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們就這樣被困在了裡面,不得出去?」
賀穆蘭跟著兩個和尚來了塔頂,在塔頂低矮的閣樓裡圍坐一團,聽兩個和尚說著他們的遭遇。
從夜明珠上發出的青白光芒使整個塔頂變成一幅詭異的模樣,而圍坐在一起的三個人,看起來並不像是人類,而是某種夜叉或者妖魔一樣的東西。賀穆蘭看了看一老一小兩個和尚,他們的臉在青白色的光芒照映下都顯露出陰森恐怖的面龐,好像是乾癟的亡靈。
怪不得賀穆蘭這麼聯想,兩個已經近一個月沒有吃什麼東西的僧人,又只靠挖開浮屠屋頂接一點雨水,像是活死人一樣的生活,身上有味道還是其次,那股死亡漸漸已經縈繞在身上的感覺,分外讓人感覺到一種慄然。
「不瞞施主,我們已經是在等死了。」癡染頹然一笑,「一定是佛祖保佑,我們在臨死之前還能見到其他人,交代遺言。」
「先不慌交代遺言。我已經把一樓的門開了,我送你們出去。」賀穆蘭無論何時身上都帶著糧袋,見到兩個和尚的慘態取出胡餅,輕聲問他們:「你們可有水?」
「還有一小罐。」若葉跑到邊沿捧出一個小陶罐,上面蓋著一個木蓋。他揭開木蓋,將水遞給賀穆蘭。
「莫給我。」賀穆蘭把胡餅掰開,她很懷疑他們還能不能掰得動餅子。「你們餓了許久,原本最好是要喝些粥水,再進稀粥,最後吃干食的。但眼下也沒這個條件,用水把餅子泡稀爛了吃下去,你們需要力氣逃命。」
癡染和若葉念了一句佛號,謝過了賀穆蘭的佈施,然後將那胡餅泡在冰冷的雨水裡吃了起來。
只是這兩人進食的姿態彷彿像是在進行著某種儀式一般,讓賀穆蘭忍不住鼻酸心軟,扭過頭去,隨便扯些話題緩和這種氣氛。
「我這次來呢,是受一個小沙彌的囑托,要把他師父的舍利放入塔裡。他的師叔是這裡的慈苦大師,他的叔父也是在這裡受戒出家的,只是死在了客地,臨死前希望徒弟能下山投奔報恩寺,順便寄存遺骨。誰料那小沙彌一下山就發現山下已經沒有僧人了,不是還俗,就是被抓……」
此時若葉剛把嘴裡的胡餅嚥下去,那餓得已經發緊的胃部終於又有了點飽脹的感覺,當下摸了摸肚子,接過了賀穆蘭的話問道:「不知道是哪位師伯把師伯祖的舍利送回來的?我們報恩寺有許多僧人在外雲遊,說不定我還認得。」
癡染在聽到賀穆蘭說起「山上」、「師叔」的時候心裡就已經有了些不好的預感,但是他心中完全不肯承認那種猜測,只顧吞嚥下口中帶著麥香的柔軟食物,彷彿這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你喊師叔,那你是慈苦大師的徒孫輩了?這位師叔你一定不認識,他從小在山上長大,這還是第一次下山,名為愛染。」
「那小僧真是不知……」
匡當!
