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新歡(1)

窗外正值三伏天,艷陽囂張,泛著刺眼的白,偌大安靜的教室裡,講台上的老教授咳嗽一聲,空調工作的聲響從頭到尾尤其明顯。

那是梁安第一次注意到她,遲到的女生,以前沒見過她上過這門課。

她穿著白t恤、牛仔褲,膚色白的快趕上俄羅斯人,可是梁安喜歡的類型是健康勻稱,不要太瘦,皮膚最好是小麥色,她沒有一樣符合,所以他只看了一眼,就和郭揚帆一起趴下睡覺。

也許是桌面太硬,或者昨晚睡得太早,梁安沒趴下多久便起來伸個懶腰,撐起下巴,懶散的目光從講台移到斜前方。

遲到的女生正在專心的聽課,她輕輕皺著眉,幾縷頭髮垂落在臉頰,因為梁安近視的緣故,其他的看不太清楚,包括她的五官。

但是,這樣模糊的感覺,就像他曾去過的加州紅樹林,參天高的樹木,仰頭可以清晰的看見,光線的軌跡穿過樹葉,穿過微風,穿過年月的時間,寧靜的遠去。

一般被別人長時間盯著打量,肯定會有所察覺,她當然不例外,轉頭精準地捕捉到梁安的視線。

梁安再瞎也看得見她發現自己,於是他慌忙轉向窗外,瞬間迎上強烈的日光,刺得他迅速閉上眼睛,用口型罵了一句美式髒話。

這時,他聽見有人輕聲的笑,在那個女生的方向。

梁安回頭,只能看見她的輪廓,聽見蟬在樹梢上又掀起一陣嘶鳴,還有風聲,唰唰地掠過。

他用手肘捅一下旁邊坐的人,郭揚帆很是不耐煩的爬起來,低聲抱怨,「搞什麼。」

梁安下巴朝前一推,郭揚帆順著方向看去,眼皮一抬,「阮靈芝?」

梁安眼睛一睜大,表情就像說著,你是怎麼知道。

郭揚帆壓低聲音解釋,「我們院的美女,遠近馳名。」

梁安好奇的問,「長得好看?」

郭揚帆面露詫異,「你看不見啊?」

梁安誠實的搖搖頭。

「看不見你瞎整啥,睡覺!」郭揚帆嫌棄的說完,又趴在桌面上,後腦勺對著他。

整節課的時間,梁安一直在尋求機會跟她打聲招呼,想和她交個朋友,在他的觀念裡朋友再多也不嫌多,特別是難得他有好感的人。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阮靈芝馬不停蹄地跑到講課的老教授那去,梁安見此情景立即剎住腳,拖著醒來還迷迷糊糊的郭揚帆,迅速走出教室。

