看來,這些概念更像互不干涉的獨立個體。

  除了步步為營地練習調音,我還開始嘗試聽鋼琴曲。直到高中畢業,我幾乎從未接觸過古典樂。我對此感到很新鮮,很快就著了迷,每天晚上都在莫扎特、貝多芬或蕭邦的陪伴下入睡。

  我的目標是儘量多聽鋼琴曲,並儘可能選擇不同的演奏者。我甚至不知道同一首曲子會有不同的演奏版本,我既不懂得如何挑選,也無力品鑒鋼琴師之間的差異。就像剛剛孵化出來的雛鳥會有印隨行為[註]那樣,最先聽到的版本總是記憶特別深刻。哪怕鋼琴師個人風格強烈,明顯改變了鋼琴原曲的節奏,以截然不同的方法詮釋,對我這個門外漢來說,都是最棒的版本。這些體驗最終構成了我對古典音樂的品位和喜好。

  [註]印隨行為是動物早期的學習方式,比如剛孵化的雛鳥會模仿它們的母親或同類,學做相同的事或動作。

  還有哪些事需要按部就班地去做呢?一有時間,我就會站在鋼琴前,掀開頂蓋,仔細觀察鋼琴的內部構造。八十八個琴鍵,各個對應一到三根不等的琴絃。鋼製的琴絃綳得緊緊的,擊打琴絃的弦槌宛如北方常見的木蘭花的花苞,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我不禁伸長了脖子,這片井然有序的森林如此美麗。「美麗」和「正確」一樣,對我來說都是全新的詞彙。在接觸鋼琴之前,我的生活與「美麗」無關。嚴格說來,並非沒有美麗的事物,美麗無處不在,只是我們熟視無睹罷了。

  因此,在接觸鋼琴之後,美麗的事物從我的記憶中紛紛浮現出來。

  比如,在老家的時候,祖母經常泡的奶茶。她用小鍋煮紅茶,隨後加入牛奶,顏色像極了大雨過後渾濁的江水。奶茶熱騰騰的,我疑心鍋底藏著幾條小魚。奶茶倒進杯中,用茶匙攪一攪,我望著旋轉的液體發呆。我以為那很美。

  又比如,哭鬧著的嬰兒眉間的皺紋。他們用足了氣力,漲紅了臉蛋,皺起眉頭,一副很有主見的樣子。我每次看到都會心跳加速。我以為那也很美。

  再比如,光禿禿的樹木。當遲到的春風吹進山谷,原本光禿禿的樹木就要一齊抽芽了。在那之前,樹枝的末端呈現出某種似有若無的透明光感,以至於遠遠望去,一整片山林都在散發光芒。每一年,望著彷彿即將燃燒起來的山林,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心中滿是喜悅,大口呼吸著春天的氣息。有一個明確的預感在我胸中躍動,春天就要來了,森林即將再次披上新裝。

  現在的我依舊如此,除了在美麗的事物面前駐足眺望,別無他法。樹木、山林、季節無法為誰停留,我們始終只是局外人。但美麗的事物就在那裡,不增不減,冠以「美麗」之名,會讓心中的情愫得以安放,抑或使分享與交換成為可能。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隻美麗的盒子,我所做的,只是將盒蓋打開而已。

  美麗的事物從我的記憶中浮出水面,如同吸鐵石吸附鐵砂般自然而然。

  同時,隨處可見的美麗也令我備感驚訝。它們如此理所當然,卻又堪稱奇蹟。我恍然大悟:美麗無處不在,只不過我沒有發現美的慧眼。也許,它就在那天放學後的高中體育館。

  如果,翻湧美妙音符的鋼琴本身就是一個奇蹟,我心甘情願服侍左右。

  第一次外出調音的情形我至今記憶猶新。

  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在進公司五個月之後,我終於被允許陪同柳老師為顧客上門調音。名義上我是柳老師的助手,但我的任務主要是觀摩和學習。對我來說,這是個難得的學習機會,不僅涉及調音的相關技術,還有在客戶家中的言談舉止規範,以及與客戶交流的方式。

  我很緊張。站在那幢白色的公寓入口處,望著按下門鈴的柳老師,我忽然不安起來。有朝一日,我能否按下那個門鈴?很快地,對講機裡傳來親切的女聲,大門解鎖,我這才意識到,這戶人家正等候著調音師的到來。準確地說,嚴陣以待的多半是委託人身旁的那架鋼琴吧。

  柳老師在公寓走廊裡輕聲說:「每次都很期待幫這家人調音。」

  一位年紀與我母親相當的女性開門領我們進去。一進屋,右側就是琴房。這個房間大約有十平方米,正中間放著一架三角鋼琴,尺寸是最小型的那種。地上鋪著長毛地毯,窗戶拉著厚厚的窗簾,應該是為了隔音。鋼琴前面擺著兩把椅子,想必它的主人還在學琴階段,由老師上門授課。

  這架黑色鋼琴一塵不染。雖然看起來並不是特別高級,但頗受這家人的愛護。而且,聽得出,他們彈得很勤。柳老師隨手彈了一個音階,分明能聽到音準有所偏差,距離上一次調音不過半年,可見使用頻率頗高。

  我有點明白柳老師口中的「期待」。如果是被主人愛護著並經常彈奏的鋼琴,為這樣的鋼琴調音是很愉快的事。那些一年後音準幾乎不變的鋼琴,讓調音師很省心,卻也毫無成就感可言。

  鋼琴渴望被人彈奏,也渴望被打開。被人打開,也被音樂打開。否則,又如何能奉獻出清麗流轉的悅耳音符呢?

  柳老師敲響音叉,與眼前這架鋼琴的「la」音形成共鳴,聯成一體。

  雖然每一架鋼琴都各有各的韻味表情,是相互獨立的樂器,但它們的精神是相通的。譬如廣播,電台用電波傳遞言語和音樂,隨後被一根又一根天線接收。同樣,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流淌著美妙的音樂,而一架又一架鋼琴則將它們演繹成形。我們的使命就是通過調音,讓鋼琴演繹出更美妙的音樂,調節琴絃的鬆緊、弦槌的狀態以及聲波的頻率,從而使鋼琴與所有的音樂聯成一體。現在,柳老師的所有努力都是出於這個目的。

  兩小時後,調音工作接近尾聲,玄關處傳來打招呼的聲音:「我回來了!」年輕女孩的說話聲。

  調音需要比較長的時間,也難免發出雜音,很多客戶會把房門關起來。然而那一天,門卻是開著的。想必是鋼琴的主人希望回到家就能第一時間看到正在進行調音的鋼琴。果不其然,她很快出現在琴房。模樣像是高中生,黑髮及肩,看起來很乖巧的樣子。

  她對柳老師和我分別鞠躬問好,然後靠著牆站在一邊,靜靜地觀察柳老師的工作。

  「你覺得怎麼樣?」柳老師隨手彈了兩個音階,讓到一邊。

  女孩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靈巧地奏出一個又一個音符,好像是在對柳老師的問題做出回應。那動聽的旋律令我不自覺地站了起來,耳朵發紅,一直蔓延到脖子。

  「如何?好好彈一彈,仔細聽聽吧。」柳老師笑著說。

  站在鋼琴前的女孩拖過凳子坐下來,手指不緊不慢地在琴鍵上躍動。她兩手同時彈奏,聽上去像活動手指用的練習曲目,很短。那聲音美極了,飽滿、鮮明,充滿光澤。我的耳朵一直麻麻的,真希望那首練習曲能再長一點。

  彈奏完畢,女孩將雙手放在膝蓋上,重重點了點頭:「謝謝您,我覺得聲音很好聽。」她的聲音很輕,有些靦腆。

  「行,那就這樣吧。」柳老師說。

  「對了,等一等,」她仰起臉蛋,「我妹妹馬上就要回來了,等等她可以嗎?」

  女孩的妹妹是中學生嗎?決定權在妹妹手裡?還是她沒有獨自做決定的勇氣?我心中不禁納悶。

  柳老師笑眯眯地回答:「當然可以。」

  女孩走出琴房,女主人很快端來茶點,擺在小邊桌上。「別客氣,坐下來吃些點心。要是過一會兒我小女兒還沒回來,就不等她了。」說到最後她故意壓低聲音,還對我們微笑示意,應該是既不願給我們添麻煩,又想儘可能尊重大女兒的意願。

  正在整理工具箱的柳老師連忙低頭道謝。

  五分鍾不到,玄關處便傳來房門被大力推開的聲音。

  「我回來了!」緊接著是一串腳步聲。

  「由仁,調音師已經來了哦。」

  「太好了,總算趕上了!」

  是女孩的聲音,緊接著,她們出現在我的眼前,方才的女孩,以及剛回家的另一個女孩。她們的長相幾乎一模一樣,頭髮也差不多長,只是另一個女孩在耳朵的地方紮了兩條辮子。

  「和音,你已經彈過了?那我就不彈了。」

  站在門邊,望著「和音」的想必就是名為「由仁」的妹妹。

  「嗯,我彈過了,你還是彈一下吧,我跟你喜歡的音色不一樣。」

  紮辮子的女孩退了出去,姐姐對我們解釋道:「不好意思,她去洗洗手,很快就來。」

  沒過多久,妹妹回來了,此時,她把頭髮散了下來,這下我可就無法通過髮型分辨這對姐妹了。

  妹妹隨即落座試音。

  她們明明長得那麼像,但同一架鋼琴在妹妹手裡,彈出了跟姐姐截然不同的感覺。聲音的溫度明顯不一樣,音符也更流暢,妹妹的演奏簡直可以用五彩斑斕來形容。的確,唯有讓她們兩個都滿意,我們的調音才算成功。

  試音戛然而止,女孩回頭對我們說:「音色可以再亮一點點嗎?」她的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又補充了一句:「不好意思,麻煩了。」

  姐姐隔著鋼琴站在另一側,表情同樣很懇切,我不知道是她也想讓音色更明亮,還是出於對妹妹意見的尊重。

  妹妹站了起來,說道:「我猜,您是把鋼琴的共鳴減弱了,所以聽上去音色有一點點暗。」

  柳老師笑著點頭道:「好的,讓我來調一下。」

  通過調整踏瓣,稍稍加快制音器的上行,僅僅是極其細微的調節,被壓抑的聲音似乎一下子獲得釋放。不大的琴房彷彿被耀眼的光芒充滿。我不禁轉念一想,這是最佳方案嗎?也許這樣的音色滿足了妹妹的需求,那姐姐靜謐優美的琴聲又該如何安放呢?

  柳老師調試完畢後,妹妹再次試音。

  「啊,音色好像更好聽了!」她略微彈了兩下就站了起來,對柳老師重重點頭道,「實在是太謝謝您了!」

  一旁的姐姐也跟著躬身示意,兩姐妹舉手投足如出一轍,實在教人難以分辨。區別只在於,笑容更燦爛的是妹妹,文靜乖巧的是姐姐。然而,從她們的指尖流淌出的音符如此個性鮮明,她們對鋼琴音色的要求難道會是一樣的嗎?如果她們提出各自不同的要求,作為調音師,我們又將如何取捨呢?

  這對姐妹和她們的母親一道目送我們離開。太陽沉沉西斜,走到停車場,那輛白色小轎車被太陽曬得發燙。我負責開車,柳老師將裝有各種工具的調音包擺在後座,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

  「感覺怎麼樣?」柳老師一坐進來就問。

  我一時間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是問我如何看待方才妹妹對音色的要求,還是關心我的情緒反應?作為調音師,自然要以客戶的意願為先,本不應該摻雜什麼個人情緒。

  「那女孩子彈得還是那麼特別,」柳老師笑道,「有多久沒聽到這麼生機勃勃的旋律了……」他望著我說,「很熱情吧?幫她們調音總是很有成就感。」

  特不特別我不敢下定論,但的確充滿熱情。「要是能彈一首完整的曲子就好了。」我說。唯有如此,我才能得出結論,明亮的音色是否真的適合她們。

  然而,柳老師卻搖頭道:「她不是彈了蕭邦的練習曲嗎?足夠了,雖然很短。否則時間恐怕來不及,現在已經比原定計劃超時了。」

  蕭邦的練習曲?我對古典音樂一竅不通,現在才剛開始接觸這方面的音樂作品。不過,那怎麼會是蕭邦的曲子呢?難道不是活動手指的練習曲嗎?

  「蕭邦的練習曲是妹妹彈的?」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會錯了意。

  「嗯,對啊。怎麼?你更喜歡姐姐彈的?」柳老師一臉詫異地說。

  我點點頭。對我來說,姐姐彈奏的音色既熱情又沉靜,給我留下更為深刻的印象。

  「為什麼啊?姐姐彈得很普通啊。她的確很認真,很工整,但也就到此為止了。妹妹就很特別了。」

  那算普通嗎?我不會彈琴,也許是我少見多怪吧。我的腦海裡浮現出雛鳥搖搖晃晃跟在母鳥身後的畫面,第一次上門調音,第一次面對客戶,所謂的深刻印象是否僅僅來源於此呢?

  不!不對!那並不普通。它顯然是特別的。那一連串音符的排列組合甚至與音樂相去甚遠,然而卻如此強烈地敲擊我的胸腔,震動我的鼓膜,刺激我的皮膚。

  「她彈得真不錯,」柳老師補充道,「我是說妹妹。」

  我點點頭。妹妹也很好。妹妹的演奏是行雲流水的,是五彩斑斕的。所以她才會希望鋼琴音色能夠更明亮一些。

  「啊!」我忽然明白過來。

  車子緩緩駛離停車場。

  坐在副駕的柳老師問:「怎麼了?」

  希望鋼琴音色更明亮的並不是妹妹。我猜,妹妹不但瞭解自己偏好的音色,也明白姐姐的喜好。明亮的音色並非只為她自己,或許同樣也是為了姐姐。

  「原來如此。」我自言自語道。

  柳老師瞥了我一眼:「你在說什麼?」

  「這樣的兩姐妹,真好。」

  柳老師表示同意:「是啊,特別是雙胞胎。」

  「嗯。」

  「兩個人都會彈琴,還都長得那麼好看。」柳老師邊說邊伸了伸腿。

  最終,我還是無從判斷,什麼才算真正的特別。只是,初次上門調音的經歷,那對雙胞胎,那架鋼琴的音色,那種明亮的感覺,始終珍藏在我的內心深處。為了讓那架鋼琴保持最佳狀態,我下定決心,繼續按部就班地鑽研調音。

  此時的街道看起來分外美麗,一定是因為街道兩側的紅豆杉。紅色果實裝點著行道樹,為這條街蒙上一層秋日的光暈。住在大山裡的日子,我總是等到路邊的紅豆杉、軟棗子、山葡萄熟透了,在往返學校的路上,一顆一顆吃過去。

  「沒人去吃它們嗎?」我問身旁的柳老師。

  他不置可否。

  「莫非,行道樹是公共財產,所以不能吃它結的果子?」

  「你在說什麼?」

  「喏,就是那紅豆杉。今年的秋天來得有點晚。」說起來,這裡好象管紅豆杉叫別的名字。

  「你對這些很瞭解嘛,」柳老師用讚許的口氣說,「樹木的名字我完全叫不出來,你是在哪裡學的?」

  在哪裡呢?好像完全是下意識地,又似乎與生俱來。因為它們從來都在那裡。對我來說,這就好比是分辨三文魚、多線魚和白點鱒魚一樣,甚至連知識都算不上。

  「我不過是知道名字而已,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如果你能分辨風或雲的種類,在大山裡可就派上用場了。那樣就能提前預知天氣的變化。

  樹木就只是樹木而已。無論我知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它們就在那裡,春天發芽抽葉,秋天落葉結果。果實成熟後便會離開樹木。小時候,每到秋天去森林裡玩耍,我都會聽到四下裡傳來果實掉落的聲響。不知怎的,那聲音讓我感到很安全。那片森林曾經讓我品嚐到自由的滋味,同時也提醒著我,生而為人的不自由。

  「花的名字你也能叫出來吧?」

  我暫時收起散漫的思緒。說到花的名字,我的確能認出不少山花,花店的那些卻認不全。

  「能叫出花的名字很酷呢。」

  「是嗎?」

  「當然啦,」柳老師說,「不知道就代表不關心。」

  雖然聊的是花的名字,我的內心卻隱隱作痛,我為自己缺乏音樂素養感到無地自容。此時此刻,我急需掌握的知識,不是花的名字,更不是樹木、雲朵或風的名字。剛才在客戶家,被問及關於著名鋼琴家音色特點的問題,我仍舊無言以對。

  「你能看到跟我截然不同的風景吧。」柳老師說。

  這句話點醒了我。的確,需要去看、去體會的東西太多太多。

  「知道樹木的名字,也許不單單是知道那麼簡單,在實際生活中,總會派上用場的。」柳老師似乎在安慰我。

  會有什麼用呢?至少對調音來講毫無用處。「您的意思是說,跟客戶閒談的時候多個話題,總沒壞處?」

  柳老師深受客戶的好評。當然主要是因為他在調音方面的高超技術,但不可否認,會聊天也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無論什麼話題,他都能聊上幾句,絶對不會冷場。而我多半隻能木訥地站在一邊,傻愣愣地點頭。

  「不,我不是指用來聊天。我是說,會對調音本身有幫助。」

  調音本身?作為一個還在門外兜兜轉轉的見習調音師,我不太能理解柳老師的意思。

  「儘可能知道事物具體叫什麼,從而具體到每一個細節,這種思考和回想的能力,其實蠻重要的。」或許是因為看到我一臉茫然的樣子,柳老師略微頓了頓,彷彿在想如何舉例子。

  「就好比……」

  柳老師的「就好比」通常都沒那麼「好比」。總是要拐好幾個彎才能想明白。我忽然意識到,要想直抵問題的核心,問問題的技巧也是必不可少的。

  「你喜歡吃乳酪嗎?」

  「喜歡。」

  「我也是。我以前也蠻喜歡乳酪的。直到最近,有一回吃到了某種得過獎的、最地道的、像發了霉一樣的乳酪,簡直被震撼到了。那種氣味已經超出了常識的範疇,日常生活當中你絶對不會想要吃那種東西。但是,它卻榮獲金獎,被美食家和消費者認可。也就是說,你覺得根本難以下嚥,而有人覺得它是天底下最難以割捨的美味。味覺的世界,多麼深奧啊。」

  我一邊走一邊思考,調音要如何跟乳酪扯上關係。

  「對了,外村,如果客戶提出,希望你把鋼琴的聲音調校出乳酪的氣息,你會怎麼辦?」

  我停下腳步,看著柳老師:「首先,我會問乳酪的種類。是生乳酪呢,還是熟乳酪呢?另外,還要詢問具體的發酵方式,等等。」

  乳酪的顏色、氣味、柔軟度以及吃到嘴裡的味道,想必都會受發酵方式和成熟度的影響。可這些特質要如何與聲音掛鉤呢?

  「我差點忘了,」柳老師笑著點點頭,「你在牧場生活過吧?」

  「不,」我笑道,「我家附近有個牧場,他們家也做乳酪。」

  沒錯,這番對話似曾相識。當時柳老師是拿牧場的雞蛋打比方。他說,在提到煮雞蛋的時候,能夠在一瞬間浮現的畫面越多越好。那次,好像也是拜訪完客戶的回程途中。

  「有人喜歡吃半熟的煮雞蛋,有人喜歡吃全熟的。」我記得,當時柳老師的語氣多少有點不以為然。「在喜歡半熟煮雞蛋的人當中,也分成更偏向生雞蛋的和更偏向熟雞蛋的。我是喜歡稍微成形一些的雞蛋,撒上鹽,再滴上幾滴橄欖油,那味道最好了。」

  我從來沒在煮雞蛋上滴過橄欖油,而且,無論公寓還是老家的廚房,連橄欖油這種調味品都沒有。

  「對生雞蛋的喜好沒有高下之分,那只是一種偏好而已。話說回來,也不能說喜歡吃熟雞蛋的人就是幼稚的。」

  當然不幼稚。我就堅決擁護熟雞蛋。每次只要吃到嫩黃色的、口感極其細膩的蛋黃,我都會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食物。

  「總而言之,這是一種偏好。希望鋼琴呈現出怎樣的音色,這是由客戶的偏好決定的。」

  拐了好幾個彎,我們終於重回正題。此前客戶的要求多少令柳老師感到不快,客戶提出,希望鋼琴的音色能更硬一點。天底下怎會有人想要煮雞蛋的音色呢?柳老師的比喻真是太難懂了。

  「要是搭配蒸蘆筍的話,一定是接近溫泉蛋的生雞蛋更好吃。把像醬汁一樣的雞蛋裹著蘆筍吃很不錯,不是嗎?客戶是在吃過這種美味的前提下,提出要更熟一點?還是壓根兒沒吃過,不知道人間還有此種美味?這裡頭的分寸,很難拿捏。」

  雖然難懂,但又有他的道理。

  「想要堅硬的音色,或是柔軟的音色,以什麼作為標準是我們首先要弄清楚的。」

  當時那位客戶的說法是,想要最硬的那種音色。而當柳老師調音完成後,客戶又嫌音色僵硬不生動,一臉不滿的樣子。結果,柳老師不得不逐一調整所有的音階,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神。

  「客戶提出想要柔軟的音色,也是一樣的,始終要抱有懷疑,而不能全盤接受。對方想要的究竟是哪一種柔軟呢?柔軟這個詞,是否貼切呢?調音的技術自不必說,首先,跟客戶達成共識與理解至關重要。在調音之前,先得仔細問清楚,找到詞語背後真正的意義。」

  同為半熟煮雞蛋,是煮八分鐘,還是十一分鐘?同為柔軟,是像春天的微風,還是松鴉的羽毛?

  在明確了詞語真正的意義之後,還有很遠的路要走。調音師的工作無非就是用聲音的方式,將某種特定的「柔軟」召喚出來。

  「不能輕易相信語言,同時,也不能喪失對語言的信心。」柳老師喃喃自語,望著高高的湛藍天空,就好像那是他想到達的地方。

  和柳老師相差萬里的我,此刻唯有比柳老師望得更高更遠才行。仰望太久,脖子又酸又痛,我的視線重又落到行道樹紅豆杉那紅彤彤的果實上。

  每個調音師,性格脾氣和工作的方式方法都不盡相同。我很慶幸,有緣在柳老師手下見習。他那種仔細聽取客戶要求,確認音色偏好的工作方式,日後也會成為我的一部分吧。

  也有調音師認為,客戶的要求無足輕重。好的音色就是好的。幾乎很少有客戶能夠準確表達出自己究竟想要何種音色。既然如此,還不如由調音師提供專業的意見。大部分客戶也滿足於此。我也認為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如果問我喜歡怎樣的音色,我同樣詞不達意。所以,客戶說什麼的確不可靠。

  另一方面,彈奏中蘊含著許多寶貴的線索。喜歡什麼樂曲,演奏者的年齡,彈奏的水平,鋼琴的特色,練琴房的結構佈局,這些都會左右最終的結果。將散落一地的拼圖拼接起來,才能找出最適合的那個音色。

  「有不同類型的……」

  這話是秋野老師說的。他四十多歲,體格消瘦,戴銀邊眼鏡。雖然人到中年,他的女兒卻很小,家裡還剛剛添了一個男嬰。也許是出於對他的照顧,不管店裡再怎麼手忙腳亂,唯獨他可以準時下班。白天他通常外出調音,因此碰到他的機會不多。秋野老師如何調校鋼琴,與怎樣的音色為伴?我對他充滿好奇。

  「什麼類型?」

  「客戶的類型。」

  偶爾,在午飯時間,秋野老師會在辦公室裡吃便當。便當盒被包得漂漂亮亮的,也不知遵循什麼規律,有些日子帶,有些日子不帶。他一邊解開格子包布,一邊說道:「大多數客戶只要音階調準、聲音清亮就可以了。對音色有特殊要求的是少數。所以籠統地講,客戶分成有要求和沒要求兩種。」

  「那面對不同類型的客戶,調音的方法也不一樣嗎?」

  「嗯,」秋野老師理所當然地說,「既然別人不需要,你再賣力也是徒勞。」

  「也就是說,聽得出音色差別的人,才值得我們格外用心吧。」

  然而,一想到那些被貼上「聽不出音色差別」標籤的彈奏者,那些永遠被調校成統一音色的鋼琴,我的心莫名有些沉重。難道他們不會有一絲一毫的長進嗎?聽到經過秋野老師調校的音色,他們也許能夠察覺到一星半點的細微差別。

  如果,因為輕視放在學校體育館的鋼琴,板鳥先生用最敷衍的方式進行調音,就不會有現在的我了。我會在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過著與鋼琴毫無關係的生活。

  「還有,」秋野老師打開便當盒,對今天的菜色很是滿意,「有要求的裡面也分幾類。」

  也許,所有要求都能分門別類,但我對模式化的要求有些反感。

  「舉個例子,形容葡萄酒的香味和味道,也是有一些固定用詞的。」

  「不好意思……那個……我從來沒喝過葡萄酒。」

  秋野老師有點意外:「你酒量這麼差?」

  我才二十歲,剛到能喝酒的年齡。以前只喝過幾口新年伊始或秋日祭祀時供奉的神酒而已。專科學校的實習和課程又那麼緊張,根本沒有喝酒的時間。有幸被公司聘用後,在迎新聚會上我第一次喝了啤酒。歡迎會的氣氛一點都不熱烈,大家都埋頭自斟自飲,把我這個新員工晾在一邊。不過我巴不得這樣。

  「就算沒喝過,聽總該聽過吧。葡萄酒馥郁的芳香,微雨初霽的森林裡蘑菇的香氣,又或者天鵝絨般順滑的質感,等等。」

  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形容紅酒無外乎這些詞語。調音也是一樣的。在跟客戶交流的過程中,會使用到的詞語也是有限的。」

  「您是說,馥郁的音色之類的嗎?」

  「嗯,還有明亮的音色、清澈的音色。有活力的音色也說得比較多。要是你每次都從零開始,那可就自找苦吃了。把明亮的音色,有活力的音色記在腦子裡,隨時調用就好了。這麼做足夠了。」

  「也就是說,可以根據形容詞的類型,決定調音的類型嗎?」

  「是的,」秋野老師夾起一根切成章魚形狀的紅色小香腸,「我們是為普通家庭服務,他們沒有更進一步的需求,做了也是白做。況且,過度追求精確度的話……」他把香腸塞進嘴裡,含糊地說:「……反正也彈不好。」

  他絲毫不加掩飾地脫口而出。我無言以對。聽說,秋野老師以前立志成為鋼琴家。他畢業於音樂大學鋼琴專業,一度以彈鋼琴為生,後來又回過頭去念調音專科學校。他口中的「彈不好」自然不是指他自己,而是客戶。很多事總是那麼詭異。原本,我們都希望調音後的鋼琴能令每個彈奏者滿意。而事實上,普通的彈奏者根本無法駕馭完美調音的鋼琴。

  果真如此嗎?

