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我們的木蘭

夏鴻再怎麼不爭,那也是右軍的鎮軍將軍。整個右軍兩萬四千餘人,除去後勤補給和各種軍奴雜役近萬,剩下的也有一萬餘人。

此時校場是右軍大比,大比持續了三天,這最後一天,至少來了五六千人聚集在校場上。夏鴻說大比沒有結束,全軍就高呼著「滾出去!」、「等我們比完了再進來」這樣的話,抵的刑官曹臉色青一陣紅一陣。

哪怕為了面子,也不能走,否則以後刑軍就不要辦事了。可夏鴻那架勢,又像是隨時可以不管不顧,真把他們砍了。

夏鴻是三軍中最好說話的將軍,可是老實人發火更可怕,一群人僵持不下,夏鴻抬起劍……

「大將軍到!」

「刑官令到!」

「中軍將軍到!」

三聲通報後,浩浩蕩蕩的一群人進入了右軍的大校場。

「你們到底是在做什麼!聚眾生亂嗎?」

大將軍拓跋延在眾郎將的簇擁下進入了校場。

他是三軍主帥,見者行禮,一群人嘩啦啦地單膝跪下行了軍禮,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也因此緩和了不少。

.

拓跋延來的路上心中已經把右軍上下罵了個一通!

前不久左軍鬧出營嘯,已經被他昔日的對頭們彈劾,參他的德行有虧,統御不力,如果這時候再傳出右軍中嘩變,他這大將軍可以直接掛冠而去了。

只不過是右軍一個小小的新兵,入軍營也不過才半年,聽聞最近一直在收殮屍體,幫同袍送葬,想來也是個沽名釣譽之人,他心中就有些不喜。

再加上左軍和右軍最近孝敬上來的東西少了,功曹每日裡也在嘮叨,他也就隨手批了手令,讓他們把他給處置了。

這原本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莫說就是個小兵,便是他批了手令要帶走一個將軍,斷然也沒有全軍嘩變的道理。

右軍裡有那般沉穩的夏鴻在,便是打落了牙齒也是和血吞,到底刑軍做了什麼錯事引起眾怒,竟讓右軍也開始反抗?

只能說右軍平日裡的表現實在是太好了,壓抑的時間也長,以至於突然收到夏鴻右軍可能要嘩變的消息,竟沒有人覺得是右軍可能出了問題,一個個把不會辦事的刑官曹怨恨上了。

待到了校場一看,連平日裡從不發火的夏鴻都拔了劍,這下拓跋延也沒想著能和稀泥了,開門見山的就直接問罪。

「啟稟大將軍,非吾等右軍在此聚眾生事,而是今日本就是我右軍大比的最後一日啊!」

夏鴻撐劍與地,與拓跋延行禮回話:「軍中有令,校場大比,視同出征,不可蔑視軍法,本將只是維持軍法而已。」

「副呂阿在哪兒?副呂阿呢」

拓跋延四處找左軍的撫軍將軍。

這手令是他申請的,也是他提起的花木蘭此人,此時出了事,反倒做了縮頭烏龜,讓他出去頂不成?

「啟稟大將軍。副呂阿將軍被蠻古將軍打傷了,已經送去了醫帳。」

鷹揚將軍庫提莫下了點將台,向拓跋延申明情況。

「……蠻古以下犯上……」

「這倒真不是蠻古將軍以下犯上,是副呂阿將軍的親兵先拔劍的。若不是被人意外阻止,怕是此刻不是王副將被『誤殺』了,就是蠻古將軍被『誤殺』了。」

庫莫提也十分厭惡副呂阿這人,所以直接把所有的過錯全部推到撫軍將軍的身上。「蠻古將軍險些身隕,一時氣憤之下激動了點,也可以理解。」

「……那也是僭越之罪。罷了,此事過後再說。」拓跋延沒想到這個侄兒站在右軍這邊,一時也有點慌神。

他先讓眾軍起了身,然後問明了原委,臉色也開始不好看起來了。

這事情說起來也簡單,無非就是右軍又出了個出色的人物,甚至帶動了這批右軍的新兵變得厲害起來。

由於這新人太出色了,引起了左軍的不安,就想要把這蒸蒸日上的勢頭壓下去,順便好好挫敗右軍的氣勢。於是副呂阿那傢伙就選了右軍大比這種時候動手,給他們潑一潑冷水。

誰料一向隱忍的左軍突然卻硬氣起來了,不但不准別人在校場上把人帶走,還舊仇新怨一起爆發,和刑軍對立了起來,險些嘩變。

拓跋延聽完庫莫提和在場看熱鬧的將軍們說完此地發生的事情,開始思咐了起來。

三軍不合由來已久。原本這黑山大營並沒有這麼大規模,只有中軍一支而已,後來還是太子的拓跋燾奉命整頓軍務,六鎮諸地又派了許多軍戶來,便又組建成了左軍。而最後立足的右軍雖然人數最多,但因為好的資源已經被中軍和左軍佔盡了,也只能就這麼忍耐著。

