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然人確實如若干人想像的化整為零在移動。
鮮卑人不是傻子,黑山口死了那麼多人,他們進了敕勒川的消息肯定早就已經傳了回去。這敕勒川裡還不知道有多少的斥侯,出現一支大部隊,簡直就像是在告訴別人「快來抓我」這般的顯眼和愚蠢。
更何況每個人都希望自己分享勝利的成果,而不願意和別人一起共享。獨率一軍吃下一片牧區多好呢?為何要和許多人一起分享牛羊和馬匹?
只要搶的滿滿的,悄悄從敕勒川的草原上偷溜出去就是,何苦要在這裡和一群人招搖的激起魏人的反擊?
半是為了私心,半是為了隱藏蹤跡,這些柔然人分成數個小隊,開始在敕勒川的草原上游弋。
柔然人的老家也是類似敕勒川的地方,但他們的條件更為艱苦。這讓他們對於這種事情已成了家常便飯一般。富饒的草原幾乎被最強大的汗國所佔領,經常性騷擾大魏的是汗國裡過的不怎麼得意的那些國主,而強大的汗國只有在水草不豐的冬季才會不停的南下擾邊。
柔然人是許多汗國合併而成的國家,內部自然也有許多紛爭和派系。一聽說要分散行動,這些柔然人立刻散了個沒影,只有一些相處還算融洽的隊伍合在一起,但也都各自打著各自的主意。
柔然人要是襲擊百姓,大多在夜間發起攻擊。在魏國甚至有傳說,說這些柔然人是和狼雜交出來的動物,晚上都能看得清東西,所以才能在夜間自如的奔跑行軍。
要知道草原的夜晚比白天的更難辨識方向,但這些人就似夜梟一般,總能找到正確的路徑。
但這一夜,他們撞到了鐵板。
赤達老漢居住的牧區是敕勒川裡最富裕的牧區之一,他們牧區的人員成分很雜,有羯人、雜胡、高車人,也有鮮卑人和其他自己都不知道種族的混血。他們在這裡休養生息,繁衍子孫,借由黑山的防禦和草原天然的屏障作為立身的根本。
可只要這裡有別人想要的東西,那些可惡的強盜總是會惦記這裡,好在老天爺送來了大魏的將軍和勇士,幫助他們抵禦這些無恥的強盜和劊子手們。
「赤達老爹,真的有用嗎?」躲在帳篷後面的年輕獵人有些畏縮的伸出頭去。
帳篷裡全部都滅了火,四周都是黑漆漆一片。他可沒有那些「野狼」的本事,什麼都看不見。
「那個將軍怎麼不見了?」
不會丟下他們跑了吧?
那他還讓他們在帳群門口捆兩個火把,吸引蠕蠕人的注意?
「他帶著那四個家將,領著巴拉圖牧區那邊的牧人們去埋伏了。」赤達老漢搓了搓手。「這些蠕蠕到底來不來啊?總不能這一晚上就這麼熬著啊。」
「不熬也要熬!」年輕獵人握緊了手中的弓。「哪怕熬幾個晚上,幾十個晚上,只要一想到有蠕蠕進了敕勒川,我就睡不著了。」
「誰說不是呢,哎,冬天快來了,這些畜生就……」赤達老漢突然頓了下。「什麼聲音?」
年輕人一下子趴倒在地上,仔細將耳朵俯在地上傾聽。
「地在震動。」
他爬起身,像是兔子一樣的挑起來竄出去。
「柔然人來了!」
「柔然人來了。」花木蘭握著自己的長弓,站在帳篷離門口最近的地方,身後是一群臉上既緊張又興奮的年輕人。
每個男兒到了戰場都會熱血沸騰,即使是她這個女人,在那種氣氛中,有時候都會激動的不能自已。
但花木蘭始終無法喜歡上沙場這種地方,只要一有機會,她就會把沙場的那種慘烈用信件的方式送回家中,告訴自己的小弟,這裡是一個多麼可怕的地方。
戰爭有它驚人之美的那一面,這確實無法隱瞞,但也應該承認它醜的一面。在大魏和柔然戰鬥中最讓她無法忍受的一種,便是在勝利過後立刻搜刮死者的財物,砍下敵人的頭顱。
戰爭翌日,晨曦往往照著的都是赤身露體、死無全屍的軀體。
這些牧民們還沒有接觸過這樣駭人的一幕,所以他們會為即將到來的戰鬥興奮而激動。這裡並不是戰場,但因為有了交戰的雙方,也和戰場沒有了什麼區別。
一千步。
那整隊騎兵,長刀高舉,不發出任何吼叫嘶鳴的疾奔而來,大地只是發出微微的一些震動,花木蘭瞇著眼睛,看著前方的動靜。
就在這一刻,花木蘭也產生了一些疑問。
讓這些年輕人陷入這樣的事情中,真的合適嗎?
