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時光,悠閒靜雅,外頭蟬兒有一搭沒一搭的叫嚷,室內卻是涼氣細細,渾然不似入夏時光,蘇簾手中的團扇亦不過是點綴之物。
玄燁叫人將折子都送到了澹寧殿,便在蘇簾視線范圍之內設一方檀木書案,並文房四寶之物,低頭專心地批閱奏折。
蘇簾坐在晝榻上,依偎著一個軟綿的靠背,手裡拿著一本《三字經》,腿上坐著個肉球,一字一句地教他識字。
小猴子的記性其實極好,只不過這個年歲的孩子好動愛玩,沒什麼耐性可言,蘇簾便狡黠地威脅說:「若不好好學,就不給你桃子吃了!」說的自然是桃源世界裡的水蜜桃。
小猴子頓時只能灰溜溜乖乖窩在蘇簾腿上不動彈了。
玄燁停下筆,道:「也別太拘著他了,胤祚才三歲呢。保清是六歲方才入讀呢!」
三歲是虛歲,實算的話才不過兩歲多一點而已,蘇簾卻道:「小猴子太皮了,我就是怕他入讀之後跟不上先生的進程。」畢竟,蘇簾雖然能親自撫養兒子,但也只能留到六歲而已,她著實太寵溺這這個孩子了,免不了擔憂他入讀之後還是我行我素,所以要趁早板正了他的性子才是。
玄燁在小猴子哀求的目光中置之一笑,不再幫他了。小猴子見狀,頓時欲哭無淚,嗚嗚,連阿瑪也不疼偶了!
傍晚時分,剛用過了晚膳,打發小猴子早早回房睡,蘇簾也換上了睡衣,逗弄著腳下懶洋洋的團子玩,正是心情頗為不錯的時候,便見魏珠急急忙忙跑進來,跪奏道:「皇上,永和宮傳信來。說小公主突發高熱!」
「好端端的怎麼會發熱?!」玄燁一聽,頓時撂下手裡的一卷史書,眉頭急擰,在內殿中焦急地來回踱步。怒目吩咐:「叫太醫仔細診治,若是有差池,朕要了他們的腦袋!」
「庶!」魏珠連忙應下,急忙起身欲傳口諭回去。
「等等——」玄燁急忙喚住,道:「告訴德妃,小公主許她親自撫養長大,叫她安心照顧著!」
阿哥有不能養在生母膝下的規矩,但若是公主就全看皇帝的心意了,如此許下承諾,德妃想必會高興吧?蘇簾暗暗想著。
小公主這番發熱。到底還是沖散了蘇簾又要為人母親的喜悅,固然這個時代嬰兒夭折的概率比較高,但是皇宮裡有著最醫術最高明的太醫,卻還是不能叫阿哥公主少夭折一些,內中的齟齬。可想而知。
蘇簾不禁想起,德妃是封妃之後才爆出有孕的,而且是三個月的身孕了。三個月……月事停了那麼久,以烏雅氏的聰明,她顯然不可能不曉得自己有孕了。但是卻隱瞞了下來,為了二十年臘月的晉封不受到拖延,因為遲則生變。只是封妃大禮。繁瑣而勞累,尤其是對月份尚淺的女人來說,無疑是沉沉打擊。但是德妃選擇了位份,去賭自己的身子扛得住,去賭自己肚子裡的孩子保得住!
一啄一飲,自有定律。
一因一果。自有伏筆。
八月初,小公主殤了……
玄燁身在行宮,聽到小公主夭折的消息,整個人都沉頓了五分,整日裡都難得見笑顏。這個女兒。終究是為他所喜愛的,卻這麼快便夭亡了,他深知來不及回宮看一眼,便離開了這個世界。
只因小公主尚未取名,更尚未入齒序的,照祖制,幼子夭折是不孝,喪禮不能大辦,故只一口小小的金絲楠木棺材,並一些隨身用物,便葬入了皇家陵園。
「蘇蘇,你與朕的孩兒,都會好好的。」玄燁許是看到蘇簾的哀愁,咽下喉頭的哽咽,轉而軟下聲音安慰道。
蘇簾側坐在榻上,雋秀的蛾眉上不經意間便染了愁雲,大概是孕中多思的緣故,總是愛想著想那。德妃是德妃,她是她,人若癡心貪圖過多榮華位分,最後自會失去更多!知足方能長樂,她只願自己和孩子都平平安安。
略平復了心緒,方才微微笑對玄燁:「我沒事,只是最近身子有些犯懶罷了。」肚子裡這個孩子雖然極乖,但是三個多月的胎了,難免倦怠。抬頭去看玄燁,他的眼睛亦是沉痛的……雖然只是個他還未投注太多心血與感情就夭折了的女兒,但終究是他的孩子,他如何能不傷心呢?
德妃這個小公主排序為皇七女,玄燁七個女兒,如今卻只活下了三個,尚不到一半……
一時間,蘇簾不曉得如何去安慰她,只低頭依在他胸口,聽著那顆平常搏動得有些快的心髒,縱然他十分擅長掩藏自己的情緒,一個孩子又沒了,心頭想必是在隱隱作痛吧?
