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嘩然。
就像是太子乃國之重器,不可輕授。太子妃又何嘗可輕授。
景玄默當眾宣佈了他的准太子妃,那麼的認真、確定、不可改變,連同他整個人,那麼的高高在上,似萬丈星輝都籠在他的四周,絢爛清冷至極。
真是莫大的榮耀,一個女子能被萬眾矚目的太子殿下如此相待。
她憑什麼能得到如此榮耀,
被抬舉的得很高,往往就摔得很慘,很慘。她上一世已領教過那種天淵之別,那種滋味她不允許自己再次品嚐。
歌細黛在瞬間的愕然後,便低眉淺笑,漆黑的眸子裡二分受寵若驚八分靜若深淵。
所有人如景榮一樣,在等待著歌細黛如何應答。卻只有景榮一個人的胸腔發出無言的『嘶』聲,那是他無法控制的恐懼,無法體會的情感,和無以言明的懊悔。如果三年前他帶她走會是怎樣?
太過寂靜,寂靜的令人失神。
景玄默微微側目,意味深長的□了一眼熙華。
熙華捕捉到那一□,他妖惑的聲音不合時宜的響起,帶著冷笑道:「恭喜太子殿下找到了准太子妃,三日後太子府設宴,請各位都賞臉啊。」這話裡,怎麼聽怎麼都是帶著殘忍的不悅。
景榮緩緩的上前一步,笑吟吟的,語氣閒適的接道:「有喜宴自是要湊個熱鬧的,只是,好像准太子妃不是太子殿下說是誰,便就是誰的,不是該由皇上親定?」
「皇叔有異議?」景玄默笑意冷然。
「沒有,皇侄的眼光很好,提議也好得很。皇叔酒喝多了就瞎操起心了。皇叔早就備好了賀禮,就等著皇侄與皇侄媳喜結連理,備的可是重重的賀禮,先提前恭喜了。」景榮懶洋洋的搖頭,沒有流露出一丁點的失態。他的神情顯得有多誠懇,內心的凌厲就有多森寒。
「恭喜,恭喜。」別的皇子王爺們也都跟著祝賀。
歌細黛笑了,笑得清華絕艷,望向景玄默,平和的道:「太子殿下,借一步說話。」說罷,她似奔月的姮娥,翩然躍上屋簷,朝著更深的夜色裡飄去。
宛若清潭起波,紫色衣袂流動,景玄默不疾不徐的跟在歌細黛的後面。
她在前,他在後。
他們離開了閒清王府,離開了皇城的腹地,停在一處松樹林裡。
景玄默望著她。
她巋然不動的立著,丰神飄逸,如浸在月光中的國色牡丹,如停歇綠汀水媚的仙羽,那麼的悠然自若,不露鋒芒,不顯卑微。
歌細黛緩緩的回身,迎視他。
他妍姿似澄泓,令人心曠,寒冷的夜風吹到他身旁,也會柔順的如溫泉般緩緩滑開。她知道,在他的四周是陰謀殺機,在他風華絕代的容姿下,是常人難懂的冷漠,是令人難以攀附的清氣逼人。
半晌,歌細黛盈盈一笑,道:「天下那麼多女子可以選,太子為何偏偏選我?」
景玄默信口回道:「因為我懶,懶得選。」
「哦?我不信,不如讓我猜一猜?」歌細黛款步輕移,眸中浮出迷離的溫軟,輕聲道:「太子對我一見鍾情,愛上我了?」
景玄默抿著唇,不打算應話。
歌細黛幽幽的歎了口氣,「愛上我使太子自覺降低了身端,以至無言以對?」
景玄默清聲道:「沒有。」
歌細黛故作驚訝的道:「太子不顧我出生平凡,以愛為墊腳石,使我飛上枝頭,如此深情,當真可千古流傳,供後人聊以解讀。」
「我沒有對你一見鍾情,也沒有愛上你。」很是悅耳的聲音,話中不含情緒,只是一種實話相告。
歌細黛不由笑了,笑出了聲,笑得愉快,「一定是我上一世開疆擴土,一統了天下,恩澤播灑遍九州,使萬萬生靈遠離戰火安居樂業,以至此生福星高照,沒被太子愛上,卻能成為令無數女子趨之若鶩的准太子妃?」
「你想問什麼,儘管問。」
「我只是想要理由。」
「需要理由?」