賀穆蘭和若葉被這一聲落地聲驚嚇到,扭頭向癡染看去。若葉一見地上的罐子就心疼的喊道:
「師父,你怎麼把罐子弄倒了,就剩這麼點水了!」
癡染的身體抖得猶如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旅人,口中的胡餅塞得滿滿的,看起來既可笑又可憐。
「這位施主。」他將口中的胡餅一點點嚥了下去,「貧僧法號癡染,你口中的那位小沙彌……」
「……正是我的師弟。」
***
這樣離奇的巧合,讓賀穆蘭忍不住歎息命運的安排。
愛染心性堅毅,情願面對未知的俗世危險,也要把師父的遺骨送入浮屠塔裡。之後他遭遇滅佛令,知道被發現可能會死,可還是想完成師傅的遺願。
這是因為愛染如此的「執著」,賀穆蘭才會被他感動,然後進塔來送舍利。
癡染和他的徒弟若葉在塔裡守了許久,終於還是等到了賀穆蘭的援救。
若是他的師弟愛染懦弱一點、或賀穆蘭麻木一點,這兩個僧人恐怕就餓死在塔裡了。
「走吧……」賀穆蘭站起身。「你的師弟若是見到你在,怕是又要哭得稀里嘩啦了。」
「啊,」癡染喟歎一聲。「那個淚包。」
賀穆蘭手舉夜明珠在前開路,引領著兩個僧人離開這座浮屠。木質的樓梯因為三個人的踩踏而傳出了隨時會崩塌的聲音,可是癡染和若葉卻毫無畏懼,反而吟誦起了經文。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珂……」
一旦離開這座浮屠,怕是再進之日遙遙無期。
賀穆蘭第一次這樣伴著梵唱行走在黑暗中。
以往她孤獨的在解剖台前工作時,也曾有過「人是否生而有靈」的疑問。那些在她的刀尖下被破壞掉其完整性的人體,會不會和他們的靈魂有聯繫之類……
她知道她有許多同事會佩戴佛珠、或者戴上桃木符之類,但她從來沒有追求過宗教的力量。這並不是因為她是黨員或者她是個唯物主義之類,而是因為她清楚的自己在做什麼,那些魂靈即使有恨,也不會對著她這麼一個為他們查明真相之人。
可就這樣伴著梵唱行走時,內心確實會獲得一種平靜。賀穆蘭不知道他們口中的梵語究竟說的是什麼,但她由衷的希望他們念誦的東西會成真。
只有勸人行善的宗教才會得到發展,這是不是因為人性原本都是趨於良善的呢?
賀穆蘭的腦中一直想著一些玄而又玄的東西,直到又到了二層。
腳下黏膩的觸感似乎在佈滿灰塵的樓梯中被洗滌,而那種可怕的氣味也似乎慢慢在梵唱中消失了。
可是當他們到了二層下一層的入口,她那種噩夢一般的記憶似乎又被驚醒了。
她握著夜明珠的手緊了一緊,腳步也頓住了。
癡染第一個發現了賀穆蘭的不對勁,然後若葉也停下了誦經,當發現自己置身何處時,叫了起來:「天啊,師父,我有些不想下去了。你背我好不好?」
「莫撒嬌。」
「這不是撒嬌。你每次都……」
「佛門淨地,不要胡言亂語!」癡染突然高聲呵斥,打斷了若葉的話。「讓人看笑話!」
若葉難過的撇了撇嘴,不再說話了。
「敢問癡染師父,這下面惡臭難聞,究竟是什麼?」賀穆蘭打了個寒顫,「既然是佛門淨地,為何味道這般可怕?」
都這麼多天了,能不可怕嗎?
若葉的眉毛動了動。
現在他下樓都是倒著下的。幸虧這是晚上,若是白天,這位施主大概就丟下他們自己走了。
「咳咳,這是一種陷阱。」癡染一本正經地回道:「是用獨特的辦法做出來的,防止惡人驚擾師祖們的遺骨。」
「呵呵。那還真的挺厲害的。」
賀穆蘭乾笑一聲,心中淚流滿面。
佛門弟子的腦袋瓜子真的和普通人不一樣啊。把自家弄的這麼臭,真的能擋得住別人的破壞嗎?
「施主莫急,貧僧教你如何出去。等下到了樓下,你閉上眼睛,聽貧僧。的口令走便是。」
「咦?閉上眼睛聽口令便不臭了嗎?」
「噗!」若葉忍不住笑出聲。
癡染回頭瞪了徒弟一眼,正容搖了搖頭。「不,只是小僧只會閉著眼睛走,所以也要委屈施主一二。」
萬一要被她舉著夜明珠看到了地上的情景,一定會心情不好許多天。
那豈不是他的罪過?
呃……,其實確實是他的罪過。
賀穆蘭雖然不知道這兩個僧人為何這般神神叨叨,但想到塔底可能有他們不願意說的什麼秘密,也就表示理解,閉著眼睛按照癡染說的去走。
「直走,向右三步。」
「左邊兩步,啊施主您步子太大了,快收回半……」癡染一頓,「不……」
若言忍不住摀住了眼睛,不忍心再看。
這一番終於到了塔門口,賀穆蘭摸到了矮門的門框,彎腰走了出去。
若葉和癡染在門口矗立了一會兒,本想磕幾個頭再走,無奈這「生化武器」連他們自己都忍受不住,只好胡亂念了幾句經文,走出塔去。
直出了浮屠,師徒兩人呼吸著室外冷冽的空氣,頓時精神為之一醒,再看著空蕩蕩的殘敗寺院,都忍不住流下眼淚。
他們是逃出了生天,可還有更多的教眾不知道是生是死。若說這是必定要經歷的劫難,那渡劫成功後,又何時才有重見天日之時?