那位老教授是他爸爸梁以秋的友人,他幾乎是看著梁安長大,也是推薦梁安來這所大學念書的人,所以用不著梁以秋囑託,他平時就在關注著梁安的一舉一動。

梁安第二次注意到她,是在學校慶周年的匯演,他在後台幫郭揚帆搬道具。

她輓著頭髮,穿著正紅色的旗袍,上面繡有紋理森森細細的折枝牡丹,雙手捧著一盤茶具,梁安想也不想就放下道具箱,上前接過她手裡的茶具,替她拿到暫時昏暗舞台上。

阮靈芝還怔愣著,就看到他用眼神問自己是不是這個位置時,她馬上回過神,點點頭。

梁安走下來,對她揚起笑容,偏暗的環境裡,還可以看出他一口整潔的牙齒。

他剛剛抬手想打招呼,阮靈芝碰巧聽見李碧珠呼喚,回以感謝的一笑,匆匆離開。

後來的表演,梁安站在上台的階梯下看著舞台,角度問題,燈光太搶眼,她耳環反折的光線,幾乎擋住半張臉,還是沒能看清她的模樣。

奇怪的是,即使是模糊的輪廓,也像一顆種子,埋進他的腦中揮之不去,轉眼茂盛成林。

蟬鳴、輕笑、旗袍、她垂下眼睫,有風來的時候,反反覆復的回想。

梁安思考一晚上,連籃球都沒出去打,坐起來說道,「我想和阮靈芝交朋友。」

郭揚帆盯著電腦屏幕,頭也不回的說,「你先把人家名字念順溜了,然後再去搭訕,順便給我們也介紹介紹。」

梁安想了想,撇嘴,「但我不想她和你們說話。」

郭揚帆『切』一聲,「你喜歡她就直說,還什麼交朋友,是交女朋友吧。」

梁安睜大眼睛,「我喜歡她?」

郭揚帆拔掉另一邊耳機,回頭反問他,「你不喜歡她?」

梁安皺起眉,「不知道。」

郭揚帆感覺好笑,「你沒喜歡過人嗎?」

程成撩開床帳,也加入話題,「你不是談過的嘛。」

「因為她們是我喜歡那樣的類型,然後她們說,嘿,我覺得你真不錯,我們交往吧。」梁安混合中英文的方式解說著。

程成馬上應道,「對啊,你不是喜歡那種金髮的比基尼辣妹,阮靈芝怎麼看都不像啊。」

梁安恍然的說,「那我應該是喜歡阮靈芝,因為她不像。」

郭揚帆哭笑不得的回頭繼續打遊戲,「什麼鬼理論。」

程成舉手說著,「我也喜歡阮靈芝。」

梁安立刻沉臉,「不可以。」

程成橫眉瞪眼,「又不是你女朋友,你憑什麼說不可以。」

梁安沒有應話,而是用手指著他,點了點,威脅的姿態。

郭揚帆沒興趣參加他們的搶人大戰,「加油啊,無論是誰,我等你們好消息。」

梁安認真的點頭,突然又說,「其實我沒看見她長什麼樣,你們有照片嗎?」

聞言,郭揚帆和程成開啟目瞪口呆模式。

暗戀對梁安來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只要是認識他的人,基本都知道他喜歡阮靈芝。

可是,即便如此,阮靈芝終究還是和別人在一起了,而且橫刀奪愛的人是他的朋友何思淼。

梁安知道愛情這東西,沒有先來後到的說法,還是忍不住抱怨,「早知道我就去表白了,為什麼一定要先經常出現在她眼前,好像浪費時間。」

當初指導他實行這條理論的郭揚帆,求饒道,「大佬,我錯了,我再也不給你瞎出主意了。」

梁安凝重的搖頭,「不怪你,是我聽了你的。」

郭揚帆哭笑不得,「這不還是在怪我嗎。」

看著梁安情緒低落的模樣,程成啃著蘋果打包票,「明天我給你介紹一個醫學院的美女。」

卻被他一口回絕,「不要。」

梁安以為睡一覺就會好起來,一切回到正常的軌道,除開盡量躲避與阮靈芝遇見的場合。

但是,很久以後的某一天,一節公共課。

梁安瞥見斜前方,有一個女生低著頭,正在專注的寫著筆記,頭髮垂落下來,遮住側臉,筆觸在紙上沙沙響,只是相似而已,他愣一下,沒有想到,喜歡一個人的時間,可以這麼出人意料的長,長到他自己也覺得可怕。