他做事需要理由?生殺予奪不過一□,七情六慾不足一提。可她偏偏就要理由。
「能成為準太子妃,無法不使我自負,我倒真是妄想從強勢果敢的太子口中,聽到理由。」
景玄默笑了,雲淡風清的,不常笑的他,當有笑意自他的唇角暈開時,有蒼山的浩然,有川谷的秀氣,有日月的高遠,瀟灑臨空,耀五湖四海之璀璨,令人敬畏。
有理由嗎?只是再次遇到她在花園裡,卓然風姿,見她笑意溫軟間凌厲冷然,見她甩出一鞭時的氣定神閒,見她漫不經心的用花瓣擦血跡,見她在被冤枉時的自嘲一笑。便認定恐無人比她更合適。
「還是太子好男風,隨便尋一女子以掩人耳目?」歌細黛的視線沉入漆黑夜色,寥寥輕語,「依太子的厲害,大可創新皇室,開闢男子可為妃的先河。」
「如果你一定要聽到理由,我說理由給你聽。」景玄默的一雙眼睛就那樣清淡的望向她,「歌中道是禁軍指揮史,直屬護衛皇上,你是歌中道的女兒,任何景氏宗室娶你,都有謀逆之嫌,你只能嫁我。」
是啊,嫁給其它王爺皇子,歌中道能以職務之便,謀逆。只有景玄默不必爭奪皇位。
歌細黛微微詫異,天下姓歌的不少,他是如何知道她的身份?莫非是他的試探,她莞爾笑,沒有承認,也不否認,道:「歌大人的女兒儼然是大家閨秀,拋頭露面可不合規矩。」
「是不合規矩,你稱自己的父親為歌大人,原因很明顯了。」景玄默不容她再含糊其詞的繞。
既然如此,歌細黛大方的笑道:「理由就是太子為了穩固局勢,有先見之明的毀了別人的謀逆可能,將我的命運一刀切了?」
「待有了別的理由,我自會相告。」
「那可真是委屈了太子,太子為社稷如此犧牲,實屬不易。」
「你還有托辭?」
「太子妃的人選一直是一品官員家的閨秀,我出身三品官宦之家,當今皇帝可不是輕易改變朝綱的。」
「這是我的事。」景玄默說的很輕,卻很認真。
她只管當她的准太子妃,他會為她鋪出一條路,通往太子妃之位。
「好,真好,」歌細黛微笑著,定睛的望著他,一字一字輕聲道:「太子就不擔憂我心中有所圖,萬一我與太子的勢力相左?」
「與我勢力相左的不少,多你一個無妨。」景玄默說得輕描淡寫,眼眸裡是令人驚訝的平靜,有著令人觸摸不到的深沉。
「想殺你的人一定也不少。」她笑。
「多你一個也不多。」他也笑。
真是一個有意思的男子呢,傾世絕倫的容貌、不可攀比的華貴、空前絕後的氣場、難以描摹的清冷,比任何柔的東西柔,比任何硬的東西硬,那麼的引人入迷,歌細黛細細的品著他,一時竟是看得恍惚了。
他任她細細的品著,也在細細的品她。
是什麼讓她這般溫軟,有著水闊煙深的淡然,是看透世事,還是勝券在握?
本是寂靜無邊的夜,起風了,冷颼颼的風,伴隨著葉枝沙沙作響。
劍光暗閃,殺氣逼近。
景玄默霍然轉身,直接將歌細黛執於背後,靜觀著數名黑衣人竄動。
是誰要行刺景玄默?
歌細黛眸色一沉,有人跟蹤他們到這裡?
她想往寒光頻閃的地方看看,可是,她的視線被阻隔了,一個結實的後背穩穩的擋在她前面,似一塊永不能摧毀的盾。
是她將他帶到松林的,以他的立場,應該懷疑她,懷疑她將他引至圈套裡。可是為何,他還這般以己為盾的相待?
黑衣人在伺機行刺,充斥著令人屏息的詭森。
斜前方有輕微異常,景玄默指間一擊,一枚細小的銀珠飛了出去,只聽『啊』的一聲暗呼,緊接著便是重重落地的悶聲。
歌細黛用力的捏了捏手指,這已是片刻,若是太子殿下的暗衛在四周,也該現身了。可見,景玄默是一人跟她而來的。
他並不是魯莽的人,怎麼就如此的放心?
莫不是為了表示誠意。
頗得她的信任就重要到不惜冒險?