  也許這並不是事實,也許這些僅僅是秋野老師眼中看到的事實,而我卻無力反駁。畢竟,作為調音師,他擁有十多年的資歷,還曾立志成為鋼琴家。也許他的眼界更為寬廣,能看到我無緣得見的風景。

  白天變短了。上門調音結束時,已是黃昏時分。

  「不好意思,我今天不回公司了。」柳老師走到車旁說。

  「好的,我幫你把工具箱拿回去。」

  「謝啦。」

  裝滿調音工具的工具箱拎起來有些重,儘管習慣叫它「工具箱」,柳老師用的卻是旅行箱,也有人喜歡用手提箱或公事包。

  「不瞞你說,今天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辦。」

  「哦。」

  柳老師一臉失望:「你的反應也太冷淡了吧,一般不是都會問一下,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嗎?」

  「不好意思,那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啊?」

  「晚了,」柳老師噘著嘴,仰起頭,眼睛裡滿是笑意,「其實,」他忽然嚴肅起來,「今天要把戒指給我女朋友。」

  「女朋友……戒指……」我像傻瓜一樣重複著,終於回過味兒來,「哦,恭喜你啊!」

  柳老師笑嘻嘻地望著我:「怎麼感覺你比我還緊張。」

  「不好意思。」我低下頭。

  「真是個奇怪的傢伙。」

  我揮手跟柳老師道別,獨自鑽進公司那輛白色的小轎車。在黃昏中,山脈的邊緣被染成了桃紅色。

  我在斑馬線前停下,等待信號燈轉綠,高中生在我面前結伴而過。附近的高中正好放學了。我雙手放在方向盤上,茫然地看著前方,有一個高中女生在人群中忽然停下腳步,我下意識地望過去,與她四目相接。我立刻意識到,是她,那對彈奏時個性迥異的雙胞胎姐妹之一,我分不清眼前的是哪一位。只見她透過車窗朝我點頭,站在斑馬線上對我說:「您是上次來調音的老師吧。」

  「是的。」我降下車窗回答道。準確地說只是見習而已。

  她和身旁的同學打了個招呼,便獨自走了過來,說道:「太好了,好巧哦,剛才……姐姐跟我說,『la』那個音不對勁,聯繫了柳老師,據說今天很忙,沒時間過來。」

  姐姐?那麼,她應該是妹妹由仁。柳老師對雙胞胎的琴藝讚賞有加。特別是由仁。是柳老師因為有重要的事情要辦,無法今天上門為雙胞胎調音,還是公司裡負責行政工作的北川接的電話,我不得而知。

  「現在方便幫我們看一下嗎?」

  我當然很樂意幫忙,更何況,我多麼想親手修理彈不出聲音的鋼琴,積累寶貴的經驗。

  「不好意思,我的水平還不夠,恐怕幫不上忙。」

  「也就是說,您還不是調音師嗎?」她的口氣顯然有些失望。

  「不,我是調音師。」

  此刻,彷彿有千百個「但是」「不過」被我吞了下去。我是一名調音師。這是千真萬確的。沒有任何藉口好講。

  「那拜託了,幫我們看一看吧。」說完,她站在斑馬線上用力鞠了一躬。她是由仁沒錯。這孩子的性格跟她彈奏鋼琴的風格如出一轍。

  信號燈轉綠之後,我穿過斑馬線,將小轎車停在路邊。隨後撥通公司的電話,向電話那頭的北川簡單說明情況。

  「我去看一下可以嗎?」

  北川立刻說:「可以啊。」

  「那好,我現在去,有什麼事再聯繫。」

  「我幫你跟小柳說一聲吧。因為他說今天有重要的事要辦,所以我給他約到明天了。」

  「好的,那就麻煩你了。」

  拒絶雙胞胎姐妹的,果然是北川。

  把戒指給女朋友到底有多麼重要?聽起來,只是一件物品的交接而已。這樣的瞬間似乎離我非常遙遠。我暗暗覺得,柳老師或許會修理完失聲的琴鍵,再去跟女朋友見面。也許,這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

  我掛斷電話,此時的由仁已經跟同學告別,站在一旁等我。

  「我順道載你回去吧。」我搖下另一側的車窗道。

  由仁點點頭,坐進副駕駛的位子。

  「還是坐後座吧,這樣安全一點。」

  「我家很近的,沒關係。再說,後面的東西也很多。」

  小轎車的後座擺著兩人份的調音工具。我緩緩啟動車子。

  由仁系好安全帶,一邊朝後座看:「咦,有東西掉出來了。」

  會是什麼呢?工具箱都是關上的,應該不是調音用的工具。

  「是一個小盒子。」

  我默不作聲,全無頭緒。

  「上面還有個蝴蝶結呢,」由仁饒有興趣地說,「看起來像裝戒指的盒子。」

  「啊?」

  正好又遇到紅燈,我拉上手剎,回頭朝後座看去。只見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落在座椅下面,一定是柳老師不小心忘在車裡了。準備把戒指交給女朋友的他,會怎麼樣呢?因為這枚戒指,車內略顯尷尬的氣氛稍稍緩和,這全都是柳老師的功勞。我伸手將小盒子拾起來,放在儀表盤上方。擋風玻璃倒映出的蝴蝶結,彷彿一朵深紅色的花。

  由仁的家很快就到了。

  「我回來了!我把調音老師帶來了!」

  聽到由仁的聲音,雙胞胎姐姐和音從裡間走出來:「太好了!」

  「一想到今天彈不了琴,心裡就不痛快,感覺完全睡不好覺了,對吧。」

  「是啊,難受死了。」

  雖然我無法理解她們口中的「難受」究竟是怎樣的感覺,但想必很嚴重。

  我立刻打開琴蓋,排查問題,按照順序敲擊琴鍵,果然有一個無法回彈。

  「啊,找到了!」我說。

  「能修好嗎?」

  「能修好吧?」

  雙胞胎幾乎異口同聲。

  「小事一樁。」

  只是連接鍵盤和弦槌的頂桿彈簧老化了而已。經過簡單的調整就能讓鋼琴的狀態恢復正常。

  「這個季節要特別注意控制濕度。」

  鋼琴是一種木質的精密樂器。每個調音師都被灌輸進同樣的觀念,控制濕度格外重要。在專科學校時,老師就再三強調這一點。我就讀的調音師專科學校位於日本本島,秋冬時節的濕度是鋼琴的大敵。濕度一旦提高,木料就會發生膨脹,導致螺絲變鬆,鋼材生鏽,從而嚴重影響音色。但這裡不同。這裡每到秋冬,需要留意的是乾燥,也就是濕度過低的問題,原理是類似的。

  「謝謝您。」

  雙胞胎同聲同氣。

  「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我試著敲擊琴鍵,弦槌活動自如,果然是小毛病,「你們要不要彈彈看?」

  「當然啦。」

  由仁坐到鋼琴前,和音也跟著就座。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們就開始雙人聯彈。

  音符一下子充滿整個房間。纏繞、盤旋、升騰。我聽不出是哪首曲子。兩姐妹彈得格外投入。無論從漆黑的瞳孔,紅潤的臉頰,還是散落在兩肩的髮絲,彷彿都能感覺到生命的活力和萌動。這股活力經由指尖,以另一種形式,注入鋼琴,最終幻化為那個叫作音樂的東西。即便雙胞胎姐妹是依照樂譜既定的音符順序進行演奏,但此時此刻響起的音樂,完完全全屬於她們倆。同時,也專屬於我這個唯一的聽眾。

  「太棒了。」我用力地鼓起掌來。

  無論是「太棒了」這個詞,抑或是某種頻率的掌聲,我能夠發出的聲響如此貧乏,著實慚愧。僅憑這樣的詞語和掌聲,顯然無法與兩姐妹的精綵演奏相稱。

  「謝謝您。」

  雙胞胎笑眯眯地低頭致謝。

  「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誇我們呢。」

  「嗯,第一次,對吧。」

  「對吧。」

  怎麼可能是第一次,我暗自思忖。絶不會是第一次。她們太謙虛了。

  「被人誇,真開心,對吧。」

  「對吧。」

  她們一個雙手托腮,另一個用手撓了撓後腦勺。我似乎有些開了竅,學會了分辨這對雙胞胎姐妹的技巧。

  「那好,我先告辭了。」

  雙胞胎出言挽留。

  「也許是乾燥的原因,總感覺音準整體有點偏高。」

  「說不清楚,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我的確也聽出了一些端倪,但談不上奇怪或不舒服。我刻意不去提,將這個小問題留待日後解決吧。由柳老師,而不是我去。

  可不知怎麼,也許是一時衝動,剛才的雙人聯彈點燃了我心中的那團火。我告訴自己,我可以的,我可以將那細微的偏差糾正過來,好讓雙胞胎更全情投入地彈琴。

  每一架鋼琴都是獨一無二的。我明明對此一清二楚,此時卻顯然信心不足。面對這台初次接觸的鋼琴,在一間過於乾燥的琴房,天氣並不熱,我卻開始出汗,我告訴自己,沒什麼好緊張的,可手指卻不住地顫抖。有些只需要微調的地方卻用力過度擰過了頭,手指就像打滑一樣,平時能夠輕鬆搞定的操作而當下卻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我心中不斷祈求,一點點就好,一點點就好。然而,音準還是滑向了另一個方向,厚重感完全無法統一,越是調整就越是混亂,越心急就越難以捕捉音波的微妙變化。時間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流逝,我已經滿頭大汗了。時至今日,所有我學過的東西,在店裡每天堅持練習的東西,都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就在此時,胸口的手機振動起來。我移開腳步,看了一眼手機屏幕,是柳老師。一通我此刻最不想接的電話,同時又是我最想接的電話。

  「不好意思,是我,戒指……」

  「在我這兒。」我沒等他說完。

  「啊,太好了,急死我了,」柳老師說,「嗯?怎麼了,外村,發生什麼事了嗎?」

  這是所謂的心電感應嗎?我的語氣真有那麼奇怪?我徹底投降了。

  「柳老師,對不起,明天一大早能安排一次調音嗎?」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向電話那頭的柳老師懇求道,「是佐倉家,我現在就在幫她們調,但越弄越不對勁了。」

  柳老師沉默了大約三秒鐘,隨後一口答應。

  我既感到羞愧,又萬分抱歉。雙胞胎因為心心唸唸著今天要彈琴,在路上碰見了我,想方設法把我請了來,結果我卻搞砸了一切。我對不起雙胞胎,今天沒辦法再彈了。我對不起柳老師,也對不起公司。我自作主張卻弄得一團糟,明天的調音恐怕只能作為免費的補救措施。

  「不過……」

  雙胞胎中的一個說。她一直默默站在房間的一角望著我。我猜,是由仁。她走到鋼琴邊,說道:「這個音,超級好聽吧。」

  「波翁——」她敲擊了基準音「la」,清澈全無雜質的聲音延展開來,跟我焦躁的心情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然後,讓我們再聽聽這一個,聽,這個音也很好聽。」

  「波翁——」她敲下相鄰的琴鍵。「波翁——」接著是下一個,再下一個。

  「不知道這麼說好不好,您希望最終呈現的效果,我完全想像得出來。那種清亮的聲音,也是我一直都想要的。所以,就算現在還沒達到那個地步,至少也不是令人討厭的音色。我想,可能就差那麼一口氣而已,只要再微調一點點就完美了。」

  和音也附和道:「沒錯,我也是這麼想的。就算音準調得一絲不差,要是音色僵硬乏味,也不是我們想要的。我反而喜歡現在這種,稍微有點挑戰性的音色。」

  挑戰嗎?我究竟在向什麼發起挑戰呢?我必須承認,我並沒有挑戰任何東西,我只是力有不逮而已。

  「實在不好意思,」我低頭道歉,眼淚竟在眼眶裡打轉,「明天一早,柳老師,也就是之前那位調音師會再來一趟。今天真的很對不起。」

  「別這麼說,是我們硬要今天調的。」

  我再次表示抱歉後,離開了佐倉家。手中的工具箱彷彿更重了。我還完全不夠格,連最基礎的工作都做不好,更沒資格對秋野老師的工作方式說三道四。

  走出公寓,來到停車場。白色小轎車的儀表盤上還放著那個裝著戒指的盒子。

  到了晚上,氣溫驟降。風擋玻璃起了霧。我開著車,返程途中下意識地按了好幾次喇叭。

  回到店裡,一樓拉著捲簾門,二樓還透著光亮。都已經這個點了,沒有鋼琴課的日子,六點半就應該關門才對。興許只是忘了關燈?

  我從員工通道進入店內,登上二樓。兩個工具箱異常沉重。我推開辦公室的門,本以為不會有人在的,沒想到,板鳥先生今天偏偏還在。看樣子,他剛從外面回來,外套還沒換。我是那樣崇拜板鳥先生,可幾乎沒有跟他接觸的機會。我明明有許許多多問題想要向板鳥先生請教,可我連基礎都還沒有打好,請教又從何談起呢?

  「辛苦了。」板鳥先生平淡地說。

  「沒有。」我憋出兩個字。好像再多說一點,整個人就會完全崩潰。

  「發生什麼事了嗎?」

  「板鳥先生,」我儘力控制自己不斷顫抖的聲音,「究竟要怎麼做,才能進步呢?」

  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這是個多麼愚蠢的問題。別提進步了,調音的基礎尚且沒有完全掌握。公司明明規定,要在前輩手底下見習半年,之後才能獨立完成調音,而我擅自打破了規矩。如同希臘神話中的情節,俄耳甫斯再次失去愛妻歐律狄克,只因在終點前的一次回頭[註]。我捫心自問,也許我和終點之間的距離,還隔著十萬八千里呢。

  [註]俄耳甫斯是希臘神話中太陽神阿波羅和司管文藝的女神卡利俄帕的兒子,他前往冥府解救逝世的妻子時,因為打破規矩,回頭看了妻子一眼,導致妻子再次死亡。

  「原來是這樣。」板鳥先生若有所思地說。

  他在想些什麼?而由他打造出的聲音,也就是我第一次聽到的、由鋼琴發出的聲響,在我的腦海翻湧而過。我為了追逐它來到這裡,可是我和它之間的距離,一點都沒縮短。也許一輩子都無法靠近。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多麼可怕,就好像一腳踏進了幽深蒼鬱的森林。

  「究竟要怎麼做才好呢?」我正要問。

  板鳥老師遞了個調整調音釘鬆緊度的調音扳手給我:「不嫌棄的話,這個給你用吧。」

  我接過來,它沉甸甸的,著實很稱手。

  「就當慶祝。」

  我全然不明白「慶祝」二字作何解釋,臉上寫滿了問號。

  「調音扳手你要嗎?」

  「要。」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明確地意識到,即便森林幽深廣遠,我卻全然沒有回頭的打算。

  「這扳手看起來很好用。」

  「不是看起來很好用,是真的很好用。不嫌棄的話,就送給你了,就當慶祝。」板鳥先生的聲音依舊那樣寬厚。

  「慶祝什麼呢?」

  偏偏是今天?在記憶所及的範圍裡,這是我人生中最沮喪的一天。

  「看著你啊,我就有個直覺,好像接下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現在慶祝一下,又有什麼不對呢?」

  「謝謝您。」

  我的聲音顫抖著。板鳥先生原來是在鼓勵我。他彷彿對那個試圖踏入森林的我說,沒事的,入口就在這裡。

  我曾經許下願望,希望有一天能夠將板鳥先生使用的工具握在手中。我不止一次暗自觀察他保養工具的樣子。心中的好奇難以抑制,他在調音的時候會用哪些工具?如何運用它們才會讓音色變得那樣美麗?小願望的突然實現令我有些猝不及防。

  「板鳥先生,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我右手緊緊握著調音扳手,「您在調音的時候,以什麼樣的音色作為目標呢?」

  這是我一直想問的問題。雖然埋在心裡呼之欲出,但又擔心表述有誤,詞不達意。我一度認為,唯有用耳朵傾聽,而非依靠語言,才能朝板鳥先生所在的方向努力。那為什麼又忍不住問出口了呢?我不得而知。是出於本能嗎?索性豁出去了,尋求一切穿越森林的提示和指南。

  「以什麼音色為目標……」板鳥先生沉吟片刻。

  理想的音色因人而異,不能一概而論。還要視特定的鋼琴和彈奏者而定。彈奏的目的也會產生影響。我的大腦飛速轉動,似乎在提前為板鳥先生搜尋可能的答案。如果可以的話,我期待一個相對抽象的答案,好讓自己別那麼鑽牛角尖。

  「你聽說過原民喜嗎?」

  原民喜。我似乎有點印象。應該不是調音師的名字。或許是位演奏家。

  「他說過這麼一句話,」板鳥先生清了清嗓子道,「那是既明快又安靜,既清澈又親切的文體,那是在溫暖平易之餘,也能夠承載冷峻深邃的文體,那是如夢境般美麗,又像現實般確定的文體。」

  文體?我一時聽得雲裡霧裡。緊接著,一段記憶忽然浮現出來。

  原民喜。小說家。在高中現代國語課上學過的文學史中,就有這個名字。

  「原民喜寫下這段話,描述他嚮往的文體,讓我深受感動。因為他好像寫出了我心目中最理想的音色,分毫不差。」

  這裡的文體似乎與音色是相通的。

  「不好意思,能請您再說一遍嗎?」

  我想仔仔細細地再聽一遍。

  「我再說一次哦,」板鳥先生拽了拽皺皺的外套,又一次小聲清了清嗓子,「那是既明快又安靜,既清澈又親切的文體,那是在溫暖平易之餘,也能夠承載冷峻深邃的文體,那是如夢境般美麗,又像現實般確定的文體。」

  啊,果然,果不其然。既明快又安靜,既清澈又親切,在溫暖平易之餘,也能夠承載冷峻深邃,如夢境般美麗,又像現實般確定的音色。

  那就是板鳥先生打造出的聲音,將我的世界徹底改變的聲音,我為了追逐它來到這裡。掐指算來,自從在高中體育館聽到板鳥先生的調音,一年半後高中畢業,在調音師學校學了兩年,又來這裡工作了半年。我花了四年的時間,終於,站到了這裡。接下來,也唯有繼續努力,不是嗎?從零開始,不驕不躁,按部就班。

  「咦?」板鳥先生朝門口望去,只見柳老師開門進來。

  「柳老師。」

  他一臉嚴肅,大步朝我走來,一把拎起工具箱,轉身就走:「出發!」

  去哪裡?我差點脫口而出,答案顯而易見。我慌忙提起自己的工具箱,緊隨其後。

  「可是,柳老師,你今天不是有重要的事情……」

  柳老師沒等我說完:「反正戒指都忘了。我是回來拿戒指的,然後再去跟她匯合。但在此之前,我們速戰速決吧!」

  說不定沒有想像中那麼輕鬆,柳老師心知肚明。

  「都是我的錯。」

  「第一次嘛,大家都會出差錯的,不能怪你。你只是太心急罷了。」

  柳老師跟板鳥先生打了個招呼,便匆匆離開公司。明明計劃直接回去的,明明是那麼重要的夜晚……

  我右手拎著工具箱,左手握著調音扳手,跟在柳老師身後。當我回頭想跟板鳥先生告別,他正鬆開外套鈕子,捲起袖口,仔細擦拭那套心愛的調音工具。

  柳老師用針輕輕地在羊毛氈製成的弦鎚頭部紮了幾下。

  慎重的同時又毫不猶豫,在紮了幾次之後,柳老師熟練地將弦槌放歸原位,繼續調整相鄰的弦槌。一次,兩次,三次。在一旁觀摩的我默默數著數,雖然明知道次數並不重要。在什麼位置,以什麼方向和角度,扎多深很有講究。這些都唯有憑感覺慢慢摸索。

  今天的委託人希望我們為一台舊鋼琴進行調音,好讓她再彈一次。雖然委託人慚愧地承認,已經許久未對鋼琴進行保養,但至少鋼琴看起來一塵不染,跟這間古色古香的房間融為一體。這是一架出自某國產品牌的立式鋼琴,如今已然停產。雖然沒人彈它,也沒人為它調音,但日常打掃的時候,主人都不忘擦去灰塵,偶爾還會為它好好打理一番,鋼琴表面的光澤就是最好的證明。

  柳老師和我到訪時,有點年紀的女主人不無擔心地詢問道:「這架鋼琴,還能調好嗎?」

  柳老師承諾道:「我會盡全力的。」

  柳老師沒有打包票,只是承諾儘力而為。因為在沒有打開琴蓋,確認內部具體情況前,能否恢復原狀無從判斷。不論鋼琴的外觀看起來如何,假如內部問題太多,單憑調音已然於事無補,可能需要徹底大修。

  聽了柳老師的回答,委託人似乎鬆了一口氣。她在鋼琴的鎖眼裡插入一把黃銅鑰匙,咔嚓一聲將鎖打開。

  那是一排略微發黃的象牙琴鍵。柳老師隨意按下幾個鍵,聆聽那沉鬱的悶響。音準的偏差很嚴重,但也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糟糕。柳老師在用雙手彈了兩個音階後,當著委託人的面,熟練地卸下螺絲,將鋼琴的面板拆下,擺在地上。在確認過琴絃和弦槌的情況後,他笑著回過頭,平和地說:「您問能不能調好是吧?」

  委託人點點頭。

  「可以的。基本可以肯定,能夠恢復這架鋼琴原本的音色。而且,如果稍微調整一下,我相信可以比從前彈的時候音色更加好!」柳老師補充道,「當然,這要看您的意願。是以原來的音色為準呢,還是不拘泥於從前,調整成您最喜歡的音色?」

  委託人用手撥了撥花白的頭髮,略加思索,她試探性地問:「我可以自己來選嗎?這是我來決定的嗎?」

  「是的,由您來定。作為調音師,我們自然是希望能呈現客戶最喜歡的音色。」

  聽柳老師這麼說,委託人終於面露微笑:「那麻煩你還是恢復原來的音色吧。」

  「好的,」柳老師道,「這架鋼琴原來是哪位彈的呢?」

  「我女兒。她沒有彈多久,後來中途放棄了。因為我和她爸爸都不會彈琴,所以也只好由她去了。」女主人娓娓道來,「我女兒彈琴的那段時間,我們也沒有好好保養這鋼琴,現在想想真是有點浪費。而且您都說了可以讓它的音色比原來更好,我卻還堅持恢復原狀,實在不好意思。」

  我站在柳老師身後,下意識地搖頭。每個人對音色的要求各不一樣,我非常能夠理解女主人恢復原狀的選擇,她想要回到女兒彈琴的那段時光。

  「好的,那我們這就開始調音。估計需要兩到三個小時,您儘管忙您的,不必顧慮我們。要是有什麼問題,我再和您確認。」

  柳老師低頭致意,一旁的我也跟著鞠了一躬。

  委託人離開以後,柳老師立刻開工。在往常調節音準的基礎工序之外,這次還包括了整音,也就是重塑鋼琴音色的工作。

  柳老師將一整排弦槌逐一拆下。弦槌在敲擊鍵盤的時候,會在力的作用下擊打琴絃,這是鋼琴的發聲原理。弦槌用羊毛毛氈製成,毛氈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軟。太硬會讓聲音變得過於鋒利,太軟又會發悶,不夠清晰。調整弦槌的狀態,通常可以用平板鋼銼對弦鎚頭部進行修整,或是用針戳毛氈,使其恢復彈性。這些都是整音的關鍵所在。

  這一連串的操作非常重要。因為會直接影響音色,難度很高。無論是用平板鋼銼修整,還是用針戳,都是極其細微的調整。下手的位置很有講究,唯有通過實際操作積累經驗。調音師要根據想要打造的音色,結合每一架狀態各異的鋼琴,以及每一個各不相同的弦槌,善用工具逐一調節。這項工序,不僅耗費時間,更需要耐心。如果下手過重,弦槌很可能就報廢了。不過凡事都是一體兩面的,整音的工作也不例外,既是考驗,也是樂趣。

  看著柳老師的雙手,我心想,要是哪一天自己也能像他一樣就好了。發現鋼琴的特點,充分考慮彈奏者的個性,詢問他們的偏好,將最美的音色呈現出來。

  柳老師的整音簡直賞心悅目。他不會過度強調華美和洪亮,而是偏愛輕盈流暢的音色。我想,這裡面也反映出調音師的個性。

  「嗯,效果很好嘛。」聽過調音完成後的琴聲,委託人若有所思,陶醉地說,「鋼琴原來的聲音回來了,好像整個房間都亮起來了。」

  看到委託人臉上的笑容,我滿心歡喜。雖然這並不是我的功勞。當人們聽到鋼琴的聲音變得好聽了,這種快樂,就如同走在路上,無意間看到路邊盛開的花朵。無論是自己的鋼琴,抑或是別人家種的花,都能令我們感到快樂,純粹地,為美好的東西心生喜悅。凡此種種,也是調音師這份工作的魅力所在。

  「今天羊毛氈紮了好久呢。」我在回程的車裡說道。柳老師顯得有些疲憊,靠在副駕駛座椅上。全神貫注地工作了近三個小時,也難怪。「是因為太久沒有使用嗎?」

  明知他那麼疲憊,我還是忍不住提問。要不是手握方向盤,我真想立刻拿出紙筆做筆記。即使柳老師未必願意多說什麼。

  「您是想讓弦槌恢復原狀吧。是不是弦槌上有很多針扎過的痕跡呢?雖然眼睛看不到,用手是不是可以摸出來?」

  「不,」柳老師靠在座椅上一動不動,眨了眨眼睛,「那些弦槌的頭部,幾乎都沒扎過,過了這麼多年,還像新的一樣。當時的調音師可能沒有做過這方面的處理。」

  「哦?」

  關於要不要用針扎弦鎚頭部,不同的調音師之間有很大的意見分歧。全新的弦槌在經過巧妙地處理以後,能夠孕育出柔和而豐富的音色。但要是扎錯了地方,不僅不能改善音色,還會影響弦槌的使用壽命。所以,這項工序不僅費時費力,還兼有一定的風險,有些調音師不願嘗試也無可厚非。

  「那為什麼您特別在弦槌上花了好多工夫呢?」

  「因為我知道,唯有那樣音色才會更好啊,」柳老師若無其事地說,「那架鋼琴就這麼被埋沒真的太可惜了,我還是想讓它動聽起來。」

  我有點驚訝:「但那樣豈不是跟恢復原狀的要求矛盾了嗎?」

  「如果我們拿現在的音色和從前的進行比較,大概是不一樣的吧。」

  但委託人親口說過,想要「恢復原狀」。

  「原來的音色,究竟指什麼?這很重要。比起她記憶中的那個音色,記憶本身才是關鍵吧。有女兒陪在身邊,女兒在彈鋼琴,一段幸福美滿的回憶……」

  回憶未必都是幸福美滿的,如果是痛苦不幸的過往,又何必刻意回想,將鋼琴恢復成以前的音色呢?

  「她想要的,並不是忠實地再現鋼琴原本的音色,而是找回一段幸福的回憶。再說,當年的音色早就蕩然無存了。所以,我覺得,發揮那架鋼琴擁有的潛力,才是我應該做的。當美妙的琴聲響起,回憶說不定就會跟著浮現出來。」

  我握著方向盤,雙眼直視前方,一時無語。柳老師的決定是否正確?如果換作我,我又將作何決斷?若是選擇遵從委託人的意願,將恢復原本的音色當作第一要務,可一想到會埋沒鋼琴原本具有的潛力,美麗的音色再無重見天日的機會,心裡也未免傷感。

  沒錯,如果將自己侷限在委託人框定的範疇內,調音師一定是痛苦的。調音師這份工作最有趣的,莫過於思索如何將委託人的想法化為現實,並適當地有所超越。

  「那些弦槌質量很不錯。」柳老師道。

  「是啊。我也覺得,雖然偏硬,但羊毛的質感很好。」

  羊毛的弦槌敲擊鋼鐵的琴絃。音樂誕生於此。柳老師悉心處理的每一個白色弦槌,雖然又舊又不起眼,卻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聽說,在中東某個國家,羊是富足的象徵。」柳老師雙手墊在腦後說。

  「是不是因為,有錢的人家裡,羊比別的人家多呢?」

  「是的。」

  小的時候,我家附近就有綿羊牧場,潛意識裡,我似乎有把家畜換算成財富資產的習慣。然而,此刻我腦海裡浮現出的,是在一片微風習習的青翠草原上,羊群正悠閒地吃著草的圖景。好的羊毛孕育出好的音色。這讓我感到富足。即便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同一個國家,提到富足,大多數人都會聯想到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

  那對雙胞胎姐妹開始不時往我們店裡跑。兩個人一起來,或者某一個獨自前來。基本上都是放學後的那段時間,在書籍區翻看樂譜或與鋼琴相關的圖書。我們店剛好開在她們放學回家的必經之路上,這也是原因之一。

  在那次失敗的調音後,她們跟我的關係倒親近了不少。每次碰面,她們都會跟我閒聊,關於鋼琴,或是學校發生的瑣事,然後笑嘻嘻地回家。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工作了。」

  北川說,兩個女孩子誠懇又懂禮貌的樣子很討人喜歡。

  「被你逮著好機會了,做高中女生的家庭調音師。」

  佐倉家的調音師,嚴格說來,是柳老師。我只是柳老師的跟班。而且,我還有過失敗的記錄。

  這一日,我被前台叫了下去。我來到一樓,看到雙胞胎站在那裡。準確地說,是姐妹中的一位。光看外表我無從判斷。她注意到我走過來,禮貌地打了招呼:「下午好,抱歉打擾了。」

  「不會。」

  是和音。和音總是更文靜有禮的那個。

  「對不起,」只見她突然鞠了一躬,「我們總是冒昧打擾,實在不好意思。」

  「沒事的,不必放在心上,怎麼回事?」

  「我心想您一定能幫我出出主意,」和音再次致歉後接著說道,「馬上就是演奏會了。」

  「是嗎?」

  「由仁沒跟您提過嗎?」

  前幾天由仁來過,並沒有提起音樂會的事。我搖了搖頭。

  和音垂下腦袋:「由仁膽子比我大,每次演奏會她都不放在心上,一向都是如此。對她來說,只要彈得盡興就行了,而且她的曲風就是那麼自由奔放,給人以快樂。練琴也是一樣的,她有事的時候就不練。我卻做不到,不練心裡不舒服。」

  「真了不起。」

  「由仁是挺了不起的。」她點點頭。

  「我是說你很了不起。」我糾正道。

  「我哪有了不起。」她立刻予以否定。

  練琴,竟然可以做到不練就心裡不舒服的地步。無時無刻不把鋼琴放在心上,一有時間就勤加練習,這難道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嗎?