五百步。
那看不清的黑點已經漸漸出現了痕跡,就像是突然撕裂了夜空,從幕布一般的黑夜中衝出來的一堆騎士。
他們是如此自信,只要衝進這毫無防備的牧民帳篷裡,就能如同過去無數次做的那樣,砍掉他們的頭顱,搶走他們所有能夠帶走的東西。
毫無知覺的在睡夢中死去,和滿是痛苦的掙扎而死,到底哪一種又更為慈悲?
花木蘭從身後的箭袋裡抽出了一支箭。
二百步。
柔然人那腥臭的氣味似乎都已經能夠穿入花木蘭的鼻中。他們那面目猙獰又奸猾似鬼的心性早就讓花木蘭對他們深惡痛絕。一百五十步,她可以射中的範圍,但她身後的這些年輕人,最善射的也不過是一百步而已。
她將箭頭插入土裡,腳下那充滿牛糞羊糞的泥土裡插了同樣的好幾支箭。
軍營裡作戰熟練的老兵告訴她這麼做,即使沒被箭射死,回去也會痛苦掙扎而死,她以前找不到什麼牛糞羊糞,如今這裡卻是便宜。
若干人的計策是否能夠成功?還是僅僅是年輕人的紙上談兵?
柔然人真的蠢到連那麼長一條……
「啊啊啊!」
「什麼鬼玩意!」
「吁!吁!停下!」
突然之間,所有的猙獰、所有的威勢,都成了一種可笑的局面。
那一剎那間,驚天動地的事情正在他們的面前發生。
一條裂開的深溝在猝不及防時突然出現,張著大口,直懸在那些柔然人的馬蹄下面。這些在白天看來粗糙的似乎一捅就破的陷阱,在夜晚發生了巨大的奇跡。
第二排撞到了第一排,第三排又撞到了前面的,那些馬全部立了起來,向後倒,坐在了臀上。
馬匹衝鋒時的速度快的驚人,那產生的衝力可以直接撞碎帳篷的立柱,而此刻,這些衝力成為了他們倒霉的原因,馬兒們四腳朝天往下滑,柔然人立刻被擠了下來,或摔得頭破血流,或暈的不知方向。有些人掉進溝裡被自己的馬踩到了手腳。頓時驚天動地的慘叫聲不絕於耳的響了起來。
居然這麼簡單。
這麼簡陋的陷阱,居然這麼簡單就讓這麼一群人倒在帳篷之外,怎麼也爬不起身來。
到底是漢人的兵法和計策太狡猾,還是他們這些胡族真的蠢得只會硬生生砍來砍去?
如今,即使沒有掉進溝裡的那些騎士,現在也露出如同前面有薩滿法師在施法一般的表情,驚疑不定的勒馬停在原地,不敢再前進一步。
帳篷裡的牧民們臉上露出了狂熱的表情,男人們紛紛握緊了長弓和武器,女人們聽到了動靜,好奇的將頭從帳篷的縫隙中伸了出來,然後被如同枯木般老朽的手掌拉了回去。
花木蘭要的就是這一瞬間的混亂!
她將佈滿泥土污漬的羽箭架上自己的弓弦,拉到攻入瞄準自己能看到的最高大的身影,放開弦射了出去。
嗚嗚嗚嗚嗚。
因為花木蘭巨大的力氣,那支箭發出了一陣破空之聲。誰也沒有想到會有一支箭從黑暗中射出來,只聽得「啊」的一聲,那最高大的聲音應聲而倒,從馬背上掉了下來。
花木蘭聽見了很多聲要刻意掩飾自己興奮的情緒而發出的悶哼聲。她笑了笑,一指前方。
「向前十步,對著自己鼻尖的方向,射!」
花木蘭射出第一箭是為了測試風速和敵人的位置,如今已經進行了校準,立刻指揮身後的牧民開弓射箭。
牧民們興奮的從各種掩護後面露出了身影,
悾悾悾悾悾悾。
嘩啦啦啦!
