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音樂室·01

  二月十一日,星期日。

  聽到尖叫時,水穗還在被窩裡。半夜醒來後她就沒有睡好,半睡半醒中天就亮了。

  水穗看了看錶,已經是早晨七點多。她爬起身,迅速穿好衣服出了房間。佳織剛好坐著輪椅從走廊經過,水穗從她身後說聲「早上好」後,問道:「剛才是什麼聲音?」

  「應該是鈴枝吧。」佳織不安地答道,「出什麼事了?」

  「趕緊去看看吧。」

  水穗和佳織乘坐電梯下了樓,幾乎所有人都聚在客廳裡,青江、靜香、永島……還有近藤夫婦。他們站成扇形,視線都對著中間的鈴枝。她似乎剛從地下室跑上來,面色慘白如蠟,身體僵硬得彷彿被魔鬼附身。

  「老爺他……」她顫抖的嘴唇發出近乎凝固的聲音,「老爺他……死了!」

  這句話彷彿立刻讓時間停滯。誰都沒有說話,個個呆若木雞。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勝之,他推開鈴枝,用和他那壯碩身軀毫不相稱的敏捷身手衝下樓梯。永島和青江也跟了下去。水穗跟在他們身後,只聽佳織在後面帶著哭腔說道:「怎麼會……」

  音樂室的門半開著。勝之、永島等人先行走進,水穗也跟了進去。一看屋裡的情形,水穗嚇得立刻伸手摀住了嘴,永島等人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勝之好不容易才擠出聲來,其他人無言以對。不一會兒和花子也下來了,她只看了一眼,便嚇得尖叫起來。

  宗彥倒在房間一角的唱片架前。他上半身趴在地上,腰部以下則微微朝向側面,睡袍的右腹部已被鮮血染紅。片片拼圖彷彿裝飾般散落在他身上和四周,看來是放在架子上的拼圖掉了下來。裝拼圖的盒子也落在地上,只有盒蓋還留在磁帶箱子前。那裡放著小丑人偶,盒蓋就是扣在了人偶的玻璃罩上才沒掉下來,上面寫有「拿破崙肖像」字樣。

  宗彥的死狀已經夠駭人了,但令眾人震驚的還不止這個。除了宗彥的屍體,屋裡竟然還有一具屍體。那具屍體胸口插著一把匕首,姿勢看上去像蹲在宗彥旁邊。

  「怎麼回事?」勝之又說了一遍,接著又問道,「三田理惠子怎麼會死在這裡?」

  警察搜查地下室時,水穗等人都待在會客室。勝之跟和花子併排坐在沙發上,水穗、永島和青江坐在他們對面。佳織把輪椅挪到水穗身邊。佳織剛才的臉色白得發青,現在總算恢復了一點血色。松崎則稍稍遠離眾人,站在窗邊的架子旁。那裡放著宗彥拼了一半的鵝媽媽拼圖。他低著頭,無所事事地擺弄著拼圖。

  一時間沒人出聲。人人有話想說,但都不知如何開口,只得沉默。

  水穗回憶起昨天中午來到這個房間時的情形,就是在這裡見到了人偶師悟淨。水穗不由想起他所說的小丑人偶那不祥之兆。

  離開音樂室時,拼圖盒蓋仍舊掛在小丑人偶的玻璃罩上。水穗沒有取下,她有點不敢看人偶那詭異的表情。

  對了,那個人偶師似乎今天還要來,只是現在無暇去理會什麼人偶的所有權了。

  如果悟淨知道發生了什麼,會作何反應呢?水穗一時間陷入這不合時宜的想像中。

  「要花這麼長時間啊。」首先開口的依舊是勝之,看到大家把視線轉向自己,他又解釋道,「我是說警方的問訊,要這麼長時間嗎?」

  現在應該是靜香和發現屍體的鈴枝在接受問訊。

  「因為死者的身份地位高嘛。」青江坐在沙發上蹺著腿,煞有介事地說,「今天是週日,沒有晚報,但明天的晨報一定會用大標題著重報導。一旦引發社會關注,警方就會更想早點破案,所以從一開始就會徹底調查。像這種案子,據說初期調查最重要,問訊的時候也一定會事無鉅細全部審問。」

  「那到底會問什麼?」松崎停下襬弄拼圖的手,不安地點了支菸。眾人裡只有他和勝之抽菸,但僅僅他們二人吐出的煙霧,便足以讓房間蒙上一層陰影。

  「應該是人際關係和伯父最近的言行吧。」又是青江開了口,他接著說,「松崎先生大概會被問及公司裡的情況,比如最近是否有異常情況,以及昨晚的行蹤。」

  「昨晚的行蹤?」勝之不解地問,「是社長的,還是……」

  「當然是我們各自的行蹤了,這還用說嗎?他們會審問每個人,仔細分析有沒有互相矛盾之處,如果有任何異常行動,一定會被刨根問底。這就是警察的查案方法。當然,不管怎樣,說真話就對了,只要沒做什麼虧心事。」青江邊說邊環視眾人。