也就是夏鴻壓得住,換成其他的鮮卑將領,怕是也不知道炸營了多少次了。

拓跋延對這種情況樂見其成。他並非皇帝的親手足,只是堂叔而已,若說皇帝對他有多信任,那也是有限,否則不會派了心腹拓跋提來當什麼中軍的鷹揚將軍。只不過他代表著宗室的力量,即使是皇帝,也不能和整個宗室對抗。

中軍和左軍裡有大量鮮卑貴族和朝中權臣的子弟,相對於關係混雜、地位卑下的右軍,能得到的資源向他們傾斜也是正常的。畢竟拓跋延的子孫還在朝中,也需要別人的襄助才能走的更遠。

可是右軍確實也不可欺,別的不說,這近三萬人的大軍就是哪個主帥也丟不掉的好棋子,夏鴻又確實聽話,真弄出嘩變換了個主將,再來的就不一定這麼好聽用了。如今左軍將軍人選還沒定,右軍要是也被罷了主官,到時候皇帝再換兩個心腹來,他就可以直接被架空了。

這樣的結局是他不想看到的,所以他想了想,便做了一副深明大義的樣子,點頭說道:

「既然如此,你們聚眾生亂之事,我也就不追究了……」

拓跋延此話一出,歡聲雷動,就連夏鴻的嘴角也揚起笑意來。

果然法不責眾,為了不引起嘩變,就算是大將軍親來,也只能認了。

「不過,此事因花木蘭而起,原本只是想要審問一二,又不是要他的命,他居然敢反抗軍令,拔刀傷人,這樣肆意妄為的桀驁之徒,不可再留在右軍中了。」

全部都罰自然是不可能,夏鴻不能動,王副將又沒動手,只能懲治為首之人,殺掉右軍的煞氣。

此風絕不可長,否則刑軍之威蕩然無存,他的手令也都被人當做廢紙一張了。

賀穆蘭一聽到拓跋延的話就知道這道坎自己是過不去了,今後說不定死在哪裡也不一定。

她的雙拳握了又鬆,鬆了又握,眼睛裡全是不甘和怨恨。

「大將軍開恩,是我們先擋住刑軍不讓他們捆的啊!」

一個右軍的士兵大叫一聲,跪了下來。

霎時間,嘩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就連有的百夫長、千夫長之流也跪了下去,明明是剛剛恩准了起身的校場,一時間又只看的見一片頭頂。

這樣的結果只會讓拓跋延更生氣,王副將心中大叫一聲不好,果不其然,只見拓跋延拔出隨身的長劍,向前劈去。

「你這妖孽,竟敢動搖軍心!」

「呃……」

「將軍!」

「天啊!」

拓跋延的劍砍中了某個物體,可只是頃刻間,他就露出了愕然地表情。

夏鴻以身相替,擋在了賀穆蘭的面前。

那一劍劈下,正劈中了夏鴻的肩頭。

「將軍!將軍!快喊郎中來!」

王副將對著一旁的突貴吼叫了起來,後者只是一怔,立刻頭也不回的往校場外跑去了。

手持長劍的拓跋延拔劍收回,怔然道:「你……你怎麼為一個士卒……」

「大將軍,花木蘭會去殤帳收拾屍首,是我默許的……」夏鴻甲冑在身,雖有肩膀中劍,傷口卻沒眾人想像中的深,所以強忍著疼痛,還能說出話來:

「我右軍之人,過的太苦,太苦……」

他生性內斂,一句話說出口,竟淚眼婆娑,所有的言語全部哽咽在喉間,再也說不下去了。

右軍出戰少,得到的戰利品原本就不多。可右軍的人又是最多的,糧草經常不夠。三軍之中,只有右軍只有早晚兩食,其他時候要再用食物,就得自己想辦法。中軍一人三馬,左軍至少也一人兩馬,右軍若不是在戰場上能掠奪到馬,許多新兵一人一馬也是常事。

