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局外人

  你說,這個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存在心靈感應這回事?

  比如在余淮媽媽飆出這句的瞬間,余淮大步朝講台這邊走過來,剛剛好越過一眾家長,看到了我。

  當然我爸如果知道了,一定會對我這套宿命論的調調很不欣賞,畢竟我站在這個地方,只要不是瞎子,早晚都會看到。

  余淮只是楞了一下。然後就像沒看見我一樣,扭過頭去,大聲地說:「媽!」

  余淮媽媽哆嗦了一下,應該是沒想到直接被抓包,臉上閃過一絲驚慌,不過她是當媽媽的,在這種場合當然很硬氣,白了一眼余淮,繼續不依不饒地看著張平。

  於是就輪到張平坐那兒了。

  「啊哈哈哈哈余淮媽媽你很老派啊哈哈哈哈,」張平的臉像塗了膠水一樣僵硬,「現在都什麼時代了……

  周圍的幾個家長也都露出微妙的神情。畢竟,當眾提出這樣的要求,兒子還在身邊呢,這舉動實在有點兒二。

  「張老師你不知道,他跟我撒謊啊!」余淮媽媽也感覺到了老師和周圍人對她的微詞,有點兒急了,「他哄我說,他的同桌是個男生,他知道我肯定不會讓他跟女生一桌,他初中就和同桌……」

  「媽!」

  余淮十七歲,聲音並不屬於格外深沉渾厚的那一種,可這一嗓子,卻實實在在地讓整個教室的桌椅板凳都共振了。

  咦,我竟然還能想到共振這麼高級這麼物理的名詞。

  場面靜默了幾秒鐘,余淮媽媽整張臉都在抽抽,余淮不聲不響地看著張平,姿態卻寫滿堅持。

  原本剛剛我非常心虛——屁顛兒屁顛兒地過來偷窺,還在人家母子最尷尬的當口被發現,我沒奢望余淮事後能放過我。

  然而這樣的余淮很陌生,陌生到讓我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他只吼了兩次單音節的媽,也沒怎麼豎眉毛瞪眼睛,可是臉孔透露出一種我從沒見過的冷漠,讓我強烈地感到自己被排斥在事件外。余淮媽媽指向的的確是我,可是在場的所有人都猜得到,他們在為另一個過去的人角力,與我無關

  他撒謊。他知道他媽媽不會讓他和女生坐一桌,他初中就和同桌…

  就和同桌怎麼了?

  我突然有點兒失落。

  張平適時地清了清嗓子。

  「余淮媽媽啊,我能理解你,畢竟他們這個年紀,同桌要是個長得好看的小姑娘,是會讓家長有這種擔憂。」

  張平一本正經的時候,難得的有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但他的同桌是耿耿呀,沒關係的。」

  沒關係你四舅奶奶啊!

  .

  我正在內出血,聽到門外「啊哈哈哈哈」的一陣爆笑,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β。

  而張平聽到了笑聲,朝門口的方向扭頭,看到了我。

  我的表情估計已經把「你敢不敢再說一遍」寫在了腦門上。

  「哎呀,哎呀,耿耿也沒走啊,耿耿,哎呀,耿耿,耿耿你家長在哪兒呢?我們正說到你呢。」張平連忙語無倫次地補救,梗得都快心梗了。他擠出五十多歲老教師的慈祥笑容,對我招了招手,以示談話內容沒什麼尷尬和見不得人的。而余淮媽媽估計比我還想吐血,她看著我,不知道該不該

  笑一下,所以嘴角抽了抽就轉回去了,繼續看著張平。

  「既然耿耿也在,我就簡單說說我的看法,」張平乾笑了兩聲,又恢復了正經的狀態,「那個,余淮媽媽啊,這個我可得說句公道話。」

  他賤兮兮地分別看了我、余淮和余淮媽媽一眼。

  「耿耿這個孩子很好,余淮也是好孩子,好孩子都心裡有數,你的擔心我可以理解,但是也擔心得有點兒過了,至少我沒看出任何不妥當的苗頭。如果有的話,不用你說,我這個班主任也會有所作為的。對教育呢,我也是有很多心得體會的。這個年紀的孩子,還是要靠疏導和自覺,否則我就是給他換了個男生同桌,他也照樣能搞出小動作,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點各位家長肯定有體會吧!」

  周圍家長立刻配合張平做出尷尬的「心有慼慼」狀。

  張平冠冕堂皇的一番話把場面的主動性牢牢握在了手裡,但余淮媽媽必然是沒聽到自己想要的,幾次張口想插嘴,卻再次被張平截話。

  「余淮媽媽啊,請你理解,班級的座位安排是公平的,隨意調動,對其他同學和家長我也交代不了。」

  余淮媽媽咧咧嘴,餘光看到了周圍人的不耐煩,嘆了口氣,迅速變臉。

  「張老師謝謝你,改天我單獨來找你,原因現在不方便說。」

  余淮媽媽說完這段生硬的話就走了,也沒回頭喊余淮跟上她。她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停頓了一下,臉上擠出半分笑,有點兒侷促地說:「耿耿,真不好意思啊,你別怪阿姨,阿姨不是針對你。你是好孩子。」