  「我只是喜歡練琴罷了。學會一首新的曲子,我會很開心。在家裡彈給他們聽,家裡人還有鋼琴老師都會誇我。」

  和音淡淡地說,幾乎聽不出謙虛的意味。我們都心照不宣,誇獎並不重要。

  「但是,一到關鍵時候,更優秀的是由仁。在練琴的時候明明我彈得更好,一上了台,由仁總是比我出色。像是演奏會啊,小型的音樂比賽啊,由仁會收穫更多的掌聲。」

  個中緣由不難揣測,由仁的曲風更淺顯易懂,有著直擊人心的力量。

  忽然,我想起比自己小兩歲的弟弟。在家裡下將棋[註]的時候,總是我贏,而一參加市裡面的比賽,他都會超常發揮,勝我一籌。倒不見得他在家裡保留實力,故意輸給我。有些人或許就是運氣比較好,抑或是所謂的「比賽型」選手。

  [註]將棋,又稱日本象棋,一種流行於日本的棋盤遊戲。

  「是不是,你在關鍵的時候,容易出現失誤呢?」

  「不是的,」和音肯定地回答,「由仁演奏的各方面都比我好,她越到關鍵時刻,越是厲害。她是個特別的人。她在演奏的時候能充分發揮自己的實力,俘獲觀眾的心。」

  「如果是這樣的話,又有什麼問題呢?你也盡了全力,並不是因為出現失誤而輸掉了名次。你的風格自然會有人喜歡。其他的,重要嗎?」

  和音瞪大眼睛望著我,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我懂了,」她笑道,「並不是我在關鍵的時候彈不好,所以就沒必要太糾結,是吧?」

  其實,我自己從未放下。我非常忌妒弟弟能在最關鍵的比賽中獲得榮譽。但表面上,我卻裝得很大度,還用運氣、天賦之類空洞的概念糊弄自己,將那些最重要的東西拋諸腦後。

  「太謝謝您了。」和音連連道謝,轉身離開。

  我發自內心地希望,和音不會像我從前那樣忌妒由仁。忌妒別人,比被別人忌妒,痛苦得多。

  我正準備上樓回辦公室,剛回公司的柳老師趕了上來:「好難得啊,剛才那個是小和吧。」

  聽起來他心情不錯,剛跟和音擦身而過。

  「你可以分得出她們兩姐妹吧。」

  柳老師提著工具箱,驚訝地說:「你又犯糊塗了?」

  「也對,你經常去佐倉家,等於是看著她們兩個長大的。」

  「喂,你以為我幾歲啊?雙胞胎小的時候,我也很小的好嗎?」

  「不好意思。」

  我跟這對姐妹相差三四歲,柳老師應該年長她們十歲。那麼柳老師作為調音師第一次去佐倉家那年,雙胞胎幾歲了呢?我暗自盤算。

  「她們倆校服不一樣啊。」

  「啊?」

  「就算看臉分不出,看校服就知道是誰啦,」柳老師有些意外,「莫非你從來沒發現?」

  「呃……你這麼一說……」

  柳老師禁不住笑起來。

  說起來,兩姐妹穿的校服的確不一樣。我想起有一次,提起兩姐妹念不同的高中,和音的說法是由仁成績更優秀,而由仁卻笑著說,和音的心裡只有鋼琴。

  「我們兩個成績差不多。但是,我數學比她好。我覺得數學一旦開竅了,其他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但和音的心裡只有鋼琴,數學就一直不開竅。」

  同卵雙胞胎不僅外貌相似,所有遺傳基因都一模一樣,那麼差別究竟從何而來?是否擅長數學,念哪所學校,跟怎樣的同學交朋友,這些差異似乎會透過容貌或舉止表現出來。鋼琴也不例外。

  「你這傢伙,一碰到雙胞胎的事情就格外賣力,但居然沒發現校服不一樣,怎麼回事?」

  我並沒有格外賣力,只是純粹地喜歡她們彈琴時候的樣子。

  「我很期待她們兩個今後各自的發展。」柳老師道。

  我也是。還期待著,這對雙胞胎琴藝的進步和蛻變。

  轉眼到了進公司第二年。由於沒有錄用新員工,我依然是資歷最淺的那一個。中小企業沒有新人加入或許是常態,求職季過去之後,我略微鬆了一口氣。如果來了一位比我優秀的新人,我當如何自處呢?我自認為,恐怕沒有哪個新人調音師會比我更差勁。

  我還是跟往常一樣,很難將音階調整妥當。即便能夠協調音準,一遇到音色方面的問題,就一籌莫展。也就是說,最重要的部分始終停滯不前。

  「閉上眼睛,用心感受。」這是柳老師的忠告。

  「順其自然的意思嗎?」我不得要領。

  「不對,讓你閉上眼睛可不是順其自然的意思,」柳老師耐心講解,「好比,廚師在品嚐味道的時候都很專注,把呼吸調整好,閉上眼睛,清空味覺,去判斷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味道。調音師也是一樣的,如果不能做出準確的判斷,後面就更混亂了。」

  看我正準備記筆記,柳老師趕忙補充道:「也有人不閉眼睛,我就不喜歡閉眼睛。」

  「那,誰閉眼睛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說要閉上眼睛,用心感受,一種比喻。」

  我在筆記本裡標註了「比喻」字樣。柳老師很喜歡打比方。如果「閉上眼睛」是一種比喻的話,那我該如何做呢?

  「對了,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學校附近。」柳老師站起來。準備出發去為鄉下的學校調音。他的客源很廣,許多客戶都在兩小時車程以外的地方。正因為遠,順便又安排了周圍幼兒園、市民會館的調音工作,可謂是異常忙碌的一天。

  「我今天是為個人客戶調音。讓我閉著眼睛試試看。」

  「好。哪天我把學校周圍的客戶全都讓給你。」

  我還無法應付學校的工作。但總有一天,我要奏響學校裡的每一架鋼琴,為了那些第一次在學校音樂教室、體育館認識鋼琴的孩子。

  每週我都被安排幾次普通家庭的調音工作。聽上去雖然很簡單,但那些多年未經調音的鋼琴,或鋼琴有特殊狀況的人家,多半還是要請柳老師親自出馬,我則作為學徒在一旁見習。很多上手比較快的調音師,第二年已經能夠獨當一面,我卻遲遲未能如願。我一面覺得對不起諸位前輩老師,一面暗自慶幸。與其讓能力不足的調音師胡亂調音,還不如由經驗豐富的前輩出手,至少不會辜負了鋼琴。

  正當我準備出發的時候,內線電話響了。

  我拿起聽筒,是北川。對這位負責行政事務的北川小姐,柳老師的評價是「三十幾歲的漂亮女人」。我一來看不出她的年紀,二來對漂不漂亮毫無概念。她的辦公桌在靠近門口的位置,我抬起頭,北川正好也手握話筒望著我。

  「原來預約今天一大早調音的渡邊家,有事情取消了。改在下周同一時間,可以嗎?」

  「我知道了,沒問題。」

  放下聽筒,在檯曆上做個記錄。我在今天上午那格的「渡邊家」旁打了個「×」,隨後在下一行同樣的位置寫下「渡邊家」三個字。檯曆上有好幾個「×」,預約的變更是常事。

  「取消了?」準備出發的柳老師問道,「今天上午的預約,現在才取消?」

  普通家庭的上門調音大約需要兩個小時,全部採取預約制。雖然調音是每年的例行公事,也只是一年一次,但預約的變更和中止很常見。讓陌生人登門拜訪,操作長達兩個小時,對很多人來說,或許是一種負擔。我可以理解。與此同時,輕易更改預約,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鋼琴被重視的程度,我有點替它們感到可惜。

  調音師的工作很簡單,只面對一架鋼琴。在調音的時候,主人沒必要全程陪同,吸塵器、洗衣機之類的生活雜訊也完全不會造成任何妨礙。

  「還有很多客人誤以為,調音的時候是不能做菜的。」

  「為什麼,做菜又不吵?」

  「他們覺得,氣味對聽覺也會產生影響。」

  原來如此,這種想法不無道理。

  「所以,在開始調音之前,最好跟客戶說清楚,沒有什麼特別的禁忌,像平常一樣就好。要儘量減少客人的心理負擔。不過,有時候,電話鈴聲之類的,頻率比較接近的話,難免會受點影響。」

  「我聽說,有些客人會因為來不及打掃房間,而選擇更改預約的時間,有這種情況吧?」北川走了過來。

  「我們根本不在意房間亂不亂,真不希望客戶因為這個原因改時間。」

  房間亂一點沒關係。但上週的一戶人家,因為滿地雜物,從鋼琴上拆下的零件和板材都沒地方擺了,這確實有些難辦。還有一次,因為地上雜亂地堆著許多衣物,極大影響了聲音的迴響,我著實亂了陣腳。

  看我不說話,柳老師笑道:「外村還是喜歡家裡清爽乾淨一點吧。」

  此時,提著工具箱的板鳥先生從我們身邊經過:「有客人取消預約了嗎?」

  「是的。」

  板鳥先生若無其事地說:「你要是有空的話,想跟我一起跑一趟嗎?」

  我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音樂廳!板鳥先生今天要去音樂廳調音。

  「好的!」我滿口答應,「我這就準備。」

  有一位人稱「巨匠」「魔術師」的德國鋼琴家來日本開音樂會。演奏安排在明天,而板鳥先生是這場音樂會的特約調音師。聽說這位鋼琴家在全日本只演出幾場,不知道為什麼會選中這座北方的小鎮。大家都很期待。原本通過CD聽過許多遍的音色,這次能夠親耳聆聽,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掏錢買了音樂會的門票。

  我快速地準備著。調音工具雖說用不上,但我還是帶了。雖然有點多此一舉,但空手前往太不成體統。或許,我應該為板鳥先生提工具箱?至少,做筆記用的紙筆是必不可少的。

  跟我面對面坐的秋野老師似乎說了什麼。

  「您說什麼?」

  他抬起頭說:「幸福來得太突然。」

  他的語氣一如往常,全然沒有刻意挖苦或嘲笑的意味。秋野老師起初給我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印象,在熟悉以後,他反倒什麼話都敢講,一點都不怕得罪人。而且他的話總能說到我心坎裡。

  幸福來得太突然。這句話一點不假。雖然我除了提工具箱以外,其他什麼忙都幫不上,但能夠陪同板鳥先生外出調音,已經足夠我高興一陣了。而且,一想到板鳥先生竟然主動叫上我,整個人簡直激動得要跳起來。這的確值得慶幸。

  我儘量按捺激動的心情,讓自己保持冷靜。有機會學習板鳥先生的調音技巧,還能參與一流鋼琴家的演奏會,這種機會可是千載難逢。

  我站起身,在公示職員工作安排的白板上填入音樂廳的名字。

  「外村去了又能幹嗎?有用嗎?」

  秋野老師小聲地自言自語著,全然不怕被人聽見。不管走到哪裡,總有一些人不太在意旁人的感受,淨挑些傷人的話說。我生長的那個小山村裡有,小鎮的高中也有;客人當中、公司裡,都不乏這樣的人。我儘量不把他們的話當一回事,但不可否認,他們並沒有說錯。既然沒說錯,就值得被正視。

  「五年後,」我修正道,「不,是十年後。我希望十年後的自己能夠獨當一面。」

  「獨當一面?還十年後?」秋野老師竊笑道。

  推開音樂廳的大門,感覺氣壓瞬間改變了。我彷彿走進一片森林。一踏進室內,聲音的傳遞就變得跟外界截然不同,就連空氣的流動都不一樣了。

  板鳥先生與音樂廳負責人交涉,希望從觀眾的視角,觀察鋼琴所在的位置。

  在沒有燈光的舞台上,鋼琴被放置在一邊,從觀眾席看去,宛如一道風景。鋼琴的存在本身如此美麗,它並不奪目,更像是在安靜地沉睡著。

  「那好,我從後台繞過去,外村你直接進去就好了。」板鳥先生徵求了負責人的同意。

  靜謐無聲的空氣,最適宜的濕度和溫度。用木板包裹的牆壁和天花板。我想像著音波會如何在這個空間傳播,一步一步地緩緩往舞台走去。走到台前,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鋼琴,從側面的台階走上舞台。此時,板鳥先生已經放好工具箱,正準備掀開鋼琴的琴蓋。

  板鳥先生站著,雙手敲擊琴鍵。

  前一刻還只是一道風景的鋼琴,立刻開始呼吸起來。

  在逐一確認音準的過程中,鋼琴彷彿支起沉重的身軀,將蜷縮著的手腳伸展開來。它已經做好歌唱的準備,好像隨時都可以展翅高飛。這情景與我之前見過的所有鋼琴都不一樣,活像一頭巨大的獅子在打獵前活動著自己的身子。

  音樂廳的鋼琴,果然是別樣的生物。它那麼特別,發出的聲音都跟此前見過的家用鋼琴截然不同。那種差別就好像白天與黑夜,墨水與鉛筆。

  我的手心開始出汗了。眼前的這架鋼琴完全顛覆了我的想像。將家用鋼琴調整到最佳狀態,與讓音樂廳的鋼琴演奏臻於完美,兩者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我能做的唯有默默站在旁邊。往日熟悉的鋼琴,此刻顯得格外陌生。

  板鳥先生敲擊琴鍵,側耳傾聽,如此反覆。一個音,又一個音,在仔細判斷聲音的質量和調性後,稍稍轉動調音扳手。

  我覺得就快接近了。有什麼東西正在靠近。心跳明顯加速。某個龐然大物彷彿正來到我們身邊。

  我的眼前浮現出一片連綿起伏的山脈。那是家鄉的景色,那片一直以來我熟視無睹的山川。唯獨在風暴過境之後的早晨,它們會顯得格外明晰清澈。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意識到,山川是由許許多多不同的部分組成的。土壤、樹木、溪流、花草、動物,還有風。

  我的視線忽而聚焦到某一個特定的點。那是生長在山坡上的一棵樹,樹上那些翠綠的葉子搖曳生姿,我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現在又何嘗不是如此。原本不過是最平常的聲音,經過板鳥先生調音後,音色就像忽然浮現出了奇異的光澤。它們活躍地舞動著,一個個單獨的音符,奔跑、交融,交織成了音色。我不禁詫異,原來鋼琴會發出這樣的樂音。從樹葉到樹木,從樹木到森林,從森林再到山川。如今它們化作音色,最終將會化成音樂,我彷彿親眼見證了這奇妙的蛻變。

  我知道,自己是一個迷路的小孩,追逐著神的腳步。也許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迷失了,神究竟去了哪裡,我又能憑藉什麼找到他。然而現在,我追逐著這個聲音,只要有它,我就能活下去。十年前,在森林裡我體會過的那份自由,雖然依舊受到來自軀體的種種限制,但對那時的我來說,神就是樹木、是樹葉、是果實、是土壤。現在,神就是聲音。這美麗的聲音引導著我。

  憑藉聲音的指引,我得以追逐神的腳步。即便不曾見過,不知所蹤,我心中卻異常確定,因為美麗的東西一直在指引著我,這就是最好的證明。我感到無比喜悅。喜悅這個詞顯然不足以道盡我的感動。我彷彿被這個世界徹底接納了,我真真切切地活在當下,寬闊遼遠的地方也好,狹窄崎嶇的小徑也罷,任何地方都無所謂。巨大的喜悅正在靠近,與此同時,對可能被推落的預感心存恐懼。這就是那個步步逼近的龐然大物嗎?

  離開音樂廳,天色已經轉暗。為了準備明天的音樂會,今天板鳥先生跟我一道回公司。明天會連同鋼琴家,對鋼琴進行最後的調試,併進行綵排。再然後,就是正式演出。身為特約調音師,板鳥先生會全程陪同,正式演出時在後台待命,隨時聽候鋼琴和鋼琴家的召喚。估計得從早忙到晚。

  我們並肩走向停車場。我不發一語,儘管仍沉浸在興奮中,情緒還算穩定,至少還能把車開回公司。

  鑽進車裡,在系安全帶的時候,我終於鼓足勇氣對板鳥先生說:「鋼琴的狀態真是太棒了。」

  板鳥先生微笑地看著我:「你能這麼說我很高興。」

  駛出停車場後,車子在斑馬線短暫停留,我卻遲遲沒能踩下油門,繼續前行。我以為總有一天能夠到達我想去的地方,但追逐神的腳步,又談何容易。

  「板鳥先生,為什麼會錄用我呢?」

  決定是否聘用我的是社長,板鳥先生並沒有最後拍板的權限。但是,從板鳥先生推薦的那所專科學校畢業後,我立刻就被江藤樂器錄取,想必他一定為我說了不少好話。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早起的鳥兒?」

  「就是先到先得,我們一直都是這樣。」

  「哦。」

  我也曾經想過,會不會是因為我最先遞交簡歷。果然,他們錄取我,並不是因為能力或潛質等方面的考量,而是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

  我緩緩移開踩著剎車踏板的腳。

  「關鍵是不放棄。」車輛重新行駛起來後,板鳥先生淡淡地說。

  不放棄什麼?我想問卻問不出口。我的確不會放棄。但我比誰都清楚,不放棄並不足以讓我到達想去的地方。

  後來,板鳥先生一語不發,只是靜靜地坐在副駕駛座椅上,平視前方。我則默然地開著車。

  一路以來,我放棄了很多東西。出生在大山中的偏僻村落,家裡也不富裕,享受不到與城裡孩子同等的物質條件,我必須接受事實,拱手讓出許多原本可以擁有的事物和可能性。

  我並不因此感到難過。如果一開始就不曾奢望,那麼所有的失去都顯得無足輕重。真正的痛苦是,心心唸唸的東西就在你面前,你卻求而不得。

  曾經有一樣東西,我遲遲不肯放棄。那就是繪畫。我對繪畫一竅不通。在大山裡念小學的時候,每年一次,老師會帶領我們,乘公共汽車去城裡的美術館參觀。這個活動被稱為「藝術鑒賞會」。如今我才理解,連去美術館都成為某種傳統活動,本身就說明我成長的環境有多麼貧瘠。望著美術館裡展覽的繪畫作品,我覺得很漂亮,很有意境,我的領悟止步於此。除了漂亮以外,我不知道還能怎樣評判繪畫。老師讓我們挑一張自己最喜歡的畫,我暗暗覺得這麼做毫無意義。顏色漂亮也好,圖案畫面吸引人也罷,以這樣的標準進行挑選,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也許,這也是一條出路。喜歡一幅畫就夠了,感到愉悅就夠了。不懂畫不要緊,也不用學會如何鑒賞,沒必要自尋煩惱。最後,我還是放棄了。我依然對繪畫一竅不通,裝出理解的樣子更是自欺欺人。

  直到十七歲那年,我才終於明白,放棄是正確的選擇。當我第一次接觸鋼琴,彼時的震撼至今難以忘懷。那種心靈的悸動,是我潛意識裡始終在追尋的東西。

  喜歡也好,愉悅也罷,個人一時的標準會隨著時間而改變。那一年,在高中的體育館,我看到板鳥先生為鋼琴進行調音,幾乎出於本能的,一瞬間竟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我看清了自己想要的,沒有任何理由不去追求。在未知面前,找各種藉口搪塞自己,是多麼愚蠢的行為啊。

  「我不會放棄的。」

  我默唸著。沒有放棄的理由。真正想要的,與那些無關緊要的,在我眼中涇渭分明。

  回到辦公室,秋野老師問:「怎麼樣?」

  他不動聲色,似乎拿我打趣之餘也有幾分關心。

  板鳥先生的調音勾起了許許多多的往事,這些我自然閉口不談。唯獨這一句我願意同他分享:「能夠用那架鋼琴開演奏會,我覺得對鋼琴家和聽眾來說,都是一種幸運。」

  秋野老師的眼睛在鏡片後面閃了一下,隨後裝作不感興趣的樣子:「哦,對了,整音都做了哪些處理啊?」

  「具體我也不清楚,」我實話實說,「不過我第一次親眼見識到,調整鋼琴支撐腿的方向,能夠改變聲音傳遞的方式。」

  在專科學校曾經學到過這個知識點。調節支撐腿底部琴輪的方向,可以改變鋼琴的重心。板鳥先生今天為我親身示範了一次,還深入淺出地舉了個俯臥撐的例子。在做俯臥撐的時候,手臂的位置超出肩膀的話,用力的方式就會不一樣,身體的負荷會加重。通過改變腳輪的方向,影響背板的受力,從而能令聲音產生微妙的變化。

  「你倒是一點都不緊張嘛,」一直面無表情的秋野老師,語氣明顯帶著譏諷,「自我感覺良好。板鳥的實力,你真的看明白了嗎?即便大家都是同事,你也未免太依賴別人了。板鳥也是的,對你太保護,一點都不設防。反過來說,你難道不覺得自己被小瞧了嗎?」

  「這跟我有沒有被小瞧沒關係。」

  我無法與板鳥先生相提並論,更不配被拿來比較。板鳥先生的眼裡壓根兒就沒有我這號人物。他手裡流淌出的音色,是我再怎麼模仿都無法接近的。

  「我去簡直是浪費機會。」

  「浪費什麼?」

  如果今天去的是秋野老師,他一定能夠學到更多東西。能力遠遠不足的我,要學習的東西多如沙粒,攀登岩壁為時尚早。秋野老師則不同,同樣觀摩板鳥先生的調音,他一定能夠踩在最合適的位置,輕輕鬆鬆地攀上岩壁。

  「有機會的話,板鳥先生調音的時候,您也去觀摩一次吧。」

  秋野老師有點驚訝:「你可真是個大好人,」他收起笑容,補了一句,「我這可不是在誇你。」

  次日,我跟柳老師一起外出調音,我提起昨天跟秋野老師的對話。

  「哦,很像他會說的話,」柳老師低頭笑道,「你別放在心上。」

  他提著工具箱,臉上帶著笑容。看起來,柳老師似乎並不討厭秋野的為人。

  「起初我也很生氣,」柳老師推開通往停車場的門,併為身後的我把門抵住,「他還說,大部分的客人,只要幫他們把音色調得對比度強一點就夠了。」

  「哦?」

  柳老師笑了笑:「音響圈有一陣子很流行這個。重低音很低沉,高音很清亮,以至於很多人認為聲音只要高低分明就是好聽的。」

  我知道柳老師對這種追隨流行風潮的做法頗有微詞,但調音不可能擺脫時代的潮流,而且說到底,調音的目的就是為了取悅人們的耳朵。

  「我沒辦法同意他的觀點,」柳老師快步穿過停車場,「我認為他既侮辱了調音,也是對客人不負責任。也許他從來沒有碰見過值得全力以赴的客人吧,我簡直有點同情他了。不過話說回來,」他看著我,似乎想到了一個好點子,「要不讓秋野帶你一次怎麼樣?對比度什麼的不過是嘴上說說而已。他工作其實很認真,技術也不錯。平時的態度和說話不過是種保護色。」

  「是嗎?」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的,表面上看不情不願,但在工作方面從不妥協。他發自內心對鋼琴抱有熱愛和敬意。但你要是問他,他肯定會否認的。」

  我想,就算我主動提出,秋野老師也不會答應教我。我對此毫無奢望。板鳥先生、柳老師、羊、鋼琴……無數沙粒正排山倒海般向我湧來,而我正試圖在被淹沒前,拼盡全力,將它們抓在手裡,哪怕只得一粒也好。

  順利完成原定的工作後,我趕往音樂廳。

  音樂廳的氣氛跟昨天大不一樣。昨天那片令我心曠神怡、宛如靜謐森林般的空間不復存在,今天人頭攢動、熱鬧非凡的樣子活像枝繁葉茂的夏日森林。

  聽眾年齡層頗高,許多人著裝正式,這使我顯得格格不入,但轉念一想,他們是打心眼裡熱愛鋼琴的人,這才打消了顧慮。

  「啊!」

  有個熟悉的身影橫穿音樂廳休息區。秋野老師來了。他沒看到我,也或許只是裝作沒看到。我沒有主動上前打招呼,任由他走入音樂廳。

  我慢吞吞地步入音樂廳,核對著手中的座位號碼和椅背上的數字,有人叫了我一聲。

  「外村,」我抬起頭,只見社長身穿深色西裝,挑著眉毛,表情誇張地笑道,「你也來啦!你坐哪兒?」

  「嗯,應該就是這一區。」

  這裡是音樂廳後方正中央的區域。S等座太貴買不起,我在A等座裡專門挑了音響效果較好的位置。

  「你是不是第一次來這個音樂廳啊?」

  「是啊。」

  我一眼瞥見坐在右側靠牆位置的秋野老師。

  社長湊到我的耳邊說:「這間音樂廳,靠牆的位子效果最好。」

  「啊,有這種事?」

  真希望早點有人告訴我……也許是看我一臉落寞怪可憐的,社長看了看手中的入場券說:「第一次來這裡聽音樂會,最好還是挑個好位置,要不要跟我換?」

  「不,還是算了吧,您的好意我心領了。」

  社長見我推辭,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我找到自己的座位,秋野老師就在前面幾排最靠右的地方。我突然有些疑惑,為什麼秋野老師會選擇右側正對舞台的位置呢?如果對鋼琴師感興趣的話,左側正對舞台的位置不是更好嗎?在那兒能夠清楚地看到演奏者的手指、表情以及身體的律動。我把視線重新移回舞台,昨天經由板鳥先生悉心調音的那架美麗的黑色樂器,此刻正靜靜地孤坐一隅。從秋野老師的角度望去,鋼琴師恐怕會被鋼琴全部擋住吧。

  不難猜測,秋野老師根本不關心鋼琴師的表現,或者說,他不願意去看,這才故意選擇右側靠邊的座位。也許,他希望僅僅關注音樂本身。考慮到鋼琴頂蓋的方向,靠右的位置通常音響效果更好。我根本沒想到這一層,只是隨便挑了個正中間的位子,實在蠢得可以。

  音樂廳的燈暗了下來,緊接著鋼琴師出場了。他身材魁梧,一頭銀髮,比聽CD時想像的樣子更為偉岸。觀眾鼓掌過後,鋼琴師就座。音樂廳歸於靜謐,片刻之後,鋼琴的聲響忽然充滿了整個空間。

  幾乎同時,座位的問題被我拋諸腦後。那音色簡直太美了,美得令人窒息。鋼琴、音色、音樂……所有的美糾纏到一起,難分彼此。我只知道,舞台上的這片黑色森林,正源源不斷地漫溢出美好,填滿整個音樂廳。

  原本想要仔細聆聽板鳥先生打造出的音色,很快我就發現,這個願望有點不切實際。如果把音樂比作色彩的話,它一定接近無色透明。鋼琴師能夠隨心所欲地改變聲音的色彩和形狀,呈現給聽眾。音樂廳裡的每位聽眾,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卻彷彿能全身心投入,與音樂融為一體,成為音樂的一部分。

  如果事先不知情,恐怕我根本想不到,這是板鳥先生調過的鋼琴。然而我卻很清楚,這就是最理想的音色,是為演奏者量身定製的音色,是能讓鋼琴家發揮出最佳水準的音色。沒有人會知道調音師付出了多少心血,沒關係。鋼琴家收穫了榮譽和讚美,說到底,這也不是鋼琴家的功勞。功勞歸於音樂。

  音樂會結束了。我整個人彷彿微醺般,充滿幸福的感覺。我站起身,匯入離開音樂廳的人流中,社長也在其中。

  「第一次聽音樂會,感覺怎麼樣?」

  「很感動。」我找不到合適的詞語表達此刻的心情,只好儘量簡短,「鋼琴,太棒了!」

  「嗯,」社長露出滿意的表情,「喜歡鋼琴,喜歡音樂,這是最基本的。」

  聽了今天的演奏,應該沒有人會不喜歡吧。

  「不過,板鳥有點愛得太過度了。」我跟在社長身後,拾級而上,來到休息區,「那位大師一口一個板鳥、板鳥,這次演出他有的忙了。」

  「哦?板鳥先生跟今天的鋼琴家很熟嗎?」

  「你不知道?」社長又挑起眉毛,「每次這位大師來日本,都點名要板鳥為他服務。板鳥在那邊深造的時候,他們就認識了。歐洲巡演也合作過,可惜板鳥不喜歡坐飛機。回國以後,也只坐地面交通。也就是說,板鳥一直在這座偏僻的小城,等著鋼琴家不遠萬里來找他。」

  「這是不是有點可惜啊,」我脫口而出,「與其在這種小城市,不如去更大的地方,讓更多的人能夠聽到美好的東西,這樣才能充分發揮板鳥先生的價值吧。」

  「你真是這麼想的嗎?」社長在大廳裏邊走邊說,「對板鳥來說,去大城市發展,會有什麼好處呢?對我們,對這座城市的人來講,擁有板鳥難道不是一種幸運嗎?對你來說,也是如此。」他的眼中全無笑意,「這裡的音樂打動人心。就算在偏僻的小鎮,人們一樣可以領略音樂的魅力。我甚至覺得,如果想聽板鳥的音樂,大都市的人大可以坐飛機,專程趕過來啊。」

  的確如此。社長道出了一直在我心裡盤旋糾纏的東西。山村與城市。都會與鄉村。大和小。事物的價值,往往會在不知不覺間,被毫不相干的標準綁架。

  此時此地的自己,要保有某種驕傲的堅持。

  「今天的音樂會太精采了,我只是希望能跟更多人分享。」我低聲解釋。

  「我都懂的。」社長又笑著點頭。

  我慎重地旋轉調音扳手。0.1毫米、0.2毫米,抑或以更為精細的刻度。

  協調音準的工作,我現在已經非常熟練了。想起專科學校那會兒,我把音準調好後,總是會被老師挑出一堆的毛病。老師會在沒做對的琴鍵上,用粉筆打上一個「×」。然後就看到「×、×、×、×、×、×」,一整排的「×」。兩年來,通過反覆訓練,「×」的數量逐漸減少,也勉強能夠在限定的時間內,將所有的「×」擦去。我終於站到了調音師的起跑線上。

  任何人,只要受過訓練,都能做到這一點。不需要天賦,只要肯努力。無論會不會彈鋼琴,有沒有成為調音師的熱情,耳朵敏鋭還是遲鈍,只要受過訓練,任何人都能站到調音師的起跑線上。

  當哨聲響起,所有人邁步奔跑,如今的我,從起跑線跑出多遠了呢?