馬力是騎兵的關鍵,右軍也不能餓著肚子打仗,無論是追擊還是撤退,馬跑到疲累以後都會發生巨大的危機,所以右軍的傷亡一向比其他兩軍要高。

弱的會更弱,所有的一切都會向強者傾斜,這是不滅的真理,所以右軍格外在乎每一次出戰,也會為了一件破皮衣爛皮盔鬥得全然不似同袍之人。

這是中軍和左軍笑了許多年的笑話,夏鴻又何嘗不知?可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就是這些破皮衣爛皮盔,說不定就是他們養活妻兒父母的唯一依仗。

沒有了男丁,連家裡的功田都是沒人可種的,這些隨著軍府回轉家去的東西,就成了唯一的收入來源。

屍體重要嗎?夏鴻從來都不覺得那些戰死者的屍身是重要的,若是他死在哪裡,也不希望別人為了搶奪他的屍身而拚命。

重要的,是屍身後維繫的東西。

他何嘗不知道花木蘭這樣做是和全軍由來已久的習慣格格不入的,但他自己也不能否認,花木蘭這些看似「自甘下賤」的行為,已經早就把他給折服了,所以他情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那些因為花木蘭的做法而失去了不少油水的右軍將軍們,為什麼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什麼不會要把花木蘭繩之於法?

因為人心都是肉做的,為自己拚命的麾下最後留下個妻離子散,死無全屍的下場,幾個主將能忍心再拿這燒手錢?不過是軍中慣例,不想不合群罷了。

夏鴻並不覺得花木蘭做錯了什麼,即使後來事情鬧大了,也是他默許了,他派人安排的,又怎可讓花木蘭無辜喪命?

所以他站出來了,擋了這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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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延環顧四周,發現整個校場鴉雀無聲。無數雙眼睛望著自己,就像是許多年前,他剛剛來黑山大營的時候,意氣風發,統帥三軍,人人都凝視著他,希望他能帶領黑山眾人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近十年過去了,黑山還是那個黑山,人卻不是那些人了。

那些曾經凝視的眼神,漸漸都低垂了下去,只敢看著腳尖。

他一度非常享受這樣的目光,認為那是人人敬仰的表示。可如今再被這麼多眼睛盯著,他發現自己異常懷念那個時候。

不過懷念歸懷念,他是大將軍,是應該讓三軍敬畏的存在,而不是像夏鴻那樣婆婆媽媽的將軍。所以只是一瞬間,他就把這些想法拋諸腦後。

賀穆蘭默然無聲地上前,將夏鴻的肩鎧卸掉,一見只是皮肉之傷,心中也鬆了口氣。

她在戰場上廝殺,一些東西都是隨身常備的,直接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皮帶,拿出許多煮過的布條來,一邊壓住夏鴻的傷口,一邊以垂直的手法將夏鴻的傷口包紮起來。

花木蘭略懂點醫術的事情軍中大多都知道,事實上,也曾有人想過她縫死人傷口那麼好,應該也懂縫活人的。只不過大家都怕被針線活穿傷口的痛楚,總覺得那應該是某種酷刑才對,所以沒人主動要求過她幫著縫合。

拓跋延臉色越發難看。夏鴻開始不聽話了,這花木蘭看起來也是個特立獨行的傢伙。右軍眾將士眼睜睜看著他砍了自己的主將,此時軍心已經不穩,他若再不依不饒……

這般騎虎難下,拓跋延暗恨起造成一切的賀穆蘭來。

中軍將軍尉遲誇呂和大將軍拓跋延是姻親,平日裡來往甚密,見他神色便知此時的拓跋延有些為難。

他對這花木蘭也是懷著欲除之後快的心理,又不希望右軍從此硬氣起來,此時見花木蘭有夏鴻相護,又有眾軍擁戴,一咬牙站了出來:

「雖有夏將軍求情,但軍法就是軍法,花木蘭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應沒入雜役營,不得再入軍中才是。」

進了雜役營,幾乎就等於不被承認軍戶的地位了。雜役營中,大多是老弱病殘和犯錯的兵卒,一個大營幾萬人,有一半都是雜役和軍奴,負責輜重、糧草、做飯、餵馬、營建防禦工事等等,可以說地位低下,而且毫無前途可言。

若是倒霉再遇見個嚴苛的頭兒,累死餓死也不稀奇。

拓跋延看了一眼尉遲誇呂,只見他神情堅定,連表情都比平日裡嚴肅了許多,再想想右軍今日這半天的鬧劇,頓時點了點頭,準備開口……

夏鴻猛然看向庫莫提,在他下定決心鬧大的時候,是這位鷹揚將軍承諾一定會幫他,保住花木蘭的性命的!

