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牧雲笙(11)

  那個晚上,少年久久不能入睡。一閉目,就看見巨大的渾天儀在他面前旋轉,彷彿從天至地,無不是精確咬合的齒輪與機構。

  他又握著珠兒進入那幻境,來到那女孩身旁。

  女孩見了他,欣喜地迎來:「你每次離開,都要許久才能回來。沒有人陪我一起看雲說話,我可要愁死了。」

  「可我分明才離開不到一天。」

  「可這珠境之中,卻已過了不知多少時日了。」女孩嘆了一聲,「以前沒有人可以與我說話的時候,天天獨自一人,也不知不覺就過了那麼多年。可現在知道有個人會來到你身旁,那等待的時光,竟是每一分都漫長無比呢。」

  她抬眼笑著望向牧雲笙,少年頓時慌亂了,低了頭不知往哪裡看好,生怕一注視少女的眼睛,就會沉醉過去。

  「你……還是記不起你的名字麼?」少年說。

  少女愣住了,低下頭去,有些憂傷。

  少年有些慌了:「我是想說……那……那我幫你起一個吧。」

  女孩仰起頭,眼睛晶亮地望著他:「真的麼?」

  少年望著女孩的眼眸,心中像是有波紋一層層地蕩漾開來。

  「你……你就叫做盼兮吧。」

  「盼兮?」女孩子凝神想了想,突然笑了,「我喜歡這個名字呢。」

  「是啊,這個典故是來自於……」

  「我不需要知道這個典故,我喜歡就行了,我終於有了名字了。我終於是我了,不論世上是否還有人叫過這個名字,但我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不是麼?」少女展開雙手,裙紗輕揚,像是空中舞蹈。

  「是……你是獨一無二的。」少年痴痴地說。

  他忍不住伸手去拂少女的髮際,手卻陷入虛無之中。

  「你又忘了我只是一個影子,」女孩笑著說,「不過以後,我一定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讓你可以摸到我,好麼?」

  「可是,做一個真正的人有什麼好呢?」皇子問,「那樣就有了血肉滯掛,不能再凌空飛舞,只能足踩在大地上,沾塵飲風。」

  「你不知道……」少女轉身望向天際,眼神熱切,「我多希望能知道足踩在實地的感覺,多麼希望感受到自己的重量,希望能明白冷暖,聞到花香,希望能品嚐百味,不論是甜是苦,希望……」她低下頭,略有羞澀,「……希望能被一個自己所愛的人真實地擁抱,那一瞬的幸福,是我願意用一生來換的。」

  「所愛的人……」少年喃喃地唸著,「若能用一生去換到一瞬的愛,那是多麼好,但這世上許多人,都沒有這種幸福……」

  「你覺得你也找不到這種幸福麼?」

  「我……我去哪裡找呢?」

  女孩的笑聲像風鈴搖曳:「可是世人最想要的東西,不正在你身邊麼?你得到了它,整個天下都是你的了,就不用再去尋找了。」

  「你是說……皇位?」少年笑了,「我從沒覺得做皇帝是一種幸福,也沒有想過要去爭這個位子。我只想和你一樣,能有時間去尋找自己真正想要的。」

  「不……」少女的神情忽然變得憂鬱,「等你長大了,你也許就不這樣想了。」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覺得可以預言我的未來似的?」少年有些不平,「對了,你說……通過星相,真的可以預言人和世間的未來麼?」

  「星相……」盼兮突然笑了,「你一說星相,我心中就泛出許多事來了,都是關於星相的。」

  「你也懂得這些麼?也許當年那個真正的你,也是個占星師呢?」

  「或許吧……如果要觀天來推算命運,說來可就話長了……」盼兮說,「你知道渾天儀麼?」

  「知道……皇極經天派的大師們就是用它來推斷未來的星命的。」

  盼兮一揮手,一具比瀛鹿台還大上數十倍的測天之儀就出現在他們上空,幾乎整個天穹都是那些齒輪機括半透明的虛影。

  「渾天儀也有許多種,不過一般來說,測天之儀越大,就能越精確。在許多年前,星學家們用它們來推算天地的過去,比如計算天上星辰一萬年前所在的位置,知道了星辰的位置,也就能推算出一萬年前的大地氣候。而關於人的命運,有一種理論,說世間的任一點微小際遇變化,都會影響整個天地的運轉與走勢,從而在星圖中表現出來,所以計算出未來的星圖,也就能反推眾生的命運。」

  「聽起來太玄奇了。如果這些都要靠觀測和運算,那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人能作這樣宏大的計算而不出錯呢?」

