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穆如寒江(5)

  天啟城外紫楓獵場,金色草原襯著四季紅葉,極目之處一片耀眼的明燦。天高氣爽,穆如寒江最愛來這地方。這天方到獵場,卻見前面數騎正在射獵,為首少年銀絲明珠冠,赤羅灑金袍,陽光下像披著霞焰奔馳。而他座下所騎,就是那天穆如寒江乘騎闖殿的紅色駿馬。那便是皇長子牧雲寒了。

  穆如寒江催馬趕了上去:「皇長子,那天我偷了你的馬闖了太華殿,你不會生氣吧?」 因為牧雲寒常向穆如槊請教武藝兵法,所以穆如寒江對他十分熟悉,也不拘禮。

  牧雲寒大笑道:「沖便沖了唄,算什麼事啊。若我是皇上,我當令拆去各門門檻,讓官員可以騎馬直到太華殿前,這樣議事才雷厲風行,免得他們自入宮門就要正容端步走上好幾里,我看得都著急。當年咱們祖先北陸起兵時,有事不都是騎馬直衝帳前的,說什麼做什麼都爽利暢快,偏來東陸學了這麼多慢條斯理的規矩,還有那些文臣有話不明說暗中非議的毛病。」

  穆如寒江覺得這話才對脾氣。他想若是皇長子,那天必然會和自己一起質辯太華殿前不讓騎馬的規矩可笑之處,而不是像二皇子那樣隱忍謙和,寧願自己受屈,只想天下無事。要是二皇子當了皇帝,那一定是處處議和,仗就沒得打了,自己還怎麼橫掃千軍啊。他心想自己若掌握兵馬,定是要支持皇長子做皇帝的。

  蘇語凝在屋裡快樂地收拾著包袱,她的父親蘇成章已然升為御史主筆來京上任,她獲准搬到都城中的新府第去了,父母明天就會在宮門前接她,一想到這個,女孩就恨不得這一天快一些過去。

  可是她卻找不到自己平日習詩練字的窗課簿了。喚宮女來尋找,宮女說:「或許被清掃的侍女當做陳年舊紙撿走了吧。」蘇語凝看到她眼神閃避,心中一絲不安掠過,但這詩抄拿了去又有什麼用呢?只可惜了自己想交給父親看的每日一首的習作。

  少女並不知道,此刻,她的一首《詠梅》正被攤在明帝的桌案上。

  「孤標婉韻兩堪誇,佔盡世間清與華。

  素影一痕香若許,鐵笛三弄是誰家?

  冰添氣味雲增態,雪欠精神玉有瑕。

  我不沖寒先破蕾,眾香哪個敢生花?」

  「這首詩是什麼意思,太過明顯了。小小年紀,就儼然以皇后自居,也不知他們家是如何教子的。這樣的人,怎麼還能留在宮中,陪著皇子們?」南枯皇后正氣沖沖地說著。

  明帝桌上攤著北陸來的急報,瀚北八部作亂,兵鋒已至悖都城下,他哪有心思為宮中這些事操心,揮揮手道 :「你是皇后,主持內宮,這些事你做主就可以了。既然這孩子人品不行,就讓她父母把她接出宮去好了。」

  這麼隨手的一揮,另一個人的命運就完全地改變了。

  於是蘇語凝的父親蘇成章在宮門前接到的,是被懿旨逐出宮來的女兒。

  皇上的輕輕一揮手,在這初入京城的官宦之家來說,簡直是如山般的罪責。女兒究竟做錯了什麼?聽說是寫了一首反詩?蘇成章驚恐不安,又探聽不到實情,只有日日跪在皇城門口請求寬恕。但宮城裡的明帝壓根不知道這件事,他整天擔憂的只有一件事:北陸的烽火燒起來了。

  蘇語凝恨不得自己死了。她並不在乎被趕出宮,但她心疼終日惶恐不安的父母。父親天天去皇城前跪著,母親在家裡團團轉,喃喃唸著:「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她會突然開始收拾東西,說:「語凝,我們快逃出京城吧!娘就你這一個女兒,萬一降旨殺你……娘不能沒有你啊……」忽而又開始燒家中所有的書信墨存,「這些全都是罪啊,不能留,不能留!」