癡染在浮屠塔裡沒有磕頭,如今卻虔誠的跪在地上,開始磕了起來。
一拜師祖在上。
賜予我們容身之處。
二拜師父在上。
命小師弟下山搭救他二人。
三拜佛祖在上。
讓他們無所畏懼的度過這暗無天日。
四拜恩人在上。
以大慈悲相助師弟,又救出他們。
.
賀穆蘭的理智告訴她,他們現在應該快點走,而不是在門口磨蹭。可是她也有些明白逃出生天應該會有許多感觸,所以她並沒有出聲催促,只是安靜的等在一旁。
癡染向她叩拜的時候,她第一反應就是向旁邊躲一躲,避過這折煞人的舉動。可是癡染的動作太過自然而然,彷彿他拜的不是自己,而是天地佛祖或者隨便什麼理應跪拜的東西。
賀穆蘭覺得自己可能有些反應過度,就在這一猶豫間,癡染已經站起了身。
「施主,我們好了,走吧。」
「等一等。」賀穆蘭看了看這間浮屠。「我要把門封上。」
她撿起一塊石頭,將那些木板一個個釘回去。
說是「釘」,不如說是「砸」。
每個釘子只乾脆利落的一下,就牢牢的進入了門框中,簡單的彷彿那石門是紙片或者稻草做的一般。
若葉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心中簡直要驚叫起來。
居然不是按照原來的坑洞砸的!
他難道是佛祖轉世嗎?
***
「你們身著僧袍,不能跟著我進客店。」
賀穆蘭讓癡染和若葉在偏僻之處躲好,一個人先進客店取阿單卓的衣服和帽子。
癡染和若葉的頭髮已經長到寸餘,但即使是這樣,也一眼可以看得出他們和其他人不同。再加上他們很長時間沒有洗澡,又臭又髒,兩件僧袍已經污到看不見東西的地步,想來店家也不會讓他們進去。
所以賀穆蘭先返回客店弄了幾件可以掩人耳目的衣物,然後才回去接走他們。
愛染看見癡染的時候,那表情就像是看見了他師父突然復生。
那樣的欣喜若狂,那樣的感激涕零,簡直足以讓任何看到他的人心中感動。
「師兄!」
「哎。」
「師兄!」
「哎。」
「師兄!」
「哎。」
「師兄師兄師兄!」
「哎……哎,你煩不煩啊!」癡染拍了小師弟腦門一記。
然後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
賀穆蘭和阿單卓體貼的離開這間房間。接下來的時間是屬於這師兄弟、師徒三人的私人時間。
賀穆蘭和阿單卓站在這間角落客房的廊上,半是幫這三人守門,半是平靜心緒,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起來。
「花姨。」阿單卓揉了揉眼睛。「我真是又難過,又高興。我從來沒有過這種心裡墜墜的又酸酸的感覺。出來……出來找您,實在是太好了!」
他的守護神再也不能馳騁沙場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的「父親」變成了一個女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是一個這麼好的人,她是一個完全和他這十八年來的想像,不,比他這十八年來的想像還要好的人。
這就夠了。
那些懊悔和震驚,那些迷茫和傷心,都隨著見到她、知道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後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世上,再也找不到像花姨這樣的人了。
「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便是如此。」賀穆蘭不可能知道阿單卓心裡在想什麼,所以她只單純把它當做是少年出外冒險後的一種感歎,「等你走的路多了,感悟也就會更多。」
「不,不是那種……」阿單卓有些語無倫次。「愛染遇見您,我遇見您,還有癡染師父遇見您,都太好了。我們的人生原本根本不該是這樣的,但因為遇見了您,突然變得好像和正常人沒有什麼不一樣了。」
「這並不是說因為您,所以我們才從如何惡劣的環境中解脫出來,而是說,您讓我們覺得,日子就該是這樣過的。錯的不是我們,而是其他別的什麼事情。」
阿單卓磕磕巴巴地說:「賀光……不,太子殿下也是這樣想的,所以即使他被您打了屁股,心中卻沒有生氣。」
「您讓我們覺得,你,我,還有所有人,都是一樣的,至少,這張臉孔後面的東西,是一樣的。我不懂佛法,可是我覺得愛染說的『眾生平等』,應該就是我感受到的這個樣子。」
「你小子收了太子殿下多少好處,這麼替他說好話。」
賀穆蘭被阿單卓的誇獎說的有些不好意思,難為情的岔開了話題。「那天我揍了他屁股,你陪著他,他難道一句氣話都沒有嗎?」
「沒有,他和我絮絮叨叨說了許多事。」阿單卓撓了撓頭。「花姨,太子殿下雖然和我說了許多事,但我雖然笨,心裡卻還是清楚……。」
「……太子殿下怕不是跟我說的,而是因為您生他的氣,想要借我的嘴說給你聽的。」
「但,但是我一點也不生氣他這樣做。」他因為緊張又結結巴巴了起來:「那,那個,我覺得您可以聽聽。我,我是這麼覺得的。」
賀穆蘭感興趣地挑了挑眉。
「哦?太子殿下居然懂找你這個小子『曲線救國』?他說什麼了?說了他肆意利用別人同情心是因為哪些苦衷嗎?」
即使有苦衷,無非也就是「為了自保」、「為了拯救天下萬民」那一類。
那樣從小就是以太子之身長大的孩子,能有什麼其他的理由?
