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不經意的揚了起來,將樹葉捲到半空。
漫山青翠,滿枝碧葉,靜靜碎碎的野花,被夕陽蒙上一層迤邐的薄紗。
本該是景色無限好的郊外,無端的瀰漫出懾人的肅殺。確切的說,是突兀詭異的急馳馬蹄聲踏破了寂靜。
一匹駿馬擋住了馬車的去路,馬的毛色黑得發亮,極其神駿,難得的名駒。
馬背上坐著的男子,身著一襲月白色錦衣華服,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優雅華貴的氣派堪與紅塵間流水般的白晝遙相呼應。浩瀚天地間,能將慵懶、凜冽、安適、清艷……,所有矛盾之美揉和的那麼自然的,非景榮莫屬。
他手持鑲金嵌玉的琉璃馬鞭,悠然的敲著馬鞍,絲質墨履輕踩馬踏,隨手挽了下衣袖,眸色靜而深的凝視著迎面的馬車。
馬車的車輪在壓過一根乾樹枝後,緩緩的停了下來,停在了一棵白樺樹下。
寧潛飲了一口酒,用一根手指挑開車簾,瞧向景榮,自然是認得他的,淡淡地對駕車的馬伕道:「去問他,准不准馬車從他旁邊繞道而行。」
「是誰?」歌細黛說著,已探出了頭。她看到了景榮,不由一笑,阻止了馬伕,「且慢。」
寧潛笑容清雅,輕道:「九兒,你說,傷他幾分為好?」
「傷到幾分能看到他的狼狽樣?」歌細黛眨眨眼。
寧潛再次挑簾看了一眼景榮,一臉認真的道:「不如一分一分的傷,試試傷到幾分?」
「這個主意不好,」歌細黛輕歎了口氣,迎上寧潛的目光,突然道:「是什麼讓你變了。」
寧潛一怔。
「我記得初次見你時,你那般瀟灑恣意,似天地之遼闊,只為能讓你逍遙自在的。你無拘無束,悠哉愜意,天大的事,也不入心。」歌細黛垂著眼簾,「我看到有一樣東西將你的心弄髒了,它奪走了你的自由,讓你變得不快樂,使你的心亂了,亂到無法自持。」
寧潛承認他的心亂了,因何而亂?不就是眼前的她,那一顰一笑牽動他的心。
「你喜歡飲酒,因為酒能讓你開心,」歌細黛抬頭望著他,「如果因為一樣東西,它使人感到苦惱,它破壞了人原有的安靜、純淨、自由,讓人變成自己曾厭惡的那種模樣。這件東西就是有罪的,不值得喜歡,不值得。不值得的事情,就不應該再繼續下去。」
「你怪我要出手傷他?」寧潛好像懂了。
歌細黛看向別處,輕輕地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擔心他為難我,才想要出手傷他。」
她想到了那天出山,在山腳下,出於她的請求,他救了那個被圍困的少年。她看到了,看到他對暴力的厭惡,看到他的痛苦,看到他在用鮮血洗那柄髒了的劍。她意識到自己的殘忍與罪過。他本是乾淨出塵的人。
「他擋著道,我討厭麻煩,想在日落前趕到客棧。」寧潛閃爍其詞的矢口否認。明明是為了她,天底下有很多女子可以選,偏偏他就選了她,要等著年幼的她長大,為了她憔悴失神。
歌細黛笑了,不可自抑的笑了。他為什麼不敢承認是為了她?他為什麼不敢鄭重的說:那的確是一種令人苦惱的東西,但不能說是有罪的,也不能說是不值得的,我就是喜歡,一直繼續下去的喜歡。
看著她的笑,寧潛的心很慌,好像有什麼東西被自己毀了。
「是嗎?」歌細黛緩緩的站起身,用很平常,飄浮的語調說道:「可我不容你傷他。」
「九兒?」寧潛皺眉,她就在眼前,卻好像已經很遙遠了。
「等我,我很快就告訴你為什麼。」歌細黛跳下了馬車,她的雙腕被綁得很牢,頗為不適,她卻絲毫不以為然,縱身躍到了景榮的旁邊。
景榮盤著手裡的玉石塊,閒適風雅的笑道:「又不是死別,需要商量這麼久?」
「關乎到付王爺多少銀兩的過路錢,自然要好好的商量。」歌細黛仰頭看他,神清氣朗。
「碧湖山莊的少莊主一定出手很闊氣。」景榮意味深長的向馬車□了一眼,「在江湖上,輕功能如此點塵無聲的,唯有寧潛寧少莊主,對不對?」
「對,」歌細黛並不否認,她莞爾一笑,「王爺說的很對。」
「本王可以漫天要價了?」景榮笑吟吟的摸了摸下巴。
「當然。」
景榮彎腰欺身向她,湊到她耳旁,聲音魔魅慵懶的問:「你值什麼價?」
「要看王爺開什麼價。」歌細黛盈盈淺笑,目不斜視的望著遠處。
「本王很識貨,開得價向來很精確。」
「哦?」
「真的很精確。」
「不妨說來聽聽?」
「一生榮華。」
歌細黛笑了,他說他開的價很精確,開的價是一生榮華。她如果不笑一笑,會讓他誤認為他不識貨。價倒是開了,這『一生榮華』誰付?