  「音色變得清澈多了,謝謝你。」

  我低頭向客戶致意。

  每次從客人家出來,我都會儘可能第一時間回到車裡記筆記。今天的工作情況如何,做了哪些調音操作,客人喜歡怎樣的音色,等等。

  我把剛才客人的那句「音色清澈多了」也寫了上去。「清澈」這個詞尤為重要。即便很多客人無法用明確的語言表達自己偏愛的音色,但時常,某些詞語會像這樣脫口而出,不妨以此作為調音的參考。清澈的音色想必就是今天這位客人想要的。或者,客人並沒有明確的主觀願望,純粹只是對調好的音色表示認可。我將這些隻言片語收集下來,它們像是某種證據,又像是某種線索,幫助我按圖索驥。

  有人喜歡柔和的音色,也有人偏愛鋒利、尖鋭的音色。如果客人能夠用明確的語言進行表述,那麼調音師會儘可能地滿足客戶的要求。而實際上,很多客人自己也說不出具體想法。雙方唯有依憑僅有的線索,相互協助,探尋最合適的音色。

  「總覺得聲音沒什麼活力。」

  在調音之前,客人指出問題所在。當調音完成後,客人看上去很滿意,我自然也很欣慰。

  「麻煩你了,現在聽起來圓潤多了。」

  這個詞反倒令我疑惑起來。圓潤和有活力能夠同時兼顧嗎?圓潤代表某種沉穩柔和的感覺,難道不會與活力背道而馳嗎?

  客人全然不顧我的困惑,接著說道:「平面的聲音似乎變立體了,豐滿了。」

  我這才回過味兒來。一度鬆弛而缺乏張力的聲音,如今宛如水滴般凝結在一起,呈現出高低起落和彈性。這一瞬間,我終於聽懂了,彷彿有一束光照在我身上。當然,我最希望的,是能夠用鋼琴的音色與別人心意相通。

  明亮的音色也時常被客人提起。

  起初我並沒有細想。因為恐怕沒有人會偏愛暗淡的音色。「明亮」這個司空見慣的詞語中,一定也藏著不同的意思。

  作為鋼琴基準音的「la」,學校的鋼琴以四百四十赫茲為準。據說,世界上所有嬰兒出生的時候,哭聲都是四百四十赫茲。赫茲指的是,每秒鐘空氣振動的次數。數值越高,聲音就越高。在日本,直到二戰結束,基準音一直是四百三十五赫茲。追溯到莫扎特的時代,歐洲的基準音是四百二十二赫茲。基準音在不斷升高。如今,很多地方會設定為四百四十二赫茲。近期,作為交響樂隊的基準音,雙簧管的「la」提高到了四百四十四赫茲,為了配合這一趨勢,鋼琴的基準音很有可能再次提高。與莫扎特作曲的年代相比,基準音高了近半個音。聽起來,幾乎已經不是同一個音了。

  原本理應保持不變的基準音,隨著時代的變遷不斷升高,這是否說明人們天生更偏愛明亮的音色呢?不斷調整的基準音,證明了某種缺失。

  「基準音現在越來越高,可能大家內心或多或少都有些焦慮吧。」柳老師在辦公室附近的便當店一邊等紫菜三文魚便當,一邊數著從口袋裏掏出的零錢,「音色明亮一些,心裡會舒服點。我工作的這幾年,就連家用鋼琴也從四百四十赫茲轉向四百四十二赫茲,要是擁有絶對音感,能夠以二赫茲為單位分辨聲音的高低,一定渾身不舒服。」

  「以後,基準音會越來越高嗎?」

  「應該會吧。」柳老師半開玩笑,「上次秋野說,好不容易把音色調得更明亮以後,客人每次說來說去還是明亮這兩個字,還不如重新教他怎麼彈琴。」

  「他這話什麼意思?」

  「就是說,想要彈出明亮的音色,不能全靠調音來實現。謝謝,給我好了。」柳老師笑著從櫃檯另一邊接過打包好的便當,走出便當店。

  外面是春日的暖陽。風不疾不徐,帶著些微綠色的氣息。

  「用力敲擊琴鍵,音色就會聽起來比較亮。壓低重心,把身體的力量集中到手指,這樣彈出來的聲音就會很響亮。總之,關鍵不是調音,而是彈奏的水平。」

  的確如此。很多客戶會要求我們把琴鍵的阻力減小,好讓音色更為響亮,但阻力的調整也是有限度的。如果彈奏者本人意識不到問題出在手指力量不夠,而只把責任歸結到琴鍵,無論如何調整,都很難令人滿意。

  「調節椅子的高度,也能改變音色吧。」我說。

  「對啊。」柳老師立刻表示同意。

  嚴格說來,這超出了調音師的工作範疇。但是,只要讓彈奏者選擇一把高度合適的椅子,琴鍵就會一下子變輕,音色也會隨之變得明亮起來。最合適的高度不僅與彈奏者的身高有關,還要考慮彈奏時的體態,手腕和手肘的角度等因素。

  「有一次我看音樂會錄影,兩架鋼琴在交響樂隊面前合奏,當時我就覺得有點奇怪,為什麼兩把椅子的高度不一樣,明明兩位鋼琴家身高差不多。」

  柳老師默默點頭。

  「後來我仔細觀察,才發現兩位鋼琴家手臂彎曲的角度,或者說手肘的姿勢是不同的。我猜想,他們手指用力的方式肯定不一樣。因為我不會彈琴,這種事情或許是最基礎的。後來只要去調音,我都會讓客人坐下來彈彈看,建議他們調整最適合的座椅高度。雖然方法簡單,但音色會有明顯的變化。」

  「的確,很多人根本想不到,座椅很可能會偏高或者偏低。」

  另外,將座椅擺得離鋼琴近一點,或是遠一點,都能夠令音色更加明亮。

  「可是,有時候,我完全搞不懂,客人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哪怕我再仔細,用盡所有方法,還是難以令某些客人滿意。他們絶大多數都毫無反應。

  「嗯,是有這樣的情況。」柳老師的語氣很是輕鬆,「不過話說回來,我們是以四百四十赫茲為目標,但客人要的並不是四百四十赫茲,而是好聽的『la』音。」

  這句話點醒了我。

  我拎著裝有兩份便當的白色塑料袋,邊走邊說:「我覺得把基準音統一成四百四十赫茲是件很棒的事情,每一架鋼琴都是不一樣的,但同時卻又分享著同樣的聲音,彷彿是在用頻率互相交流。」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暗自詫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

  我們在停車場一側的花壇邊坐下。漫長的冬天已然過去,晴天我們偶爾會來這裡吃便當。長時間窩在不通風的琴房內為鋼琴進行調音,又都是些需要集中精神的精密操作,會讓人感到燥熱難耐。趁天氣晴好,在戶外跟人一邊吃飯一邊聊天,哪怕天氣還有點冷,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我時常想起秋野老師的那句話,調音只要對比度夠強就好。我能夠體會,如果費盡心機調試出來的音色得不到認可,隨便擺弄幾下卻能夠獲得稱讚與感謝,日子久了,就難免會感到乏味。無論我們是否用盡全力,追求完美,對客人來講,並沒有什麼意義。調音師的使命是打磨聲音,僅此而已。那麼,客人如果偏愛所謂對比度強的音色,調音師迎合這一需求,又怎麼能算錯呢?

  「可是我覺得……」反覆縈繞在腦海中的話我還是不吐不快。

  「怎麼了?」柳老師掰開筷子,好奇地看著我。

  「沒有,沒什麼。」

  可是,這麼做難道不會抹殺本應存在的可能嗎?與真正動聽的聲音、與震顫心神的聲音相遇的可能。一如我在高中體育館所遭遇的震撼。

  平凡如我們,也許無力企及。至少我作為調音師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如果不以此為目標,就永遠無法到達想去的地方。

  氣溫驟然升高,在外面走了一圈,心情也變得好了許多。休息日我很少出門,今天卻很慶幸自己約了人。

  這會兒,白樺樹的嫩葉應該已經一下子冒出來了。我邊走邊回憶生活在大山裡的日子,我留下弟弟離開家的那年春天。我們村只有提供義務教育的小學和中學,為了上高中,很多人都會在十五歲那年離開村子,也就是離開大山、離開家。這方面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弟弟比我小兩歲,那麼,兩年後他也會離開家。這麼簡單的事情,我卻覺得自己吃了虧,彷彿弟弟在家裡的時間比我長。自從我懂事的時候起,家裡就多了個弟弟,我們一起度過童年的歲月。而我早兩年離開家,這不就等於弟弟在家裡的時間,要比我多兩年嗎?

  這個念頭我從未跟任何人提過。因為簡直太荒謬了。想來想去,似乎弟弟比我更適合待在那個家裡。此刻,走在城市街頭,我再次確認了曾經模糊的印象。那個家從未給我歸屬感,特別是當弟弟笑嘻嘻地跟母親或祖母說話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獨自往外跑。穿過後門,進入緊鄰的森林,漫無目的地閒逛,聞著濃郁的綠色氣息,聽著樹葉互相摩擦的聲響,讓心情逐漸歸於平靜。我不知道自己屬於哪裡,孤獨感揮之不去,唯有踩著土壤和青草,聽飛鳥從高高的樹上俯衝下來的聲音,聽遠處野獸的聲音,才能令我忘記煩惱。至少,獨自行走在森林裡的時候,我是被接納的。

  在鋼琴中找到的感覺與之類似。被接納,與世界融為一體。我無法用言語完整表達,那是多麼美妙的感覺。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用聲音去呈現,用鋼琴再現那片森林。

  我看到路旁的一塊小告示牌,沿著狹窄的樓梯往下走。

  大堂入口位於昏暗的地下室,卡紙上印刷著黑色的字體,權當門票。

  「你先進去等著吧。」昨天柳老師給我票的時候這麼說。

  我看到門票上寫著,附贈飲料一杯,於是準備先去拿喝的。來客大多比我年長,有金髮也有紅髮,頗有個性。如果用「濃度」來形容,我跟他們顯然不在同一個水準上,我下意識地站遠一些,以免稀釋了「濃度」。

  我一邊喝紙杯裡的生薑汽水,一邊看海報上的樂隊名稱。一共有七支樂隊,都是我不認識的名字。柳老師喜歡的是哪一支呢?

  生薑汽水太甜了,我只喝掉一半。因為不知道可以扔在哪裡,我把紙杯還到櫃檯。櫃檯內的女子奇怪地盯著我看。我完全不懂這類場所的規矩和慣例。

  門打開了,我步入黑漆漆的會場。人們聚集在舞台前方。舞台被幾個射燈照亮,擺著幾支話筒、碩大的擴音器和音箱,舞台後方則是架子鼓。鍵盤樂器也有兩台,當然不是鋼琴。

  當表演即將開始的廣播傳來,大廳裡的人們一齊湧入,我被人流推向前排。柳老師還沒有現身。

  會場小聲播放著的背景音樂戛然而止,人們開始鼓掌歡呼。高亢的聲音、粗獷的聲音此起彼伏,互不相讓。照這個架勢,就算柳老師來了,多半也找不著我。我的身體能夠感受到來自前方與後方的雙重擠壓。舞台的燈全部點亮,歡呼聲更響了。樂隊成員從兩側登上舞台,一個抱著吉他,一個高高舉起鼓棒,另一個……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重新回到那個高舉鼓棒的鼓手身上,這個人我見過。我認識他,卻又格外陌生。

  「啊?」

  我兀自發出驚呼,卻被觀眾的歡呼聲、吉他聲,以及柳老師敲下的鼓點聲蓋了過去。

  直擊腰骨的準確節拍,狂飆突進的貝斯,獨樹一幟的吉他,動人心弦的演唱。我渾身上下直起雞皮疙瘩。周圍的聽眾又是跳躍又是舞動,時而歡呼時而跟唱,看得格外投入。特別是樂隊主唱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能點燃全場。能夠一覽整個會場的柳老師很盡興地打著鼓,汗水肆意揮灑。

  然而,這裡的聲音實在太大了,以至於我無法判斷歌聲和音樂的好壞。不過,也許根本沒必要想這些,樂隊的魅力就在於此,不是嗎?舞台上的柳老師光芒四射,令人目眩。

  樂隊表演完四首歌后,在觀眾的掌聲與歡呼聲中退場。燈光重新亮起,會場內緊張的氛圍有所緩解,我找到空隙,撥開人群朝大堂走去。

  柳老師居然組了個樂隊,而且還擔任架子鼓手,這實在令我吃驚。為什麼是架子鼓呢?我最大的顧慮是,對耳朵難道沒有影響嗎?表演雖然已經結束了,但我的耳朵仍然嗡嗡作響。

  「外村?」

  我聽到有人在叫我。或許是聽錯了。樂隊現場表演時的強大音量造成幻聽,彷彿同時有很多人聲或近或遠地正跟我說話。

  「外村?」

  幻聽又開始了。可能是用耳過度的緣故。柳老師會出來嗎?還是要去跟其他樂隊成員開慶功宴呢?

  「你好,你是外村吧?」

  有一個聲音傳到我的耳邊。我一回頭,看到一個陌生的女人。短頭髮,脖子很長,長得非常漂亮。

  「哦,果然是你,」她笑道,「我是濱野。我是小柳……的老朋友,他讓我來這裡等著,說你會出來找他。果然跟他形容的一模一樣,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我不禁好奇,柳老師是怎樣形容我的呢?

  「啊,你好,幸會幸會。」

  「初次見面。」

  門再次關閉,想必下一支樂隊出場了。

  「柳老師很會打鼓嘛。」我試探性地說。

  「打得很準確吧,簡直像節拍器一樣。」

  我表示贊同:「準確、有力,也很投入。」

  「是的,沒錯,打得很好,很投入。」濱野一副陶醉的樣子,點了根菸,「小柳很喜歡節拍器的。」她呼出一口煙接著笑道,「可別說是我說的,我跟他從小一起長大,二十多年了,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秘密。」

  跟這麼漂亮的人青梅竹馬,簡直求之不得。就算忽略外貌,我也沒有任何朋友可以稱得上無話不談,彼此完全交心。

  她夾著煙的左手,無名指上有個銀色的戒指閃著黯淡的光芒。這是柳老師送出去的那個戒指嗎?骷髏的設計很有個性。

  「小柳就請你多多關照了。」

  「您言重了,是我一直承蒙柳老師指教。」

  「別看他大大咧咧的,其實他這個人很敏感的。」

  「是嗎?」

  「他看不得公共電話。」見我一頭霧水,濱野解釋道,「公共電話為了醒目,不都故意使用一些不自然的顏色嗎?他不喜歡那種黃綠色,看都看不得。」

  我聽不太清楚,也不能完全領會她的意思:「你說他看都看不得,是什麼意思呢?」

  濱野熄滅香煙,她的指甲很亮:「他走在路上,要是看到公共電話,心情就會很差,屬於神經過敏吧。他的眼睛總是會看到一些不該看的東西,我不是說幽靈之類的,就純粹是他個人不願見到的東西。例如說那些招搖的廣告牌,他也很討厭,說是這個世界的敵人。」

  「你說的電話和廣告牌,要是看到了,柳老師會怎麼樣呢?」

  「他通常直接回家睡大覺。」

  回家睡大覺。這種行為在旁人眼中多少有些任性,不過作為發洩情緒的方式,倒是一點都不激烈。

  「你是不是覺得,他這性格很難在社會上生存。我也一度以為他會就此宅在家裡,閉門不出。」

  幸好沒有。究竟柳老師如何在這個紛繁的世界存活下來?是眼前這位濱野小姐的功勞嗎?

  「還有,他走在街上,會突然覺得地面變得很髒。」

  「你是指在乾乾淨淨的街道上嗎?」

  「街道其實就是世界,也是人生。在他眼裡,有時候會極其骯髒。」

  我感覺濱野像在說笑。這跟我印象中的柳老師完全不是一個人。

  「柳老師在我面前,總是很得體,很成熟的樣子,一點不像你剛才說的那樣敏感。」

  「是啊,越是得體成熟,成長過程中,需要付出的努力就越多。神經敏感是青春期特有的現象之一,看什麼都感到厭倦,胡思亂想,感到噁心,拚命地找尋能夠容身的避難所。但是,沒有一個地方能讓你卸下防備,感到安全。想要乾淨又不被打擾,也許回家鑽進被窩睡大覺是最好的選擇。有幾次他實在難受,閉著眼睛,捂著耳朵,蹲在地上,讓我幫他輕輕拍拍背。」

  現在的柳老師簡直變了個人。

  「多虧節拍器的幫助,」濱野半開玩笑道,「你知道節拍器吧?老式的那種,要自己擰發條的。他發現聽節拍器的聲音就會平靜下來。他還說,只要有了節拍器,我不在他身邊,也不要緊了。他一整天都帶著節拍器,聽那個『咔嗒咔嗒』的聲音。每次跟他在一起,我都快聽吐了。」

  節拍器。我終於把濱野剛才的一整段話跟柳老師聯繫到了一起。我心目中柳老師的形象,在濱野講述的過程中,彷彿又更加高大了。

  借助某一樣東西,撐著它站起身子,為自己的世界建立秩序。擁有它便春暖花開,失去它便天塌地陷。

  「這種感覺我也能夠理解。」我說。

  在高中的體育館,聽到出自板鳥先生的鋼琴聲,我找到了屬於我的那樣東西。

  濱野點點頭,用吸管將紙杯中冰紅茶表面漂浮著的小碎冰送進嘴裡,一邊咀嚼一邊眉飛色舞地說:「還有一個發現……」

  就在這時,柳老師出現了。「喂,外村!」他激動地朝我們走過來,「怎麼樣?好聽嗎?」

  「還以為你要很久呢,蠻快的嘛!」濱野小聲說,吸管在冰紅茶裡攪來攪去。

  「還不是因為怕你們等太久嘛。」

  「柳老師,架子鼓打得很好啊。」

  「哈哈,謝啦。一起吃飯?」

  我拒絶了他熱情的邀請。

  「啊,你不去?」

  濱野也很驚訝:「我們還沒聊完呢,正要講到最精采的部分。」

  「你們剛才在聊什麼?」柳老師問。

  「關於發現的故事。」我答道。

  「哈哈,」濱野笑道,「那下次繼續。」

  「好的,下次再聊。」

  我跟他們告別,離開大堂,拾級而上回到地面。

  我想,正因為濱野一直都在柳老師的世界裡,他才能放心地去探索新的世界。

  節拍器之後的新發現,不難猜到。能讓心情平靜下來的東西。就算濱野不在他身邊,無法輕撫他的後背,依靠這樣東西,他就能撐下去。是音叉嗎?還是架子鼓?抑或是鋼琴?有了這些,任憑世界再怎麼骯髒,都會找到一條出路。它們不是用來轉移注意力的工具,好讓你不去看骯髒的世界。它們是前進的力量。它們幫助柳老師成為現在的自己,為鋼琴調音,為世界奉上美妙的聲音。

  他是否已經原諒了這個骯髒的世界呢?又或者,是這個世界原諒並接納了他。

  來到地面上,街道被一層光暈籠罩。天空一片晴朗,這個四月分外怡人。

  下雪天比較暖和。這是北海道人共有的印象。真正寒冷的日子從不下雪,天空萬里無雲,藍得刺眼。但那只適用於隆冬。五月的雪,依舊凍得人打戰。

  由於這場突如其來的反季節降雪,今天的小鎮顯得鬧哄哄的。

  「都已經五月中旬了,居然還在下雪。」柳老師不無抱怨地望著天空,「這鬼天氣,好好的安排都被它打亂了。」

  含苞待放的櫻花樹上掛滿了雪花。

  「差不多是該開花了呢。」

  城市與山裡的氣候不同。在大山裡,五月的雪並不罕見。五月長假過後,通常會有一輪積雪,等那些雪融化後,春天這才姍姍來遲。還會下的,還會再下雪的,人們懷著這樣的戒備之心,度過三月,跨過四月,來到五月。最後一場雪化了,恰好踩在氣溫回暖的時間點上,櫻花開了。櫻花彷彿被植入了某種安排日程的基因,如果季節的流轉與氣溫出現錯位,它們便決定推遲開花的時間。

  「賞花的事且不說,關鍵是鋼琴,好不容易調音過,恐怕又被這場雪弄亂了。」

  經常彈琴的人家,通常半年要進行一次調音。普通家庭一年一次也就夠了。基本上,調音的時間是固定的。在每年相同的時段調音,便於我們在一定的條件下觀察鋼琴的狀態。不同的溫度、濕度和氣壓條件下,鋼琴的狀態會有極大的波動。

  今天,我跟柳老師一起去調音。準確地說,是解決調音後出現的新問題。本就面臨難題的我們,恰好趕上了這場雪。

  「不愧是小柳,你的手藝還是沒得挑。」在流暢地彈完一段後,委託人心滿意足。他姓上條,在酒吧彈鋼琴。他一邊摸著下巴的鬍鬚一邊說:「任何問題都難不倒你,不,你是超額完成任務了呀。比我想要的更好。真希望你每天都來一趟。」

  柳老師謙虛地低下頭:「多謝誇獎。」

  「最近這段時間我心情不太好,要是你能幫我把音色調得輕盈一點就好了。不對不對,心情不好的時候,索性就調成苦澀沉重的音色,那樣也不錯。如此一來,每天琴聲響起,客人們都會覺得很新鮮。」

  此刻他滔滔不絶,不僅是因為心情大好,還隱含了對我的批評。

  柳老師將這個客戶移交給我後,大約一個月前,我為他做完第一次調音。他的具體情況我並不瞭解,只知道是位專業的鋼琴家。然而,他家的這架鋼琴卻沒怎麼彈過,也疏於保養。在我上門調音那天,他根本不在旁邊,也沒有表達過任何需求。

  上個禮拜,他打來電話投訴,說因為更換了調音師,鋼琴的聲音不對勁。距離完成調音已經過去一個月,早就超過免費調整的期限,更何況,他還指明要讓另一位調音師進行返工。

  我在一旁觀摩柳老師返工。雖然他說我不必在場,但我想親眼看看問題出在哪裡。柳老師的操作依舊像往常那樣嫻熟。看著他有板有眼地進行調音,我終於充分理解委託人對他的信賴。就算我們用完全相同的調音方法,打造出完全相同的音色,客人的滿意度肯定還是有高有低。

  「Improvisation,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上條問柳老師。

  「即興演奏。」

  「不愧是小柳。」上條誇張地笑道,「我在店裡經常被客人要求即興演奏,說實話,很難的,通常也是一些比較老到的客人才會提這種高難度的要求。不是我想為難你們。」

  「沒錯。」柳老師附和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關鍵是這個即興。能不能理解我的意圖,根據當時的情況調整音色,這很重要。」

  「客人的要求,我們都會儘量滿足的。」

  也許聽不慣柳老師打官腔,上條收起笑容道:「這一位,是實習生吧?為什麼派他過來給我調音呢?我可是靠鋼琴吃飯的,我也是你們樂器店的老客戶了,也太不重視我了吧?」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語氣強硬。

  「外村不是實習生,是我們店裡正式的調音技術員。」

  「但他手藝很差啊。」上條直截了當。

  「不,外村雖然年輕,但手藝沒問題。」柳老師出言維護。

  上條抱著手臂,連連搖頭。

  一個月後的返工,柳老師毫不客氣地要求按照公司規定重新付費。今後上條恐怕不會再找我們調音了吧。

  「如果有專屬的調音師每天對鋼琴進行調整,鋼琴家彈起來一定會得心應手吧。」我們在紛飛的雪中走向停車場。對剛才發生的事,我隱隱有著自己的想法。

  「音樂廳是會這樣的。」柳老師脫口而出,心情很不好的樣子,「說什麼根據每天的心情改變音色,你真覺得可能嗎?這根本是鋼琴無法達到的。」

  也許吧。決定鋼琴音色的不單單是鋼琴家,鋼琴有它自身的獨特個性。鋼琴家也各不相同。兩者相互配合,通力合作,最終形成了特定的音色。這種協調也是演奏的基礎。

  「例如,有一家很好吃的餐廳。」

  又來了!我豎起耳朵。柳老師很愛打比方,而且,與飲食相關的比喻特別多。

  「如果這家餐廳號稱可以根據你當天的身體狀況和心情提供菜餚,這聽起來很棒吧。可是,如果你充分信賴這家店,你會提出來說,讓他們根據你的情況,隨意改變菜餚的口味嗎?你會嗎?」

  「我不會。」

  「這不就結了。我們想要品嚐的,難道不是這家店獨特的味道嗎?作為客人,我們期待的是美味的東西,經典的菜色,不是嗎?」

  我默默點點頭。柳老師的話很有道理。他能這麼說,源於他充分的自信。但不管調音師打造出怎樣的音色,最終對演奏負責的,仍是鋼琴家。因此我也能夠接受上條的觀點。

  「總之,作為餐廳,讓客人吃第一口就感到美味很重要。」

  「的確。」

  真正專業的廚師,關注的不僅僅是第一口,連最後一口都要一樣好吃,他們為此不斷努力。鋼琴的音色也是如此,追求第一個音帶來的衝擊力固然重要,而整體的協調和完整性同樣必不可少。

  這的確是個兩難的命題。

  「別灰心,」柳老師抿著嘴,看了我一眼,又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一點都沒做錯。」

  「謝謝您。」

  要柳老師為我操心實在過意不去。如果我真的沒做錯,又怎會接到客人的投訴呢?更何況,還被客人直截了當指出手藝很差。

  「這種事情經常有的,運氣不好罷了,認真你就輸了。」柳老師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說,他透過雨傘的邊緣望著白茫茫的天空,「你的努力不會白費的。」

  他說話的時候,沒有轉頭看我。

  「……啊?」

  我們停下腳步,終於直面彼此。

  「我從來沒有想過是不是白費這個問題。」我坦誠道。

  柳老師笑道:「這就好,外村,原來你從來不覺得這是個問題啊。」他將手伸向車門,「也就是說,你從來不會後悔,也不會反省,去思考會不會白費?還是說,你根本沒有徒勞這個概念?」

  「不,這我是知道的。」我急忙回答。

  「好吧。」

  「可我不明白,您說的徒勞,究竟指什麼呢?」

  對我來說,似乎任何事情都有它的意義和價值,與此同時,所有一切又都好像是巨大的徒勞。我試圖在鋼琴中找尋的,以及我現在所努力的一切。

  「看吧,」柳老師收起黑色的雨傘,抖落傘面上的雪花,北海道人不常打傘,但為了保護重要的調音工具,我們下雪天都會撐傘,「所以我說你沒有徒勞這個概念,說得更嚴重一點,你還不懂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鑽進小轎車後,柳老師得意揚揚地接著說:「你還沒有深入思考,這很好,我從你身上學到很多。」

  「是嗎,您客氣了。」我不置可否,同時啟動了引擎。

  森林沒有捷徑,唯有不斷打磨自己的技術,一步一步向前進。

  但我偶爾也會祈求,希望自己擁有能夠創造奇蹟的耳朵或手指。希望某一個早晨,一覺醒來,我會突然開竅。如果能夠隨心所欲地呈現出想要的音色,該有多好啊。森林幽深廣遠,如果能直接飛到出口,該有多好啊。

  「我還是認為,沒有什麼是無用的。」車子在雪地上緩緩行駛,柳老師靠在副駕駛的椅背上,伸了伸懶腰,「有時候我覺得你看上去勤勤懇懇的,背地裡說不定是個野心很大的傢伙。」

  如果調音是個人獨立完成的工作,也可以直飛終點。不用一步一個腳印,叫上一輛出租車,直接開過去也好。

  然而,調音師的工作,並非獨立完成。彈奏鋼琴的人也是必不可少的。因此,我們唯有徒步前進。為了滿足演奏者的期望,我們無法一步登天。因為直抵終點也就意味著沒有回頭路。我們走好每一步,是為了留下足跡。當我們迷了路,想要往回走的時候,還能夠循著腳印,知道可以退回到哪一步,去判斷哪一步出了問題,從而進行修正。

  「哎呀。」

  雖然我的聲音很輕,在一旁閉目養神的柳老師立刻坐起身問:「怎麼了?」

  「沒事。」

  「你小心點開,這車可不是防滑輪胎。真是的,都這時候了還下這麼大的雪。」

  「我是想說,有家拉麵店口碑很好……」

  「啊?」

  因為不知道食客的口味,拉麵店會把湯頭做得濃郁一些,先聲奪人,第一口就征服大家的味蕾。其實大可以根據食客的喜好,對口味進行適當的加減調配。

  「現在去?」柳老師喜出望外,「真好,偶爾吃吃拉麵也不錯,去吧!你說的那家口碑拉麵店,在哪裡?」

  「不好意思,我只是打個比方。」

  柳老師顯然大失所望,垂頭喪氣地重新閉上眼睛。

  「下次我會找好的,放心吧。」

  我一面開車,一面反省事情的前因後果。上條所做的,並非完全出於惡意。想必是我調出的音色不符合他的要求。上條不是一個勤奮的演奏者,他家裡的那架鋼琴偶爾才彈一次。但他一定察覺到了差異,這架鋼琴的音色,跟以前不一樣了。