數道劍光急疾衝著他們而來,景玄默反掌一推,歌細黛整個人被震了出去,震落在數丈之外的一棵樹上。
景玄默將她放在了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自己孤身被圍。
歌細黛的手緊握著樹枝,遠眺著他。冷風中有陣陣的血腥味,她不知道是誰流血,腦中已盤旋著那日在山腳下,他滿身是血的迎戰,那麼的傲然奪目。
趁著景玄默逼退了一波攻勢,歌細黛箭一般的從樹上彈出去,直直的衝向景玄默。
景玄默指間按捏著一枚銀珠,察覺到背後一股力量向他躥來,並未轉身,甩手便將銀珠擲了出去。
右腿處猛得一疼,歌細黛悶嗯一聲,沒停下,也沒變換方向,還是靠近著景玄默。
聽出了她細弱的呻-吟聲,景玄默猛得轉身,向前迎著,凌空接住了歌細黛。
「你……」景玄默的話中有疑問,有自責。
「我們走。」歌細黛反手抓住他的手,騰的躍起,用力的將他向上提。
景玄默順勢跟她一起躍起,腳踩在樹梢,兩縷輕風的向前飄著。
黑衣刺客並未打算停手,在後面追。
秋天的夜風冷入骨,刮在臉上似刀刺般。
她的手柔軟,他的手暖和。
她牽著他,縱身在夜色裡穿行。
「你傷在哪?」景玄默知道她一定被他的銀珠擊中了。
歌細黛沒回答,而是冷問:「你真的每次寧死也不走?」
他清聲答道:「只有走不了時,我才寧死不走。」
「你看,這次就能走,你為何不走?」刺客被他們拋在很後面。
那次在山腳下,他知道他不可能活著脫身,便拼盡全力多拉幾個陪葬。
這一次呢?
只見景玄默將手從她的手中滑出,一手將她摟在懷裡,折身,迎著刺客們而去。幾枚銀珠擊出,刺客們在一怔間,便應聲摔掉在地。
像上次一樣,他將所有的刺客滅口了。
「我要讓刺客們留在松林,讓欲置我死地的人一直在等消息,度過一個無眠之夜。」景玄默有審時度勢的能力,他非常清醒的知道自己的處境。
好奇怪的男子,要麼他被殺死,要麼他必殺了殺他的人。
這個奇怪的男子在殺人滅口時,也沒有鬆開她,始終摟她在懷。
以免突出變故而影響到他,歌細黛一動不動的任由他摟著。見已安全,歌細黛推開他的懷,輕捊了捊亂髮,微笑道:「關於刺客的事,你可以懷疑我。」
是她將他引來的,她的確難逃關係。
「如你所願。」景玄默攬住了她的腰身,縱身一躍,出了松林。
「帶我去哪?」
「太子府。」
她笑問:「嚴刑逼供,查出我受誰指使?」
「好主意。」
歌細黛進了太子府,夜色中的太子府幽靜的很,說不出的冷清,說不出的無情。
到了寢宮,景玄默收回攬她的胳膊,問:「你的傷在哪?」
「太子不打算逼供?」歌細黛挑眉,見他默認不語,便笑意盈盈的道:「那我可要告辭了。」
「那枚銀珠擊中了你,應是鑲在了你的骨上,你就不疼?」景玄默打量著她,毫無蹤跡可尋。
疼,很疼啊,疼得歌細黛簡直要將右腿剁掉,她無事般的道:「太子殿下寬宏大量,不追究我的嫌疑,使我感激不盡。」
「你不說,我就自己找銀珠了。」景玄默握住她的胳膊,將她一甩,甩向寢宮的大床。
歌細黛本是想配合他調查刺客一事,保證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豈能不明不白的躺在他的床上,在快要挨到床時,她腳下憑空借力,旋轉著身子,雙腳落在床邊。
右腿本就很疼,如今一吃力,她右腳一軟,險些摔倒。
景玄默緊緊的盯著她的右腿,一步步的走向她。
歌細黛勉強站好,微笑道:「太子殿下是捨不得銀珠?不如我回去取出,明日送還?」
「我為你取。」景玄默清聲道:「你將傷口露出來,或者,我將你整條右腿的衣裳撕開找傷口。」