景榮跟著她笑,看她的笑容似梔子花般的清芬,單薄的像一片花瓣,好像隨便一揉就能使她粉身碎骨。他清楚那是表面,她表面上溫柔微弱,實則是似水。
水無形,入器成形。
水無色,盡收萬物之色。
水無勢,落地成勢。
水無情,潤物有情。
景榮盤著手裡的玉石塊,瞧了一眼不遠處正駛來的馬車,道:「跟本王回去。」
「去哪?」歌細黛也瞧了一眼那輛馬車,看來他是決心已定。
「閒清王府。」景榮瞇起眼睛,語態閒適。
「我擔心王爺會後悔。」
「本王已後悔過一次,決不會再後悔第二次。」
「真的?」
「真的。」
「世事很奇妙,別人傷人一次,就能傷人第二次;別人說謊一次,就能說謊第二次;就像是,有了一次麻煩事,就會來第二次麻煩事;就像是,錯了一次,必會再錯第二次。」
「你說的是別人,本王是本王,不是別人。」景榮說的很自信,他的自信源於他從沒有判斷失誤過。
他後悔過一次,後悔在歌中道折斷歌細黛的手腕時,他沒有出手相救。僅是一次後悔,已讓他嘗過滋味。這種滋味在細細的品嚼後,先苦後甘,結果倒讓他滿意。她離開了歌府,閒清王府已為他敞開府門。
用柔玉姑娘的話說:王爺以後再也不必這般辛苦的去歌府,每晚被風吹,歎夜短。
恍然間,景榮想起了歌細黛的傷勢。很奇怪,為何會忽略掉?想必,是她沒有把傷勢太過當回事,她所表現出的氣場,是完整無暇的。
閒清王府中的馬車就停在旁邊,歌細黛的嘴角微微上翹,能暫時棲身閒清王府自是好,因為她有件心事未了,通過景榮,倒是能了卻心事。
是鳴於深澤的冕鶴,還是迎著朝陽啼鳴的鳳凰?歌細黛不做選擇,她順從內心。
「上馬車,跟王爺走。」景榮提了提馬韁繩,調了馬頭。
馬車裡出來一個女童,掀開車簾,候著歌細黛上馬車。
歌細黛不經意的瞧了一眼,女童很是俏麗,俏麗的頗為養眼,使得她一怔。這個女童正是她想找的穆盈,與她同父異母,上一世,步她後塵的女子。原來穆顏是閒清王府的人?!
只是瞬間,她收起了驚訝,淡泊安定的笑了笑,問:「我豈能如此就跟王爺走了,顯得很沒有面子,我又是很要面子。」
「怎樣能讓你要足面子?」景榮盤著玉石塊,笑意盎然。
「說你喜歡我,大點聲說。」歌細黛挑了下眉,眼睛很亮,說不盡的粉態蘊籍。
景榮瞇起了眼睛。
歌細黛見他呆了呆的樣子,不由笑了,笑得很愉快,似乎還帶著幾分竊喜,是與她年齡相符的可愛。
景榮說過『這個不錯,本王喜歡』,『這個好,本王喜歡』,他還從沒有說過『我喜歡你』,這好像並不是很難說出口,可那四個字就繞在嗓間,怎麼也發不出聲。
「王爺一直英明,還有被難到的時候?」歌細黛淺笑,特意用餘光瞧向穆盈,發現她的表情很不自然,彷彿在暗暗發恨。
穆盈流露出的恨,在景榮說出『我喜歡你』時,像突然砸裂了似的,飛出無數的恨意。
缺愛的人往往最懂恨,一旦恨起來,就恨得極致瘋狂,愛起來亦是。
景榮說了,迎上歌細黛激將的笑意,他音量稍高的念道:「我喜歡你。」
歌細黛聽罷,驀然回首,陡然與寧潛的視線交織,他抿著唇,很顯然,他不悅。
看到歌細黛走向寧潛,景榮盤了盤手裡的玉石塊,隱隱一歎,他醞釀半晌說出的四個字,她入耳不入心,原來是想讓寧潛聽到。
「知道我為什麼不容你傷他?因為他喜歡我,他敢親口說他喜歡我。」歌細黛回到了寧潛的身邊。
「喜歡你?他會在你手腕受傷時無動於衷,而不對你出手相救?」寧潛的聲音很沉。
「他為何不能無動於衷,我為何要讓他出手相救?」歌細黛一字一字的道:「我只是被他喜歡,並不代表,他一定需要對我做什麼。」
見他在沉思,歌細黛又道:「喜歡就只是喜歡,與自責、憐愛、心痛、悲哀無關。」
好奇怪的思維方式,寧潛想不明白,可能連歌細黛自己也想不明白了,她索性笑了笑,道:「總之,我會跟他走。」
寧潛看到了她的堅定,那不是任性,也不是賭氣,而是告訴,向他告訴她的決定。他又能怎麼辦,只有隱隱的道:「每年的今日,山中古榕樹下相聚,九兒來見為師,讓為師知道,九兒過得好。」
「好。」歌細黛笑了,低著頭笑,笑著點頭。
歌細黛乘上了閒清王府的馬車,進了閒清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