  我還沒有達到柳老師的水平。雖然明白這種事情在所難免,但以這樣的形式當面遭到客人的拒絶,想想都後怕。更可怕的是,我具體哪裡做得不夠好,音色哪裡有問題,始終無從判斷。

  「害怕?怕什麼?」

  我以為柳老師睡著了,他突如其來的提問讓我有些措手不及。真是慚愧,不經意間,又把在頭腦裡繞來繞去的東西不小心說了出來。

  「柳老師,一開始做調音師,你難道不會害怕嗎?不會擔心,如果一直沒有長進,該怎麼辦嗎?」

  柳老師靠在座椅上,轉動眼珠:「有點害怕吧,但也還好,怎麼,你很怕嗎?」

  我默默點點頭。

  「怕就怕唄。害怕了,才會拚命努力啊,才會一門心思提高手藝啊。要享受你的恐懼,害怕是理所當然的。現在的你,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吸收各種各樣的知識。」他笑了幾聲,繼續道,「你一定可以的。」

  「我沒你想的那麼好。」我一直都很焦慮,也很害怕……

  柳老師抬起手,示意我不必說下去:「是誰,不論有沒有工作,都會每天為公司的鋼琴進行調音?這麼算起來,已經練了多少次了呢?辦公桌上又有多少本調音方面的書?讀了那麼多,學了那麼多,是多麼大的知識儲備?而且每天晚上回家還會聽鋼琴曲吧?你一定可以的,現在怕就讓它怕吧!」

  我害怕的,還有目前的狀態。我調音的水平還遠遠不夠。

  「調音是不是也需要天賦呢?」

  柳老師轉過臉去:「那當然了,什麼事情不要天賦?」

  柳老師的回答反而令我鬆了一口氣。現在說這些為時過早,我還沒資格討論天賦的高低。

  我顯然沒有天賦。倒不如坦然承認這一點。對調音師來說,天賦不是必需的。至少現階段,我需要的不是天賦。我一直用這樣的想法鼓勵自己。絶不能被天賦這個詞分了心。不能把缺乏天賦當作放棄努力的藉口。經驗、訓練、努力、知識、靈活、耐心,乃至熱情。天賦不夠,那就用這些東西來代替。如果,有一天,實在到了無可替代的地步,再放棄也不遲。害怕是難免的。每個人都害怕面對缺乏天賦的殘酷真相。

  「所謂的天賦,難道不是那種,非常非常熱愛的感覺嗎?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讓你放棄,那種執著和鬥志之類的東西,不就是天賦嗎?至少我是這麼想的。」柳老師靜靜地說。

  我叫了秋野老師一聲,他沒有反應。

  「秋野老師。」

  這次他似乎聽到了,抬起頭:「怎麼了?」

  我看到他從左耳朵裡掏出什麼東西:「那是什麼?」

  「耳塞。」

  也許是嫌周圍的雜音太吵?我暗自猜測。又或者是為了調音,儘量保護耳朵免受損傷。

  「我的耳朵很敏感,」秋野老師一臉嚴肅,「有什麼事?」

  「您調音的時候,能讓我觀摩一下嗎?」

  「觀摩什麼?」

  我想學習一下,秋野老師所謂的高對比度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唯有這樣,我才能更清楚地瞭解自己的不足。

  「就是您的調音工作,拜託了。」我低下頭以示懇求。

  秋野老師面露難色:「不要吧,有人看著很彆扭的。」

  「不好意思,拜託您了,讓我觀摩一下吧。」

  秋野老師看著手中的黃色耳塞:「也沒什麼好看的。」

  「謝謝您。」我權當他答應了,趕忙道謝。

  「別抱什麼期待,就是很普通的調音。」

  我恰恰想知道,對於秋野老師來說,怎樣調音算是普通。

  「麻煩您了。」

  秋野老師依然看起來很為難的樣子,順手將耳塞重新塞進耳朵。

  次日,我陪同秋野老師外出調音,對方果然是極為普通的家庭。隨處可見的獨棟房子,以及普及型的立式鋼琴。然而,秋野老師的工作方式卻一點都不普通。

  他速度非常快,是我迄今為止見過最迅速的調音。通常需要將近兩小時的工作,他只花了一半的時間就完成了。而且,看起來格外輕鬆。以至於我產生了奇異的錯覺,彷彿調音其實是很簡單的事情。他的每個操作都異常準確,毫無多餘的成分。調音很快就完成了,他把拆下來的面板裝回去,用布擦拭琴鍵和桃花心木製成的頂板,將原本攤放在鋼琴上的《拜厄鋼琴基礎教程》放回原位。他走到裏屋,跟委託人打招呼,用跟平日截然不同的慇勤口吻與女主人談話,確定一年後調音的大致日程。

  直到離開客戶家,那個熟悉的秋野老師才重新出現。我們併排朝停在遠處的小轎車走去。

  「我說了吧,沒什麼好看的。」

  「不,」我答道,「很有意思。」

  「是嗎?我沒覺得有意思。」

  「對不起,我說錯話了。」

  「哦,不,別誤會。」秋野老師擺擺手,「很快吧?那戶人家只要調一下音高就行,沒什麼特別要求。你看到了嗎?他們家孩子讀小學,在練『拜厄』。」

  我只看到那本《拜厄鋼琴基礎教程》。小學生練「拜厄」很常見,是否因為很普遍,秋野老師才覺得沒意思呢?

  「你看到椅子的高度了吧?那家的孩子,已經念小學高年級了,還在練『拜厄』,說明學琴並不是很用心,也沒有多愛彈鋼琴。」

  我點頭附和。同時心裡有所保留,不能因為演奏者對鋼琴不夠投入,就用敷衍的態度進行調音。

  「話說在前頭,我動作快不代表偷工減料,一般調音高的話,我只需要三十分鐘就夠了。」

  這一點我看得一清二楚。秋野老師經驗和技巧兼備,操作絲毫沒有遲疑,因此格外迅速。

  「以前,你不是說過,覺得用不一樣的態度對待不同的客人,是不好的。」

  他居然還記得。這讓我頗感意外。我仍然這麼想,雖然沒有明確說過,但秋野老師卻察覺到了,還一直記在心裡。

  「一個平時騎50cc摩托車的人,是不可能駕馭得了哈雷機車的。調音也是如此。如果你把所有鋼琴都調得異常靈敏,對那些演奏水平不夠的人來講,反而是一種負擔。」

  我一邊開車門,一邊試著反駁:「但是,哈雷機車只要多練習,也能學會啊?」

  「那要看人家想不想騎。至少現在,還騎不了,也不想騎。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保養那輛50cc的摩托車呢?我覺得這樣才是負責任的態度吧。」

  也許秋野老師的說法不無道理。

  「說實話,我也想把鋼琴調得更加靈敏,但我不會這麼做,保留一定的餘地,是為了適當掩蓋瑕疵。我覺得調音要符合客人的水準才行。」

  「嗯……」

  秋野老師坐上副駕駛,關上車門:「反正事實就是如此,如果有得選,我當然也想為哈雷機車服務。」

  秋野老師顯然不是做不到,而是刻意有所保留。性能過於卓越的鋼琴,普通人無法駕馭。他並非瞧不起那些演奏技巧粗疏的初學者,反而是在對他們表示尊重。就好比棒球,雖然能讓棒球飛得更遠,但一上來就把金屬球棒塞給小學生,未勉強人所難。

  「只不過,我覺得有點可惜。」

  無論秋野老師、鋼琴,抑或揮舞木質球棒的小學生,似乎都被辜負了。

  已經戴上黃色耳塞的秋野老師,不再吭聲。

  「據說明年會來表演!」

  北川說出某個著名鋼琴家的名字,格外興奮。聽說那是位非常受歡迎的法國鋼琴家,人稱「鋼琴貴公子」。

  「是嗎?」我說。

  「聽說是明年。估計會在那邊的音樂廳表演吧?」

  所謂「那邊」,指的是鄰鎮。

  鄰鎮的音樂廳非常氣派。他們擁有多架鋼琴,每當有重量級的鋼琴家訪日,入場券提前幾個月便被一搶而空。音樂廳使用的都是貝森朵夫[註]公司生產的鋼琴。這個牌子的鋼琴幾乎代表了音樂廳的檔次,多數鋼琴家們傾向於選擇這一品牌。然而問題是,貝森朵夫的鋼琴都配有公司專屬的調音師,我們一概不能插手。

  [註]貝森朵夫是在世界範圍內享有盛譽的鋼琴品牌。

  「哦,」柳老師聽到我們的對話,聳了聳肩,「他們家是吧?」

  歷史悠久的頂級鋼琴製造商貝森朵夫會為客戶安排自家的調音師上門服務。不僅不讓別家調音師插手,甚至連碰都不讓碰。他們公司的調音師水平一流,態度卻出了名的差。聽說他們絲毫不會掩飾對其他品牌的不屑。

  「我不太喜歡名門這個詞,估計我是沒這個緣分了,那個圈子我一輩子都不可能擠進去。就算把我整個人倒過來也沒用。」

  「柳老師,倒過來站都站不穩吧,還是得腳踏實地才好啊。」

  「但是,我們有板鳥先生啊。」他詫異地看看我,不確定我剛才是不是開玩笑,「不管他們是不是出身名門,在調音方面,能超越板鳥先生的又有幾個?能讓鋼琴家和聽眾都拍手叫好的調音師又有幾個?就算是貝森朵夫旗下的調音師,水平肯定也是參差不齊。有本事和板鳥比比看啊,你說對不對,外村?」

  「嗯。」

  他們不太可能超越板鳥先生。看樣子,柳老師也很清楚,板鳥先生的調音技藝究竟有多麼精湛。與其他人根本不在一個層次。

  「自家的鋼琴只讓自家員工經手,這未免太小氣了。這個世界上,鋼琴和調音師數不勝數,為什麼不堂堂正正地用實力說話,看誰有資格進行調音呢?我看他們是害怕競爭,說到底,名門不過如此。算了,無所謂,反正也沒必要在意他們。」柳老師想了想,忽而一抬眼,「我剛才是不是很酷?」

  「沒有啊,哪裡酷?」我實話實說。

  「哈哈。」柳老師乾笑兩聲。

  酷不酷不重要,柳老師的意思我能夠領會。名門也好,老字號也罷,這些稱號或名銜並不是目空一切的資本,關鍵是啟用那些真正擁有高超技藝的調音師。然而現狀是,特定品牌的鋼琴,最瞭解的莫過於專屬調音師,也就是製造商的技術人員。

  「小柳,」坐在我對面的秋野老師插嘴道,「你的目標又是什麼呢?」他摘下銀邊眼鏡看著我們,「別太自以為是了。」

  「有嗎?」柳老師不甘示弱。

  「我們的目標不重要。音樂會也好,比賽也好,彈鋼琴的人才是主角。調音師又不可能站上前台。」

  「我並不是想站上前台,但我們難道不應該有自己的目標嗎?」

  調音師的目標是什麼?

  「而且,鋼琴並不僅僅是為演奏者服務的,」柳老師說,「同時也是為聽眾存在的。鋼琴是為所有愛音樂的人服務的。」

  辦公室鴉雀無聲。

  秋野老師擦拭完鏡片,抬頭說:「小柳,你肯定覺得剛才那句話也很酷吧?」

  秋野忍不住笑了出來,另一邊的北川也用手摀住了嘴。

  「哈哈,被你發現了……」柳老師撓撓頭。

  原本以為談話就此打住,沒想到秋野老師卻不依不饒:「我想,每個調音師恐怕都有同樣的心願,希望為一流的鋼琴家服務。然而實際上只有極少數人能夠如願以償。極少數的幸運兒……」

  幸運。秋野老師用了這個詞。也許還有更貼切的表述方式。

  秋野老師桌上的電話響了,這段談話戛然而止。

  這麼說,我肯定不算幸運兒。

  我是聽著這些聲音長大的:森林裡,成熟的核桃從樹上掉下來的聲響;樹葉相互摩擦的聲響;樹枝上的積雪融化時的聲響。

  與從小和鋼琴為伴,聽著琴聲和美妙的音樂長大的人相比,我對聲音的感知遠遠不算敏鋭,耳朵不夠靈。

  更令我介懷的是,秋野老師說,每個調音師都希望為一流的鋼琴家服務,我卻絶對不敢有此奢望。

  這天傍晚時分。

  「我的預約取消了。」柳老師掛掉北川轉接過來的電話,走到我身邊皺眉道。

  預約取消是常有的事,很少看到柳老師這麼大反應。「怎麼啦?」沒等他回答,我就猜到了,「是佐倉家嗎?」

  就是由仁與和音她們家。

  「沒錯,雙胞胎她們家。」

  「是不是正好有考試?」

  「說是彈不了琴了。」

  我趕忙追問:「不能彈琴?你說誰啊?」

  「不知道,沒細說,我也不方便問。」

  是由仁,還是和音?她們中的一個,無法繼續彈琴?

  「佐倉太太的原話是,現在女兒不能彈琴了,調音的事情下次再說。」

  是哪個女兒呢?我簡直不敢想,那對姐妹中,居然有一個無法繼續彈鋼琴。此時,我的耳邊響起了鋼琴的旋律。雖然不願去想,這段旋律卻分明表達出,我希望誰繼續彈琴。

  是和音。我喜歡聽和音彈鋼琴。我希望和音能一直彈下去。所以,無法繼續彈琴的,只能是由仁。

  辦公室裡的溫度彷彿驟然降低。我用力地搖搖頭,試圖趕走這種想法。祈禱和音能繼續彈琴,就是對由仁的某種詛咒。

  為自己喜愛的音色,祈求厄運降臨在別人頭上……當你希望鋼琴比賽中某個人勝出,就等於希望其他人落敗。我們不會為此內疚,願望僅僅只是願望。心願不一定會實現。無論我是否存在,樹葉都會落下。有人笑,就一定有人哭。

  我祈願和音能繼續彈琴。此刻,我一邊祈禱,一邊儘量不去想由仁那張開朗的笑臉。

  次日,我被安排為一位新客戶上門調音。這恰好讓我暫時不去想雙胞胎姐妹的事。

  電話溝通時,委託人告訴北川,說那是一架很有年頭的立式鋼琴,還能彈,但不確定最後一次調音是在什麼時候。

  「外村,你來負責行嗎?」北川問。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我希望自己能夠負責更多的客戶,經手的鋼琴越多越好。我不僅缺乏經驗,我負責的客戶也是全公司最少的。

  「委託人可能不太好應付哦。」

  比起棘手的鋼琴,我寧願委託人不好應付。委託人的問題,並不一定與樂器相關。反過來,樂器有問題,那麼委託人肯定也有問題。

  如果一架鋼琴得不到珍視,想要讓它恢復原本美妙的音色往往難上加難。有的時候它們甚至已經報廢了,無法發揮樂器應有的功能。在被告知需要大規模的修理時,有的委託人會一口拒絶。每到這樣的時候,我的心裡都會莫名失落。

  「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聽聲音,是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北川笑道。

  既然她說不用太擔心,應該不會有問題。我便沒有細問,到底北川覺得哪裡不好應付。

  我將地址輸進導航系統,啟動車子。這一帶是一大片隨處可見的四方形褐色磚砌平房,委託人的家位於整排房子的一角,採光不太好。

  平房外沒有掛姓名標牌,我按了門鈴,一位看起來與我年紀相仿的男性委託人出來應門。

  「你好,初次見面,我是調音師外村。」

  他默默聽著,並不打算回應。

  房間很小。穿過玄關,就是廁所和浴室的門,另一邊則是廚房。開門經過廚房,來到裡間的起居室。起居室一側的推拉門緊閉,門後估計另有一間臥室。鋼琴被放置在起居室另一側,緊貼牆壁,窗戶的三分之一都被鋼琴擋住了。

  委託人姓南,他低著頭,身體前屈,用手指了指鋼琴。我差點以為他不會說話,但聽北川的意思,打電話預約的應該就是他本人。他身穿衛衣帽衫,搭配居家慢跑褲,領口位置鬆鬆垮垮。這套衣服看起來格外貼合身型,估計他天天都穿這一身。

  不確定上一次調音是在什麼時候的立式鋼琴,外觀早已失去黑色的光澤,頂板和面板都有泛白的痕跡。頂板除了樂譜以外,還堆著各式各樣的雜物,鋼琴本身沒有沾染太多灰塵,似乎時常會彈的說法確實不假。

  「那好,先讓我確認一下鋼琴的狀況。」

  委託人依然避免與我對視。我把工具箱放在地上,打開琴蓋,試著彈了幾下。鋼琴發出的聲音著實令我大吃一驚,音準偏差過於明顯。我又按下相鄰的琴鍵,問題同樣很嚴重。一個鍵,又一個鍵,幾乎所有的琴鍵都有問題。音質中帶有雜音又渾濁,音準也有嚴重的偏差,聽了渾身不舒服。我意識到,這次調音是一項艱鉅的任務。我究竟能不能勝任呢?

  「接下來我會開始調音,估計需要您多給我一些時間,您可以忙您的,如果有什麼問題,我再向您請教。」

  換作平時,我會與委託人溝通對音色有怎樣的偏愛,今天則全然無暇顧及這種事。光是校準音階恐怕就要超時了。委託人仍然沒有任何回應。

  第一步,我將頂板上的雜物移開,打開頂板,卸下面板。鋼琴內部落了厚厚一層灰。我看了一眼貼在側板上的泛黃的記錄紙,最後一次調音竟然要追溯到十五年前。

  可是,看得出來,這架鋼琴並非被閒置於此,能夠找到彈奏的痕跡。音色如此糟糕的鋼琴要怎麼彈呢?彈什麼曲子呢?十五年來又發生了什麼呢?我實在難以理解。

  我先用便攜吸塵器吸走鋼琴內部的灰塵。也許委託人偶爾會打開頂蓋彈琴,除了灰塵,鋼琴內部還落入各種各樣的雜物,回形針、鉛筆帽、橡皮筋、千元紙幣、泛黃的照片……我用紙巾擦去照片上的灰塵,只見一個男孩子在鋼琴前靦腆地笑著。我把這些雜物擺在原本堆在頂板上的雜誌和紙巾盒旁邊。

  也許因為鋼琴背面靠窗,濕氣有點重。部分琴絃有生鏽的跡象,有的擊弦機已經彎曲變形。這一連串的狀況讓我隱隱擔心,很顯然,這架鋼琴超出了常規調音的範疇。我沒有信心,不確定能否修復這架行將就木的樂器。

  正當我準備再取一張紙巾,擦去沾在琴絃上的污垢時,剛才的照片又一次躍入眼簾。我眨了眨眼,發現照片中的男孩,雖然看起來與男青年判若兩人,但恐怕正是同一個人。

  我仔細觀察照片中的男孩,輪廓的確有點像。這麼多年來發生了什麼,讓照片中面帶笑容的那個男孩,多年後變了一副模樣。男青年不笑,也不看人,不說話。不過幸好,一切還有希望。哪怕這架鋼琴狀況再糟糕,他委託我們調音,就說明今後他還想要繼續彈琴。這就是希望。

  我偶爾會遇到常年被遺忘在房間一角,抑或被暴露在惡劣環境下的鋼琴,但調音師這份工作始終充滿希望,因為我們是為未來服務的。無論生活境遇如何糟糕,當委託人希望我們為鋼琴進行調音,就說明他今後還想繼續彈琴。

  那麼,我能做些什麼呢?答案顯而易見,就是盡全力讓這架鋼琴恢復良好的狀態。

  房間很小,男青年的氣息似乎無處不在。當我一門心思忙個不停,或是側耳傾聽音波頻率的時候,男青年似乎在推拉門的另一邊同樣聚精會神地聽著。

  我猜,他委託調音的目的,有可能是準備把鋼琴賣掉。這當然是他的自由。我即使無法讓這架鋼琴恢復到原來的狀態,至少可以亡羊補牢,將僅剩的潛力發揮到最大限度。

  「我弄完了。」

  男青年聞聲而來,依然避免與我對視。

  「有幾個擊弦機彎曲變形了,還有幾根琴絃鬆了,接下來可以進一步維修,我先幫你做了應急處理。」

  他低著頭,默不作聲。

  「要不要彈彈看?」

  他愣了一會兒,略微點點頭。

  起初我覺得他不善與人溝通,大概不肯在別人面前彈琴。如果他願意,哪怕用一根手指,試著敲擊琴鍵,聆聽鋼琴發出的聲響,我也心滿意足了。

  「do」,他的力量比我想像中大得多。男青年走到鋼琴跟前,用一根手指敲出一個「do」,手指就像黏在琴鍵上似的。我剛想提醒他多彈幾個音,他卻悠悠地轉過身,用驚訝的表情看了我一眼,很快又將視線移開。他用拇指替換食指,再一次敲下「do」,隨後是一連串的音符,「re」、「mi」、「fa」、「so」……他面朝鋼琴,左手向後伸,拉過椅子坐下,用兩隻手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彈了一組音階。

  換作以前,委託人試彈的時候,我通常都很緊張。因為自己的工作成果正在等待驗收。今天的心情卻截然不同。

  男青年轉過頭。

  「您覺得怎麼樣?」

  這個問題是多餘的。他笑了。男青年笑了。此刻的他,跟照片上的那個男孩如出一轍。接著,他把臉轉了過去,開始彈起某支曲子。

  身穿灰色衛衣衛褲,頂著一頭剛睡醒般的蓬亂頭髮,男青年弓著身子演奏起來。他的節拍過於隨性,以至於我差點沒聽出來,那是蕭邦的《小狗圓舞曲》。

  我一邊收拾調音工具,一邊詫異地望著男青年的背影。如果蕭邦描寫的是瑪爾濟斯之類的小型犬,那麼在男青年的演奏下,那只小狗一定是秋田犬或拉布拉多,體形略大,笨笨的。雖然琴技不佳,但他卻樂在其中。他時不時地湊近琴鍵,彷彿在跟鋼琴說悄悄話。

  小狗形形色色。鋼琴各有不同。

  我望著他格外專注的背影,在這首簡短的樂曲結束後,發自內心地為他鼓掌。

  我一直認為,如同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每一架鋼琴也有它的歸宿。音樂廳的鋼琴輝煌燦爛,發出最動聽的聲音,讓我們魂牽夢縈。那麼,誰能斷言,那一定就是最動聽的聲音?該由誰來判定呢?

  我好幾次回想起前幾天見到的那位男青年。身穿衛衣衛褲,儘量避免與人四目相對的那個委託人。沒有人聽他彈琴,他也不為任何人而彈,有沒有聽眾,與當時的他無關。他自我封閉的心扉,在彈奏鋼琴的時候逐漸敞開。他是如此快樂,如此陶醉,鋼琴能夠帶給人的愉悅莫過於此。

  誰都不會讓他去音樂廳演奏。那架鋼琴,是為那個家庭,為他而存在的。這就夠了。那份小小的喜悅,在音樂廳是體會不到的。假如能夠讓人聯想到小狗身上的氣味,柔軟絨毛的觸感,不也是頂級的音樂體驗嗎?

  誰教他彈鋼琴?答案不難猜測。他又如何享受音樂?我忽然清晰地意識到,音樂的目的是讓我們的人生更加豐富多彩,而絶非與他人比賽競爭。即便要比,勝負也早就已經定了,享受音樂的都是贏家。

  一邊是在音樂廳濟濟一堂,共同聆聽的音樂,另一邊是在演奏者身旁,跟呼吸一道緩緩流淌的音樂,兩者無法相提並論。不是哪邊更優秀、更高級的問題。它們都能帶給我們快樂,只是觸感截然不同。就像你不會去評判,是日出更輝煌,還是黃昏更絢爛。日出與黃昏同屬一個太陽,它們是美的不同形式。

  很多東西無法比較,比較毫無意義。在大多數人看來一文不值的東西,或許在某個特定的人眼中,會是無可替代的珍寶。

  如果立志為一流的鋼琴家服務,那麼成為音樂會特約調音師就是一個明確的目標。而此刻的我,想要去的,顯然是另一個地方。

  我無意成為音樂會特約調音師。

  現在說這些,絲毫沒有意義。即便積累了多年的經驗,不斷磨煉鑽研,能夠成為音樂會特約調音師的,都是鳳毛麟角的幸運兒。或許還有人會認為,過早地對這條路加以否定,形同逃避。

  但是,我逐漸看清楚的是,音樂不是用來比賽或競爭的。那麼,調音師更與競爭無關。如果硬要設定目標,成就和地位並不重要,而應該追求某種狀態。

  「那是既明快又安靜,既清澈又親切的文體,那是在溫暖平易之餘,也能夠承載冷峻深邃的文體,那是如夢境般美麗,又像現實般確定的文體。」

  我再次想起讀過無數次、已然爛熟於胸的原民喜的這段話。這幾句話本身就異常優美,每次默念都能讓我備感澄淨。我所希望達到的狀態,再沒有比這段話更為貼切的表述了。

  老家傳來消息,祖母病危。

  我第一時間回老家,卻還是沒趕上最後一刻。我到的時候,祖母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

  全家人、幾位親戚,連同村裡的人聚在一起,在山上舉行了簡樸的葬禮。

  祖母出身貧寒,年紀輕輕就嫁了人,被遷移到大山裡當拓荒者。家裡以林業為生,日子過得一直很清貧。同一批拓荒者後來陸續下山,山裡只剩下零零散散幾戶人家。祖母三十多歲就守了寡,林業幹不下去,她投靠改行畜牧業的朋友,將兒子女兒拉扯大。女兒中學畢業後離開大山,嫁給了城裡人。兒子一度出去念高中,後來在政府機關找到工作,回到山裡生活。她的兒子,也就是我父親,結婚生子,有了我和弟弟。

  這就是我知道的,關於祖母的全部。她是個勤勞的人,平日沉默寡言。

  我家後門通往森林的地方,擺著一把快要枯爛的木頭椅子。從我記事起,那把椅子就一直放在那兒。祖母經常會坐在椅子上,默默眺望對面的森林。面對這片蒼茫的森林,祖母究竟看到了什麼呢?

  我感到背後有人靠近,轉過頭,只見弟弟一邊將圍巾一圈圈地捲在脖子上,一邊朝我走過來。

  「好冷啊。」說著,他站到椅子旁邊,環顧四周後笑道,「這裡還真是什麼都沒變,好可怕。」

  「是啊。」我笑著點頭。說起來,最外圍的白樺樹,比我們小的時候高了不少。

  一陣風吹來,弟弟縮緊身子:「今年夏天,我去海邊了。」

  「嗯。」

  「跟大學同學一起。」

  「去游泳了?」

  弟弟笑著搖搖頭:「你知道我不會游泳的。」

  我們都不會游泳。山裡的學校規模很小,沒有游泳池。山腳下的鎮子裡有公共游泳池,不少同學都會去那兒學游泳,我們兩兄弟直到中學畢業仍然是旱鴨子。

  「你見過海嗎?」

  「當然見過。」

  中學畢業旅行,我們班去了北海道南部,看到了秋天的日本海。念專科學校的時候,距離港口也很近,卻很少有機會去海邊。

  又吹來一陣風,弟弟冷得直打哆嗦,樹木隨風擺動。

  「晚上,在海邊散步,能夠聽到山上夜晚的聲音。」

  山上的夜晚是怎樣的聲音?我努力追憶,如黑洞般靜謐的、大山中的夜晚忽而浮現在眼前。

  「你記得嗎,就像今天這種大風天,晚上會有特別的聲響,樹葉晃動的沙沙聲,還有嗚咽似的聲音。」

  都是樹木被風吹過的聲音吧。樹葉的震動,樹枝的搖晃,成千上萬棵樹一起如泣如訴。我連帶著想起弟弟因為害怕,鑽進祖母被窩的樣子。

  「我在海邊聽到了一模一樣的聲音,我使勁地找,四周哪裡有山,還問同學,這聲音從哪兒來。」

  「嗯。」

  「同學說,這就是海邊會有的聲音。」

  我還頭一回聽說,海邊的聲音,跟大山裡的聲響如此相似。

  「真是不可思議,大山居然跟大海有著相同的聲音。」弟弟望著樹梢笑道,「我在想,說不定,在海邊長大的人,來我們山裡,也會聽到熟悉的聲音,然後大吃一驚呢。」

  我望著被染成淡紫色的天空,皎潔的月亮正從山的邊緣露出臉來。我假裝仰望天空,偷偷看了一眼弟弟的側臉。他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溫暖平和?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好好看看他了。弟弟小的時候很愛哭,比他大兩歲的我承擔起哥哥的責任,主動幫忙帶他。漸漸地,我們開始扮演固定的角色,我成了懂事而穩重的哥哥,他則是乖巧、討人喜歡的弟弟。我倒是不反感這樣的角色設定。

  但現在,再次看到弟弟的側臉,我的心裡好像有個結被解開了。這反過來證明,我們之間並非毫無芥蒂。讀書以後,弟弟的成績比我好一些。運動細胞也比我發達。我是因此而嫉妒他嗎,還是,因為弟弟比我更受母親和祖母的寵愛?