「有得選擇總歸不錯的,」歌細黛輕笑,優雅的一閃,落座於木椅,將右腿搭在另一個木椅上,姿態閒適的道:「撕吧。」
景玄默擰眉,「你就不容我好好待你?」
「容,自是容的,你用權威已將我困住,我還有什麼不能容?」歌細黛笑著,笑得燦然。
「我不困你,」景玄默蹲□,伸掌握住了她的腳踝,他的力道不大,相反,很輕柔,柔得她頭皮發麻。「我取出銀珠,你安心養傷。」他的手掌一寸一寸的向上移,「養好傷後,你若是想留下,可在府中做一份差事,司議郎如何?專門記注我可傳於史冊的言行,正六品官職,拿月俸。」她在聽著,以至當他的手掌移到大腿的傷處時,她疼的顫了一下,他沒再繼續向上移,而是撕開了衣裳,露出了銀珠穿過留下的傷,「你若是想走,給我點時間,我會盡快將冊封太子妃的詔書交給你。」他用手指輕輕的摩挲她腿上的傷口,她的肌膚微涼滑潤,光潔細膩。
歌細黛回過神,伸出手按向了傷口,不料,卻是按在了他的手上。他柔若無骨的手,暖暖的。
不等她移開手,景玄默反手將她的手捉在掌中,輕輕的握著,說道:「我是不是應該給你點教訓,讓你記得清楚——當我將你放在一個地方後,除非我死了,你才能離開那個地方。」
歌細黛低頭看著相握的手,笑了笑,抽出手,道:「你高估我了,高估了我順從聽話的天性。」
「你還不瞭解我,」景玄默起身,從床下取出木箱,回蹲在她身旁,指間已捏著一柄鋒利的小刀,「當你瞭解了我,就會發現,我有評估準確的時候。」他將小刀深深的扎進了她的腿裡,輕輕的向下一劃。
頓時,歌細黛臉色煞白,額間冒著細密的汗,她拚命的忍著,十指握得很緊。
「疼就喊出來,好不好?」景玄默在她的腿上劃了一道深口,撥出小刀,用兩根手指撐開肉-縫,再將小刀插-進去,用刀尖挑弄著鑲在她腿骨上的銀珠。
好疼,好疼。
歌細黛埋著頭,將頭深深的埋在胸前,咬著牙,一聲不吭,疼得不由自主的打顫,疼得渾身已濕透,疼得腦子裡一片模糊零亂。疼到除了真切的感受疼,已什麼也做不了。
「很疼,對不對?」景玄默取出了銀珠,用紗布擦拭著她腿上的血,塗上止血藥,抹上傷口癒合藥膏,纏上繃帶。
用刀深深的劃開她的腿肉,深到見骨,撐開肉-縫,挑出銀珠,止血,塗藥,纏上傷口。如此一系列的動作,他的神色不曾有任何變化,就像是起床穿衣、睡覺脫衣那般的自然而然。
景玄默站起身,撫摸著她的後腦勺,感覺著她控制不住的顫抖,隱隱地道:「何苦呢?」
難道有了疼,忍著忍著就能不疼?
歌細黛抬起頭,香汗淋漓,細碎的眸子迎上他,疲憊的道:「喊出來能不疼?」
「能,」景玄默彎腰示意給她看,「我只要在你的腿的這個位置擊一掌,輕易的可以將銀珠震出,比起你剛忍的疼,就太微不足道了。」
歌細黛一怔,不禁失笑,道:「我的確還不瞭解你。」
「你當真了?」景玄默抱起有氣無力的她,將她放在床榻,「騙你的。銀珠只能用我剛才的方法取出,否則,你的腿就廢了。」他瞧著她又是一怔,清聲道:「你瞞了我一次,我騙了你一次,我們扯平了,怎麼樣?」
歌細黛氣若懸絲,她實在沒有力氣與疼痛繼續較勁了,昏睡了過去。
景玄默為她蓋個被褥,掖好被角,放下了床幔,一邊跪著擦拭地上她流的血,一邊道:「出來吧。」
一道紅光閃現,魔媚懶散,正在津津有味的啃著雞爪,他那妖美的形象實在與他吃的東西不協調,但是,卻洋溢著一種醉人的矛盾的美。
「我好像錯過了什麼?」熙華盤腿坐在桌上,為來得遲了沒有看盡興而不滿。
景玄默用手掌沾著她的血,在指間捏著,聲音似泉水叮嚀,「刺客是誰派的?」
「永澤王,派的刺客跟他本人一樣草包。」熙華冷笑的一聲。
景玄默深深的念道:「永澤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