「他沒和我說救國的事情。」阿單卓眨了眨眼。「他說了他的母親和妻妾們。」
「咦?你們兩個小孩子在挨打後就說這些事?抱在一起痛哭後聊起女人?」
賀穆蘭倚著走廊的欄杆,縮了縮脖子,無聲的笑了。
「啊,他不會覺得他讓我想起了他的母親吧?」
賀夫人那麼凶嗎?
「不是。太子和我說了不少他的事情。」
阿單卓也覺得這寒冬的天氣太冷,他靠著牆壁,用流利的鮮卑語開始說著拓跋晃的故事。
只有用母語說話時,他才覺得能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
「他雖然是五歲立為太子的,但是他生下來的那一年,他的阿母賀賴夫人就被陛下賜死了。」
阿單卓說起「賜死」的話,生生打了個寒顫。
鮮卑人之前是沒有「子貴母死」這種規定的,等大魏建立後,母族權勢過大,才有了這麼殘酷的規矩。這樣的規矩雖然贏得了大魏後宮的平衡,但對於許多妃子來說,一方面希望自己的兒子受寵,一方面又希望自己的兒子變得平庸,已經成了她們永恆的矛盾。
「太子殿下說,當時活過了百日的男孩子就他一個,陛下認為這是上天的預示,所以心中其實早就已經把他當做了太子的人選。賀賴氏太過強大,陛下想要親自教養太子,便只能選擇『子貴母死』。」
賀穆蘭抿了抿唇,感覺身上更冷了。
「太子殿下現在那位受寵的長子之母,是神鹿二年大破柔然後帶回來的柔然公主。花姨應該是那次大點兵入的黑山大營?」
「嗯,我是剛剛改年號那年替父從軍的。」賀穆蘭點了點頭。
「當年為了安撫柔然的降軍,陛下就把這位柔然公主閭氏賜給了太子殿下為妾室。因為她的身份尷尬,那群柔然人又急需得到大魏的認同,所以在太子殿下能夠人事那年,竇太后就安排了這位公主和他同房。第二年,這位公主就產下了皇長孫殿下。」
阿單卓說起這樣的事,不免有些臉紅。
「殿下他,是非常厭惡現在的『子貴母死』的。他從小在宮中孤孤單單的長大,看見所有的兄弟都有母親,而只有他沒有。即使他身為千金之軀,可是和世界上任何一個普通的孩子比,他都比他們少了一件最寶貴的東西。」
「他說他永遠背著『殺母』的罪責,沒有一天能夠原諒自己。無論是祭祀也好,見舅家之人也好,他從來都沒有辦法挺直脊樑,勸說自己這和他毫無關係……」
「花姨,我想了想,若是我的父親因為我的出生殺了我的母親,我大概也會這樣吧。即使父親再怎麼厲害,阿母是誰也不能替代的。」
阿單卓低了低頭。
「太子殿下活的很辛苦。他被立為太子,那是因為比他年長的兄弟全部都死了。可他被立為太子後,後宮裡陸陸續續還是有了許多男孩。他必須要比所有的兄弟更加努力,才不會被拋棄。他沒有阿母在宮中庇護,陛下又常年征戰,臣子們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他只能抓緊一切可以給他提供幫助的力量,一步步走到今天。」
阿單卓看著賀穆蘭,極為認真的說著:
「他說他一定要登上皇位。因為如果不那樣的話,他的母親就白死了。」
賀穆蘭的喉嚨動了動,她感覺喉間有些微澀。
「他說他不能死。因為如果那樣的話,他那個得寵的兒子就會很快被立為太子,一旦他的兒子變成了太子,他那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妻子也馬上就要死。」
「他不想讓自己的任何一個兒子變成沒有阿母之人。他說他憎恨鮮卑人這種不合理的規矩,可他現在力量弱小,根本就沒有任何撼動它的能力。」
「他想當皇帝。因為只有那樣,他才能讓他的兒子、孫子、子子孫孫,都不需要承受沒有母親的苦果。」
阿單卓的口中因為連續不斷的說話而冒出一陣陣的白氣。這個寒冷的冬夜,說出這麼一大段話,喉嚨一定會因為吸入冷氣而像刀割一般的疼痛吧?
