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蘇語凝(12)

  他們又摸進了那園子,在重重色彩間轉了許久,才重新來到園中心。

  但穆如寒江卻發現不曾見的變化了,以前的小舊木屋,突然變成了玉樹瓊雕的宮殿。

  「這裡竟這麼漂亮?好似仙宮啊。」蘇語凝驚嘆著。

  「一個瘋子,說自己能通過星辰看見大地的移動,還喜歡放火,你要小心他的。」

  這時,牧雲笙從殿宇中走了出來。

  蘇語凝呆在那裡半天說不出話,這樣的一位少年,那目中光芒似曾相識,卻偏偏喚不出他的名字。

  「這裡怎麼又變成這樣了?」穆如寒江問。

  「幻術而已。」少年伸手向空中一撕,手中多了一幅紙卷,而那殿宇像畫幅一般被撕去,又露出後面的木屋。

  蘇語凝只呆呆望著牧雲笙,一句話也不會說了。

  還是牧雲笙先開了口:「我們見過麼?你叫什麼名字?」

  「蘇……蘇語凝。」

  「原來是你。」少年笑了,「你不就是因為出生時有紅霞貫過薇垣的星象,而被皇極經天派的佔師聖哲們認為是未來有皇后之命的人麼,將來若把你許配給哪位皇子,自然是說明父皇有心扶他為皇儲了。」

  他這一說話,蘇語凝心中鬆弛了許多。這六皇子看起來也並不像想像中那麼怪異。她低下頭 :「可我現在卻害怕這天命了,它也許並不是什麼福音……為什麼人的未來,人卻不能自己選擇呢?」

  「可以的。」牧雲笙說,「但是,你必須比它更強。」

  「它?」

  少年緩緩將手指向天空。

  「你說的不會是老天吧。」穆如寒江問。

  「是那主宰一切的力量,連星辰都要按它的意志運轉,不能偏差分毫,但是,就因為它太精確了,所以一旦有一點變得超出規則,就沒人再能預計未來。」

  「你總是說些我們聽不懂的瘋話麼。」穆如寒江道。

  牧雲笙一笑:「你抓一把沙土,灑在地上。」

  穆如寒江好奇地照做了,「然後呢?」

  「那一把沙土在地上散佈成的樣子,就是你的命運。」

  「用沙子占卜麼?」

  「你如果能控制每一粒沙落在什麼地方,你也就能控制你的命運了。」

  「不能……好像你能似的……」

  少年皇子沒有說話,握了一把沙土猛地向空中一揚。那些沙紛亂地飄落在地,地上卻出現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圓圈。

  穆如寒江和蘇語凝張大口看著那個沙圈。

  少年卻嘆了一口氣 :「總是差一點點,不能圓滿。你們以後不要來了。我做的一切,也許會毀了我自己,我想改變我的命運,但稍微一點運算的錯誤,就會發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如果那些人知道我在這麼做,他們也一定會除去我。離我太近,對你們沒有任何好處。」

  「你這是對朋友說的話麼?」穆如寒江氣沖沖的,「如果有人想殺你,先讓他問問我的寶劍。」

  「朋友……」少年低下頭去,「不,我不需要朋友。因為將來,你們都會恨我,都會想殺死我。」

  「你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當我扭轉我的命運時,也就會連動影響天下所有人的命運,就會毀掉你們本來擁有的一切。」

  穆如寒江不知他所言何意,只覺得這少年的確是獨處太久,有些魔障了。嘆息之間,抬頭望見那連天巨牆,「這裡太安靜了,人待久了只怕會瘋掉,真不知你是怎麼在這兒待了數年的?沒有人給你送飯麼?」

  少年搖搖頭:「飯食會放在園門口,但我從來沒有拿過,他們以為我死了,入園來找,卻找不到我,又覺得這園子詭異,就封住它再也不敢進入了。」

  「那……那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少年卻不答話,又愣愣對著畫紙出神了。

  穆如寒江湊過去看:「你那筆上的顏色,竟然是用花瓣果實磨成的麼?」

  少年方舉筆,被他一擾,紙上只輕輕畫了一道緋紅色,他嘆息了一聲,把那紙輕輕一拋,畫紙飄落在樹下,忽然漸漸退去,只剩下那一抹紅色,漸漸像水流一般,注入樹身,片刻,那樹上的綠葉又紅了一簇。