人群中的素和君也暗暗發急,他是為了替陛下挑選軍中有潛力的年輕將領而來,剛剛對這花木蘭有了興趣,就見他要去雜役營了,心中憋得發慌,恨不得上去表明身份,把人搶下來送去平城才好。

庫莫提在一旁靜靜觀察了半天局勢,發現除了中軍的尉遲將軍和左軍少數幾位副將以外,大多數人都對花木蘭此人無所謂的很。死了並不覺得可惜,活了也不覺得生氣,只是一種冷眼旁觀。

這讓他更加確定今天的事應該是尉遲誇呂和左軍的副呂阿弄出來的,心裡冷笑一聲,站上前去。

「大將軍,花木蘭不可入雜役營。」

見最喜歡多管閒事的拓跋提出來制止,名義上是他主帥的尉遲誇呂臉色難看極了,就連拓跋延神色都不是很好。

這位深得皇帝信任的年少將軍向來隨性慣了,他父親是深受先帝信任的宗室大將拓跋曜,母家乃是大族丘穆陵氏,是和獨孤氏實力不相上下的大部落主家族,拓跋延也不願意隨意和他結下什麼矛盾。

他會為右軍說清,著實讓不少人吃驚。

莫說是其他人,便是花木蘭,也忍不住向他看去。

這人對她,關心的未免有些太蹊蹺了。

前世的花木蘭和鷹揚將軍,應該除了同在軍中以外,沒有什麼交集的。

拓跋延蹙起了眉頭,質問道:

「為何花木蘭不可入雜役營?」

「不瞞大將軍,屬下此次來右軍校場觀看他們大比,原就是聽人說花木蘭武勇過人,所以想來招攬一二。剛才校場比試,屬下見他果然名不虛傳,就和夏將軍討了個人情,準備把這花木蘭要去,做個親兵,夏將軍也允了……」

庫莫提睜著眼睛說瞎話,引起一片嘩然。

夏鴻不知庫莫提是這種救法,兩眼圓睜,恨不得搖頭大聲否定才好。誰料後背突然抵上了一隻手,在他背後輕輕劃著「不」字,再用餘光一掃,正是王副將。

王副將對他使了個眼色,微微搖頭,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來。

庫莫提莫名其妙的說起花木蘭要做他親兵的話,繼續說道:

「剛剛大比還未完,屬下和夏鴻將軍正在商議此事,就見得刑官曹衝入場中,要帶走這花木蘭。屬下其實心中也不高興的很,莫說是右軍的校場,便是平日裡的軍營,不和主將打個招呼就直接帶走別人帳下的人馬,實在是有些張狂,所以後來鬧了起來,屬下也就冷眼旁觀,沒有制止。」

「你這小子……」拓跋延一時氣結,話都說不好了。

「大將軍,花木蘭已經是屬下的親兵,只缺一道文書而已。既然是我拓跋提的王帳之人,若要打罵處罰,也是屬下的事情,所以……」

他笑了起來,那意思不言而喻——大將軍你雖然統帥三軍,但這是我親兵,我發俸祿我發糧餉,我自己管自己帶,不需要你操心了。

拓跋提是繼承了拓跋曜王位的繼承人,若在身份上,拓跋延只是堂親,並非先帝拓跋嗣的直系子孫,而他的父親卻是先帝的親兄弟,他的穎川王乃是有王帳所在的王庭,享有奴隸和草場。

他有這個底氣和拓跋延叫板,雖然大多數時候他都表現出對他尊敬的樣子。可是一旦開了口,拓跋延也只能退讓。

王帳就相當於過去的汗國大帳,他既然開口說花木蘭已經歸了王帳,那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夏鴻,庫莫提此話可當真?」

拓跋延越是氣憤,臉上表情越是沉穩,他將目光移到夏鴻臉上,只等著他說出答案。

賀穆蘭一干同火雙目赤紅,怒視著庫莫提。

右軍眾人好不容易保下了賀穆蘭,卻見得他要被這勞什子鷹揚將軍帶走做一親兵,各個都義憤填膺。

可雜役營這種地方,是花木蘭這樣的英雄該去的嗎?

去了那裡,那才叫辱沒祖宗!

夏鴻臉色煞白,兩片嘴唇翕動了片刻,想要說「是」,可怎麼也說不出口。

夏鴻盼了多少年才盼來花木蘭這樣的人物,哪裡肯撒手!

可眼見花木蘭已經得罪了大將軍,恨不得拔劍斬之,又有罪責在身,眼見著就要沒入雜役營,他心中也是動搖不已。

他根本沒有自信從雜役營裡把花木蘭撈出來。

庫莫提肯頂著得罪眾人的危險攔下花木蘭受苦,已經是天大的人情了!