弓弦被放開的「悾悾」聲和箭支飛出去而發出的嘩啦啦聲不絕於耳,在柔然人亂成一團的情況下,這種散開來的亂射反倒比瞄準射擊更容易射中敵人。
瞎貓遇見死耗子,只要數量夠多,總能射中敵人。
實在是慘不忍睹,這些掉到坑裡被摔得七暈八素,又被自己的馬踐踏的腦子都壞掉的柔然人們,很快又被從天而降的羽箭射的措手不及。一些沒有中陷阱的柔然人見勢不妙,立刻掉頭就跑……
嗖嗖嗖嗖嗖!
一支支利箭從側翼猛然間射了出來,那已經不是偷襲,而是一種由箭雨組成的風暴,一剎那之間,上百騎士掉下馬去的已經到了五成,那箭雨來臨的方向傳出一聲沉穩的號令:
「第一排棄弓,拿武器,第二排繼續射!」
花木蘭看了看身後的牧民,也拔出了武器。
「都拿起兵器!去給那些想要搶走你們一切的蠕蠕們一點顏色看看!」
「吼!」
「殺!」
「殺了他們!」
軍隊要士氣正盛的時候,那潰敗的敵人真是猶如江河解凍一般,瞬間就分崩離析。分裂、奔騰、倒塌、相互衝撞、棄馬慌亂的逃竄,這是一種空前的潰散。
花木蘭騎上自己的戰馬,舉著自己的長槍在隊伍最前方朝外衝鋒而去。她的身後無論如何都是一群沒有多少戰爭經驗的牧民,嘴裡喊著「殺」,也許有許多菜鳥根本連刀都砍不下去。
殺人是要有覺悟的。
而這種覺悟,不該讓沒有做好準備的人去承擔。
她衝進那已經丟盔棄甲的陷阱溝旁,將還有反擊能力的人一一消滅。這是她除了救阿單志奇那次以外,第一次這般放開手腳去殺人。
刺、戳、挑、震,很快,她的長槍就壞了,她彎下身子,只把腳踏在蹬上,俯下身子隨意抄起一把武器,繼續開始她的使命。
這是詭計,這是奇兵,這是一旦別人知曉了之後就不會奏效的出奇制勝。這不是堂堂正正,以實力壓倒一切的無懼之戰,只要逃走了一個柔然人,這些牧民下次挖出來的深坑就為難不住一個人。
殺人,是為了救人。
殺人,是為了以後少死幾個人。
殺人,是為了能夠活下去。
讓這些罪孽讓她一人承擔吧。
她身後那些不過是些最多宰羊烹牛的孩子!
「殺!」
***
一夜過後,屍橫片野。
只憑附近三個帳篷群裡兩百多男人,他們留下了人數多於他們兩倍的柔然騎兵。這些騎兵穿著皮甲或者其他甲冑,拿著明顯飲過不少人血的武器,卻就那麼簡單的栽到了那道深溝裡,又被突然射出來的利箭打的措手不及。
那道甚至談不上深坑的深淵中滿佈血肉,殺紅了眼的若干人帶領著許多牧民後來直接放馬從那條溝裡踩了過去。
沒有了主人的戰馬孤零零的在戰場上吃草,還有一些斷了腿腳的躺在地上嘶鳴不已。
馬是一輩子都不會躺下的動物,它躺下來的時候,要麼是剛剛迎接了新生,要麼就是即將等待死亡。
許多牧民可惜的看著已經被壓爛了腿腳的戰馬,然後神情更加敬畏的看著牧民中唯獨穿著軍服的若干人和花木蘭。
年長者對若干人露出的都是欣賞之情,這一切的佈局可以說都是他一個人策劃和指揮的,而年輕人則是對如同殺生降世一般的花木蘭抱有敬畏的態度,甚至不敢再上前靠近她的身邊。
花木蘭自己也很疲累。她一旦進入「入武」的狀態,整個身心都會為之戰慄。她那種氣勢甚至會影響到別人,讓人對她產生懼意。
只有這個時候,花木蘭是最冷漠、也最不像活人的。
若干人看著那道可以稱之為地獄的深溝,突然大聲嚎叫了起來。
就如同終於找到了狼群的孤狼、飢餓許久後終於飽餐一頓的猛獸那般滿足的嚎叫了起來。
那叫聲嚇醒了不少還在沉睡的嬰兒,一時間,營地裡嬰兒的啼哭的聲音、母親哄孩子的聲音、還有動物發出的叫聲響了起來,讓片刻前有些沉悶的寂靜一下子變得有了生氣。
在這樣的聲音映襯下,若干人不再嚎叫,而改為放聲的大笑。
那笑聲一聲接一聲,一聲大似一聲,痛快的讓所有人都歡笑了起來。
花木蘭聽著那一聲聲嬰兒的啼哭,覺得自己真的很幸運。
無論她做出什麼選擇,最後總是會往好的方向發展。
這難道不是一種上天的眷顧嗎?
