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壓境,暴雨鋪天蓋地的急劇而下,蒼穹驟然變暗。
歌細黛勒馬立在城門旁,眸色微沉。雨滴極密極硬的砸落於大地,濺起帶雨珠的塵土。土中帶著雨氣,雨中帶著土氣。
視線像是被一大塊灰茫茫的布裹著,天連水,水連地,萬物氤氳一片
在遠處,一道閃電撕裂般的劃破天際。歌細黛提起馬韁繩,衝進了雨中。
跟在歌細黛後面的家丁們面面相覷,連忙也追了上去。
雨水刺著肌膚的感覺真好,涼涼的,微疼,那是一種活著的證明。
出城三公里,便拐入進了山。
本是雄渾巍峻的大山,在雨中,顯得格外羞澀朦朧。
歌細黛不時的放緩速度看路,要確定山路靠山體的一側是安全的,沒有雨水沖下來的泥流。趁著看路的功夫,等一等家丁們。
沿著一條小溪向大山深處,在一大片野桃花樹旁向南,繞過兩個山坡後,便能看到一棵古榕樹。
古榕樹冠幅廣展,蔚然成林,遮天蔽日,可容納近百人在樹下乘涼。
這棵樹在一處院落裡。
上一世,師傅就是在這棵榕樹上被雷劈中的。
歌細黛跳下馬,伸手撥開擋住院門的繁茂枝葉,叩了叩門,便奔進了院中。
她很怕來晚了。
偌大的院子在樹下,樹下擺著幾張竹椅。
她渾身**的,來不及抖落衣衫上的水珠,便徑直走向廳房。
剛邁出數步,她就看到了他。
他一襲艾綠色春衫,黑髮隨意的飄散著,臉白似雪,唇紅似梅,眸黑似子夜,五官明朗,身材修長而壯碩。氣度非凡,似山中仙人,高雅而不可觸,即是國手丹青也難以描摹他的神姿。
他叫寧潛,碧湖山莊的少莊主,天賦奇才,輕功與劍術天下第一。江湖事多,他常居於山林中,尋得一絲逍遙。卻是苦了一群四處尋他的多情少女。
歌細黛見師傅安好,欣喜喚道:「師傅。」
寧潛微微笑,聲音輕得像冬風吹皺溪水般的柔,「你是如何知道我在等你。」
歌細黛眨了下左眼,把濕漉漉的酒壺用袖子擦了擦後,向他拋了過去,笑道:「我猜到你沒有酒喝了。」
此時,空中一聲響雷,驚得她打了個激靈。
寧潛穩穩的接住酒壺,用拇指和食指捏著,暢快的喝了一口酒,咂咂品著酒香時,瞧見了她渾身濕透,苗條的曲線畢露,他的神態情不自禁的有些不自然,不禁皺皺眉,道:「來,九兒,跟為師進屋換衣賞。」
「他們呢?」歌細黛回頭望一眼與她一樣**的家丁們。
寧潛伸手朝樹上一指,「樹葉儘管摘。」
用樹葉當衣裳?歌細黛忍住笑,朝著樹根旁擺著的三排酒壺,對家丁們說:「生火燒水用,隨便拿。」
寧潛挑眉,雙眼中笑意盈盈,道:「能被濕衣服泡死的人,你留有何用?」
他有些詫異,她倒是關懷起家丁了,以前的每次,她對家丁們都視若無睹的。
歌細黛想了想,覺得有理,便跟在寧潛後面朝裡屋走去。對於死過一次的人,會倍加珍惜生命,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寧潛跨過門檻,回眸一笑,道:「酒不錯。」
歌細黛附聲道:「是不錯,它有一個神奇的功效。」
「哦?」
「只要你能喝一百年,它能保證你活到一百歲。」
寧潛一怔,側目瞧她,她一臉認真樣。
猶記得兩年前,歌中道帶著歌細黛去碧湖山莊,提出願拜寧潛為師。寧潛當時愕然,他雖是在江湖中頗有名望,卻從未考慮過收徒,便當即拒絕。
誰知,歌細黛不以為然的道:『聽說寧潛輕功與劍法乃天下第一,實不可信。』
寧潛從不將虛名薄利放在眼裡,倒是不甘被乳臭未乾的小女孩輕視,他笑說:『事實上,但凡懂輕功與劍法的名流,無人對我的『天下第一』懷疑過。』
歌細黛跟著笑笑,道:『天下本來是沒有什麼天下第一的,不如你的人多了,你才成了天下第一。』話鋒一轉,她接著說:『你害怕收我為徒,是擔心我的悟性高,搶了你的天下第一?』
寧潛怔了怔,發現她有趣,便決定收了比他小九歲的徒弟,同時,為她起了個名,喚作九兒。
想起兩年前,收她為徒的決定,寧潛只覺慶幸,慶幸給了她一個特殊的死法:被很多女子嫉妒而死。
寧潛拿出幾件衣裳搭在椅背上,輕捻出一個字:「換。」