可就這麼把花木蘭拱手讓人!

就這麼拱手讓人!

就在這時,站在拓跋延身後的庫莫提面色誠懇地看著夏鴻,做了個「信我」的口型。

此時信不信,又能如何呢?

他似乎也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

夏鴻閉上眼睛,像是親手送走了自己的孩子一般……

——重重地吐出了一個「是」字。

***

賀穆蘭也沒有想過是這樣的一個結果,她想過自己也許會被罰去雜役營做雜役,就跟許多狗血劇一樣,從什麼奴隸或者賤役之流開始,歷經艱辛的往上爬……

她還想過,要不然就是被刑軍帶走,嚴刑拷打,發現自己是女人的身份,然後被砍了頭去。

她當然也想過,若是夏鴻將軍和其他將軍若願意苦苦相求,這大將軍也許說不定會網開一面,留她繼續做個小兵什麼……

她政治天分不足,看不清其中的彎彎繞繞,也不知道庫莫提為何非要將她要去做親兵,一時間整個人如同天塌地陷了一般。

說到親兵,就想到了陳節。

親兵幹的是什麼?打洗澡水?搓襪子?搓褻褲?梳頭?疊被?

賀穆蘭只要一想到陳節連馬桶都倒過,臉都要綠了。

她是來軍中建功立業,好讓拓跋燾發現的啊!

怎麼去當下人去了!

「花木蘭……你莫難過,一個月後三軍大比,鷹揚將軍答應了將軍,會放你出去比武。三軍大比乃是全軍的盛事,陛下也會親來,若那時候你能得個名次,授了官職,夏將軍便親去聖上面前把你討回來……」

夏鴻如今還在養傷,過來陪花木蘭去軍府辦文書的是王副將。

他見賀穆蘭一路上面如死灰,沮喪不已,心中一方面高興花木蘭對右軍感情深厚,連得了人人羨慕的美差都不樂意;一方面又有些替她難過,因為他自己就是親兵出身,自然知道親兵出身的好處和壞處。

這庫莫提,難道是想從此以後花木蘭身上就打上他的烙印嗎?

雖說這樣出身是有了,可是對於他這樣一個天縱奇才來說,這樣的烙印,怕是累贅而不是榮譽吧?

「一個月後……」賀穆蘭聽了王將軍的話心中更加沮喪了。

花木蘭在軍中三軍大比的時候都已經憑藉著功勳升上副將了,手下好歹帶著五個百人隊。

這一個多月間,柔然頻頻騷擾,各種戰事不斷,黑山頭一戰也是在月初的時候。此時是最好擢升之時,就連王副將在這段時間都混的升了一級。

可她成了親兵……

親兵是保護將領安全的隨從,在「主將死,親衛無故而存者皆斬」的軍中,親兵簡直就是保姆加保鏢一樣的存在。

她真的做的好嗎?

原本還想這次大比領個裨將,然後帶兩個百人隊在下個月的戰事裡混出個名堂,快速晉陞,等陳節入了軍中以後,收歸帳下做個百夫長什麼的……

如今……

怎麼收?

「你不必如此沮喪。」王副將見賀穆蘭一點喜色都沒有,拍了拍她的肩膀。「庫莫提將軍並不是難相處的主將,他既然是為了護你才把你討了去,應當對你和其他親兵有所不同才是,既來之則安之,鷹揚軍和我右軍不同,軍紀嚴苛,又是久戰之師,你應小心和新的同袍相處。」

狄葉飛,阿單志奇,那羅渾,胡力渾,若干人,殺鬼,吐羅大蠻,還有人一人二人三人四,這就要分別了嗎?

和說好的一點都不一樣啊……

賀穆蘭強抑住自己內心的難過,對著王副將行了個全禮:

「我等一直受王將軍照顧,還未道過謝,花木蘭先拜過將軍。等下個月大比,木蘭一定好好表現,重回右軍軍中……」

「好,好……」王副將心頭也難過,伸手攙扶起賀穆蘭。「你是個好孩子。人人都希望遠走高飛,只有你想著再回來。右軍之中,若是多幾個你這樣的人才,何愁右軍不興?」

他想起蠻古的幾個同火,悲痛之色漸起。「右軍經此一事,也該清醒了。」

賀穆蘭沒有聽懂王副將的話,茫然道:「您說什麼?清醒什麼?」

「沒有什麼,你在庫莫提將軍身邊好好辦差,若有困難,可來右軍找我們。我們會吩咐右軍的門衛,若是見你回來,准予對你放行……」

王副將也想為夏鴻留下這個天才,他不知道花木蘭去了鷹揚軍中感受過一番精銳的待遇後,還會不會想回右軍這個地方。無論如何,他若能做到的,都想做了,以免日後遺憾。

「謝過將軍。」

王副將帶他入了右軍的軍帳,銷了花木蘭在右軍的黃冊,由右軍轉去了庫莫提帳下。

親兵不似正軍,親兵的糧餉、戰利品和甲冑兵器等物全是主將所賜,收入比一般的正軍多的多,而且只需護衛主將就行了。既然不費軍中的糧草,所以主將的約束力比軍令還要更重。

賀穆蘭腳步沉重的回了自己的營帳收拾東西,卻見帳中同火人人面色沉鬱,胡力渾和吐羅大蠻乾脆就在抹著眼淚。

「你們真是,我去中軍難道不是好事嗎?為何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賀穆蘭乾笑著跪坐下來,開始翻撿自己的東西。

「你這樣天生的英雄,去當那勞什子的親兵,難道不是暴殄天物嗎?」若干人咬著牙,將手中的杯子重重一頓。「還有那什麼庫莫提,說不定就是他謀劃的一切,就是為了把你搶去的!」

「我又不是狄葉飛那樣的絕色佳人,有什麼好搶的?」賀穆蘭失笑,「你們莫難過,一個月後的三軍大比,我一定會參加的,等我揚名立萬,就回右軍和你們一起打拼!」

「若真搶的是我,我還真跟在庫莫提將軍帳下了,我情願是我當親兵……咦?你說什麼,你會參加一個月後的三軍大比?不是說只有主將想放親兵離開時才會讓親兵去參加那個嗎?」

狄葉飛話說一半,猛然理解了賀穆蘭說的是什麼意思,失聲詢問。

「是啊,夏將軍似乎之前和庫莫提將軍約定過什麼,說是三軍大比,會放我去比試。到時候,夏將軍再去找陛下討我回來。」賀穆蘭將東西打成包。

「哎,我若沒闖出什麼名頭,恐怕夏將軍想討我都沒機會吧?這麼一想,頓時覺得壓力好大。」

「如果是花木蘭的話,一定沒問題的。」阿單志奇終於露出了喜色。「你可是我們右軍的新兵第一人,怎麼可能出不了頭!」

「就是就是!」

「哎,我還以為一個月後能看到你以裨將的身份參加大比,還準備在你帳下混個百夫長當當……看來沒戲。」吐羅大蠻咧了咧嘴,「哎呀,這下我們說不定要跑到你前頭去了。那羅渾和狄葉飛都升了百夫長呢!」

「我剛剛從王副將那知道了,恭喜!」賀穆蘭在包裹裡翻翻揀揀,找出戰場上得到的兩把匕首。

「我也沒什麼好東西,這兩把匕首一模一樣,我就沒忍心賣掉,就當祝賀你們高昇吧。今晚我去找灶房買一隻羊烤了,就當是餞行。」

「我去買……」若干人站起身,不自在地說:「餞行嘛,那應該是兄弟們給你買烤羊才是,我……」

他聲音哽咽,咬著牙跑出去了。

賀穆蘭終究是走了,那場大比之後,狄葉飛高昇,那羅渾高昇,各自都有了自己的手下。

吐羅大蠻和阿單志奇各自成了另外一火的火長,他們的軍功夠了,只待有空餘的位子,升為百夫長也是很容易的事。

火中殺鬼與胡力渾在王副將的照顧下去了狄葉飛的百人隊,若干人有了新火,但是笑的比以前少的多了。

蠻古因為傷害上官,被連降三級,只是個裨將了。不過因為那天的事,許多人都對他重新改觀,許多軍中的將軍也開始和他結交起來,也算是應禍得福。

他那樣的猛將,有了朋友的幫助,再官復原職是很容易的事。

夏鴻的肩膀傷的不重,養了四五日的傷就繼續出來練兵、處理公事了。中軍和左軍訝然的發現這位將軍自從負傷後似乎變了一個人的樣子,行事強硬了許多,每次爭取權益的時候,也有了一種當讓不讓的氣勢,就像是以往憋屈了許久,現在終於爆發了。

他原本就資歷老、人脈強,再加上右軍差點嘩變過,人人也都讓著他,右軍頓時從軍備到兵員都得到了極大的提升,軍府的軍貼開始頻繁送往右軍的軍帳,左軍如今是最弱的時候,就算多麼的不願意,也只能飲恨看著右軍一點點崛起。

.