  「哥,不回山裡生活,你是不是覺得過意不去?」弟弟轉過頭,「上次你說要當調音師,看起來很愧疚的樣子。」

  「有嗎?」

  「有啊。那時候奶奶就說,不必覺得愧疚,不用考慮繼不繼承家裡。或許她這話也是說給我聽的。」

  繼承?這個家有什麼可以繼承?我將這個無聊的問題吞了回去。我們生長在這座大山裡,要說繼承,那些東西不是已經融入我們的骨血之中了嗎?

  「你從小就愛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周圍的人總是搞不懂你在想些什麼。」

  我詫異地望著他:「我嗎?」

  我什麼時候說過不著邊際的話?反而是弟弟經常拉著母親和祖母暢想未來,哄她們高興。

  「你忘啦?你不是很激動地說,要闖進鋼琴的世界嗎?我連世界是什麼樣子都還沒見過,這種虛幻的詞我從來不用。」

  「我也沒見過。」

  但這裡不就是一個世界嗎?

  「世界啊,音樂啊,你談論的都是些很宏大的東西。」弟弟呼出一口白氣,「這裡也算一個世界嗎?只不過是大山而已吧。自從離開村子以後,我再也沒見過比這裡更落後的地方。」他冷得直跺腳,雙手不住摩擦,「別感冒了,進屋吧。」

  在弟弟的催促下,我站起身。

  「奶奶說了,雖然不懂鋼琴也不懂音樂,但你從小就喜歡森林,就算迷路也知道怎麼回家,一定沒事的。」

  弟弟兀自在前面走著。

  快到房門口的時候,他突然氣呼呼地說:「你這算什麼,總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他的臉漲得通紅,「奶奶把你當作她的驕傲。」

  我想要反駁,卻又無話可說。

  「我很難過,為什麼奶奶會離開我們呢?她死了,我又該怎麼辦呢?」

  我聽到他哭泣的聲音,憋在心裡的話終於脫口而出:「我也很難過啊!」

  那簡直不像我的嗓音。

  哭出來就沒事了。我的眼淚早就奪眶而出。我用手摟著弟弟,如今他的個子比我更加高大,有多久沒抱他了?一度撒開手離我而去的東西,似乎重新回來了。屬於我的世界,輪廓愈加鮮明。

  次日一早,我去森林散步。我來到一棵魚鱗雲杉樹下,踩著樹下的雜草,撫摩暗褐色的樹幹。樹梢上有烏鴉在叫。這感覺如此熟悉。我不禁疑惑,這一切我都忘了嗎?我的心已經離開這裡了嗎?風吹過來,裹挾著森林的氣息。樹葉搖晃,樹枝相互摩擦。魚鱗雲杉蒼翠的樹葉落下來,形成沒有音階的聲響。我把耳朵抵在樹幹上,彷彿聽得到樹根汲取水分的聲音。烏鴉又叫了一聲。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多想把心裡的話喊出來。正因為我一直都知道,魚鱗雲杉能夠發出怎樣的聲響,所以才會對鋼琴感到親切,被它深深吸引。

  鋼琴最原始的面貌,我一直看在眼裡。樂器,起初或許就是森林給人類的禮物。

  弟弟的話語縈繞在我耳邊,「大山夜晚的聲音」。

  我不曾察覺,原來「大山夜晚的聲音」,早已融化在我們的骨血之中。它就是奶奶看到的聲音,奶奶聽到的聲音。

  前台把我從二樓叫下來,在樓下等我的是由仁。佐倉家的雙胞胎妹妹。

  我的心忽然揪了起來。

  「下午好。」她像往常那樣微笑著跟我打招呼。

  我下意識地快步上前,故作輕鬆地說:「最近還好吧?」

  「很好,謝謝。」

  由仁的聲音聽起來很積極,我懸著的心也跟著放了下來。

  自從她們兩姐妹家的調音被取消後,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好一陣子。我們得到的說法唯有「無法繼續彈琴」這一個理由,之後便再也沒有她們的消息。我們自然不便主動打聽,所以這件事一直懸在心上。

  當聽說雙胞胎姐妹中間有一個人無法繼續彈琴時,我的第一反應是,希望留下的是和音。我並不是將和音與由仁兩個人進行比較,而是她們的鋼琴。我特別偏愛和音彈琴的感覺,不希望以後再也聽不到她彈琴。這個想法給我帶來很強的罪惡感,感覺對不起由仁。可我又有什麼資格對不起人家呢?我的期待,我的願望,我的抱歉,又有什麼用呢?想到這一層,我才略感寬慰。

  今天,由仁的到來讓我感到很欣慰。看到她積極開朗的樣子,真是太好了。我心中的罪惡感總算又得以減輕幾分。

  見到由仁的同時,我立刻就知道,原來無法繼續彈琴的是和音,留下的是由仁的鋼琴。這個結果並沒有令我失望,我真心為眼前的由仁感到高興。她健健康康的,真好。當然,我同時也祝願和音有朝一日好起來。

  「之前不好意思,臨時取消了調音。」由仁一臉嚴肅地道歉。

  「沒關係的,不用放在心上。」我也像她一樣鞠躬說道。

  由仁微笑道:「這病很奇怪,平時一切都好,只要一彈琴,手指就沒辦法活動。」

  聽她忽然提起病情,讓我不由得渾身緊張。最直接的反應是,天底下居然有如此奇怪的症狀。我猶豫著該怎麼接話才好,「真遺憾」顯得輕率,「保重」太隨意,說什麼似乎都不合適。

  「能治……」

  原本想問這病能不能治好,說到一半,又吞了回去。這問題未免太不顧及由仁的感受了。由仁該如何作答,萬一和音的病治不好,讓妹妹由仁親口回答豈不是太殘酷了。我為自己的淺薄和草率深感羞愧。

  由仁似乎讀出了我的用意。

  「現在不確定能不能治好,基本上很難治,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聽著由仁簡潔而淡然的解釋,我的後背忽然一陣緊張,和音可能再也無法彈鋼琴了。我百分之百不願意看到這種情況發生。但是,不管我願不願意,和音都生了病,這就是事實。

  「別這樣,我現在已經看開了。應該說,之前很難過,後來慢慢有所好轉,這才特地過來跟你彙報一下。」

  我完全說不出話,簡直太沒用了。越到這種時候,越考驗為人的度量和能力。我的心裡滿是愧疚。

  「謝謝你特意跑來告訴我。」

  「不客氣。」由仁笑著說。

  她看起來跟往常沒什麼兩樣。也許只是表面上。我無從知曉,她的內心正經歷著怎樣的風暴。

  「話說回來,今天有件事情想跟您商量,有關和音。」她小聲說,「確診以後,她狀態一直不好,始終不肯踏進琴房半步,真拿她沒辦法。」

  這也難怪。和音的狀態怎麼可能好,她怎麼會不難過。我想,真正束手無策、孤立無援的,是和音,而非由仁。

  「得病的又不是她,她幹嗎不彈琴?簡直是湊熱鬧。」由仁裝出嗔怪的口氣,鼻頭擠出皺紋。

  故作嗔怪的表情。拿她沒辦法。無法彈琴。湊熱鬧……我終於回過神來。得病的不是和音,是由仁。無法彈琴的居然是由仁。眼前的狀況一下子顛倒過來。

  「和音在跟我賭氣,因為我的病。」她娓娓道來,「準確地說,她不是在生我的氣,是在氣這個病。氣我因為生病彈不了琴,也氣她自己跟著沒辦法彈琴。」

  「你不生氣嗎?」我問。

  由仁想了想:「氣啊。」

  「嗯。」

  是的,這是顯而易見的。但這孩子又能去生誰的氣呢?她一定非常無助。

  「我原本希望,她可以加倍努力,彌補我無法彈琴的缺失,可最後卻是這樣……」她欲言又止,張著嘴,連續吸了兩口氣,彷彿氧氣無法順利到達肺部。她的眼睛瞬間噙滿淚水。

  我想要伸出手去,手臂卻緊緊貼在身體兩側,不聽使喚。我真想拍拍她的肩膀,輕撫她的後背,或是擦去她臉頰的淚水。我真想安慰她,沒關係的,一切都會好的。可現實一定比我想像中更冷酷。

  眼看淚水就要滑下來,由仁迅速地用手背在臉頰上抹了兩下。我一面覺得哭出來也許更好,一面又鬆了口氣,不必面對淚流滿面的場景。

  忽然,我聽到一聲刻意的咳嗽聲,循聲望去,原來是秋野老師提著工具箱經過。一邊是默默垂淚的高中女生,一邊是啞口無言的木訥男子。以旁人的視角,或許會別有一番解讀吧。

  由仁低著頭,讓心情逐漸平復。等她再次抬起頭,淚水已然消失,眼睛和鼻子紅紅的,有一綹頭髮貼在臉上。「不好意思,今天謝謝你聽我說了這麼多。」

  說完,由仁轉過身,推開店門,徑直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是好。現在是工作時間。然而,比起接下來的工作,沒能跟由仁推心置腹地好好談一次,我知道自己一定會後悔的。

  我追了出去,由仁沒走多遠,我抓著她校服的袖子說:「我送你。」

  「不用了,沒關係的。」

  由仁的臉上依然掛著微笑。我分辨不出微笑背後的含義。她專程過來跟我坦白一切,又匆忙離開,是對我的反應感到失望了嗎?我能就這樣放她離開嗎?

  「要不要一起喝杯下午茶?」即使不知道附近哪裡可以喝茶,我還是這麼提議。

  「沒關係的。」由仁笑著回答。

  「那好,路上小心。」被由仁拒絶的我,唯有鬆開手,朝她揮手道別。

  由仁點點頭,轉過身。很快便消失在街角,沒有回頭。

  天空又飄起了雪花。都已經五月下旬了,這天氣,真教人看不懂。

  我轉身往回走,推開員工入口大門時,不經意地,想起隆冬時節萬里無雲的天空。通透的藍色,太陽光毫無遮擋地灑下來,被霜凍包裹的枝條閃爍銀色的光芒,亮得刺眼。這樣的日子,氣溫往往很低,低至零下二十五度的日子,多半都是這樣的晴天。

  我所生長的小山村,冬天最冷的時候會達到零下三十多度。每年,這樣的極寒天氣總會有那麼一兩次,而前一晚,星星會集體出現,掛滿整個夜空。第二天清晨,天空中一片雲都沒有,天地萬物彷彿全都被凍住了,唯有雪花和冰閃閃發光。人們呼出的氣凍住了,睫毛凍住了,不小心張開嘴巴,連喉嚨和氣管都快結冰了。暴露在冷空氣中的皮膚會有刺痛感。

  我想起了那樣的清晨。越晴朗的日子,反而越可怕。苦惱的和音,笑得全無破綻的由仁。還有,突然落淚的由仁。內心結冰的,究竟是誰呢?這個問題,恐怕誰都無法輕易給出答案。

  那是大樓的屋頂。我獨自站在防墜柵欄外。大樓的邊緣,寬度不過二十釐米,鞋頭已經懸空。我能夠看得到,樓下很遠的地方,車流和行人的移動。為了緩解雙腿的顫慄感,我儘量壓低重心,保持平衡。抬起頭,望著天空,沒事,我還可以堅持。風在這個時候吹起,我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有沒有人,能快些趕來救我。

  風無情地猛吹,大廈開始傾斜。這是我的錯覺。大廈並沒有傾斜,是我的身體在風的作用下搖搖欲墜。我筋疲力盡,雙腿打戰。我就快要不行了。

  我努力站穩腳跟,堅持著,儘量不往下看,我要挺住。風更大了,我的身體猛烈搖晃、傾斜。要不要索性放棄算了?反正終究要跌下去。不,再努把力。再堅持一會兒。或許還有得救的可能。

  可是,強風再次襲來,身體不聽使喚地向下探。

  秋野老師整理完便當盒,用紅色格子的裹布紮緊後,抬起頭問:「你覺得呢?」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分享了一個頻繁出現的夢境。

  「我經常做相同的夢。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站在一個很高的地方,很危險,眼看就要摔下去了,也沒人來救我,再加上天氣很差,不是狂風猛吹,就是大廈傾斜。在夢裡,我知道自己肯定會摔下去的,但我還是死撐著,堅持到最後一刻,但最後還是掉下去了。」

  「在夢裡,摔下去也會死嗎?」我問。

  「不知道,這不重要。」

  那什麼才是重要的呢?我不懂他為什麼突然聊起夢境。

  「關鍵是重複做相同的夢。前幾次我都死死支撐,累極了,結果還是會掉下去。」

  「真是可怕的夢。」

  「很討厭的夢。醒來總是大汗淋漓。而且到後來,再做這個夢,我自己也知道,不會有人前來營救,最後都是一樣的結局。努力也是白費的。所以後來,我總是很快就放棄了。」他若有所思,「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最後一次做這個夢,我懸在一座高山上,很快意識到又是同樣的戲碼,沒等風雨來考驗我,就自己主動跳了下去。」他用食指從眼睛的位置向辦公桌畫了一道拋物線,「我醒了以後,一點汗都沒出,於是我就明白了,放棄原來是這個意思。」

  「你是指放棄在夢裡的掙扎和抵抗嗎?」

  「是不是很好懂?反正在夢到自己主動跳下山之後,我就決定要幹調音師這份工作。」他站起身,「好了,去工作吧。」

  「嗯……好的。」

  我望著秋野老師離開辦公室的瘦削背影,突然追了出去。他已經走到一樓,聽到我的腳步聲,轉過身來。

  我趕忙走過去,問道:「你主動跳下去,距離第一次做這個夢,過去多久了?」

  「四年。」他脫口而出。

  「四年。」我小聲重複。

  這個答案有些超出我的預料。接下去的四年,由仁也會活在類似的恐懼之中嗎?並且,最終,她也會選擇主動往下跳嗎?

  我記得,由仁來店裡找我,也就是她落淚的那天,秋野老師正好經過。我猜,秋野老師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他說這番話,一定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訴我,由仁放棄鋼琴,也會是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

  四年究竟算長還是短呢?秋野老師花了四年,也許由仁會需要更長的時間。與其做無謂的堅持,還不如早點跳下去。

  我有點想問秋野老師,跳下去的時候,他的內心會不會害怕,可是我問不出口。與跌落之前長時間的恐懼相比,主動跳下去也許不算什麼,而且,終究難逃墜落命運的絶望更可怕。至少,跳下去是自己的決定,說不定在那個瞬間,我們大可以坦然微笑。

  聽說,秋野老師曾經立志成為鋼琴家。我很難用秋野老師的案例推測由仁將要面臨的狀況,畢竟每個人的心路歷程各不相同,在鋼琴裡注入的熱情或多或少,年齡、性格都有差異。可是,我特別不希望由仁未來四年會過得那麼痛苦,我能為她做些什麼呢?

  我跟在秋野老師身後,在通往停車場的門口,鼓起勇氣問道:「你為什麼會放棄鋼琴家的夢想呢?」

  「因為耳朵太好了。」他笑了笑,「我的耳朵很靈敏,所以我聽得出來,自己彈琴的水平跟一流鋼琴家究竟有多大的差距。我腦海中的音色,與耳朵聽到的音色,也就是我自己彈出來的音色,有多麼懸殊的差別。這條鴻溝,我永遠沒辦法填滿。」

  幸好,秋野老師現在已經不會夢到相同的場景。

  「耳朵好,說明你是天生的調音師啊。」我說。

  「你現在嘴巴也很能說了嘛。」他推開門,走了出去。

  難得一天有兩個委託,這一天我有兩戶人家要跑。晚上七點多,我回到辦公室,看到桌子上有一張柳老師留的字條——

  「好消息。」

  我看著用黑色圓珠筆寫的三個字,不知發生了什麼。

  我把字條拿在手裡,忽然意識到,一定與雙胞胎姐妹有關。雖然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麼,但柳老師急於告訴我的好消息,除此以外,別無其他。

  我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撥打柳老師的手機,他很快就接了。

  「喂。」

  「好消息,該不會是……」

  沒等我說完,柳老師就說:「剛才她們來預約了,又要去調音了。」

  「調音?」

  他的聲音又一次蓋過了我:「佐倉家啊!雙胞胎姐妹那兒!佐倉太太打電話來預約了!」

  「哦。」

  果然是這樣。謝天謝地!我一直苦等這一天的到來。

  「她們又能彈琴了。」電話那頭忽而沉默了一會兒,「至少,有一個能彈了。」

  是的,有一個能彈了,一定是和音。我也希望她們兩個都能好起來,有一個能重新坐到鋼琴前,至少勝過兩個都不能彈。實在好太多了。

  「我想說,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們一起去她們家吧。」

  「真的嗎?我能和您一起去嗎?」

  「佐倉太太也怕給我們添麻煩,但據說,這是雙胞胎特別要求的。」

  在約好的日期,我和柳老師拜訪了佐倉家。那是在一週後的一個下午。

  佐倉太太滿面笑容,出來應門:「歡迎歡迎。」

  雙胞胎姐妹從裏屋迎出來,雙雙鞠躬致意。

  「好久不見。」

  「讓大家擔心了。」

  聽上去她們的狀態很不錯。

  「今後還請多多關照。」

  「哪兒的話,」柳老師含笑回應,「又接到調音的委託,我們也很開心。」

  我站在後面跟著低下頭。的確,接到佐倉太太的電話後,我的心裡有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眾人一同來到琴房。

  「今天有什麼特殊要求嗎?」柳老師問。

  「您幫我們決定就好。」

  雙胞胎異口同聲。

  「好的,如果有任何需要,隨時跟我說。」

  在她們離開琴房後,柳老師脫下上衣,放在琴凳上。

  他打開一塵不染的黑色鋼琴,敲了一下白鍵。基準音「la」幾乎沒有任何音準上的偏差。距離上次近距離觀摩柳老師的調音工作,已經過去很長一段時間。現在的我已然習慣獨立應對。

  我不免尋思,雙胞胎把我叫來是出於怎樣的理由。為什麼要讓我和柳老師一起來?之前,由仁來店裡找我,告訴我病情。也許她們認為,此時情況有所好轉,出於禮貌有必要讓我知道。

  在柳老師專心調音的時候,許多念頭一一湧現,又逐個消失。

  這間琴房的隔音措施特別周密。鋼琴的琴腳墊著隔音裝置,下面還鋪著長毛地毯,窗子掛著厚重的隔音窗簾,還是雙層的。之前來的時候,佐倉家就給我留下了一絲不苟的印象。也許因為住公寓,這是理所當然的措施。而今年,我忽然覺得異常嚴密的隔音,吸走了幾乎一半的鋼琴聲,未免太可惜了。這讓和音的鋼琴魅力大打折扣。

  留意到這個細節後,我開始坐立難安。即使減少了一半和音鋼琴的魅力仍然能那麼出色嗎?

  趁柳老師在處理琴絃的時候,我試著雙手敲響琴鍵,聲音乾巴巴的,很快就消散了,幾乎沒有多少迴響。我走到窗邊,拉開隔音窗簾,隨後再次敲擊琴鍵,雖然只是細微的差別,但迴響明顯延長。白天彈琴的時候,拉開這厚重的窗簾並不過分。

  「把窗簾拉上。」柳老師說,「她們家一直拉著窗簾,調音也要保持這個狀態才行。」

  「可是,這太浪費了,我希望她們彈琴的時候不要拉窗簾。」

  「你真是個任性的傢伙。」

  「啊?」

  「有什麼好驚訝的?」

  「不好意思。」

  在我印象中,從來沒人說過我「任性」。

  「任性?你是說我嗎?」

  柳老師皺著眉頭:「除了你還有誰?」

  「好吧。」

  沒辦法,我只好將窗簾恢復原狀,隔斷的不僅是聲音,還有陽光。我不甘心,忍不住再次拉開窗簾,好讓夕陽那柔和的光線投射進來。

  「喂!」

  「好吧。」

  我不情不願地又把窗簾拉上。

  「怎麼這麼幼稚。」

  也從來沒人說過我「幼稚」。原來我是個任性的人,幼稚的人。好吧。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心情似乎輕鬆了許多。

  「你一個人笑什麼呢?」

  「沒什麼,不好意思。」

  以前的我,為什麼做不到任性,非要逼自己裝出成熟的模樣呢?扮演那個懂事而穩重的哥哥,活在弟弟的陰影裡,消磨了自己的個性。

  被柳老師指出我的任性和幼稚後,我終於明白,從前的我,幾乎對所有東西都漠不關心。也就是說,我不過是沒有耍性子的對象而已。

  所謂的任性,是相信自己,充分展現自己的個性,讓心裡那個幼稚的小孩勇敢發聲。

  關於雙胞胎為什麼把我叫來,我依然想不出個所以然。柳老師的調音工作則按部就班地向前推進。這是最為標準的調音。以前跟隨他實習的那段時期,我並沒有深刻的體會,獨當一面後再次觀摩,我才發現柳老師的操作如此認真,如此巧妙。我沒必要模仿他,因為不是人人都能達到這樣的境界。他是一個標竿。如今想來,實習期間能分在柳老師手下,簡直太幸運了。

  「調音已經完成了。」柳老師打開門,佐倉太太和兩姐妹聞聲走來。「音色調到跟之前基本一樣了。」

  「可是,我們跟以前不一樣了呀。」由仁表示異議。

  「我覺得把鋼琴調回以前的樣子就好,你們如果變得不一樣,音色自然會和以前不同。自己去聽,自己去分辨吧。」

  由仁沉默了一會兒,不置可否:「你覺得呢?」

  她們找我來的目的是為了詢問我的意見嗎?

  我想了想:「不知道,要不試著彈彈看吧,不然很難判斷的。」

  和音點頭表示同意。

  以前,兩姐妹曾經一起坐到鋼琴面前,用雙人聯彈的方式試音。在光可鑒人的黑色樂器前,雙胞胎姐妹並肩而坐,僅這畫面就令人心馳神往。而且,從她們的指尖流淌出的音符如此悅耳,全然不似某個音樂家事先譜寫的作品,完完全全是屬於她們的。

  由仁的演奏充滿魅力。她的琴聲華麗而又自由奔放,詮釋出人生的光明與歡樂。與之對應的,和音的演奏則是平靜的。彷彿一眼在森林中不斷湧出的泉水。今後會有怎樣的變化呢?她們兩姐妹的鋼琴,會專屬於某一個人嗎?那一眼泉水,還會像以前一樣嗎?

  當和音獨自坐到鋼琴面前的時候,我後背一緊。她把手指放在琴鍵上,樂曲聲靜靜響起,剎那間,所有回憶,所有雜念都消失不見。

  在樂曲聲中,我忽然感覺到,這音樂似乎從來不曾停止過。從和音指尖流淌出的音符,像一層又一層波浪包圍著我,和音把自己化作音符,化作與世界相連的泉水。泉水永遠不會乾涸,就算沒有聽眾也無關緊要。

  由仁站在鋼琴的另一側,臉頰泛紅。她能夠接受這一現實嗎?自己無法繼續彈琴,而和音可以。我轉念一想,最瞭解和音這眼泉水的,除了由仁,還能有誰?

  簡短的樂曲彈完了。這顯然不是為了驗收調音成果而彈的樂曲,那裡頭,分明藏著和音的決心和態度。她從椅子上站起身,轉向我們,表示感謝。

  我們紛紛鼓起掌來。由仁、佐倉太太,還有柳老師。

  「對不起,讓大家擔心了。」和音說,她略微頓了一下,調整呼吸,「我決定重新開始彈琴。」

  沒等她開口,我已經猜到她想表達什麼。和音的音樂再次回歸,它早就回來了,只不過和音自己沒有意識到。她根本離不開鋼琴。

  「我想成為鋼琴家。」和音平靜而堅定地說。

  由仁聽了猛地轉頭問道:「你是想往專業方向發展嗎?」

  和音展眉道:「沒錯。」

  「能靠鋼琴養活自己的可是鳳毛麟角哦。」佐倉太太連忙提醒。

  我聽得出來,佐倉太太這麼說並非出於阻止或反對,只是提供一個客觀的角度,或是為了讓和音更加堅定。作為母親,她不得不這麼說。

  「我不是想靠鋼琴養活自己,」和音道,「是靠鋼琴讓自己活下去。」

  房間裡的每一個人都屏聲靜氣,望著和音微笑的臉龐,閃亮的雙眸。此刻的她好美。

  和音從什麼時候起,變得如此堅強?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我想,她一定一直都有堅強的一面,只是在由仁無法彈琴後,這一面被進一步放大了。所以,凡事總有積極的作用。可惜了由仁,太可惜了。

  「她像一塊玉,」剛說完我就有點害臊,「既像光,也像森林……我說不好。」

  柳老師跟我並肩走在一起,望著前方說:「是說和音吧?」

  我點點頭。準確地說,是和音的音樂。靈動跳躍的音符相互糾纏,發出迷人的光芒,構成了和音的音樂。

  「真是太好了。」

  我總算明白她們找我來的目的。和音希望表達她的決心,她鼓足勇氣,跨出了堅實的一步。就算步子很小,但格外堅定,朝著遙遠的目標,帶有某種引領的意味。

  「太好了。」柳老師不斷重複著。

  「真是太好了。」我也附和道。

  這不是轉瞬即逝的奇蹟。我堅信,和音彈奏出的美麗曲調,絶對不會只是一個偶然。

  那之後又過了十天,姐妹倆攜手來到店裡。我們正忙著佈置場地,週末要舉辦小型的獨奏音樂會。

  「喲,好熟悉啊。」由仁說道,「我很小的時候也在這裡的音樂會上表演過。」

  原來,她們是在這裡的幼兒音樂教室開始學習鋼琴的。

  「佐倉同學?」秋野老師調校完音樂會要用的鋼琴,發現了由仁跟和音的身影。

  「好久不見。」

  「你們都這麼大啦。是小由跟小和吧?你們兩個長得太像了,我一直分不清楚。」

  秋野老師盯著雙胞胎瞧了又瞧。佐倉家的鋼琴最早是秋野老師負責的,後來移交給了柳老師。通常鋼琴的調音會固定一名調音師,也會因為某些原因中途換人。有時候是調音師之間相互幫助,臨時救急,也有合不合適之類的考慮。換人的理由,有時候甚至只因為另一位調音師住得比較近。

  「機會難得,要不要彈彈看?」

  「可以嗎?」由仁問。

  「當然可以啦,我剛調完,你願意的話,就彈一曲給我聽聽吧。」

  難道由仁果真願意彈嗎?秋野老師笑眯眯的樣子難得一見。不過他對客戶一直比較慇勤。好久沒見這對雙胞胎,看得出他真的很開心。

  「快,去彈吧!」由仁催促和音。

  和音在鋼琴面前坐下。

  正在搬椅子的柳老師也趕了過來,用手肘頂了我一下,抱怨道:「你怎麼不叫我啊?」

  「等我一下,馬上就回來!」

  我回到辦公室,把留守的北川也叫了過來。和音已經決定,努力把鋼琴彈好,雖然只是一個高中生,卻立志成為鋼琴家。我希望公司裡的每一個人,都來做她的聽眾。

  北川很快放下手頭的事情跑過來。剛從外面回來的銷售諸橋也露了個臉。我們三個重新加入聽眾的行列後,和音已經準備好了。我屏住呼吸,等待和音掀起琴蓋,觸動琴鍵。

  樂曲響起,鋼琴瞬間煥發生機。跟上次那首試音曲截然不同,這是一首輕盈愉悅的曲子,充滿歡樂,美輪美奐,能夠充分展現和音的特點。我不禁大受震撼,和音的琴聲不一樣了,她進步如此巨大,彷彿已將由仁的優點全都吸收進來。

  彈完最後一個音,和音將雙手放在膝蓋上。北川第一個用力鼓掌,我這才回過神來,連忙獻上掌聲。

  和音站起來,表示感謝。由仁也在一旁跟大家點頭示意。

  「太好聽了。」北川露出滿面笑容,使勁鼓掌。

  秋野老師默默離開會場,我看到他往外走的時候連連點頭。

  「外村,」社長看起來很興奮,「那孩子,彈得這麼好嗎?」

  我也許應該回答「是的」。和音一直很會彈琴,而今天的她,顯然得到了某種助力。

  「嗯,真讓人眼前一亮,沒想到她蛻變得這麼專業。」

  這不是什麼蛻變。和音一直是和音。最初聽她演奏,感覺還較為稚嫩。現在她正在茁壯成長,舒展枝葉,準備綻放。

  「她以前就很會彈琴。」我稍作補充。

  社長挑起那對標誌性的粗眉毛:「是嗎?我想起來了,你很關心她們兩姐妹吧?不過確實,這次看她,跟以前不一樣了。看起來很有潛力。」

  「不是聽起來嗎?」

  社長點頭道:「就好像見證了鋼琴的成長的瞬間,或者說,我見證了一個人的成長,蛻變的一個關鍵節點。」

  說完,社長伸出手,居然把我的手緊緊握住,接著拍拍我的肩,離開了會場。

  柳老師跟和音說了些什麼,隨後興奮地走了過來:「真厲害,小和太棒了!」

  雙胞胎回到眾人當中。

  和音一本正經地表示感謝:「我們不請自來,很感謝大家聽我彈琴。」

  「你們來是有什麼事吧?不好意思,突然讓你上去表演。」我說。

  「沒什麼事,只是過來打個招呼。希望今後大家多多關照,很開心能彈琴給大家聽,說再多都不如彈一曲。」

  「嗯。」我表示同意。

  笑容重新回到和音臉上。與此同時,由仁的雙眼注視著我,我的腦海忽然一片混亂。由仁跟和音太像了。並且,此刻由仁的表情、臉龐,簡直像極了上回造訪佐倉家,和音當時的樣子。黑色的雙眸閃著光,臉頰泛起紅暈。真是太美了。

  「我想說,」由仁的雙唇隱藏著某種堅強的意志,「我還是不願意放棄鋼琴。」

  是放棄,還是不放棄……她到底如何選擇,但往往不是我們在做選擇,而是被選擇,不是嗎?