  最後那句「你是好孩子」顯然是場面話,算是對捲入其中的我的安慰。

  她也知道我無辜。

  這種無辜沒有讓我有任何沉冤昭雪的欣喜。

  讓我難堪的,正是這種無辜。

  我沒敢看余淮,趁他媽媽出門的機會,也一轉身溜了。

  剛走出門,β就迎上來,一臉神秘地說:「我什麼都聽到了,但是我不會說的。我是不是特夠意思?」

  「你以為教室裡的那群家長都是啞巴嗎?」我低聲吼道。

  「哎呀,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她吐了吐舌頭,「聽下來似乎是很有料,不過應該跟你沒關係,你別擔心了。」

  我沒搭理她,哪壺不開提哪壺。

  「還是你巴不得這事兒跟你有關係?」她賊眉鼠眼地又湊上來。

  「自求多福吧你。」

  我拎著書包大步向前走,在樓梯口剛好趕上—大批家長下樓。我混入其中,像—條死魚淹沒在了沸水裡,不覺得疼,只覺得熱鬧。

  「我兒子回家都說,林楊不考學年第一,他都不習慣了。」

  「我倒覺得是好事兒,得好好敲打敲打他,省得太順了會驕傲,這小子從幾年前就開始跟我陽奉陰違地搞小動作了。」

  「楊楊那麼乖,你就別那麼高要求了,我倒是愁我家蔣川,都半大小伙子了,還什麼事兒都不上心,一天到晚迷迷糊糊的,你說這可咋辦。

  我被人潮緩緩衝下樓梯的過程中,身邊的家長們就沒斷了絮叨,尤其是走在我背後的這兩位,似乎是熟識多年了,話題從兩個孩子的考試成績一路聊到班主任女老師的假LV包字母根本沒對齊,到一樓的時候已經進展到了不知今年冬天單位年貨是不是又要發大米,這回家裡男人必須去幫忙扛……

  我渾渾噩噩地聽著,忽然靈光一現。

  林楊,不是余淮的初中同學嗎?他以前說起他的初中同學都有誰來著?我在腦子裡慢慢地回憶他曾經跟我提過的網吧逃亡事件:好像有林楊和剛剛那位阿姨提到的自家兒子蔣川,還有一個男生,哦,還有那個特別漂亮的叫凌翔茜的姑娘,嗯,這個女的不算。

  我這樣專心又散漫地想著,慢慢走出了學校大門,看著公交車站上烏泱烏泱的人群,我伸出僵硬的胳膊,很奢侈地打了一輛出租車。

  司機很多事兒地問:「喲,小同學,剛開完家長會啊,你家長呢?」

  我咧咧嘴:「做準備去了。」

  「準備啥?」

  「家裡菜刀鈍了,他們要先回家磨一磨。」

  .

  我在車上往家裡打了個電話,是小林帆接的。我這才意識到一件很重要的事——齊阿姨來幫我開家長會了,我爸又不在家,林帆晚飯是怎麼吃得?

  「沒事,姐姐,我在外婆家吃過了。」

  「齊……你媽媽回來了嗎?」

  「剛回來,她正要我打你手機問你在哪兒。她讓你快點兒回家吃飯。」

  「那,那我爸呢?」

  「耿叔叔還沒回來呢。我聽媽媽說,他和領導去吃飯了。姐姐你在哪兒?」

  我叫他媽齊阿姨,他叫我爸耿叔叔。

  「哦,那沒事兒了。我……」我搜腸刮肚了一下。

  「是這樣,我有個同學,哦,是女的是女的,」我補充了一句,以防萬一,「她家長會遇到點兒不順,我陪她一會兒,所以回去晚了,馬上到家,讓你媽媽別擔心。對了,我吃過飯了,別做我那份。」

  我不想在我爸不在的場合裡和齊阿姨單獨吃飯。

  有些人你並不討厭,甚至隨著交往的加深你會越來越欣賞他們,前提是老天爺沒有提前把你們放在尷尬的位置上。

  如果她不是我後媽,我想我會很喜歡這個阿姨吧?

  不知道是她有意為之還是我們的尷尬關係所致,我和齊阿姨之間的客氣,像一道透明的牆把彼此隔絕開。我爸是一扇門,而現在這扇門關上了。

  我也不想知道她是否認真研究了張平給出的那張凌亂的成績排名表,會不會很有閒心或者很有目的地去計算我究竟在班級的第幾梯隊—這是我自己拿到成績單之後好幾天裡都不曾做過的事情。我自己那份成績單被我埋在了書包的最下面,被各種課本和練習冊的書角戳得千瘡百孔,皺得像一扇破碎的百葉窗。

  「師傅!」

  「怎麼啦?」

  「您能不能慢點兒開?」

  「慢點兒開?」

  「嗯,就是,但凡紅燈您就停。」

  「怎麼著,我之前遇見紅燈難道沒停?」

  「不是不是不是……」我也不知道怎麼解釋,跟他說我現在心情很糟糕,希望他多開—會兒? 這不是有病嗎?

  「不想回家是吧?」師傅忽然問起。

  「嗯。」

  「我勸你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早死早超生,你回家越晚,你爸媽菜刀磨得越利……」

  他還記著這茬兒呢。我翻了個白眼。

  「小姑娘,我這兒可有後視鏡啊!」

  「師傅,我錯了。」

  然而這位師傅的確開始慢慢開車了。原本他都快到我家了,路口一打方向盤,直奔犄角旮旯的老城區去了。

  我一開始還心生感激呢,後來一想人家樂不得拉到一個不想下車,計價器蹦字兒蹦得歡樂,最後還不是我爸買單。

  所以我還是應該感謝我爸。

  我摸摸口袋,決心奢侈—把。

  「師傅,可勁兒跑,先給我開個五十塊錢的!」

  「好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