中軍帳中。

「你說什麼?我阿弟來找我?」若干虎頭聽到家將的回話,奇怪的掀開簾子走出帳去。

「這好生生的,來找我做什麼?中衣又不夠穿了嗎?」

「阿兄。」

若干人肅容立在帳外,見他出來,立刻屈身下拜。

「請阿兄助我……」

「你來做什麼?」若干虎頭看了看他身後,「你那四個家奴呢?」

「我沒讓他們來。阿兄……」若干人抬頭看著若干虎頭,請求道:「你是庫莫提將軍帳下的副將,能不能求求情,讓我也去給庫莫提將軍當親兵?」

若干虎頭聽了弟弟的話,頓時好笑了起來。

「你以為庫莫提將軍的親兵人人都當得嗎?像我這樣的人,若不是家世尚可,也都當不了親兵……」

「那就當帳下的侍從也行啊。」

若干人想了想,咬牙認了。

若干虎頭感興趣地看了看自家弟弟。

「你會洗衣,疊被,暖床,做飯嗎?」

他的話一出,若干人蹦了起來。

「怎麼回事!洗衣疊被就算了,暖床是什麼情況!」

若干虎頭見逗弄阿弟逗弄夠了,搖頭道:「冬日酷寒,侍從提早用銅爐暖被也是每天要做的差事,你蹦什麼!」

若干人一顆心這才放在肚子裡,他根本沒辦法想像花木蘭那樣的人「暖床」是什麼樣子!

一想到花木蘭像是家中女奴那樣被剝的光光的躺在被褥裡,對著庫莫提說:「將軍,被褥已經溫了……」,他就忍不住渾身雞皮疙瘩直冒。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花木蘭哪一點像是女人!

「阿兄,到底行不行,你說句話!」

若干人瞪著眼睛跳腳。

「不行!」

若干虎頭答的乾脆。

「庫莫提將軍是宗室,他的軍帳就是穎川王帳,莫說親兵都是身份尊貴的貴族子弟,深受信任,就算是侍從,也各個都是精挑細選的心腹之人,不可能讓你一個不知根底的沒落子弟進去的。」

他說到「沒落子弟」的時候臉色微微一黯,顯然也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我雖不知道花木蘭為何能進庫莫提將軍的帳下做親兵,但花木蘭的本事好歹我見過,你連他十分之一都沒有,全靠家奴胡鬧,就不要想了!」

好殘忍!

一點餘地都沒有!

阿兄果然是壞人!

若干人的臉上寫著的全部都是這樣的東西。

「不過……」若干虎頭看著眼睛突然亮起來的弟弟,笑著說:「我和獨孤兄弟都在庫莫提將軍帳下聽候差遣,進出帳中的機會也多。你當庫莫提將軍的親兵自然是不夠格,不過看在你是我弟弟的份兒,做我的親兵還是行的。至少能經常看到王帳中的花木蘭。」

若干人已經看到自己脖子上拴著個狗鏈子,被自家兄長牽著到處跑的樣子了……

不,不要……

若干人心中淚奔。

可是這樣能看見花木蘭,而且是自家兄長的話,以後離開再去找花木蘭一起並肩作戰也容易……

若干人苦苦掙扎。

若干人還在掙扎,若干虎頭卻摸了摸光潔的下巴,遲疑了起來。

「咦,話說回來,好像看在是我弟弟的份兒上,也不太夠格……你武藝那麼差,我覺得我的命讓你來護著,懸得很啊……」

「阿兄,請讓我當你的親兵吧!」

若干人單膝跪下,就差沒抱他大腿了。

「我會好好保護你的!」

若干虎頭沒見過自家弟弟這麼認真的樣子,被他的肅容震的愣了一愣,心中升起一些對花木蘭的不悅之情。

老子照顧了十幾年的弟弟,就撕了幾件衣服,就跟人跑了!

他在家裡何曾這樣求過我!

老二要知道了,還不知道會怎麼整那花木蘭呢!

「我看是我要好好保護你吧……」若干虎頭搖了搖頭,扶起弟弟。「我和你去趟右軍,找夏將軍要人吧。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去右軍……」

『我從來都不後悔去了右軍。』

若干人滿臉喜色。

『若不是去了右軍,又怎麼能遇見這麼一幫好火伴!還有花木蘭……』

『我好不容易跟隨了一個英雄,怎麼能眼看著他就這麼跑了!我以後想要當軍師,就繫在他的身上了!』

***

「你也要去中軍?」狄葉飛見若干人來和們他道別,眼神一冷。「你也是被強迫的嗎?」

「狄美人你別氣,我不是想著花木蘭在鷹揚軍中人生地不熟,過去好照應一二嘛。你也知道我阿兄就是鷹揚將軍的副將,我去我阿兄那聽差,見面的機會肯定也多。」若干人見狄葉飛要生氣,連忙順毛。「你放心,等花木蘭回來了,我也和我阿兄說再見,立刻回來!」