她抬起眼,望著前方可以稱得上可怕的場景,在柔然人堆積成山的可怕場景裡,她卻找到了一種久違的平靜。
這是她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願出戰。
這是她第一次,進行這種不用在死者戰死後立刻砍去頭顱、剝去衣甲的戰鬥。
這是她第一次,在日出後看的不是赤條條的無頭騎士,而是完全能看得出是一個個稱之為「人」的情景。
若干人在大笑過後,和所有參與了這次戰鬥的牧民們喊叫了起來。
「你們看到了,只要有與之一戰的決心,和提早做好應對之法的智慧,即使是再厲害的蠕蠕人,也不能把你們當做畜生一般的屠戮!」
「我們來自黑山,但我們畢竟不可能永遠留在你們身邊,可是今晚經歷過這一切的年輕人,你們都已經成為了真正的戰士。保護你們的家族,保護你們的牛羊,保護你們的牧區,將今晚的事情宣揚出去,將對付蠕蠕人、保護帳篷的辦法告訴所有人!」
若干人歇斯底里地喊叫了起來:
「把那群蠕蠕們從敕勒川趕出去!」
「趕出去!」
「讓這些只敢晚上偷襲的耗子們都死在耗子洞裡!」
「殺殺殺!」
「餓死他們!累死他們!」
.
回程的路上。
「這麼大的功勞不要了,不可惜嗎?」
花木蘭和若干人累的挺慘,可是必須要在正午之前趕到軍營裡去。
時間已經不多,他們只能盡快啟程。
若干人告訴牧民們自己和花木蘭來這裡幫他們已經是違抗軍令,希望他們不要說出他們的樣貌和特徵,若是真有人問起,就說是正好巡邏在這附近的不知名將軍和士兵就是。
牧民們雖然感激他們的幫助,但更感激的是他們將蠕蠕可怕的妖魔形象從心中抹去。
今後他們的夜晚將變得無比安寧,再也不會活在各種恐懼裡。
「有什麼功勞呢?你說殺敵嗎?那本來就是我們的活兒。」若干人搖了搖頭。「我們脫離隊伍出來私自行動,原本就犯了軍規。就算我說是我指揮牧民們殺了幾百蠕蠕人,誰會相信?我們知情不報,反倒自己跑來糾結一群牧民攔截蠕蠕人,要是我們的主將知道了……」
他皺了皺鼻子。
「我已經證明了我從漢人那學來的東西沒錯。有朝一日,我總會一飛沖天,真正的率領千軍萬馬出戰。」
若干人暢快地笑了起來。
「能夠這樣指揮一次戰鬥,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你知道嗎,我以前都是指揮小羊,然後給羊羔們下各種絆子。我想要給火長他們報仇,我也報了。」
「有什麼仇比這種報的更為徹底呢?」
他伸出雙臂,迎接草原上清晨的風:
「從此以後,整個北方草原的牧民都會成了他們的敵人!只要他們分散開來,集合在一起的牧民就會給他們迎頭痛擊,可是他們若要集合,草原上發現他們行蹤的牧民就會和我們通風報信。」
「此一戰,蠕蠕不再可怕,蠕蠕將會成為牧民們得到戰馬、鐵器和獎賞的對象,除了黑山十萬甲兵,他們又多出數萬的敵人!」
他振臂一呼:
「哈哈哈哈!只要我一想到我幹出了這樣的事情,心中實在是痛快!」
「若干人……」
花木蘭看著他有些癲狂的笑臉,忍不住出聲讚歎。
「嗯?」
「你以後,也許真的能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
「哈哈,你也是,像你這樣的勇士,走的比我要容易的多。」
「不,我們是不一樣的人,走的路也不一樣。」
花木蘭吸了口冷冽的空氣。
「我覺得,你比我更了不起。」
「咦,你這樣說的話……」
若干人腆著臉湊了上來。
「做我的人可好?」
【小劇場】
做我的人可好?
花木蘭(挽袖子):來,打一架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