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寧殿中,倒是看似一派和諧,四福晉才剛艷羨六福晉有蘇簾這樣的好婆婆,李側福晉這時候卻插話道:「蘇娘娘自然是慈祥的人,不過德娘娘也是十分體貼福晉您的。德娘娘知道福晉照顧大阿哥辛苦,這不又賜了兩位妹妹嗎?」
蘇簾眉頭一凝,體貼?這種的體貼,還不如沒有呢!不由問道:「去年選秀,德妃不是才剛賜了兩個格格嗎?」
四福晉面容微微苦澀,心中不免發酸,道:「這兩位妹妹都是小選上來的人。德娘娘大約是瞧著去年的賞賜的兩位妹妹都不大合爺的心意吧。」
德妃……
對於宮中的形勢,蘇簾也了解一些,隨著四妃年紀漸老,玄燁已經極少去她們宮中了,就算去,可頂多用個午膳,決計是不會留宿的。反而是一些新晉的年輕嬪妃,常常受到召幸,只不過也是每個准兒的事兒,今兒寵這個,明兒寵那個,都沒有太長久的。而那位顏貴人那樣能得寵一年的,也算久遠的了。再就是王貴人,她肚子爭氣,連續生了兩位阿哥,才被玄燁稍稍看中一二分。
德妃自然也是失寵嬪妃的一員,隨著容顏老去,玄燁每月也只去永和宮一二次罷了。德妃無力改變現狀,便也把愈發多的心思放到了兒子的後院中。而十四阿哥尚且年幼,還不到可以娶妻納妾的年紀,德妃便把心思放到了對四阿哥的掌控上。
只不過很顯然,德妃意圖掌控四阿哥,結果很失敗。當初那個被德妃塞過去的烏雅氏,根本不得胤禛的寵愛,在四貝勒府的後院,活得跟守活寡似的。德妃雖然能塞人。但總不能命令四阿哥去多睡睡她的侄女吧?
德妃心中不暢快,故而對四福晉就多有刁難了。
蘇簾沉聲問:「德妃又賞賜四阿哥侍妾的事兒——可曾請示過皇上了?」
四福晉心頭微微一動,忙道:「這種小事。想必德母妃不曾拿來打擾汗阿瑪。」
蘇簾「哦」了一聲,四阿哥擺明了不喜歡她選的人。平日除了尊重福晉嫡妻,也就寵愛著玄燁賞賜的幾個秀女一些,德妃賞賜的人,四阿哥素來都是當閒人一般冷落著。可饒是如此,德妃反而塞人塞得更厲害了!——德妃還真是閒得蛋疼啊。
四福晉見蘇簾沒了下文,不禁微微有失望之色,原還盼著,蘇母妃能出手做點什麼干涉呢。罷了罷了。蘇母妃的性子,從來都是不管事的。——可即使不管事,四福晉也不敢不敬奉著,就單單憑這二十余載,恩寵不衰,汗阿瑪更是年年與之朝夕相對的數月,四福晉是既敬服又羨慕。
送走了胤禛的大小老婆,蘇簾便有閒暇了下來,想到那日王貴人又焦急又隱秘的樣子,心中不禁疑惑……照例說她應該來找她才對的。怎麼便沒了下文?招手便喚了小凌子過來,問道:「王貴人這幾日在做什麼?」
小凌子躬身回答道:「王貴人前兒剛剛被皇上下旨禁足了。」
「什麼?」蘇簾訝異地瞪大了眼睛,「禁足了?她犯什麼錯兒了?」
小凌子道:「是十五阿哥沒背誦好三字經。皇上怪罪,便遷怒王貴人教子不善。」
「額……」蘇簾嘴角抽搐了二下,這種事兒能怪到王氏頭上去嗎?何況十五阿哥出生之後,便被抱去給德妃撫養,一直到前不久才入讀。就算教子不善,也該是德妃不善吧?
玄燁未免也太不講道理了些!
如此想著,卻不禁犯了狐疑,怎麼王貴人才神神秘秘地與她接觸了,緊接著便被玄燁找了個不是借口的借口給禁足了?
人的好奇心起來了。便坐立難安。
「顏貴人是住在哪兒的?」蘇簾問道,思來想去。她總覺得和病病歪歪住進行宮的顏札氏貴人有關。
「是在芙蓉園北面的靜雲齋。」小凌子躬身回答道。
「準備肩輿。」蘇簾默默吩咐道,看樣子。都是玄燁有事兒瞞著她!!靜雲齋是何其偏僻的所在?就算是不想叫人給她添堵,也不必安排得那樣偏遠!