德妃固然有幾分咎由自取,但是那個孩子……終究是可憐人。
良久,玄燁方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朕的兒女,為什麼那麼多都活不下來……」
蘇簾心中一顫,是啊,為什麼那麼多都活不下來?她也正是害怕自己的孩子在內宮無法活下來,才避居暢春園,竭盡全力遠離那個地方。
旋即,玄燁薄怒道:「是德妃福薄,才連累了朕的女兒!」
蘇簾不由愣住了,德妃……固然有些許她的過失,但若將小公主的夭折盡數歸咎與她的身上,未免太過涼薄。烏雅氏想必不過自詡身子康健,才為晉位之禮而隱瞞,而後胎相一直不穩當,也未必全然是她強撐著行冊封禮的緣故,其中還指不定有沒有人伸了不該伸的手。終究,小公主沒了,對她也是極大的打擊,而這個時候玄燁卻怪她福薄……
玄燁似乎找到了發洩口,連連道:「必定是她福薄!!是朕不該封她為妃!是她出身低微,受不得這樣大的福氣!否則怎麼養在佟氏宮中的胤禛就好好端端的,偏朕剛許了叫她養育,小公主沒過多久便夭折了!」
「玄燁!!」蘇簾突然開口打斷他的話,「別說這樣的話!我從不信福氣一說,那根本就是無稽之談!何況宮裡夭折了的孩子又不止小公主一個,榮妃生的阿哥夭了三個、惠妃早年也夭折一個兒子、甚至連仁孝皇后的第一子承祜阿哥也是早早沒了的!難道她們也都福薄嗎?若是如此,宮裡還有幾個福厚的?!」
「朕……」玄燁一時間頓挫無言,縱然德妃百般端莊、禮儀周全,他心中依然泯滅不了那份偏見,尤其是在小公主夭折的時候,那偏見便一瞬間被放大了。
蘇簾哀沉著臉道:「何況你說德妃出身低微,那麼我——有比她好到哪兒去?」縱然抬了旗,也改變不了烏蘇裡氏曾經是內務府包衣出身,更改變不了她曾經是佟皇貴妃宮的二等宮女乃至後來的景仁宮後殿答應。
「蘇蘇,朕不是那個意思。」玄燁臉上含了二分愧色,急忙道。
「我知道……」蘇簾靠在他懷中,語氣漸漸柔婉,「我知道你只是太傷心,只是何苦遷怒可憐人呢?德妃失了自己的骨肉,現在沒人比她更傷心難過。」
「莫要提她了。」玄燁沉聲道。
蘇簾一愣,抬頭看向玄燁眼中那隱隱透出的厭惡之色,不由心底一涼,玄燁卻道:「縱然不是她福薄,也是她的過失!烏雅氏偏生在封妃之後才被診出有孕,莫非之前去請平安脈的太醫都是庸醫嗎?!!」
玄燁的憤怒,隱隱若雷霆,蘇簾一時間啞口無言。那突然爆出的三個月身孕,玄燁如何能不生疑呢?
只是……當初,烏雅氏有孕,玄燁是十分高興的吧,烏雅氏生了小公主,玄燁更加高興,如今小公主沒了,便只是烏雅氏一人的過錯了。
玄燁的心——並沒有將烏雅氏白放進去,這一點蘇簾不知該不該高興。她並不喜歡與玄燁提及宮裡的那些女人,是因為她也會嫉妒在紫禁城裡有得寵的嬪妃,更因為玄燁今兒寵著這個,明兒便有厭嫌上了。譬如德妃,縱然八面玲瓏,竭力周旋於後宮,還是免不了被玄燁嫌棄出身。蘇簾心中也隱隱擔憂,如今玄燁喜歡她,自然覺得她處處都好,若是有一日也不喜歡她了,是否也會嫌棄她包衣奴才的出身呢?
心有郁結,相處自然也不及以往那般如魚得水。
過了幾日,玄燁忽的有了疏遠蘇簾的舉動,他沒有繼續在澹寧殿批折子,甚至晚上都過來得很晚,往往是蘇簾都入睡了,他才來,第二日蘇簾尚未醒來,他便早早去九經三事殿御門聽政了。
起初蘇簾還以為他是前朝事忙,才會如此,細細一打聽,才曉得原來並非如此!聽小凌子打聽來的消息,玄燁每日白天閒著沒事就常出來溜達,卻不往澹寧殿這邊來!!
這一日晌午,小凌子回來稟報道:「娘娘,皇上說午膳已經在春暉殿用過了,所以就不過來了。」
蘇簾差點沒把象牙銀箸給撂了,鬧不懂他又在搞什麼,難道就因為她隨口替德妃說了兩句話,他就不樂意了?莫名其妙……她已經低聲下氣派了人去請了,可是一連三番五次都以各種理由拒絕。掰著手指頭數了數,竟然已經四五日沒正經和他說過一句話了。
他不來,蘇簾白天裡也得給自己找點事兒做,除了教導小猴子,也長長出去散步,也稍稍放鬆些心情。即是散步,便沒有叫肩輿,只預備了方傘等遮陽之物、兩只銀杌子,並一些消暑的茶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