  「你這麼說,好像我們當中有人殺了他們倆一樣。」勝之繃著臉,直直地盯著青江說。

  「我可沒這麼說,只是說警察會考慮所有可能性。」

  「你不是也去音樂室看了嗎?真相一目瞭然。社長是被三田理惠子殺的,然後她又自殺了。這是一起殉情案。」勝之把所想說出來後,似乎更堅定了自己的觀點,連連點頭。

  「殉情?在這個年代嗎?您有什麼根據?」青江語帶嘲諷。

  勝之有些氣惱,說:「現場情況不是很明顯嗎?社長側腹被捅,三田又用同一把刀插進自己的胸口。」

  青江聽了搖搖頭,彷彿認為這是無稽之談。他說:「這種程度的偽裝太容易了,粗製濫造的推理劇裡比比皆是,而且,動機是什麼?」

  「不能說沒有動機,他們倆……有很多事情。」或許是考慮到佳織的感受,勝之沒有明說,用咳嗽掩蓋了過去。

  「但這並不是決定性證據。」

  「話雖如此,但我想這是最有可能的情況了。」

  「有沒有什麼被偷走?」永島試探著插話。在水穗看來,與其說他是在表達自己的想法,不如說是為了緩和兩人對話裡的火藥味。勝之和青江都望向他,他舔了舔嘴唇,接著說:「我是說,有沒有可能是入室盜竊殺人……」

  「我覺得這種可能性比較大,不過得先看看門窗有沒有關好再說。」

  聽到青江同意永島的觀點,勝之不高興地吐出煙霧。

  「可是……」松崎小心翼翼地開口,「為什麼三田會在那裡呢?昨晚她應該已經回去了啊。」

  「肯定是宗彥叫她來的。」一直沉默不語的和花子淡淡地說。她從不叫宗彥姐夫。

  「社長叫她來?大半夜的?」勝之問道。

  和花子垂下頭,但又點了點頭說:「她的公寓離這裡不遠。宗彥時不時會叫她過來。」

  「叫她過來……來家裡?」

  「是啊。他讓三田從後門進來,兩人在音樂室裡見面,有時還一起待到第二天早上……」彷彿為了壓制激動的情緒,她嚥了口唾沫,繼續說道,「我聽鈴枝說,有時大清早會發現三田的車在車庫裡。還以為昨天是賴子的七七,他會收斂些。」

  「現在先不說這些了。」勝之對她使了個眼色,瞥了一眼角落裡的佳織。佳織雙手合攏放在膝蓋上,一動不動。

  水穗再次意識到宗彥的所作所為相當肆無忌憚。母親琴繪說過,幸一郎死後,宗彥就有出軌行為。看來賴子死後,他更加恣意妄為了。

  過了一會兒,靜香回來了,和她一起的還有一個留著平頭的胖警察。靜香一言不發地坐下後,就緊閉雙眼一動不動,似乎在拒絶別人和她說話。

  胖警察看了看屋內眾人,視線停在近藤夫婦身上,問:「有話想問兩位,不知是否方便?」

  勝之與和花子對視了一眼,問警察:「我們倆一起去嗎?」

  胖警察想了想,說:「還是請男士先來吧。」

  正如剛才青江所說,警察準備逐個分別問訊。

  勝之和警察正要離開,有人「啊」了一聲,接著傳來什麼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只見松崎拿著拼圖板愣住了,腳下是一地掉落的拼圖片。