可是為了這樣的太子殿下,他甘願喉嚨疼到說不出話來,也要把想要說出口的東西說清楚。
「我覺得,太子殿下他,應該不是怕死,所以才不想死的。」
他頓了頓。
「他也應該不是為了自己,才想做這個皇帝的。」
「花姨,他根本就不是為了找『保母』才來到梁郡的。」
賀穆蘭的臉像是被刀子割過一樣火辣辣的燒了起來。阿單卓此時單純的眸子,竟讓她有一股低下頭去的衝動。
「太子殿下他……他是想要讓大魏從此以後都不再有『保母』的存在,所以才來找您的啊。」
***
這些話壓在阿單卓心頭很久,早就想和賀穆蘭傾訴了。但他畢竟實在太過崇拜這位長輩,所以即使心裡被壓的很難受,卻不想冒著失去好不容易得來的花姨的好感,去討人嫌的說起這樣的事情。
他心裡清楚無論是「花將軍」還是「花姨」,都不喜歡朝廷上的那些事情。所以在只是有一些交情的新朋友,那位尊貴的太子殿下和花姨之間,他可恥的選擇了後者。
但他總是忘不掉那些寒冷的夜晚中,像是鐵棍一樣伸到他懷裡的雙腳;也忘不了那個因為沒有廁籌而紅著臉求他去尋一副的靦腆少年。
他的阿母曾說過,只有身上缺了什麼的人,才會一天到晚手腳都是冷的。心中什麼都不缺的孩子,身上一定都是暖烘烘的。
那些個夜晚,他經常想起阿母的這句話,但很快的,他就嘲笑起自己:怎麼看,什麼都不缺的都應該是這個一看就是錦衣玉食、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少爺,而缺了什麼的,明明應該是自己這個從小就和阿母相依為命長大之人。
太子殿下,不,賀光他,至少在暴露身份之前,是真的把自己當做普通人一般和他做朋友的。雖然偶爾有口角,雖然他們都會在花姨面前爭寵,雖然晚上他會搶自己的被子,還會把冰冷的手腳都塞在他的懷裡,讓他突然激靈一下子從夢中醒來,但他依然是他這麼多年來,唯一接觸的這麼親密的朋友。
後來他知道了「賀光」的身份,也明白了他那些舉動是如何冒犯貴人的行動,但他心中只有尷尬,卻並不害怕。
他知道他的這位朋友,一定不會傷害他。
花姨已經是個大人了,所以她根本不理解他們究竟在想些什麼。就如同他在得知「花木蘭」是女人後掙扎了一年多,直到完全斷絕了她的音訊,才惶恐不安的鼓足勇氣來找「他的守護神」一般,即使這位是身份尊貴的太子殿下,來找花姨之前,也一定經歷過無數的掙扎和思量。
向別人求助、訴說自己的痛苦,那是多麼羞恥的一件事情啊。他們這樣的鮮卑男孩,原本就應該是「流血不流淚」的長大的。
為了自己心中的恐懼而向別人求助,難道真是一件錯誤的事情嗎?
更何況,花姨是那麼厲害的一個人啊。
他一直深信不疑,只要她想,她一定能找到能夠兩全其美的辦法的。
為什麼她不願意想呢?
因為她也害怕嗎?