狄葉飛聽到這樣的話,眼神總算是柔和了一點。

「你要記得你今天說的話。」

那羅渾看了看若干人,張口嘲諷:「花木蘭那樣的勇士做親兵,直讓人覺得可惜,你這樣的三腳貓功夫,當親兵我們倒是鬆了口氣,現在你和我們不是一火,我晚上有時候做夢都夢見你送了人頭。在阿兄身邊,好歹不愁找不到救命之人。」

「那羅渾,你嘴巴怎麼還是那麼毒!」

若干人氣瘋了。

「保重自己,來日沙場再聚!」那羅渾上前,和若干人行了個貼面禮。

「看好火長,莫要給鷹揚軍搶走了!」阿單志奇也貼了個面。

「火長肯定看到你就頭痛,哈哈哈,說不定為了躲你就又跑回右軍了!」吐羅大蠻碰了碰他的肩。

「你們真是……不能有點餞別的氣氛嗎……」

若干人哭笑不得之後,雙手掌心朝天,彎下腰去。

「那我去了。」

「去吧去吧,記得回來!」

火長,你也要記得回來啊……

***

花木蘭離開後,右軍所有人都像是憋了一股氣,晚上的小校場再也不是空空蕩蕩,成群的右軍之人在校場上練武、射箭,也有些人開始學著賀穆蘭那樣為戰死的同火縫合身體,雖然沒有賀穆蘭縫的那般好,但勉強也能看的出是一個人的樣子。

更有甚者,買來了女兒家的胭脂水粉,給戰死者稍微描畫一下,免得離開時那麼可怕。

人們開始越來越多的談論起花木蘭,言語中用的都是「我們右軍的花木蘭」,而不是以前的「玄衣木蘭」。

「你說我們右軍的花木蘭會不會回來?他走的那麼不甘心,會回來的吧?」

「他的相好狄葉飛還在呢!怎麼可能走!」

「啊,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會回來了哇!以前還為了狄葉飛打架來著……」

一群人操練過後,圍著校場的火堆,開始七嘴八舌的閒聊。

「真的……會回來嗎?那可是鷹揚軍啊……」一個小兵望著火堆出神,忍不住喃喃出聲。

「鷹揚軍,尋常人擠破頭都想進去。他那樣的勇士,到了那裡才算是……」

「別說喪氣話!」

啪!

一個同火重重地拍了他的頭。

「鷹揚軍強,我們也不差。我們可是從新兵開始就並肩作戰的同袍!更何況,我們現在不也在努力了嗎?王將軍說了,從今天開始,我們要做人人都害怕到顫抖的右軍,讓任何人都不敢搶走我們的人……」

他呼出一口悶氣。「花木蘭走的那麼憋屈,就是因為我們太弱了!」

「我也覺得花木蘭會回來。我聽吐羅大蠻說,花木蘭說一個月後大比,會想辦法參加,到時候當了將軍,就回右軍來效命……」

一個小兵壓低了聲音說道:「我就偷偷和你們說說,你們別亂說。要是鷹揚將軍知道了,說不定就不放花木蘭參加三軍大比了……」

「花木蘭能參加三軍大比嗎?他是親兵啊!」

「廢話,你手底下人要給你爭臉,你讓不讓他去!」

「哇……花木蘭膽子好大,這不是打庫莫提將軍臉嗎?」

那小兵得意洋洋地笑了起來。

「所以說啊,我們的花木蘭就是這麼的義氣!和那些一有高枝就飛的人不一樣!等他當了將軍回來,我就毛遂自薦,去給他當親兵去……」

「得了吧,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夫,要去也是我去……」

「入你阿母!花木蘭哪裡缺親兵,他要的是我這樣厲害的百夫長!」

一群人熱熱鬧鬧的討論了起來,從花木蘭的長相到身高,到那身黑衣,甚至連什麼地方的尺寸都說的有模有樣,許多人還口口聲聲說是一起尿過尿的交情,什麼X下巨物之類的名聲不脛而走……

他們看著那溫暖的火堆,在嗶啵作響的柴火燃燒聲中,他們似乎看見了一個月後的花木蘭連連取勝 ,以新人大比第一,右軍大比第一,三軍大比第一的身份摘下軍中授冠,領著將軍的身份,重回右軍的那一天了。

那一日,一定是右軍最揚眉吐氣的一天吧。

他們要為終將回來的花木蘭不後悔而加油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