  「這些樹上的顏色,竟是這麼來的!」穆如寒江睜大眼睛,「你怎麼會得這些法術?」

  「學法術,其實簡單得就像睜開雙眼,這世上有些事你看不見,但它們卻在每時每刻地發生,就像星辰的燃燒、大地的沉浮、風雲的流轉,當你能看清它們的軌跡時,那些世人以為神奇的一切,就會像彈指一揮那麼簡單。」

  「有那麼容易?可我怎麼看不見你說的那些。」

  少年一笑 :「你靜不下心來,自然看不見。」

  「靜?要多靜?」

  「靜到……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忘記了你的存在,你也覺得這世界和你再無關係,你一個人待在這裡,它是這樣的安靜,沒有任何的人聲。第一個月,你會覺得這世上只剩下你一個人了;第二個月,你會懷疑你眼光所不及觸及的地方,一切是否還存在;第三個月,你開始能聽到很多你從前聽不到的聲音,比如雪飄落在地上;第四個月,你開始看見你從前所不曾看見的事……」

  「那是什麼?」

  「比如,當你許多個夜晚長久注視夜空,不知什麼時候,你能看到它們的游動,發現它們更像活著的生命,它們在變化,生長。這些會讓你感到瘋狂與驚恐,她曾告訴我的一切被印證著,我開始知道原來我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如果星辰真的會注視大地,那麼我們看起來不過是站在一棵樹的某片枝葉頂端的螻蟻,其實半尺之外就是全新的世界,但我們卻以為我們所站的地方就是天地的全部。」

  「我真是沒法理解你說的……你的確是一個人待得太久了,我想我需要救你出去。」

  「不,別阻止我。」

  「阻止你?阻止你做什麼?」

  少年一揮手,突然身周的景物又化成漫天白紙飄落下來,每一張紙的背面,都密密麻麻寫著無數古怪的符號。

  「你可知道世上萬物,其實都是由同一種東西組成?」

  穆如寒江看著畫紙背後的那些字符,它們好像無數螞蟻一樣擁擠著,讓他目眩與驚懼。

  「萬物都是這些字符組成的……」

  「不……這些字符,是用來指揮組成萬物的微塵如何排列的。」牧雲笙舉筆在一張空白的紙上飛快地寫畫著,「大多的術士只知道運用所謂的法器和符石,但卻不知道萬物變化的真正道理。」他舉起紙,穆如寒江看見,那本來只有墨跡的紙上卻憑空泛出了顏色,鮮紅、橙黃、草綠,開始在紙面上游動起來,變成圖案。

  「這些顏色並不是憑空誕生的,只是我改變了光,人們以為畫上的色彩是顏料帶來的,就像大部分術師以為力量是符石或法器帶來的,他們都錯了,他們根本不知道力量的本源在哪裡。」

  「但你是從哪裡知道的呢?」

  少年突然凝住了,雙眼望向天際,彷彿視線早已穿過了巨牆,到達雲海之外。許久,他才嘆息一聲,緩緩說:「是她告訴我的……」

  「她?她是誰?」

  「你們看不見她,她在虛空中遊歷,看到了許多我們所看不見的事情。而我們的愚昧,就是以為我們所不能看到不能理解的事,就不應該存在。」

  「她現在在哪兒啊?」

  「當我參透世間的秘密,我就能有力量保護她了,那時,我會去那兒見她。」

  「可你現在在這兒……哪兒也去不了……」

  「我終有一天會離開這兒,當我起身前行時,再沒有人可以阻擋我。」

  「包括宮中的守將和法師們麼?」

  「任何人……」少年眼神如閃電,「包括你,所有的帝王,所有的神靈,都不能阻擋。」

  穆如寒江從夢中醒來,想起白天發生的一切,恍如幻夢。真的有那樣一位少年,告訴過他一些那樣古怪的話嗎?

  他再偷入那座園子,卻怎麼也找不到六皇子牧雲笙了。

  穆如寒江不知道,是否當有人在命運的洪流中投下一枚石子,這巨流的方向就真的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而每個人,都將為著這改變,付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