  由仁的眼神格外鋭利。對這個不想放棄的女孩,我又能幫上什麼忙?我既愛莫能助,又難以將視線輕易移開。

  「我要成為調音師。」由仁的話出人意料。

  她的表情如此真切。的確,沒必要徹底放棄鋼琴。森林的入口到處都有。穿越森林的方法,恐怕也不止一種。

  成為調音師,無疑是穿越鋼琴這座森林的方法之一。鋼琴家和調音師,共享同一座森林。但他們選擇的,卻是不一樣的路線。

  「我想為和音的鋼琴調音。」

  「也就是說……」

  我跟柳老師搶著說道。

  「這下可有意思了。」

  「有家很不錯的專科學校,你不妨考慮一下。」柳老師說。

  「是我的主意。」和音說,「如果由仁能幫我調音,我會非常非常放心。」

  「不是的,」由仁道,「是我自己的決定,我想幫你的鋼琴調音。」

  「但是……」我插嘴道。她們兩個一齊轉頭看我。

  「但是什麼?」柳老師也問道。

  我默默搖搖頭。實際上,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心願。我想為她調音,可我卻說不出口,因為我能力不足。也許當和音展翅翱翔的時候,我還無法具備相應的水平。

  「每個彈琴的人都是一樣的,大家都只能獨自面對,進入鋼琴的世界之後,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和音娓娓道來,「所以,我想讓由仁幫我把鋼琴調到最完美的狀態,這是我現在的夢想。」

  夢想。我和柳老師對視一眼。我們的想法似乎不盡相同。

  「真好。」柳老師說。

  我卻不以為然。這夢想未免太小了,夢想難道不應該更偉大一些嗎?和音是特殊的,她說過,要靠鋼琴讓自己活下去。

  「進入鋼琴的世界後,每個人都是孤獨的。」由仁重複著和音說過的話,聲音異常堅定,「所以,我要盡全力支持她。」

  這原本是我們該說的台詞。想要全力支持和音實現夢想的是我,是我們。

  「只要和音決定繼續努力,我也要靠鋼琴讓自己活下去。」由仁已然下定決心成為調音師。

  「今天打擾大家了,我們先走了。」

  她們一起向眾人鞠躬道別,抬起頭的時候,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

  我送她們出去,朝她們揮手。回到二樓,柳老師仍舊非常興奮。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現在好想努力工作哦!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上次看拳擊比賽,也是激動得不得了,就想出去跑一圈,整個人熱血沸騰的。」他說個沒完,接著又嘆氣道,「哎,空有一腔熱血,可又能怎麼努力呢。」

  「是啊。」我表示同意。

  我究竟如何努力,才能幫到和音呢?如果知道提高調音技術的方法,我一定會立刻全力以赴,不管有多困難,要吃多少苦。前提是,知道明確的方法。

  或許,作為鋼琴家,也面臨著同樣的困境。雖然基礎和技術性的訓練必不可少,但如何提高表現力,什麼造就了真正美麗的音樂,恐怕沒有人知道明確的答案。

  「不管了,我要發奮努力,你不這樣想嗎?」

  「我當然也很想努力,可是要怎麼做,怎麼努力才能打造出好的音色,這讓我很困惑。」

  「就是從多運動開始唄,」柳老師笑著說,「基礎訓練啊。早晨跑步、跳繩,還有游泳也很好。每天游個五公里。」

  「這有用嗎?」

  「你覺得有用嗎?」看我一臉失望,他繼續笑道,「跑步也好,游泳也好,都能夠讓人保持良好的體能,不只是調音師,對每個人,這都是很重要的。雖然我沒有這個習慣。」

  「你不運動嗎?」

  「這還用說……我不喜歡跑步。但跑步肯定是有用的,可以鍛鍊體能。你不是一直在為公司的鋼琴調音嗎,我覺得跑步的作用差不多。畢竟你一直練的只有那幾架鋼琴,狀態還都不錯,幾次下來,能夠提高的空間會越來越小。雖然比什麼都不練要好,但也是時候進入下一個階段了。」

  如果可以,我也想進入新的階段。如果能努力,我也想努力。和音與由仁,都已經整裝待發,我多希望能夠趕上她們的步伐。

  「還有,」我補充道,「為什麼和弦部分會那麼美妙,她彈的和弦就像天堂的鐘聲一樣。」

  「不只是和弦部分,而是整體都很美妙。」柳老師笑了。

  的確,雖然整體都很美妙,但和弦部分顯然是特別的,悅耳動聽,觸動心中最柔軟的地方,稍不留神,眼淚就會流下來。她的琴聲與眾不同,同樣的鋼琴,由她彈奏,音色竟然完全不同。如何調音,才能充分展示出她的和弦的獨特呢?

  「總之,今天真是太棒了,突然有幹勁了。」

  柳老師有事外出。我回到座位上,忽然意識到,她彈奏的和弦如此特別,並不是毫無理由的。在專科學校進修時,我曾經學過音樂理論。在調整平均律之後,有些鍵難免出現雜音,在組成和弦時,極少數鋼琴家會故意把有雜音的鍵彈輕一些,從而令音色更為純淨通透。好像還可以通過對踏瓣的微調,控制聲音的迴響。

  如果,和音能夠完成這麼高難度的演奏,作為調音師,有什麼可以幫到她的地方呢?通過調整踏瓣的靈敏度,是否能使她彈出的音色更加細膩呢?

  我站起來,想去瞧一眼和音剛才彈過的那架鋼琴,確認踏瓣的狀態。可是我轉念一想,那架鋼琴已經為明天的獨奏會調試妥當,總不能讓秋野老師白費心血。我重新坐下來,試圖讓自己冷靜一下。可是心裡有一股莫名的衝動,唯有現在把這個問題弄清楚,下次和音彈琴的時候,才能有所依據。

  正當我再次站起身,北川詫異地望著我說:「外村,你在幹什麼?怎麼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去?」

  「沒事,我在想要不要再把踏瓣調整一下。」

  「調唄。」

  「不了,好像還是別去動它比較好……」我的聲音越來越小,北川小姐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一定在動什麼腦筋吧。」北川道。

  「嗯,聽了剛才她彈的那首曲子,我覺得把半踏瓣和四分之一踏瓣調整一下,效果會更好。」

  「那你去試試啊,快點行動,要好好把握和音妹妹。」

  我連忙搖頭:「沒有沒有,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可能根本沒用,可能會派上用場。」

  我自己也吃不準,或者說,我對自己缺乏自信。或許我只不過是在尋找逃避的藉口罷了。

  「你聽我說,這個點子,或許能夠幫上那孩子,或許幫不上忙。同時,對你未來的調音工作,可能有幫助,可能沒有。」北川笑道,「音樂不就是介於有用和無用之間的嗎?」

  真的是這樣嗎?如北川所說,音樂是介於有用和無用之間的存在。

  「嗯,第一次聽到板鳥先生調過的鋼琴聲,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

  「是嗎?」

  「音樂有沒有在我的人生起作用,我不知道,但我的人生確實是從那一刻開始的。所以,我親身體驗過音樂的神奇魅力,跟是否有用無關。」

  「是的,我能明白。」她用力點點頭,「所以啊,想到什麼就去做吧。如果錯了,就改回去。畢竟這可能會幫到小和,不是嗎?」

  「好的。」我又一次站起來。

  「總覺得你很像我以前讀到過的推理小說。」

  「為什麼這麼說?」

  她站起身,壓低聲音說:「因為很有趣啊,有個解決案件的線索,感覺有點離奇,兇手打來電話,卻不發一語,聽筒傳來一陣雜音……」

  「啊?」我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主人公就通過這個雜音,分析電話是從哪裡打來的。最後居然是兇手家裡養的狗,因為快死了,用爪子敲擊地面發出的聲響。」

  「單憑這個聲音推理嗎?」

  「是的。」她嘆了口氣,「通過一些很細微的線索,也許能夠讓音色更完美。有些線索會誤導我們,得出錯誤的結論,這是一定的。但能不能去蕪存菁,不正是對調音師的考驗嗎?」

  「嗯。」

  「你一定行的,我覺得你很會發現細微的線索,能不能落到實處,當然還要慢慢努力啦。」

  原來北川這是在鼓勵我。「謝謝你。」我由衷地表示感謝。

  前路崎嶇險阻,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努力才好。能夠依靠的,唯有意志。勤奮也好,努力也好,抑或別的什麼,它們都將推動我不斷向前。

  每天接觸鋼琴,認真傾聽客人的意見;打磨調音工具,逐一為公司的鋼琴進行調音;聽鋼琴曲專輯,向秋野老師和柳老師學習;從板鳥先生那兒得到點撥,瞭解和音的音色風格;還有,在草地上打滾的那個短暫的夏天,傾聽泉水湧出的聲音……一切的一切,都會推著我往前走。

  一度轉個不停的指南針,忽然鎖定了方向。森林、小鎮、高中體育館……在無數架鋼琴面前來回搖擺的紅色指針,如今明確地指著一個方向——和音的鋼琴。我要為和音的鋼琴全力以赴,搭建起通往彼岸的橋樑。

  和音的話語縈繞耳畔:靠鋼琴讓自己活下去。她堅定的語氣,臉頰的紅暈,閃著光芒的黑色瞳孔,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一大早,在去公司的路上,我滿腦子都是這些:和音的鋼琴、和音的話語、和音的神情。雖然這些東西並非專屬於我,但我卻無法不被打動。我相信,自己可以為和音而努力,貢獻我的一份力量。

  公司空無一人,我開門進去。起初,作為新人,我一直認為自己有必要最早到。後來,秋野老師跟我說,沒必要來這麼早,而他之所以總是第一個到,只是因為喜歡早出門,路上比較空曠。那次之後,我把早晨開門的任務重新交還給秋野老師。

  然而今天,早晨醒來我簡直坐立難安。我的房間沒有鋼琴,我第一時間趕到公司,就是為了儘快來到鋼琴旁邊。

  我對和音的鋼琴如此偏愛,不僅僅是她彈得好,技巧嫻熟,聲音清澈優雅,而是覺得在它的音色深處,似乎隱藏了什麼,只差一點就可以展露出來。我整個人都被這種緊張的感覺包裹著。

  如今的和音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哪怕她對自己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對無法繼續彈琴的由仁有一丁點的顧慮,恐怕她都無法說出那句想要成為鋼琴家的豪言壯語。

  和音的鋼琴彈奏明顯更豐富了。多出的不是由仁生病的陰影,不是無法彈琴的由仁的怨恨和不甘,不是因而產生的責任感,而是將一切全部接受後,旋即孕育出的強大而明亮的東西。

  走進樂器行後門的時候,我甚至微微感到暈眩。和音的光芒令我的眼睛、耳朵沐浴在光輝裡。她立志成為鋼琴家的決定,如此強烈地影響我、鼓勵我,她本人恐怕也始料未及。

  我上樓來到辦公室,打開窗戶,讓陽光透進來。一大早的風涼涼的。

  從決定成為鋼琴家的那個瞬間開始,她的世界是否展現出另一番景象?在和音現在的年紀,十七歲的時候,我遇到了板鳥先生。至今我仍然記得,立下成為調音師的志向後,我的心裡多麼高興。即便全無把握,眼前的迷霧卻一下子散去,第一次有種腳踏實地向目標邁進的感覺,彷彿已經能夠摸到某種確切的輪廓,心中滿是喜悅。當時,我覺得自己哪兒都能去,哪兒都想去。

  重新為佐倉家調音的那天,佐倉太太表示,和音練琴很勤奮,一點都不怕吃苦:「不管練多久,她從來不會喊累。」

  柳老師附和道:「她能這麼練,就說明她很有天賦。」

  我完全同意這個說法。和音並不是在「堅持」,甚至沒有「努力」這個概念,唯有如此,練習和努力才有意義。有意識的努力,往往期待有一天能獲得回報,因此不會有太大的成就。所有的計算和考量都無法超出既定的範圍,努力也就止步於此。唯有無意識的努力,才具有超出預期的可能性。

  純粹地面對鋼琴,心無旁鶩,從而更純粹地面對這個世界。

  我不清楚自己該如何努力,唯有繼續摸索。在清晨的公司裡,我找到與和音家同類型的三角鋼琴,打開琴蓋,準備趁上班之前的時間,用純律重新調音。

  所謂純律,是音樂的一種律式。純律和平均律是最主要的兩大律式。

  平均律是將一個音階平均拆分成十二等分,因其較為科學合理,絶大多數的鋼琴都採取這樣的調音方式。雖然用這種方式調音基本沒問題,但嚴格地說,相鄰的兩個音的音程會在相互組合的時候,出現些許雜音。例如,和弦「domiso」的「mi」,以及「ladomi」的「mi」,仔細聽的話,音高是不一樣的。

  反觀純律,優先考慮的是聲音的音質,把每個音程的頻率調整為倍數關係,當多個音重疊時,頻率越接近倍數關係,音質就越美。因此,使用純律進行調音的鋼琴,和弦特別動聽。但是,因為每個音之間的間距各不相同,不適宜變調演奏,這是純律最大的弱點。

  絃樂器和管樂器在演奏時,演奏者可以自行改變音高。例如在小調的「domiso」中,「mi」降半音時,如果把「mi」作升調處理,將會形成非常完美的和弦。但是,演奏者需要充分把握這個「mi」是什麼調性、哪個和音,以及第幾個音,甚至還必須具備能夠用樂器加以區分的技術。理論上聽起來容易,但我也知道,實際演奏並非那麼輕鬆。

  鋼琴無法做到這一點。每個琴鍵的音高都已經固定了,演奏者無法自行改變音程。鋼琴家只能以調音師設定的音律進行演奏。即便發覺音色不對勁,也只得硬著頭皮繼續彈。

  我一直想要嘗試使用純律進行調音,同時又擔心自己沒有這個能耐。但是,拋開「絶對」和「正確」,不管「有用」或「無用」,把這些概念拋諸腦後,我似乎並不缺乏能力和耐心。現在,只要與調音有關,我都願意嘗試。

  從平均律到純律,我花了將近一個小時調完音。我試著彈了一下,因為不會彈琴,只能單純確認和弦。「do、mi、so」、「so、si、re」、「fa、la、do」。下班前還得將這架鋼琴恢復成平均律,這動聽的和弦不免令我感到遺憾。

  「咦,」板鳥先生從門縫裡探出腦袋,「是你啊,外村。」

  他走了進來,露出詫異的模樣:「發生了什麼?」

  我不知如何回答,也不清楚板鳥先生指什麼。

  「一下子進步這麼多。」

  「什麼進步?」

  「你的調音啊,」他不慌不忙地說,很認真的樣子,「音色很純淨。」

  要是果真如此,那的確值得高興。可我很清楚,我並沒有進步。只是音律改變了,使用了純律。至於音色,我並沒有主動調整過。

  「很不錯。」板鳥先生微笑著點頭。

  「謝謝。」

  他笑著走出展示廳。真的嗎?我真的進步了嗎?我擦拭過琴鍵後,蓋上了琴蓋。

  我想起曾經和柳老師討論過的,關於餐廳的那個比喻。因為不知道食客的口味,所以店家會絞盡腦汁,費盡心機,讓每個客人吃第一口便為之震撼。如果事先知道食客的喜好,就能對口味進行適當的調整。調音也是如此。事先知道演奏者的特點,就能打造出最適合的音色,給對方最想要的音色。

  一隻喜鵲飛了過去,停在一片魚鱗雲杉的森林裡。我剛才的調音,是以和音為對象的。目的是有朝一日,能幫立志當鋼琴家的和音調音。

  開始獨當一面後,跟不少客人已經不是初次打交道了。

  只要是我去過的人家,我都有印象。不僅是房子和委託人,更重要的是鋼琴。打開黑色的琴蓋,我一下子就能認出來,此前調音時我留下的痕跡還在那裡,就像照鏡子一樣。當時的想法、做法、步驟一一浮現。原來印象會如此深刻。

  我不是一個擅長社交的人,也不太容易和別人親近,但每一架鋼琴我都覺得分外親切,甚至想跟它們打招呼,說聲好久不見。因為每一架鋼琴裡,都留下了我的痕跡。

  如果去年的相處不算融洽,那麼今年,我和鋼琴之間會多出幾分默契。委託人也是如此,去年一直在旁邊寸步不離的客人,今年放心地任由我獨自發揮。

  「多虧了你,我越來越寶貝這架鋼琴了。」今天去委託人家時,某個上了年紀的女士對我說,「你做事很小心,看到你對這架鋼琴輕手輕腳的,我很開心。」

  「哪兒的話,您過獎了,謝謝您。」

  雖然對方並沒有表揚我的調音水平,我仍然感到受之有愧。

  我把工具箱放在白色小轎車的後座上,心情格外舒暢。去年我在鋼琴中留下的痕跡,今年我會再度確認,並努力讓它變得更好。明年的我,想必又能比今年更進一步。目前,我希望廣大客戶能夠包容我的不足,好讓我不斷提升技藝,直到將每一架鋼琴都悉心呵護到最完美的狀態。

  我回到辦公室,柳老師正巧要出門。

  「怎麼啦,你心情很好嘛。」柳老師看起來心情也很不錯。

  「我覺得自己運氣很好,客人都很包容我。」

  「只是客人嗎?」

  我想了想,立刻補充道:「前輩也都對我很好。」

  他瞥了我一眼,笑道:「哈哈,我沒別的意思,這很像你會說的話。」

  「是嗎?」

  「我不知道你怎麼想,」他先做了個鋪墊,「我不覺得你是特別幸運的人。」

  我茅塞頓開。的確如此,他說得沒錯。

  「客人也好,前輩也好,大家並沒有特別關照你。」

  我的耳朵不算特別靈敏,手也沒有多麼靈巧,更不具備深厚的音樂素養,當然也不曾得到特殊的照顧。我什麼資質都不具備。我來到這裡的原因,只是單純地,被那個碩大的黑色樂器吸引。

  「說到底,是你的實力。」

  「我的實力?」

  「不是客人特別關照你,這都是你的實力。」

  我說不出話,目送柳老師離開的背影。

  我再次發自內心地感激他。柳老師的話語總能給我勇氣。雖然,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要怎麼樣才能提高調音水平呢?」我一邊走向辦公桌,一邊自言自語。

  「一萬小時定律啊。」

  我轉過頭,北川正望著我:「無論什麼事,只要花一萬小時,都能有所成就。想這個問題之前,先花一萬小時練習吧。」

  我暗自計算,一萬小時大約等於多少天。

  「大概是五到六年的樣子吧。」她拿著計算器說,「不可能一整天都在調音對吧,還要扣除休息天。嗯,小柳的話,我估計應該超過了。」

  我不確定一萬小時是長還是短,但這是我的必經之路。

  「一萬小時。」

  對面的秋野老師看了我一眼,眼神很是複雜。

  「秋野老師,下次有機會再讓我觀摩觀摩吧。」

  他緩緩摘下左耳的耳塞,低著頭,淡淡說道:「與其看我調音,不如讓板鳥先生教你嘛。」

  「我當然也希望啊,」我頓了頓,生怕他誤會我的意思,「我不想當音樂會特約調音師,我希望自己可以勝任家庭鋼琴的調音工作。」

  「嗯,也對,先從基礎的開始,」他點點頭,壓低聲音,「但,這樣就夠了?那孩子未來有機會登上音樂會的舞台吧。」

  我大概花了三秒鐘,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那孩子」就是和音。和音未來會有機會登上音樂會的舞台,秋野老師的語氣如此肯定。能獲得他的認可,我真替和音感到高興。

  「板鳥先生不是也為普通家庭調音嗎?而且特別棒。」

  「特別棒?」

  「你自己去觀摩吧,」他不耐煩地說,「會脫胎換骨的。」

  「誰會脫胎換骨?」

  「鋼琴會蛻變成另一種東西,」秋野老師表情古怪,就像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似的,「經過板鳥先生之手,你會覺得,之前的鋼琴全都被浪費了,音色美得難以置信,彈琴的人會有一種琴藝突飛猛進的錯覺。」

  多麼幸福的體驗啊。鋼琴是幸福的,彈琴的人是幸福的。客人這麼滿意,調音師也是幸福的。

  「你知道鋼琴的觸感嗎?很多人以為就是按鍵的輕重,其實不然。敲擊鍵盤的時候,弦槌被牽動著擊打琴絃,觸感指的是擊打琴絃的感覺。鋼琴家彈的不是琴鍵,而是琴絃。他們的手指跟弦槌是緊緊相連的,所以能夠感受到琴絃的觸感。板鳥先生也有這方面的能力。」

  「好厲害啊,凡是彈琴的人,都會想讓板鳥先生為自己調音吧。」

  他不理會我的感嘆:「那樣的鋼琴很可怕的,它會告訴你許許多多原本不知道的事。」

  「可怕」這個詞,秋野老師很常用,意義大致等同於出色。

  「原本不知道的事,比如有哪些呢?」

  他想了想,表情格外嚴肅:「那樣的鋼琴,會把鋼琴家心裡想的,全部通過音色表現出來。反之,如果你心裡空蕩蕩的,就什麼都彈不出來。這很考驗鋼琴家的能力。」

  「您很在行嘛。」

  「那當然,」他沒好氣地說,「以前我請板鳥先生調音過啊。」

  他說完就把耳塞塞了回去,表示話題到此為止。

  秋野老師形容板鳥先生調音後的鋼琴很可怕。我想這話並不誇張。鋼琴會反映出人們的內心,包括那些我們極力迴避的。我們在鋼琴面前是赤裸的,一覽無餘。

  秋野老師放棄彈鋼琴,有可能與板鳥先生的調音有關。或許,秋野老師認為,板鳥先生是故意的。

  我把板鳥先生當作榜樣和目標,然而秋野老師的眼光似乎有著別樣的溫度。

  我坐在辦公桌前,保養調音扳手。距離下一時段的調音工作,還有一段空檔。

  「請喝茶。」北川將茶杯放在我桌上。

  「不好意思,謝謝你啊。」

  「不用謝,剛才給樓下的客人泡茶,他們後來說想喝咖啡,這綠茶的茶葉很不錯的,咖啡倒是速溶的。」

  怪不得是訪客專用的茶杯。

  「那我不客氣了。」

  她看著我把工具收起來,抱著托盤感嘆道:「你的調音工具,看起來很好用啊。你來這邊兩年了吧?」

  「是的。」

  算起來,很快就到第三個年頭了。這把扳手是板鳥先生送我的,很有歲月的痕跡。

  「你剛來的時候,聽說你是大山裡土生土長的,我覺得確實能看得出來。無慾無求,無色無味,表裡如一,沒有陰暗的一面,但也不是很開朗。我當時不太確定,你會在這邊多久,作為調音師,會有怎樣的發展。而且你看起來似乎沒什麼個性。」

  我的確沒有什麼個性。高中的時候,我第一次離開山村,這才發現,自己對任何事情似乎都沒有要求。跟我年齡相仿的同學們見多識廣,對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和堅持。唯獨我,有種茫然無措的感覺。生在山村,能夠獲得的信息和知識都是有限的。而且,山裡的生活遠沒有城市來得便利,很多細枝末節的事,我們根本沒時間去關心。

  現在也是如此。對鋼琴以外的東西,我依然很隨意。

  「你現在還堅持每天早上幫大家擦桌子,擦得那麼認真。我就想,也許這就是長在大山裡養成的習慣吧。如果太隨意的話,山上是很危險的。得時刻注意防寒保暖,還要保護家園免受野生動物襲擊。」

  「沒有,倒也不至於那麼危險啦。」

  「你瞧,你總是在保養你的調音扳手吧。這難道不是因為你知道工具的重要性嗎?平時要好好保養,關鍵的時候才能事半功倍。」

  「人家都不好意思了。」秋野老師忍不住笑了,一邊用手帕擦手一邊說,「北川你誇人的方式好奇怪,外村都不好意思了。」

  北川噘著嘴,沉下聲音道:「放心,大家都看在眼裡的,別太介意。」

  「介意什麼?」秋野老師好奇地問,「莫非又有客人把你換掉了?」

  我無奈地點點頭。雖然沒有明顯的失誤,但有位客戶提出希望更換調音師。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吞吞吐吐地將昨天的情況告訴秋野老師,「調音完成後,經過試音,客人問我,這個音色是不是最好的。」

  為了讓剛上小學的孫子學琴,這戶人家委託我為長期閒置的鋼琴進行調音。鋼琴的狀態不太好,我對內部進行清潔,完成調音。

  「客人說,希望用最好的音色,教孫子彈琴,陶冶他的情操。」

  秋野老師發出「哼」的一聲。

  「但當客人問我,這個音色是不是最好的,我卻沒辦法給出肯定的回答。」

  不存在最好的音色,聲音無絶對。當然,就算順著客人的話說,也沒什麼大不了。只是想到那個小孫子,我沒辦法說些違背本意的話。

  「你真是個傻瓜。」秋野老師笑道,「這種時候,順著客人說就好了。人家無非是求個心安,免得彈琴的時候疑心音色不夠好。」

  「也許吧,」我說,「我覺得,音色好不好,是個人的判斷。不應該由別人來決定。」

  秋野老師說:「你太較真了。」

  「嗯。」

  我太較真了嗎?所以客人才把我換掉嗎?