  「所以演化出許多不同流派和算譜,有的流派認為一切都是注定的,未來不可更改,有的人卻認為人可以通過演算來改變一切事。」

  「演算?」

  「是的,其實所謂法術,並不是什麼神的力量,這世界上也未必有神,所謂法術家,只不過是他對這世界秘密所知道的比其他人多一些而已。」

  「這世界的秘密?」

  「對,但它其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神秘,法術的原理極為簡單,有悟性的話,人人都能明白的。」盼兮笑著說。

  「如何個簡單法?」

  「我來問你,如果發現天黑了你看不清東西,你會如何做?」

  「點燈。」

  「可你如何能做到從沒有光到產生出光?」

  「這……木柴,蠟燭,紙,點著都會起火啊。」

  「如果沒有火種呢?」

  「火石……甚至鑽木都可以取火的……雖然我沒試過。」

  「那……是誰最先知道鑽木可以取火?」

  「這……是個人都知道吧。」

  「不,萬事萬物都有個開始。必然會有第一個。你想像在遠古蠻荒之時,當那第一個人把一根木頭憑空生出火來時,其他人會如何看他?」

  「以為他在變戲法?」

  「哈哈,正是了。所以所謂法術,也只是一些多數人還不知道其原理的方法。」

  「你是說,只要知道這方法,所有人都可以成為法術家?」

  「嗯,可以這麼說……但是……法術就像作詩和習武一樣,每一個人都能學,但能不能學會學好則是另外一回事。星辰力術這種東西尤其深奧,所以很多人不得其道。」

  「星辰力術?」

  「也就是世人所說的法術,但懂行的人都知道,這些法術的力量來源不是什麼莫須有的神仙或是憑空產生的,而是借用了自然與星辰的力量。」

  「這些力量在哪裡?」

  女孩望向遠方,緩緩道來:「最初的時候……沒有天也沒有地,只有混沌的一片,但在混沌之中,開始孕育墟荒二力,也就是分散與聚合的力量,這兩種力爭奪混沌中的所有微塵,於是那無窮的微塵有的互相靠近,有的散開,一切從靜止開始運動,從此就再也無法停下,它們動得越來越快,靠攏的越聚越緊,越聚越多,於是產生了星辰,分散的越散越遠,越散越疏,於是產生了星辰間的空曠領域。」

  「可是,不是說是盤古開的天地嗎?」

  「呵呵,混沌中也許是產生了強大的力量,人們願意把這力量想像成一個巨人,給了他一個名字稱為盤古。」

  「所以其實不存在創造了世間的神靈,那麼,也不存在什麼注定的命運麼?」

  「是啊,我們的世界,每一個人,每一樣事物,都是由無數最微小的塵粒組成的。能使這些微粒分散組合的力量,也就是產生與改變這世界的本源之力。」

  「你是說,這些微粒,可以聚合變成一個人,也可以分散開,聚合變成其他的任何什麼東西,它們是千變萬化的?」

  「正是。」

  「可是如果同樣是微粒構成,為何我們是活的,而有些東西是死的?」

  「這……我也說不太清楚,也許……就像作畫,墨汁和筆本身都是死物,但一旦到了畫布上,它們就能展現大千世界。這世界上有這麼多不同的東西。有山水雲霧,有樹石花鳥,有你和我,就像同樣的墨可以畫出不同的畫一樣。明白了這些,你才可以知道如何將萬物變化。」

  「原來是這樣……看來法術的原理果然是簡單,就像如何把沙子捏成不同的物品,並給它們以靈氣。還真的與作畫有共通之處呢。」

  盼兮一笑,「說起來當然簡單,懂得運用卻是極漫長的過程。就像人人都會握筆,又有幾人能成為名畫大家呢?這世間的大部分修行者都迷失了,他們執著於得到一本本法術的秘籍並死背那些符咒法門,按前人的經驗行事。但根本不去想這些力量是從何而來,這些符咒是如何能起作用的。就像你點燈時也不會想為什麼燈芯能燃燒一樣。」

  「所以他們都不是什麼真正的法術家,因為他們根本只會模仿,死背咒語,而其實並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什麼。」

  「是啊。」

  「那你能告訴我更多嗎?我想知道人如何能改變世界。」 少年眼中放著光芒。

  女子欲言又止,停了半晌才說:「可是……知道了一切力的本源,並不代表你能無所不能。相反,一切新的創造,都需要不斷的嘗試,一點計算上的小小失誤,都可能毀掉你自己,甚至毀掉世界。」

  「那麼,你能相信我麼?」

  女子望著少年的眼睛,許久,忽然笑了,「我不告訴你,還能告訴誰呢?難道要我帶著這些記憶,再千年萬年地孤獨沉默下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