這樣的事實,讓阿單卓覺得不能接受,又覺得有些慚愧。
他居然會為了結識沒多久的朋友,而去質疑已經保護了他十幾個年頭、如同父親一般存在的恩人。
所以當花姨揍了太子殿下的屁股之後,他留了下來。
他的心中有一些心虛。
他和太子殿下,其實本質上是一樣的。他們都想從花姨哪裡獲取一些什麼東西。他想要花姨的喜愛和認同,而他十幾年來一直為了「花木蘭」的喜愛和認同而努力,所以他成功了。
可是太子殿下是不一樣的啊。他這十幾年來,一直是為了陛下的喜愛和認同在努力的。為了他的父親而努力變得更加優秀之人,突然有一天要用打動他父親的優點而取悅一個全然陌生的女人,這不是很不公平麼?
對於阿單卓來說,他能獲得花姨的認同,實際上,只是獲得了「他的父親」的認同而已。因為長久以來,他是把「花將軍」當做自己的父親、自己的保護神那樣憧憬的。
他成功了,而太子殿下失敗了。
即使太子殿下的身份再怎麼尊貴,當花姨覺得他沒有能夠打動她的東西時,依舊只能將他當做「我認識的人」,而不是「我喜愛的人。」
太子殿下在太守府的那間斗室裡和他慢慢傾訴他的故事時,眼睛裡是沒有光的。賀光是「有光」的人,因為「賀光」本身就是「賀夫人」的一部分。
他在用這個名字提醒自己究竟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上。
所以阿單卓即使知道太子殿下也許不是說給自己聽、也許只是想藉著自己的嘴巴將這些轉告給花姨,他也努力的用著自己笨拙的腦袋,將這些事情牢牢的記在腦子裡。
太子殿下是如此需要花姨的肯定,可是即便是如此,根植於鮮卑人血統裡的「死不低頭」,也無法讓他如同一個女人般哭泣訴說著自己的不幸。
如果這樣做能讓他好受一點,他願意傾聽他的心聲。
如果他想讓花姨知道這些事情,他會在合適的時候將它們轉達。
即使日後太子殿下因為覺得年少時做出這樣的事情很丟臉,而想要讓他消失,他也不後悔。
因為太子殿下讓他知道,他們這些普普通通的鮮卑軍戶們,究竟是被那些儲君、那些陛下們用何種方式在保護著。
是喪母之痛,是喪妻之痛,更是背負著一生的噩夢登上了那個位置。
每一任陛下都不得不讓自己的人生變得有價值、能夠名垂千古,因為不這樣做,他們母親的付出就變得毫無意義。
是這些「生母」們,以自己的犧牲讓他們的「天可汗」成為了足以為之征戰、誓死追隨的頭領。
這世上還有什麼,是比永遠償還不了的罪過還要悲痛呢?
.
賀穆蘭從來沒有想過,阿單卓的心裡藏著這麼多話。
雖然他婉拒了拓跋晃的招攬,雖然他後來一直對太子表現出非常的拘謹,但在這個孩子的心裡,對這位同床共枕相處半月有餘的朋友,還是掛心不下的。
阿單卓無疑是她最喜歡的那種孩子,不怎麼喜歡小孩的她,喜歡的是憨直內斂、乖巧聽話,又正直向上的那種孩子。
她討厭小孩子的不講理,討厭那些小孩子們自以為是的小聰明,還討厭那些理所當然的殘忍,以及極度的自我中心。
很可惜的是,那位太子殿下,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將這些缺點都佔全了。
「你……為什麼原因為太子殿下說這麼多呢?」
賀穆蘭不由自主的呵了口氣,將自己已經變得麻木的指尖吹的暖和了起來。
她的手腳,原本就算是在三九天裡,也不會如此冰涼的。
阿單卓微紅著臉,有些顛三倒四的說著自己心中的想法。他的口才並不好,也不善於總結,但賀穆蘭依舊很認真的在聽。
阿單卓並沒有說自己為了得到「花木蘭」的認同努力了多久,他只是將一個兒子希望得到父親的認同而求之不得,最終不得不期望獲得外人的認同,而曲折的在獲得到父親認同的那種悲哀說了出來。
他說起了鮮卑的男孩子從小是如何長大,要經受怎麼樣的教育。他說起每個人都會因為想要別人喜歡自己而表現出偽裝的那一面,而並非只有太子殿下如此。
他磕磕巴巴的說了許多,最後這樣說道:
「我今年已經十八了,可是太子殿下才剛剛過了十五歲的生日而已。他的妻子、他的孩子,都不是因為他的意願而得到的,而當他真心的將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接納了之後,卻又要被最崇拜、最至親的父親奪走他們……」
「花姨,我有時候覺得你對於太子陛下太過殘忍、也太過苛刻了。即使對待如此愚笨的我,和如此膽小愛哭的愛染小師父,你也依舊保持著溫柔和善的包容。可是當對待那位年紀尚有的殿下時,你卻是那麼的苛刻和不近人情。」
「他才十五歲,還可以改啊。就算您不願意幫他,也可以讓他不用那麼難過。被自己的父親否認過的他,又要再被他所在乎的人、千里迢迢過來請求幫助的人再否定一遍,豈不是很可憐嗎?」
阿單卓的聲音微微低了下去。
「我……我指責您,是不是太過分了?」
.