  她的神志已經面臨崩潰了。

  蘇語凝拉住母親的手,哭喊著:「她們只不過是衝我來的!我不待在宮裡,不和她們爭那個皇后就沒事了!沒事了,阿娘,不用怕的。」可是母親哪裡聽得進她說什麼。

  蘇語凝又抹著眼淚去皇城前找父親,拉著他的衣袖說:「爹爹,我們回家吧。」

  父親卻一巴掌打在她臉上:「你這小孽種,竟還敢來!讓陛下娘娘們看見了,還不心煩?你想死嗎?」蘇語凝哭道:「是我的錯,那我就死在這兒好了,關爹爹阿娘什麼事。不要再為我擔驚受怕。」一頭向宮城撞去,卻又被蘇成章抱住,大哭道:「孩兒啊,為父在這多跪一天,皇上少一分氣,你就多一分機會保全啊。你快快回家去,不要再讓宮中的人看見你了。」父女抱頭大哭。

  忽然背後有人問:「這是怎麼了?蘇語凝,你怎麼在這兒?」蘇語凝抬頭一看,卻是穆如寒江,正和皇長子牧雲寒從城外獵場回來。

  蘇語凝忙拉了父親轉身跪拜 :「參見皇長子殿下,參見穆如三殿下。」

  「你這是怎麼了啊,」穆如寒江笑著,「不是上次才寫詩笑我是螃蟹嗎?這會兒倒這麼裝起客氣來了。」

  「什麼?!」蘇成章驚得手腳皆抖,「你……你還寫詩嘲笑穆如家小殿下?我真後悔教了你寫字啊,看我先剁掉你的手!」

  蘇語凝苦笑道:「他……他不一樣的……」

  穆如寒江跳下馬來:「咦?這位是……莫不是你父親?啊,蘇老伯,見禮見禮。」

  蘇成章忙伏身:「罪臣萬萬不敢!」

  「罪臣?你什麼時候成罪臣了?」背後走來的長皇子牧雲寒笑道。

  「她們說我寫詩犯上,把我逐出宮了。」蘇語凝低頭流淚。

  「他們?他們是誰?」穆如寒江回頭瞪著牧雲寒。牧雲寒皺皺眉,嘆息一聲,蘇語凝這件事他自然有耳聞。他走到蘇成章身邊,把他拉起:「蘇大人,後宮裡的小事,與你毫無關係,千萬不要放在心上。父皇絕對不會有為這點小事怪罪你的意思。」

  「可是……可是……小女犯下大罪,冒犯了皇威……」

  牧雲寒大笑一揮手:「什麼皇威,只有宮中的內侍們喜歡拿這些嚇人。當年先祖在北陸時,對部下全都是兄弟相稱,不分彼此,貴在坦誠相待。入主東陸三百年,當年大家的那份率直也全要丟光了,尤其是內宮,很喜歡為一些小事爭鬥。父皇心中對是非還是明白的,蘇大人放寬心些。」

  蘇成章感激得連連叩首 :「有殿下此言,臣當肝腦塗地,盡職盡忠。」

  穆如寒江在一旁卻按不下火道:「又是皇后南枯家那幫人搞的鬼吧?看我衝去,打她們個滿地找牙,給你出氣!」

  牧雲寒笑道:「寒江弟你就不要出面去爭了,這些天父皇正為北陸的事心煩,沒準過些日子你們穆如鐵騎軍就要遠征,你還是多回家陪陪父母。這件事,我過些日子找機會向皇上稟明。」

  「要……要打仗麼?」穆如寒江興奮得說不出話來,「終於要打仗了,我可以去麼?」

  「哈哈,那要看你的父親肯不肯帶你了。」

  穆如寒江轉頭對蘇語凝說:「我要上戰場了,不過你放心,有我在,就不會讓人欺負你。將來有人對你不好,你就說我穆如寒江的名字,管他是皇親國戚、將相王侯,沒有我穆如寒江不敢收拾的,任誰也不敢再動你。」

  蘇語凝重重點頭。蘇成章忙按她頭道:「還不磕頭拜謝穆如殿下!」穆如寒江連忙轉身跑了,跳上馬卻突然回過頭來:「只不過有一件事,」他沖蘇語凝眨眨眼,「你給我寫的那首詩要改改哦。」

  蘇成章誠惶誠恐,牧雲寒放聲大笑,蘇語凝滿臉飛紅。儘管世界冷得全是鉛一般的顏色,卻總會有燦爛如陽光一樣的人,不論活著多麼辛苦,看見他就覺得心頭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