他的聲音一直很清柔好聽,歌細黛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模樣,濕衣裳都緊貼在身上,很不雅觀,儘管此時才十歲,而她已懂得女子該有的矜持,便下意識的轉個身背對著他,等他出去。
寧潛剛要走,卻見她轉身,他順勢看去,瞧見了她凍得瑟瑟發抖。心道:傻九兒,雨天還來送酒。
歌細黛見等不走他,便扭頭道:「我娘說……」
「什麼?」寧潛的心猛得一顫,他迎上的,分明是五分清麗五分艷麗的眼眸,帶著若有若無的迷惑。可他不得不清楚的意識到,她只是十歲。
「我娘說,女子換衣服時,男子要迴避。」歌細黛未注意到寧潛神情中的暗光流動。
寧潛信手拿起一件外袍,向她一擲,披在了她的肩上,便逗她道:「這裡哪有什麼男子女子,只有師傅與九兒。」
歌細黛攏了攏外袍將寒冷的身子裹住,笑道:「上次師傅泡溫泉時,可不是這樣說的。」
奇怪,為何她的笑裡有了絢麗多姿的神采,簡直令他陶醉。寧潛瞳孔微縮,暗暗吸了口氣,淡雅一笑,恍然道:「為師去看看豚肉該烤好了。」
他剛要走開,便發現了她裙擺處的泥濘,提醒道:「換下的衣裳莫要弄髒了為師的地面。」
歌細黛打趣道:「我踩在師傅床榻上的被單換,可好?」
寧潛頜首,「可以。」
歌細黛詫異的問道:「寧可被單髒,也不要髒了地面?」
寧潛很認真的神情,「被單髒了可以換,地面髒了不能換。」
換作歌細黛怔了怔。
聽到門吱呀一聲掩上,歌細黛才知道他已出屋,四下掃視一圈後,換上了他的衣裳。
很不合身,她低頭看著寬大的衣裳,不禁失笑。
忽然,耳畔響起一聲雷。
她急不擇路的奔出屋,倘若寧潛此時在樹上被雷擊中,她該有多自責。
剛到院中,她就聞到了豚子的肉香,只見寧潛坐在竹椅上,正用小刀削著肉片。
歌細黛鬆了口氣,走過去坐在了他旁邊的竹椅,雙手托著下巴開始了耐心的等待。
寧潛將削下的肉片整齊的擺在盤子裡,肉片的薄厚一樣,削了一片,一片,又一片……。他要削一百二十三片,正好能將盤子擺滿。
她知道,不管是吃什麼肉,他總要用小刀削成肉片,必須是薄厚一樣,也必須是一百二十三片,就連一條小小的鯽魚,也不能撼動他吃肉的習慣。
夜幕下,歌細黛點了九盞燭台。這是寧潛的要求,一定是九盞,並且一定要擺在固定的位置。
雨已經停了,不時的有雷鳴響起。
「九兒,吃肉。」肉已削好,寧潛收起了小刀。
歌細黛嘗了一口豚肉,鄭重其事的說:「我們應該熱愛動物。」
緊接著,她又說了一句:「因為它們很好吃。」
寧潛將酒吞進了肚子裡,差點嗆到,「說的很有道理。」
「首次得到師傅的表揚,」歌細黛津津有味開懷吃著,喃道:「難道吃豚肉能讓人變聰明?」
寧潛躍至樹上,笑道:「如果吃豚肉能讓人變聰明,你要吃多少千隻豚?」
歌細黛見他躺在樹枝上舉壺飲酒,那青衣飄著,黑髮垂著,像雲彩浮在空中那樣的隨意灑脫,美倒是美,卻很危險。她站在樹下,抬頭笑問:「九兒是傻,那麼,在空中雷鳴時攀在樹上的師傅,可是比九兒聰明?」
寧潛矯健的身影一晃,側臥在樹枝上,美滋滋的飲了口酒,「在樹上飲酒是人生第二大樂事。」
「被雷劈中了怎麼辦?」
「我沒有被雷劈中過,如何知道怎麼辦?」
歌細黛踮起腳尖,伸手拉了拉他垂下來的黑髮,央道:「師傅,你下來可以嗎?」
「我若是想下去,那就是一千個可以;我若是不下去,一千支箭對準我也不可以。」寧潛抿嘴輕笑,一點也沒有下去的意思。
不知為何,逗她,已成為他人生第一大樂事。
歌細黛定睛的問:「一千隻蒼蠅叮在你的酒壺上呢?」
寧潛一怔。
歌細黛歎了口氣,道:「師傅既然喜歡在樹上,那便在樹上罷。九兒閒得無聊,不如找點事做,」她瞧著剝掉的豚皮,漫不經心的說:「既然師傅不喜歡裡屋的地面髒,九兒就用這豚皮把地面好好的擦擦乾淨。」
說著,她拿起豚皮,就往裡屋走去,心道:還不快來阻止我。
可偏偏,寧潛好像沒聽到,反而愉快的換了個姿勢臥在樹枝上,暢飲得舒坦,準備酣睡。
歌細黛剛走出幾步,突然,榕樹頂上響起了一聲炸雷。頓時,火光四濺,黑夜通明,樹桿被劈斷,一股黑煙從榕樹裡竄出,她整個人被彈飛了出去。
寧潛呢?又被雷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