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清所有身邊慘叫與倒下去的人,殺人的是那把劍,還是他自己?他不清楚。有一種力量正在催動著他不斷地揮劍、揮劍,斬碎面前的一切。
那古玉的劍柄冰涼溫潤,當他手觸到劍時,他的內心就變化了。當他殺死第一個人,第二個人,像是被圈養的幼獅突然來到了野外,聞到了血的氣息,似乎是蠻勇祖先留下的本能,他開始試著揮動自己還幼嫩的利爪。但當這種冷酷覺醒,在他的血脈中四下蔓延,他會越來越習慣駕御他人的生死,最終天下不知要供奉多少的血,才能讓一頭雄獅成年。
不知何時,他漸漸恢復了清醒,自己正策馬帶著流民衝出敵陣,身上馬上濺得全是鮮血。蘋煙緊閉著眼睛縮在他懷中,簌簌發抖。回頭望去,那幾百宛州軍已在流民的衝擊下七零八落,四下逃去。人們奔向他,突然開始將他圍起,然後歡呼起來。
這聲浪推捲著他,牧雲笙發現自己正在將劍慢慢舉起,人群歡呼更甚。他望著那劍鋒上的血緩緩流淌下來,爬上了他的手背,他像是被猛地燙了一下。
然而,那血,是冰冷的。
「我們去哪兒?」人們互相問著。「逃去海邊吧。」有人喊,流民們騷動著,又開始準備散去。
牧雲笙卻冷笑了,他在馬背上大喊:「你們還準備逃下去嗎?幾萬人,十幾萬人被幾千騎軍追著跑,你們和一群豬有什麼區別?」
人群中開始漸漸騷動,聲響從竊語聲變成喃喃,又從喃喃變成轟鳴。終於有一個喊聲傳了出來:「他們有刀有馬,我們有什麼?要是手裡有根鐵棍,我也敢和他們拼!」
牧雲笙卻不說話了,沉默了很久,他才開口:「我知道有一個地方,那裡堆滿了武器,全是前朝留下來的奇鐵神兵,有了它們……」他揮舞著沾血的衣袍,「任何人想砍我們的頭之前,他們的頭就會先落地!」
人群如海嘯般狂吼起來,十幾天來被追殺的恐懼,數月逃難挨餓的辛勞,妻兒離散家破人亡的怨怒,終於匯成了反抗的怒火。這聲音鋪天蓋地,蓋過了海浪,十幾里外都可以聽見。遠處火堆邊蜷縮的人們驚訝地站起來,聽著這嘯聲,他們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卻立刻懂得了這吼聲的含義,向著風暴的中心,他們揮動臂膊,也開始狂吼。
這聲音起初混亂,卻漸漸清晰地變成三個字,一直重複:「殺回去!殺回去!殺回去!」
「小笙兒,你哪兒來的地下武庫?」蘋煙驚訝地問。
「世上真的有這樣的一個武庫麼?」牧雲笙轉頭一笑,「鬼才知道它在哪。我只是又撒了一個謊,這個謊能支持著他們折斷山上的樹木,揮舞著石塊衝殺出宛州軍的包圍,這就夠了。」
「又、又一個謊?這之後呢?」
「之後……之後的事情……哈哈哈哈……」少年大笑。
他轉過頭緊走幾步,望向大海,沒有人看到他此刻的面容,與緊握的拳頭。之後的事,他卻早已有了決斷。他的性命,沒有人可以輕取,他所愛的,也一定要奪回。以前他以為亂世應該早些結束,不論天下在誰的手中。現在他卻明白了,亂世終應該持續到一切都有報償的那一刻!
這個夜裡,人們從四方匯聚而來,圍在這位少年的身邊,沉默的看著他坐在石上怔怔思考,天明的時候,他也許將做出一個決定,是逃亡,還是奮戰。這個決定將關係無數人的生死,但人們願意等這個決定,就像他們甘心相信他的孩子痴語般的謊言。這世上無數人對百姓撒過謊,說著公理或者大道或者仁愛或者聖靈,沒有人的謊像這少年的一樣傻子也能看穿,但也沒有人的謊像這個少年的一樣說出了所有人的渴望。
如果人終是要死去,為什麼不能欺騙自己告訴自己是個英雄?好讓自己在死去的時候能夠大笑著說:「老子這輩子也硬氣過。」每個人都盼望著仙國盛世,但是如果連幻夢也沒得做了,也許只剩下一件事,就是讓那些使人失去幻夢的人也不得好過!
所以人們都在等著那個決定,等著為了一聲召喚而成為英雄。試想人如果不蠢,又怎麼會想到拼了血肉身軀,只為去換當一回好漢。
牧雲笙明白,他終於要對不起一些人,現在,為了他所對不起的人,他要讓數萬人去戰鬥而死。
他在石上站起來,所有人都在望著他。
牧雲笙只說了一句話:「所有想活著的,在天亮前走吧。」
東方漸漸出現了赤金長線,離開營地的人漫山遍野,老人牽著幼童,少年背著母親。無數個火堆熄滅了,只留下飄著青煙的殘跡。
但牧雲笙的身邊,仍然留下了數萬人。這些人在戰爭中失去了田園、家人、他們已一無所有,除了性命再也沒有什麼可失去,可今天,他們要把這卑賤痛苦的性命也拋出去,就像把最後一塊木柴拋入火堆,只為換來火焰騰起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