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榮華無量》0002

清晨,朝暉輕柔的穿透了浮於花草間的薄霧。

在歌府的東北角,有一處四季皆有景的花園,數百竿翠竹錯雜的遮掩著石子甬道。

只見一個身著藕荷色裙紗的小女孩穿過竹叢,步態輕盈,恍若從淺絳山水中走出來,清玉氣質,容顏燦爛。

小女孩步入曲折遊廊,駐停在鯽塘,望著微光粼粼的水中倒影。

她看上去尚未到金釵之年,粉頰水潤,本該是黑白分明的純澈眸子,卻似籠了一層迷離的紗。

應是十歲?歌細黛淺淺的歎了口氣,數不出的寂寥與薄涼。

竟然重生了。

上一世都還歷歷在目,蝕骨的疼痛還在心間繚繞。景世開,一想起他,她那令人恍惚的眼眸裡頓時驚濤駭浪的,唉……

良久後。

歌細黛微微一笑,神色中瞬間綻放出流光飛舞般的清艷。既然能重活一世,歌細黛便想要活得精緻一些。

忽聞一聲極力壓抑著的低泣自假山後傳來,是誰在哭?

歌細黛隨手拈起垂在胸前的一縷青絲,在指間纏著,信步向假山走去。

假山的後面很隱蔽,雜草叢生,連太陽都懶得光顧,倒真是一個能躲起來的好地方。她探頭瞧去,原來是娘的小丫環綺雲。

只見綺雲抱著雙腿縮成一團,埋頭輕聲的抽泣著。

上一世,綺雲是歌細黛的陪嫁丫環,在政變失利後,陪著歌細黛四處奔逃。當他們藏匿於荒山中時,尋不到食物,眼看主子受餓了數天,綺雲便從大腿與胳膊上割下幾片肉,生火烤熟了給景世開與歌細黛解餓,並用水壺接住割傷處流出的鮮血,給他們解渴。由於傷口感染,她葬身於荒山。

歌細黛猶記得綺雲與府中的庖丁情投意和,怎奈當時綺雲是娘指定的陪嫁丫環,誤了那份姻緣。這一世,她要讓綺雲有好歸宿。

綺雲哭聲還在繼續,她也是十歲,從哭聲中透出的無助與害怕那麼強烈。

歌細黛邁步繞到綺雲面前,抿嘴一笑,聲音清脆的道:「有人笑著玩,有人鬧著玩,你倒是奇怪得很,一個人坐在這裡哭著玩。」

「大小姐。」綺雲受驚的跳起來,下意識的低著頭蜷靠著假山。

「哭很好玩?」歌細黛玩味兒般的皺了下眉,定睛的瞧著她臉上的淚痕,那副怯生生的單薄模樣甚惹人憐。

「奴婢……」

「把淚抹乾了,好好的跟本小姐說說你哭什麼。」

綺雲一怔,詫異大小姐今日怎麼了,她從不主動跟誰搭過話,與僕人們更是保持距離。

提起大小姐,歌府的人除了知道她平日裡喜歡清靜,還知道她的貼身丫環換了一個又一個,原因就兩個字:話多。

在前些日,夫人實在沒轍,為她找來一個啞巴作丫環,僅一天就被她遣去了別處,原因是她在提墨繪畫時,墨汁滴進了她的雪色素瓷茶杯裡,她應是不知,端起要飲茶時,啞巴丫環連忙用手指著茶湯裡正在散開的墨汁,示意她別喝。

於是,啞巴丫環被遣了,原因自然不是話多,而是:事多。

因此,大小姐身邊一直沒有固定的丫環。夫人便選了一些丫環,每日輪流服侍大小姐。

不得不說,大小姐只對『貼身丫環』苛刻,說她隨遇而安也不足以體現她有多好伺候。

「過來。」見綺雲表情中的思量,歌細黛的神色中泛出令人熟悉的索然,緩步走向了納涼亭台。

綺雲順從的跟在大小姐的後面,唯唯諾諾的低著頭,有種摸不著頭腦的茫昧,

「說。」半晌,歌細黛開口,聲音溫和,卻透著一股堅韌的力度,令人無法抗拒。

「奴婢笨,奴婢把夫人最喜歡的鳳尾魚餵得撐死了。」綺雲眼淚汪汪的哽咽,「夫人說不想再看到奴婢,要把奴婢趕出府去。」

「你笨是笨,卻比那把自己吃撐死的鳳尾魚了得許多的,」歌細黛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我娘若真要趕你出去,你還有機會在歌府裡哭?」她半瞇起眼睛,偏頭看綺雲,帶著些思索的口吻說:「若是你此時去廚房,請庖丁幫你做一份桂花甜酒釀,捧著夫人家鄉的傳統甜品,在夫人面前賠個不是,夫人會不會消消氣?」

綺雲一怔,天啊,大小姐平日裡可是對凡事都漠不關心,今日兒,她是被那門子的福氣砸中了,竟能得到大小姐的寬慰和點化?