那天晚上,郭揚帆塞給梁安一罐百威,說著樓下的宿舍有人過生日,他們用快遞箱裝滿一罐罐啤酒,躲過宿管的耳目帶進宿舍樓來分。

梁安剛好接到一個電話,拿著啤酒走出宿舍,站在走廊的陽台,一邊舉著手機貼在耳旁,一邊手打開易拉罐的環,隨著嘶的一聲,水汽冒出來。

他靠著陽台,夜風拂面,涼意陣陣,聽手機裡老教授的聲音,「你什麼時候來上課?」

梁安笑著回答,「很快啊。」

老教授馬上嘮叨他幾句,言語帶點威脅,大概意思是如果他再缺課,關於那位同學實習資格的事,反正還有時間改變人選。

結束通話,梁安仰頭喝一口啤酒,冰涼的液體滾進喉嚨,他轉身想走回宿舍時,就在一間宿舍的門後,頓然停住腳,隱約聽到他們在議論一個名字。

「我也就是和她玩一玩,她倒是挺認真的,這點還算是可愛吧。」

這是何思淼的聲音,梁安聽得出來。

一個不熟悉的聲音,笑著催促道,「那你趕緊把她睡了,然後分享一下細節造福我們。」

另外一個人跟著說道,「劉宇同志,你這思想及其齷齪,不過我喜歡……」

聽到這,梁安直接闖進門,一把攥住他的衣領,沉聲道,「何思淼,把話說清楚。」

「梁安!」何思淼毫不客氣地擋開他的手,與他對視著說,「我告訴你,就是因為你喜歡阮靈芝,所以我才要玩她,你也不是什麼都能得到。」

梁安抿脣沒有再廢話,甩開手裡的啤酒罐,一拳揮過去,揍在何思淼臉上。

霎時,旁邊兩人才反應過來,「喂!你幹什麼!」

梁安在美國就不是一個乖乖讀書的好學生,下手極重,何思淼往後退幾步才站穩。

接著,何思淼的一句話,讓他豁然明白,發展成現在的局面,一半原因也在梁安自身上。

梁安剛入學的時候,看到何思淼就像見到親人,幾乎是撲上去給他一個擁抱。

別人自然會問起他是怎樣與何思淼相識,梁安或許因為心無芥蒂,所以解釋的一清二楚。

何思淼得益於梁安父親的慈善事業,但在他自己看來,從小他就是梁以秋資助的一名家庭貧困兒童,少年時期常被邀請去美國,到梁安家裡做客,合幾張影給梁以秋的公益事業做新聞。

這些事何思淼視為恥辱,他從未提起過,梁安這麼一抖露,他身邊的人明面上不說什麼,暗裡是可想而知的嘲笑,自然也不會有人高看他幾分。

何思淼吐出一口帶血絲的唾沫,輕蔑地笑一聲,痛快的說了,「你爸也是虛偽到讓人作嘔,他看我們的眼裡就寫著低賤的窮人,老子給你們錢,還不快點跪下磕頭來感謝我。」

梁安瞬間血氣上涌,胳膊被兩個人架著,他一抬腿更是不客氣,直接踹到何思淼腹部。

何思淼一個趔趄,頭撞到固定床鋪的鋼板,這結結實實的一撞,他開始耳鳴暈眩,緊接著襲來的黑暗吞沒意識。

救護車停在茫茫夜色中,地上的易拉罐流盡啤酒,原先的白沫也已經乾涸。

診斷結果是腦震盪造成的暫時性昏迷,目前沒有生命危險,等人清醒後需要留院觀察,而何思淼的母親不知道受誰的鼓吹,執意要起訴梁安故意傷害。

梁以秋得知這個消息,第一時間通過國內的朋友阻止何思淼母親,他給出承諾,站在對何思淼精神保護的考慮,等他康復以後即辦理轉校,轉到國內一流商務大學,學費由梁以秋支付,畢業推薦他到外資企業工作。

這筆豐厚的賠償,不出意料的換來和解,何思淼母親取消了民事訴訟。

同時,梁安也因為這件事,被梁以秋勒令停止在這裡的學習,即刻回到美國。

李碧珠差使她近來收服的一個小學弟,去醫院探望何思淼,他卻正好碰見一個穿著黑色帽衫的男人走進病房。

他悄聲靠在病房門口,看著梁安大步上前,他對床上躺坐的人視若無睹,拿過床頭櫃上的手機,直接扔在病床上,冷聲道,「和她分手。」

何思淼呵笑一聲,「我憑什麼聽你的?」

梁安冷靜的說,「你不這麼做,我就接受你媽媽的起訴。」

如此,梁安會留下案底,他會拿到一點賠償金,而梁以秋提出的補償條件,將會全部成為泡影。

何思淼拿過手機打開短信箱,幾秒後,舉起來給他看一眼,猛地摔向病床旁的地上。

梁安什麼話也沒說,轉身走出病房,而站在門口竊聽的小學弟,被突然出現的這人的氣場嚇慫了,連連後退擺著手,「我只是……」

梁安沒有任何表情地看他一眼,便邁步離去。

小學弟咽下口水,猶豫片刻,戰戰兢兢地走進病房,「學……學長。」

何思淼置若無聞,看著緊閉的窗外,混合著醫院的氣味,真像一個被酒精浸泡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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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紛雜,也如塵埃過眼。

回憶停止後,他眼前這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午後水藍的天空。

何思淼回頭,垂眸說道,「既然李碧珠已經把話說盡了,我也不想再補充什麼了。」

阮靈芝緘默良久,驀然問,「現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