  也許,有些時候,人們的確希望獲得肯定的答案,好讓自己去相信那就是最好的音色。

  在山裡生活的那段時間,村裡的診所每逢週一和週四會有醫生來巡診。那位醫生看病的時候,會給出明確的病名,感冒就說感冒,而且還常常加一句,這點小毛病絶對沒事的,或者這樣絶對不行等等。後來在城裡的醫院看病,我發現醫生不會用到「絶對」這種字眼,甚至診斷的時候,很多時候不做斷定。

  那麼,哪一種才是對病人負責任的態度呢?城裡的醫院更為嚴謹,不排除任何一種可能性。但山裡的診所,每隔兩三天才有人值班,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減輕村民的心理負擔,適當把話說得絶對一些也無可厚非。不做斷定,究竟是為患者考慮,還是醫生推卸責任?這段插曲跟這次的事情有點類似。

  「那麼後來,你怎麼回答的?」

  「我說,與其說這是最好的音色,不如說是最適合的音色。」

  「你這話不算錯,也沒說謊,」秋野老師嘆氣道,「要是認真回答,也許只有這麼說。但你這麼說,對方會覺得太主觀。」

  當雙方缺乏信任,無論主觀還是客觀,對方恐怕都無法認同吧。而且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與客人建立信賴關係。

  「就算無法用言語表達,能調出好聽的音色就行了,」秋野老師幽幽地說,「先別管最不最,呈現出美妙的音色就行了。」

  話雖如此,但關鍵是我並不確定,如何才能將美妙的音色呈現出來。

  「在古希臘,」秋野老師用手指轉著圓珠筆,「所謂的學問,指的是天文學和音樂。也就是說,古希臘人相信,研究天文學和音樂就能解釋整個世界。」

  「哦?」

  「所以說,音樂是根源之一。」

  在古希臘時代,世界是由天文學和音樂構建起來的嗎?那真是一個美妙的世界啊!在我的印象中,古希臘人似乎沉迷於征戰。

  「你知道有多少個星座嗎?」

  「不知道。」我搖搖頭。

  秋野老師得意揚揚地說:「有八十八個。」

  我忽然想起小學那會兒,曾經學過關於星座的知識。當時的我覺得很神奇。將那些比較大的星星連起來,構成一個形狀,取個名字。大星星之間散落著無數小星星,宛如細小的沙粒,閃閃發光。那些小星星肉眼可見,我們卻刻意忽略它們,從無數沙粒中拼湊出八十八個星座,這未免太武斷而草率了。

  我開始明白秋野老師的用意。天文學和音樂的確可以算作這個世界的基石。人們從無數星辰中提煉出星座,調音何嘗不是如此。它們都試圖從這個世界打撈美好的事物,將它們儘可能提煉成型,免受損耗。

  人們提煉出「do、re、mi、fa、so、la、si」七個音——準確地說,算上半音有十二個——並給它們起了名字,像閃亮的星座那樣掛在夜空。調音師的工作,就是將音符從煙波浩渺的聲音的海洋中,準確地打撈上來,並以最美麗的形式加以呈現。

  「喂,外村?你在聽嗎?」秋野老師托著腮幫,望著我,「星座的總數,八十八個,跟鋼琴琴鍵的數量一樣。」

  「對哦。」

  「這些都是,古希臘時代的兩座知識高峰——天文學和音樂留下的痕跡。」

  「秋野老師,你別糊弄人了。」北川忍不住插了進來,「你信口開河不要緊,人家當真就不好了。」

  信口開河?只見秋野老師馬上轉移視線,聳了聳肩膀。

  他的話哪些是瞎編的呢?關於鋼琴的歷史,我在專科學校學過。鋼琴是從大鍵琴發展而來的,大鍵琴的琴鍵不是八十八個。而且,在古希臘時代,大鍵琴的雛形還沒有出現。距離現在大約兩百年前,差不多就是貝多芬生活的年代,大鍵琴才逐步被現在的鋼琴替代。琴鍵的數量有六十八鍵,也有七十三鍵。貝多芬在《月光》的琴譜上還特別標註了「用大鍵琴或鋼琴彈奏」。第一樂章是為大鍵琴而創作的,第二樂章則無法用大鍵琴演奏。很多音樂研究者猜測,在第一樂章和第二樂章的創作間隙,貝多芬主要使用的樂器從大鍵琴換成了鋼琴。差不多同時,鋼琴的琴鍵被統一成八十八鍵。

  星座真的只有八十八個嗎?還是說,天文學和音樂是最根源的學問這種說法,就是信口開河。不明真相的我打開筆記本,寫下一行字:「星座的總數,琴鍵的數量,八十八。」

  秋野老師湊了過來:「咦,你還做筆記啊。」

  我趕忙合上筆記本,感到萬分慚愧。工作都快三年了,卻還在記錄這些初級的東西,我真是毫無長進。

  「沒事啊,記唄。」他淡淡道,「記筆記是好習慣,我們在工作中會遇到許許多多重要的東西,記下來才能儘快掌握要領。」他盯著我手中的筆記本,「然而,有時候,用身體去感受、去記憶也很重要。音樂不就是用耳朵去記錄,用手指去學習的嗎?說到底,還是要靠這裡。」說完,他伸出食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

  原來不只是我這麼想。我一直堅信,技術是需要用身體去記憶的,遲遲記不住,說明我的身體缺乏音樂細胞。為了不浪費時間自怨自艾,我一直堅持記筆記。

  後來我發現,記筆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調音的感覺很難用語言表達,能用準確的詞語形容,這本身就是一種水平和進步的體現。

  「不能光寫,要記住它,就像你背那些歷史年表,爛熟於心之後,你會看到整個歷史的走向。」

  語言當然無法記錄調音的一切,連百分之一、千分之一都不行。我清楚這一點,因此從不依賴語言。把調音的技術轉換成語言,實際上是將流動的音樂固化下來。與此同時,用身體去記憶,就等同於用圓頭釘子,將需要掌握的技術逐個扎進身體裡去。

  「喲,今天人這麼齊,聊什麼呢?」柳老師風風火火地走進來。

  「沒聊什麼,我們在說今天天氣真不錯。」秋野老師岔開話題。

  「是啊,真是個『好』天氣。」柳老師說,「沙塵暴很嚴重,調音說亂就亂。對了……」他清了清嗓子,「有個消息要宣佈,我馬上要結婚了。」

  「真的嗎?終於要結了?」

  「是的,終於要結了。」柳老師笑道。

  關於柳老師結婚的消息,在公司已經傳了很久。聽說女朋友跟他約定,等重要的工作告一段落就結婚。濱野小姐從事翻譯工作,新書或許已經順利出版了。

  「恭喜你。」

  「恭喜恭喜。」

  「謝謝,謝謝大家。」柳老師滿面笑容,無法掩飾喜悅之情。

  我不知道結婚有沒有那麼值得高興,但喜上眉梢的柳老師很有感染力。我忘了在那句「恭喜你」後頭加上「祝你們幸福」,唯有默默地望著他,暗自祝福。

  我拿著調音工具離開辦公室。往日如刀鋒般鋭利的寒風,生出些許和煦的感覺。天空的湛藍色變淡了一些,春天很快就要來了。

  我走到停車場,正好與柳老師擦身而過。

  「是不是該換輪胎了?」

  「說不定還要再下幾場雪吧?」

  「也是。」柳老師抬起頭,「對了,五月的第二個星期天,你空出來吧。」

  「好的。」

  「那天,我要舉行婚禮,然後在飯店裡辦酒席。」

  「恭喜你。」

  「嗯,謝謝。」他面帶羞澀。

  「我第一次參加婚禮。」

  「是嗎,你還年輕,周圍還沒有人結婚吧?不過我們不辦那種傳統的婚禮,是婚宴派對。」

  未來的許多年內,我想不到任何一個會邀請我參加婚宴派對的人。會請我的,估計只有我弟弟吧。

  「對了,現在你有空嗎?」

  我點點頭,將沉甸甸的工具箱放下。還好我提早出門,並不趕時間。

  「我想在派對上安排點節目。」

  「嗯。」

  「那天樂隊的夥伴也會來,我想過跟他們一起表演,但是婚宴派對上太嘈雜也不合適,所以預備請人彈鋼琴。」

  「這個主意好。」

  「我找了幾家有鋼琴的飯店,現在有兩個選擇,鋼琴很好但菜色普通,飯菜非常好吃但鋼琴普通,你怎麼選?」

  「我選鋼琴很好的飯店。」

  「我猜也是,」他望著裝有調音工具的手提包,「但我未婚妻說,當然要選菜色好吃的飯店啦。」

  「哦?」我有點意外,還以為濱野小姐一定會選鋼琴。

  「她說,菜色我們沒辦法插手,但鋼琴我可以想想辦法。」

  「哦。」

  「哦什麼哦,新郎很忙的,我也想親力親為啊,但實在忙不過來,所以我就決定,」他嚴肅地看著我,「找個優秀的鋼琴家。」

  「這樣最好了。」

  「畢竟幹我們這行,有些耳朵很挑剔的客戶也會來參加婚禮,即便是外行,邊聽音樂邊用餐,也是一種享受。」

  柳老師把他的興奮和快樂傳染給我。

  「調音我想請你幫忙。」

  我詫異地說:「啊?不好吧,還是問問別人吧?」

  秋野老師比我更能勝任,板鳥先生自然是最佳人選。

  「你確定嗎?」

  我的確難當大任。難道因為不是工作,在這種情況下,理應由我這個晚輩負責?但既然是重要的日子,還是拜託比我經驗更豐富的調音師為好。

  「彈琴的是小和哦。」

  「啊?」

  我大吃一驚。不過這的確是個好主意。一邊聽著和音的琴聲,一邊品嚐美食,這該是一場多麼美妙的婚宴啊。

  「這下你想調音了吧?」他笑道。

  「不,算了吧……」

  比我勝任的大有人在。還沒等我開口推辭,一股不知名的情緒湧上心頭,難以抑制。

  「我可以的,」我改變主意,「放心交給我吧!」

  我低下頭表示誠意,斬釘截鐵的聲音連我自己都大吃一驚。

  柳老師高興地點了點頭。

  傍晚,我回到辦公室,桌子上貼著一張便箋。

  「明天,木村家的調音取消。」

  取消?我感覺不太對勁。我跑到北川那兒,詢問具體情況。

  「是取消,不是延期嗎?」

  「對。」北川有些尷尬。

  「莫非又是換人了嗎?」

  「嗯。」

  我看她表情更窘了,心裡大約有了譜:「以後不找我們調音了嗎?」

  「那倒沒說。」

  「是我不好。」我低下頭。感覺彷彿整個辦公室的眼睛都盯著我。

  「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問題,他沒說要換別家,可能只是不彈琴了。」

  如果當真如此,為什麼不直說呢?

  「反正跟你沒關係,現在經濟不景氣,只因為興趣愛好,就每年花錢請人調音,這樣的家庭越來越少了。」

  北川的話很有說服力,可是我仍然將信將疑。如果木村家對我的工作感到滿意,應該不至於取消調音。

  我儘可能不動聲色地回到座位上。忍不住嘆了口氣,我真的那麼差勁嗎?我抬起頭,秋野老師恰巧移開視線。「對調音師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呢?」

  秋野老師仍然沒有看我:「調音扳手。」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連忙解釋。

  「耐心。」柳老師在一旁說。

  「還有胸襟。」秋野老師脫口而出,「放得下。」

  他們三言兩語,給出各自的答案。天賦啊,素質啊,幸虧他們沒說出這些我不想聽到的詞語。

  「耐心這個我懂。」北川笑道。

  胸襟我也能理解。我們的技術會直接決定鋼琴的音色,沒有膽識肯定幹不下去。

  「放得下是什麼意思?」

  大家一齊望著秋野老師。

  「你們是不是誤會了,」秋野老師故作高深,「因為再怎麼努力,都不可能完美的。所以要敢於踩剎車,畫上一個句號,把事情做完,這就是我所謂的放得下。」

  「放不下又會怎麼樣呢?」柳老師替我問道。

  「要是始終放不下的話,總有一天會受不了的。」秋野老師淡然答道。

  大家都不發一語,顯然表示出某種贊同。追逐完美,始終不肯放下,總有一天會承受不了的。我有沒有曾經——哪怕一瞬間——體會過那種危險的氣息呢?

  「以前好像也談過類似的話題吧?」柳老師說,「關於為什麼外村負責的客戶會取消預約,或者把他換掉。」

  「我不覺得錯在他,所以我就告訴他那個一萬小時定律。」北川道。

  「誰會信什麼一萬小時定律。」

  這麼說來,我得不到客戶的信任,並非因為我太年輕?

  「有能力的人,不需要一萬小時,沒能力的人,超過一萬小時也沒用。」秋野老師說。

  「你這話太絶對了。」柳老師望著天花板。

  「大家不說,但心裡都明白,我們都儘量不去提天賦,不去說素質,」秋野老師頓了頓,「做好手頭的工作就行了。」

  我心裡一驚。沒想到秋野老師也會這麼想。

  「沒有天賦,一樣可以活下去。但我們暗暗地期待,花一萬個小時仍然無緣得見的東西,會不會在花了兩萬個小時以後,終於能夠看到。重要的不是早一點看到,而是看得更多更遠。」

  我在心裡默默表示贊成。我不願輕易地回應秋野老師,假如他追問我是否果真聽懂了,我沒信心回答他。但他所說的,千真萬確。我們不是因為天賦而活。有沒有天賦,都要活下去。我不知道自己有還是沒有,也不想被這個問題耍得團團轉。我能做的,是用自己的雙手,找到某種更確切的東西。

  「我回來了。」板鳥先生回到辦公室,跟大家打招呼。

  沒等我開口,柳老師搶著問道:「板鳥先生,你覺得作為調音師,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板鳥先生將工具箱放在地上,溫和地回答道:「是客人吧。」

  對板鳥先生來講,鋼琴家是他的客人。那麼我呢?我的腦海中逐一浮現出客人們的模樣……一張張面孔,笑著點頭的樣子,默不作聲的樣子,還有無法立刻叫出名字的那些客人。沒錯,是這些客人培養了我,磨煉了我。和音專注的表情浮現在眼前,最後對我露出了笑容。

  我提前一天,去舉辦婚宴派對的飯店進行調音。飯店格調高雅,宴會廳頗為寬敞,角落裡擺著一架三角鋼琴。

  這架鋼琴比我預想的高級一些。聽柳老師的意思,他們將鋼琴和菜色放在天平上衡量,最後選擇優先考慮菜色。也許,這個級別的鋼琴是飯店的基礎配置。若果真如此,真是值得慶幸,更多的人能夠因此感受到鋼琴的魅力。

  我克制內心的興奮,打開琴蓋,一眼就覺得哪裡不對勁。彎下腰,湊近琴鍵,發現琴鍵的高度參差不齊,大約有0.5釐米左右的高度差。我試彈了幾個琴鍵,音色非常沉悶。

  不擅長跳繩的孩子,往往會過於誇張地揮動繩子,這架鋼琴的音色正是如此。琴鍵滯澀沉重,彷彿才跳了三下,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想像著和音彈琴的樣子。她在這架鋼琴面前坐下,努力地演奏著。她穿著高中校服,不,想必在婚宴派對上會換上別的衣服。總之,她坐下來,擺好姿勢,手指輕輕搭在琴鍵上。我想像著琴聲響起的那個瞬間,清冽的泉水在耳邊流淌。

  我再次讓面前的這架鋼琴發出聲音。不對。這顯然不是和音的鋼琴。我不能讓和音彈這樣的琴。我一邊在腦中回憶和音的琴聲,一邊開始調音。

  我打開頂蓋,用支撐桿架好。調音釘整齊劃一地排列著,宛如一片森林,看起來格外賞心悅目。雲杉製成的背板,每一秒鐘都有無數聲音在此穿梭飛奔。我要打造出屬於和音的聲音。為了和音能夠輕盈漫步在這片森林,我將為她修剪枝葉,拔除雜草。

  首先,我開始調節琴鍵的高度。琴鍵內側使用的緩衝墊磨損得很嚴重。我通過墊一些薄紙進行微調。琴鍵的可動範圍只有10毫米,0.5毫米的差異在演奏時影響也會很大。

  接著是琴鍵的深度。我逐一敲擊琴鍵,檢查弦槌擊打琴絃的位置。

  接著才正式進入調音階段。柳老師曾經說過,在判斷音色時不妨閉上眼睛。這句話應該不是打比方。我試著閉上雙眼,豎起耳朵,仔細傾聽抓住聲音的特質,隨後轉動調音釘。

  在鋼琴面前,時間彷彿是靜止的。也許是神經高度亢奮的緣故,我絲毫不覺得疲倦。一口氣完成調音後,才發現居然已經過了四個小時。音色好了很多。仍然拿跳繩作比的話,現在的音色柔軟而輕盈,能夠輕鬆地完成兩連跳。

  和音的綵排被安排在婚宴當天的一大早。萬一有任何狀況發生,我有充足的時間進行調整。儘管這個安排純粹出於調音的考慮,和音與飯店方面也都很配合。

  「我想儘可能提前熟悉一下,還好你幫忙安排了。」和音一邊說,一邊從布袋裏取出樂譜,「家裡的鋼琴、學校的鋼琴,還有音樂會或是比賽用的鋼琴,都是不一樣的,都有獨特的個性。」

  由仁在一旁點頭道:「我覺得家裡的鋼琴最好彈,音樂會的時候,音樂廳的鋼琴音色太好,嚇了我一跳。」

  我沒來由地認定,那一定出自板鳥先生之手。

  「是的,音色很好,彈起來也舒服。不過你不管在哪裡,總是彈得很自在,不是嗎?」

  由仁笑道:「只是你這麼以為而已,是因為你這麼希望,所以才會有這種感覺。」

  和音一臉詫異。

  由仁繼續說下去:「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我卻能夠做到?」

  和音並不回答。由仁在琴凳上坐好,打開琴蓋,不帶一絲猶豫地按下琴鍵。

  這一刻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雙胞胎默契地對看了一眼。

  「音色很好。」由仁轉過頭來,眼睛閃著光。

  和音也點點頭:「的確很好聽。」

  她們都笑了。太好了。我鬆了一口氣。另一方面,我看不懂這對雙胞胎姐妹。由仁無法繼續彈琴,害怕再度按下琴鍵。她的語氣又明顯帶有某種攻擊性。由仁與和音之間,現在究竟是怎樣的狀態?

  「和音你也可以的,」由仁道,「不管在哪裡,你一樣可以彈得很自在。」

  由仁站起身,把位子讓給和音。她們經常像這樣交替著彈琴。和音將樂譜擺好,坐下,接著用與由仁同樣的方式,一根手指敲擊琴鍵。基準音「la」帶出一片奇異的景色,在銀裝素裹的森林裡,聲音畫出一條道路。在道路的最深處,我彷彿看到北海道梅花鹿蹦蹦跳跳的身影。

  「我以這個音為基準,將整體的音色都調整過了。」

  和音點點頭。她先把雙手放回膝蓋,隨後正式開始演奏。一切都顯得自然而然。鋼琴和音樂,難道不也是大自然的產物嗎?

  樂曲編排頗為精巧,起初較為舒緩,中段轉變為歡快的旋律,彷彿許多明亮的珠子滾落一地。聲音的延展性很好,沒有滯澀和雜音,多個音符的和弦也非常平衡。

  「跟在家裡練琴的時候完全不一樣,」由仁的臉頰泛著紅暈,「居然可以這樣,會有這麼大的變化,太厲害了,我也想快點學習調音,我要當你的實習生。」

  「啊?」她一定弄錯了,「厲害的不是我,是和音。」

  經過最開始的試音,和音顯然充分掌握了這架鋼琴的音色,巧妙改變了彈奏的方式。

  「不,這架鋼琴的音色很襯她,所以她才如魚得水,彈得那麼投入,我從來沒聽到過這麼好聽的音色。」

  此時,一位飯店工作人員來到宴會廳:「我們準備開始佈置會場了,不過你們可以繼續彈琴,沒關係的。」

  「知道了,謝謝。」

  還好我們來得早。至少可以彈完一首曲子,充分展示鋼琴的音色。

  又有幾位工作人員走進來,調整餐桌的位置。和音不為所動,心無旁鶩地繼續彈琴。

  「柳老師說,讓我們負責挑選樂曲。」由仁悄聲說道,「我們兩個想了好久,婚宴派對究竟適合演奏什麼曲子。」

  「這首曲子很不錯。」我說。

  由仁點點頭。

  第二首樂曲是巴洛克風格,明亮而柔美。這裡不是音樂會,更不是鋼琴比賽,而是柳老師的婚宴派對,選這類優美而雅緻的樂曲再合適不過。

  正當我覺得綵排的進展格外順利,突然感覺有什麼不對勁,我看看和音,又看看鋼琴,並沒有什麼異樣。唯一不同的是,工作人員正在為餐桌鋪淡粉色的桌布。

  我走近和音,等她完成演奏,趕忙問道:「你改變演奏方式了嗎?有沒有覺得聲音不一樣了?」

  她輕輕點頭:「是的,好像沒有那麼生動了。」

  此時,由仁站到宴會廳的另一側,伸出右手指著天花板。我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和音卻重新開始演奏第一首曲子。原來,由仁不是示意我看天花板,而是讓和音再彈一次。

  效果的確不太理想。我面對和音,退到第一排桌子後面,並一點一點向後移動。鋼琴聲被鋪開的桌布吸收,工作人員的活動發出噪音,這些都是顯而易見的問題。我莫名想起雙胞胎的琴房,掛著厚厚的窗簾,將聲音隔斷吸收,實在暴殄天物。

  我簡直太蠢了。之前完全沒有考慮到環境的因素,只接觸過家用鋼琴的我,為自己的稚嫩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沒時間後悔,也沒時間反省了。必須立刻重新調音,還來得及嗎?鋪在餐桌上的桌布,座無虛席的宴會廳,聲音會遭到嚴重的反射和吸收。遞送菜餚的服務員進進出出,加上刀叉杯盤發出的聲響,賓客的談話聲,等等,我必須將所有因素全部考慮進去才行。

  來得及嗎?必須趕在開席前完成。

  「和音,不好意思,有些地方我要調整一下。」

  和音擔憂地點點頭。

  「放心吧,沒關係的,無論在哪裡,都會彈得很自在。」由仁打趣。

  我不願意讓她們因為我的疏忽而提心吊膽:「真是不好意思。」

  以前,類似的場面曾經出現過。剛進入調音師這個行業,我以為自己能夠獨立完成,忙活了半天卻一無所成。打那次之後,我好像什麼都沒變。唯一變化的,只是多了一點點技術,一點點經驗,還有絶對堅持到底的一點點決心。

  「我還需要一些時間,你們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我再度表示抱歉。

  需要多少時間呢?在此之前,我無法明確估計,是否花上時間,就一定調得好呢?

  「外村,」由仁爽朗地說,「沒事的,我就坐那兒等著,等你把好聽的琴聲運送過來。」

  運送過來?對這個詞我感到非常不解。

  由仁一面朝後排的座位走去,一面補充道:「只要坐在這兒也能聽見就可以了,音色不用改。是我用詞不當嗎?那就……把琴聲傳遞過來?還是說讓琴聲飛揚過來比較好?」

  看著她搜腸刮肚的樣子,我不禁笑了:「謝謝你。」

  運送、傳遞、飛揚。我完全能夠理解由仁想要表達的狀態。而關鍵是,要怎麼做才能把這種狀態變為現實。

  運送、傳遞、飛揚……我在腦海中想像著。模糊的詞語逐漸具象起來,閃閃發亮。是的,只要將它們懸在空中,綻放光芒就行了。對,是星座。今夜能夠看到小熊座、大熊座、獅子座。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它們都以同樣的形狀,在夜空中熠熠生輝。

  「那是既明快又安靜,既清澈又親切的文體。」

  我小聲誦讀著,站到黑色的鋼琴面前。

  「那是在溫暖平易之餘,也能夠承載冷峻深邃的文體。」

  這是我的星座。它一直都在森林的上空,現在,它就是我的目標。

  「那是如夢境般美麗,又像現實般確定的文體。」

  我一個人的星座。我要把這份光芒傳遞給她們,無論是彈琴的和音,還是坐在不遠處的由仁。我仔細調整踏瓣的深淺,好讓和音演奏時能更加得心應手,好讓琴聲能夠響徹宴會廳的每一個角落。接著是琴輪的方向。之前的音樂會上,板鳥先生曾經通過改變琴輪的朝向,調整聲音的狀態。當時在一旁觀摩的我,感覺非常神奇。現在我已經能夠熟練掌握這一技巧,眼前的這架鋼琴,琴輪全部向內,經過簡單的調整,能略微改變聲音擴散的方式。

  為了讓和音能彈出最美的琴聲,我將喜鵲高高放飛。

  身穿嫩綠色禮服的和音,用輕柔的方式開始演奏。在我聽來,這旋律與其說是莊嚴而神聖的,不如用心曠神怡四個字來形容。起初我甚至沒聽出她彈的是什麼曲目。《婚禮進行曲》——為相愛的兩個人送上讚美和祝福的樂曲。如夢境般美麗,又像現實般確定。新郎新娘面帶笑容走進會場。經過我們這一桌的時候,他們略帶羞澀地用眼神跟大家打招呼。新娘濱野小姐光彩照人,一邊走一邊向四周圍的親朋好友示意。

  「婚禮真不錯。」我不禁跟鄰座的秋野老師感嘆道。

  「沒想到你膽子挺大的嘛,」他擠出笑容對我說,「換作是我,鋼琴家如果彈我調過的鋼琴,正式演出的過程中,我會很緊張哦,才不會跟個沒事人一樣呢。」

  我這才意識到,我一點都不緊張。和音恐怕也不緊張。耳邊不斷傳來輕盈而明快的樂曲。這不是音樂會,鋼琴、鋼琴家,抑或調音師都不是主角,這是柳老師和濱野小姐的婚宴派對。最早誕生鋼琴這種樂器的音樂沙龍,氣氛莫非就跟現在差不多吧。

  「我很開心。」

  秋野老師露出不屑的神色:「還行吧,」然後勉為其難地補充道,「鋼琴還不賴嘛。」

  「是啊。」

  我看到正對面的由仁面帶微笑,眼中泛著淚光。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流淚。不明白守護和音的由仁是怎樣的心情,也不確定被由仁守護的和音心情如何。但她們在鋼琴周圍歡笑、哭泣的模樣,是那麼耀眼奪目。

  「這是您第一次稱讚我。」我向鄰座看去,秋野老師裝作沒聽見。

  他稱讚的是我的調音,還是和音的演奏呢?我不確定,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知道,調音和演奏此刻已然融為一體。

  「和音彈得真好,」由仁帶著哭腔說,「充滿祝福,她在用琴聲恭喜柳老師,你們聽是不是?」

  也許吧。至少琴聲是柔和的、優美的,直抵心靈最深處,讓人聽了不小心就會流下淚來。

  秋野老師重重地點頭道:「和音以後一定能成為鋼琴家。」

  即便對音樂一無所知,聽了和音的琴聲,一樣會被深深吸引。她的音樂就有這樣的神奇力量。輕輕彈出的一個音符裡,彷彿包含了豐富的情緒,快樂的、悲傷的。絶對不張揚,靜靜地、細膩地滲透進來。在心裡種下一顆種子,從此時常迴響,輕叩心房。

  和音的琴聲是充滿畫面感的。被晨露滋潤的樹木中間,有一束光射過來,葉片托起的水珠滾落,閃閃發光。這樣的畫面反覆在腦海中出現。如此生機勃勃,高潔清麗。

  這是一種祝福。

  「一定會成為鋼琴家?」我問,「您不是說音樂沒有絶對,沒有確定嗎?」

  「我就是隨口一說。」

  能夠通過調音讓鋼琴展現美妙的音色,我感到分外滿足。但如果有比我水平更好的調音師,我一直認為這個機會不應該屬於我。為了樂器,為了演奏者,也為了聽眾。

  現在不同了。我想要為和音調音。我想通過調音,讓和音的演奏更上一層樓。

  為誰而調音?取悅誰?只有和音。我喜歡和音的琴聲,我要打造出最適合她的音色。我最先考慮的,不是委託人柳老師,也不是在座的各位聽眾。我的腦子裡只有和音的鋼琴。

  也許我錯了。如果想讓演奏達到最佳效果,單單為演奏者服務顯然是不夠的,聽眾也必須考慮在內。房間的大小,天花板的高度,座椅的位置,人數的多少……這些都會影響聲音的迴響,要把琴聲傳遞給每一個人才行。

  迄今為止,我只負責過家用鋼琴的調音。如果想為和音調音,這顯然是不夠的。我終於意識到,不想成為音樂會特約調音師,現在看來明顯是個錯誤。

  「要是再檢查一下制音器有沒有同時降下來,看看是不是整齊,那就更好了。」板鳥先生不緊不慢地說。

  在檢查踏瓣的時候,我看過制音器上升時的狀況,下降的部分卻疏忽了。

  「要把和音琴聲的優點發揮出來。」

  「是的。」

  那次在店裡彈琴,我注意到和音似乎通過對踏瓣的精確控制,讓自己的琴聲更加出色。果然不出所料。然而板鳥先生卻指出,我對踏瓣的調整還不夠。

  「你要更加相信和音。」

  「好的。」

  不僅我要相信和音的能力,和音對我,恐怕也是如此。

  「培養鋼琴師,也是我們調音師的工作之一。」

  我決定在中場休息時,把踏瓣重新調整一下。雖然在演奏過程中重新調音是很不光彩的行為,但我顧不得這麼多。我要讓鋼琴、讓和音,聽起來儘可能完美無瑕。

  「說不定,」秋野老師道,「像你這樣的人,能夠最終抵達目的地。」

  我這樣的人?是什麼樣的人呢?目的地,又指哪裡呢?

  「的確,」社長表示同意,「我以前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外村這樣的人會想當調音師,板鳥又為什麼會推薦他。」

  原來是板鳥先生推薦我的嗎?他曾經說過是根據先來後到的順序聘用新人。

  「我這樣的人,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嗯,就是成長的過程中一點雜質都沒有,什麼東西都寫在臉上的人吧。」

  不久前,北川說過類似的話。她並不是在誇我。她說我是個沒有個性的、無趣的人。

  「但現在,我覺得外村這樣的人,或許能夠真正沉下心,一步一個腳印地,在羊與鋼的森林走下去。」

  板鳥先生不住點頭道:「那是當然的,外村在大山裡長大,是森林養育的孩子。」

  「太好吃了,」北川忽然發出驚呼,見大家都沒動筷,「啊,不……不好意思。」

  「你是說這個湯吧?確實很美味。」由仁為她解圍。

  話題被打斷,我試圖回味板鳥先生這段話的餘韻。我在山裡長大,是森林孕育的孩子。若是真的該有多好!在我的體內,想必也有一片森林。

  也許,我正在走的路並沒有錯。不管花多少時間,繞多少彎路,只要繼續走下去就行了。看似空曠的森林裡,空無一物的景象中,實則包含了所有的意義。它們甚至並沒有藏起來,只是我們還沒能發現而已。

  我大可以放心。就算我一無所有,美麗的東西,包括音樂,在這個世界上俯拾皆是。

  「對了,」北川用白色的手帕擦拭嘴角,「你家鄉那邊養綿羊吧?我最近才知道,『善良』的『善』是從『羊』這個字來的。」

  「哦?」

  「還有,『美麗』的『美』也是從『羊』字演變來的。」她頓了頓,複述道,「在古代中國,羊曾經是一種象徵,它是獻給神的祭品。所以我在想,善良也好,美麗也好,這些大家一路苦苦追尋的東西,或許原本就是羊,其實從一開始,它們就已經在鋼琴裡面了。」

  是的,從一開始,就存在於留有光澤的黑色大樂器裡,就有我們要找的東西。

  我抬眼望去,和音正準備彈奏另一首曲子。那美麗、善良的祝福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