賀穆蘭的眼睛沒有離開過阿單卓。誰也說不出她的心情,連她自己也說不出。就在阿單卓有些語無倫次的描述裡,有許許多多莫名其妙的感觸一齊湧上她的心頭。
她是又一次那麼的確定,阿單卓就是阿單正奇的兒子。這不僅僅是一種容貌上的想像,而是他們都具有同樣的一種東西:
——豁達。
「你真像你的父親。」賀穆蘭喟歎著感慨上天的奇跡。
這樣兩個幾乎沒有怎麼相處過的人,卻擁有者幾乎是同樣的價值觀和豁達的心胸。
「……我,我卻是只是個和我父親一樣普通的……」
「不,怎麼會普通呢?」
賀穆蘭的心臟在劇烈的跳動著,一種無形的力量已經一點點的壓了上去,壓到她再也不能承受。
「我才是那個普通又自大的人。」
賀穆蘭的眼淚隨著心臟的搏動而流出了眼眶,彷彿從心臟裡噴薄而出的不該是血液,而是此刻她羞愧的淚水。
「謝謝你告訴我,我有多麼傲慢,又存在著多大的偏見……」
「因為自身的見識和學識,而對這個世界落後制度的傲慢、對根本不是來自於自己的力量與名氣的傲慢、對於站在前人肩膀上的那種傲慢,甚至是對一個還在成長中的少年的傲慢……」
「因為接受過太多來自書本和影視劇的描述,所以對那個『罪惡』的宮廷產生的偏見,對『身為上位之人必定自私自利』的偏見,對於『保母』這個詞的偏見,甚至對別人該如何生活指手畫腳的偏見……」
她能確保自己正直,卻還是沒有逃開這些傲慢與偏見。
賀穆蘭的眼淚流的十分洶湧,她是真的覺得自己十分惡劣。
她以往的生活,最初的迷茫,長期小心翼翼的維護,都一遍一遍的回到了她的腦子裡。
正因為她是那麼想維護花木蘭的生活和名聲,所以她才擁有了這些沾沾自喜的「醜惡」,她是如此態度優越的自得著自己擁有著超出這個時代的高度,卻忘了當你往下俯視時,你根本看不見自己身邊的任何東西。
而如今,隨著阿單卓的話語,在她哭泣的同時,一種令人警醒的光芒出現了,一種極其可愛,能讓她不再超脫與世外的光芒。
能這般容易的喚醒自己,她該感激這個孩子才是啊。
.
阿單卓看著突然痛苦出聲的花姨,心中也是忐忑不安。
但她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擦乾眼淚,將他擁進了懷裡。
「阿單卓。」她對他說。「謝謝你。」
謝他什麼呢?謝他說了太子殿下的好話?
謝他陪著她一起東奔西走?
是他該謝謝她啊。
謝謝他,也謝謝「她」。
謝「他」給了他完整的生活、不忍饑挨餓的童年,給他積極向上、努力磨練自己的決心。
謝「她」讓他瞭解這世上不只是擁有高官厚祿才是成功,不只是力量驚人才是英雄。
他的守護神……
阿單卓趴在賀穆蘭的肩頭,喃喃出聲:
「花姨,我能不能……」
「嗯?」
「喊你一聲『阿爺』?」
……
他說錯什麼了嗎?
為什麼花姨僵住了?
【小劇場】
賀穆蘭:(僵硬)為什麼喊我阿爺?不應該是阿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