  「我本來覺得放在這裡礙事,想換個地方……」

  松崎蹲下撿拾,水穗也起身過去幫忙。拼好的鵝媽媽拼圖只剩一小部分,絶大多數拼圖片都掉在了地上。

  「剛才就差一點了,我本想拼拼圖換換心情。本來剛剛拼好……實在可惜。」松崎一邊用粗短的手指撿著拼圖片,一邊小聲說道。

  「這是拼圖吧。」警察看著他們說,「案發現場也有拼圖片散落,是個名叫拿破崙肖像的作品。據說這是竹宮先生的愛好?」

  「昨晚他還在這裡拼呢,」勝之說道,「一邊喝酒一邊拼得入迷,連我們跟他說話他都心不在焉。也不知這東西哪裡好玩。」

  昨晚晚餐後,宗彥和勝之等人就到會客室裡喝酒。水穗昨晚也聽鈴枝說,勝之和松崎被宗彥拉著一起玩智力遊戲。

  「我們去查過竹宮先生的房間,那裡也有個拼了一半的拼圖,名叫『拾穗者』。」

  警察說完又催勝之出門,勝之微微點了點頭,離開了會客室。

  之後每個人都被單獨叫走,最後被叫走的是水穗,她在餐廳一角接受問訊。

  兩名警察坐在水穗對面。一名是剛才那位胖警察,姓山岸;還有一名瘦瘦的警察,姓野上。山岸看起來四十出頭,野上看上去三十歲左右。兩人的表情都十分嚴肅。

  「昨晚您是幾點回到房間的?」山岸問,聲音低沉而威嚴。

  「大概是十一點剛過吧。」

  「您自己回去的?」

  「不,和佳織一起。」

  山岸點了點頭,這些情況他應該已經問過佳織。「之後您就一直待在房間裡?」

  「是的。我和佳織聊天聊到十一點半左右,然後我送她回房,接著就洗澡睡覺了。」

  「夜裡有沒有醒來過?」

  「有。」

  水穗的話讓兩名警察眼裡放出光芒。

  「幾點醒的?」山岸問道。

  「我不確定準確時間。醒來之後讀了會兒書,然後去廚房拿了一聽啤酒,回來時已經三點了。」

  「您醒來是因為聽到了什麼聲響嗎?」

  「不是。不知為什麼就醒了,也許是暖氣太熱了吧。」水穗仔細回憶著,謹慎地答道。

  「這樣啊,這兒的確很暖和。」山岸說著環顧室內,又問,「您下樓拿啤酒時,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比如聽到什麼聲響、看見什麼東西、碰見誰等等。」

  「剛醒來之後打開窗戶時,倒是看到了讓我有點意外的情形。」水穗告訴警察,宗彥的房間裡好像亮起了燈。

  他們探出身子,問:「燈大概亮了多長時間?」

  「不清楚……也就十幾秒吧。」

  「沒有看到人影嗎?」

  「沒有。」

  「那之後一直到您睡著,沒有聽到任何聲響嗎?」

  「沒有,很抱歉。我的房間在南側。」

  山岸沒能馬上明白水穗的意思,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點了點頭:「明白了。案件發生在北側的地下室,離您的房間最遠。」

  一旁的野上也邊記錄邊點頭。

  「那回到剛才的話題,昨晚十一點您回房間前,宗彥先生在哪裡,在做什麼?」

  水穗用手指抵著嘴唇,回憶昨晚的情形,說:「晚飯後,他很快就去了會客室。」

  警察點點頭問:「您知道宗彥先生昨晚打算去音樂室嗎?」

  「不知道。」

  「您知道他有這樣的習慣嗎?」

  「也不知道。」水穗搖頭答道,接著她又看著警察,問,「其他人……比如近藤姨父他們是怎麼說的?」

  警察沒想到她會提問,有些意外地答道:「其他人都知道他有睡前一到兩個小時去音樂室聽古典樂的習慣,只是大家都說昨晚他應該沒打算去,因為好幾個人都看到他離開會客室後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那麼,宗彥姨父是等大家都睡下後,再偷偷去的音樂室?」

  「目前看來是這樣。剛才您說半夜三點前宗彥先生的房間亮起了燈,也許他就是那時離開的房間。」

  水穗回憶著當時的情形。假如真是這樣,自己如果能夠早點下樓拿啤酒,情況可能就完全不同了。

  山岸刻意清了清嗓子,又問:「聽說您有一年半沒有來這裡,一直在國外?」

  「是的。」水穗放低了視線,「我在澳大利亞待了一年,最近剛回來。先父的朋友在澳大利亞開了分公司,我在那兒工作。出去是為了多體驗一下社會。」

  「原來如此。最近的女孩子的確都很有闖勁啊。那麼,直到最近一段時間您和其他人都沒有見過面?」

  「是的。有時佳織會給我寫信聊聊近況。」

  「時隔一年半,您見到宗彥先生時聊了什麼?」

  「都是些無聊的話。他問我什麼時候結婚,我搪塞過去了。他也不是真的關心。」

  「您對宗彥先生的印象怎麼樣?和以前相比有沒有變化?」

  「這……」水穗歪著頭想了想,「不知道。我沒注意到。」

  「三田理惠子女士,就是死在宗彥先生身邊的那位,您和她見過嗎?」

  「昨天是第一次見面,互相介紹了一下,沒有說別的話。」

  山岸點了點頭,又問:「您對這起案子有什麼想法嗎?比如……」說著,他搓了搓放在桌子上的雙手,「有沒有人十分憎恨宗彥先生?或者,有沒有人視他為眼中釘?」

  「恨宗彥姨父的人啊……」水穗的腦海裡瞬間浮現出幾張人臉。

  山岸彷彿通過她的神情看出了微妙的心理變化,探身問道:「有嗎?」

  水穗搖頭說:「沒有,完全想不到。」

  山岸聽罷保持著探身的姿勢,盯了她白皙的臉龐一會兒,又重重地坐回沙發上,說:「您很冷靜啊。那位……青江先生,也很冷靜,但您又和他不同。」

  水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乾脆沉默不語。

  「坦率地說,我認為不光是您,其他每個人都有點過於平靜。當然,對於宗彥先生的死,各位還是感到悲痛的吧?」

  水穗看了看山岸。山岸也直視著她,似乎在觀察她的反應。

  「是的。每個人都非常悲痛,發自內心地深深悲痛。」水穗平靜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