在綺雲的震驚中,歌細黛的身影不疾不徐的出了花園,因為她想到了一件事。

就是在娘最喜歡的鳳尾魚被撐死的當天,她的師傅死了。

師傅猶其貪酒,更是貪戀躺在樹上喝酒,結果喝醉後便睡得很沉,被夜雨中的雷擊斃了。

誰又能想到天性風流瀟灑,出身武林顯貴,令無數江湖少女傾心而競相追逐,貌似嫡仙、神似明月般籠罩萬千星輝的武林奇才,卻在英年早逝,竟是被雷劈死的。

也就是師傅的死,歌細黛傷心的再不肯拜別的師傅,本應該是有一身武藝的她,僅會一些夠強身健體的。

既然能重新來過,歌細黛不僅要趕去提醒師傅,還要悉心習武。不奢侈像師傅那樣輕功與劍法天下無二,能自保足矣。

她心道:人生在世,依靠不得別人,唯有自己有本事自保,方能過得安穩。

歌細黛回閨房換了一身藍衫少年裝,喚來立在院中像石刻般不敢亂動的丫環,為她梳髮髻。頃刻間,銅鏡中儼然出現一個翩翩少年,似神風清俊美,不經意間閃爍著山澤秀骨般的姿質。

丫環很簡短的確認道:「大小姐出城?」

府中的人都知道,每當大小姐換男兒裝時,便是要出城見她的師傅。大人叮囑過,只能遠遠的跟在大小姐後面,別在她面前晃悠惹得她煩。

歌細黛點點頭。憶起方才在綺雲眼裡看到的驚訝,她提醒自己要像以前一樣的寡言,免得府中的人起疑,擾了她的清靜。

丫環先急步通知府中管家,再去馬廄備馬。管家即刻派了幾名壯士陪同。

歌細黛將裝有碎銀的荷包塞進了懷裡,並沒有等丫環將馬牽來,而是自顧自的朝府外走去。她要先去街上的酒館買一壺好酒帶給師傅。

由於父親是禁軍指揮使,身居護衛皇宮的要職,需時刻待命,酒會誤事,父親便一直自持的滴酒不沾。但凡有賓客來府中,也客隨主便的飲茶。故府中無酒。

穿過枝葉繁茂的紫籐花架,沿著青石階,她在思量去哪家酒館。

正走著,她耳畔響起一聲憤聲厲喝:「畜牲,瞧我不讓你嘗盡苦頭。」

歌細黛駐步,淡瞥了一眼,只見姨娘的貼身丫環芷風拎著一隻老鼠的尾巴,氣喘吁吁的從儲物間走出來。

芷風甩著衣袖擦汗,就是這只可惡的老鼠咬壞了黎姨娘的胭脂,捉得她累壞了。

「大小姐。」芷風剛邁過門檻,便撞見大小姐,連忙垂頭問安。

歌細黛的手指捏了捏,斜視著那只在打著轉兒的老鼠,不禁想到了它的下場,芷風把它關在籠子裡用針扎個半死,然後被活活燒死了。

她伸出手,道:「你若不要,就給我。」

芷風低頭看了看老鼠,又看了看大小姐的纖長潔淨的手,不禁愕然。

歌細黛神色不變的將手掌稍向前伸了伸,沒有再重複。

大小姐一直是與世無爭、無慾無求,黎姨娘還曾私下開她的玩笑,說她把歌府當作尼姑庵了。今日兒,大小姐竟是對老鼠感了興趣?芷風愣生生的把老鼠放在了大小姐的手裡。

歌細黛不輕不重的握著老鼠,繼續徑直向府門走去。

走出府後,她瞧了眼老鼠,它調皮衝她眨著眼睛,逗得她不由一笑。既然有緣,就留著它吧。她從懷中取出荷包,倒出了裡面的碎銀,把老鼠塞進了荷包裡。

街上行人如織,一片太平景象,她穿梭於人群中,不免想起那些年政權動盪,百姓閉門不出……,如一場惡夢,莫再想了。

她抬頭看了一眼「酒居」的匾額,信步走了進去。

「客官裡面請。」店小二帶笑迎上。

「一壺二十年陳的女兒紅。」歌細黛把碎銀放在案上。

「小的去酒窖取,勞煩客官稍等。」

「等多久?」

「一盞茶的時間。」

歌細黛在櫃檯旁的桌前坐下,店小二捧上了一盞茶。

這是京城生意最好的一家酒館,店面不大,裝飾並無考究,酒味純厚濃郁,酒價卻比別的酒館便宜。曾有別的酒館暗中派人來此鬧騰,均被攤平後,再無人敢來滋事。可見這家酒館非同尋常。歌細黛漫不經心的瞧了一眼坐在櫃檯中的掌櫃,怎麼瞧都不像生意人,倒像是打發日子的。

半盞茶的時間已過。

忽地,有一股清幽的異香襲入鼻息,帶著冰涼的芬芳,似是凝結著露水的荼蘼花香,不經意,卻能侵入肌骨。

此香來自何處?

歌細黛不由得低斂眼眉,凝神去嗅,只覺一抹珍珠般的光彩飄入餘光中,伴隨著香氣漸盛,轉迅躍進她視線裡的是個男子的衣袂翩飛的背影。

男子一襲月白色錦衣,似被一陣風送來的。

當歌細黛的眼神觸及到他的眉宇時,不由暗驚: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