今日艷陽高照,暑熱熏人,直到問道那悠遠而熟悉的重台蓮的清香,便曉得已經到了芙蓉園附近了。見前頭花木扶蘇之地,曲曲折折的六稜石子路的盡頭,是一座小巧的院落,便是靜雲齋了。
此地清涼,是白天消暑的好地方,只不過到了晚上便水汽重,並不是個適合住人的地方。而顏貴人不是病重著嗎?竟然被安排到這種地方?看樣子玄燁很是厭惡此人啊。
便叫小凌子去叩門,守門的是二個神色警惕的太監,見到是蘇簾的儀仗,方才急急忙忙跪了下來,「娘娘金安。貴人小主病體纏身,實在不宜見客。」
蘇簾眉梢微微一挑,低頭撥弄著自己素潔的指甲:「本宮連皇上的春暉殿都可以隨意出入,怎麼小小一個靜雲齋,倒是要置本宮於門外了嗎?」
那太監急忙叩頭道:「娘娘容稟,奴才實在是怕您招惹了病氣去!」
蘇簾哼了一聲,道:「本宮都不怕,你怕個什麼?!」
「這……」那太監哽住了,沒了話說。
小凌子見狀,忙一腳踹開了那擋住門的太監:「還不快滾開,娘娘要進,還敢阻攔不成?!」
蘇簾扶著四禧的手背,輕盈地踩著花盆底,已經噠噠進了裡頭。靜雲齋的小院兒,很是狹窄,鋪地的方磚都十分陳舊了,工字型長廊的彩繪漆都已經剝落,廊子裡有一對青花纏枝蓮的大瓷缸,栽種著兩株木芙蓉,可缸中的泥土都乾裂了,木芙蓉懨懨垂著葉子,半死不活的樣子。
進入正堂的青石台階上落了一層星星點點的小花瓣,便是小院兒裡唯一枝葉蔥蘢的古籐樹開花過後落下的,已經被碾碎了數次的樣子,卻沒有人打掃。
整體一掃。這靜雲齋,完全不像是住著人的樣子!
暗暗擰眉,蘇簾抬手便推開門。吱呀一聲,門扉打開。便有濃濃濕腐氣與沉沉血腥氣交雜的味道撲面而來,頗為嗆鼻子。
心頭一沉,蘇簾忙快步繞過西面的大屏風,進了裡頭次間,只見一架七尺闊的大床上,懸掛著夜間尚未摘下的赤紅八角宮燈,半舊不新的淺紫色撒花羅帳被銀鉤掛起,床上躺著一個容色消瘦。面頰蒼白,還在低低咳嗽著的女子,她見有人進來,枯瘦的手下意識地便抓緊了身上的素緞雲紋薄被。
侍立在床頭的兩個宮女,也都是模樣周正之輩,年歲約莫二十上下,都穿著暢春園行宮月前新發下的柳綠色葛布宮裝,梳著最簡單的麻花辮,一看便知是三等粗使宮女的裝束。
蘇簾微微思忖,照例貼身侍奉貴人的應該是二等宮女才對。正想著。那兩個宮女已經伏跪下來請安,口道:「蘇娘娘萬福。」
既認識她,便果然是行宮裡調配伺候顏札氏的宮女了。蘇簾忍不住再去瞧床榻上的顏貴人:雖然孱弱瘦削。卻難掩楚楚之姿,她墨色的烏發隨意地披散著,神情頗為狼狽,眼中也盡是暮氣沉沉之色。
蘇簾瞥了跪在地上那兩個宮女,便問:「顏貴人身子如何了?」
其中一個容長臉的宮女忙回答道:「回蘇娘娘話,貴人小主自進了靜雲齋,便一直纏綿在榻,玉體十分虛弱,白天都是這樣病怏怏不搭理人。晚上則整夜整夜地咳嗽,極難入睡。」
「是什麼病?」蘇簾忙問道。
那容長臉宮女茫然地搖頭:「奴才不知。」
蘇簾神情低迷的顏貴人。忽的發現她脖頸上有嶄新的郁痕,是深深的紫紅色。隱隱是手的印痕,瞧著那尺寸,應該是被個手頗大的人給狠狠勒過。正仔細端量著,顏貴人卻忽然抬頭也瞧了蘇簾一眼,她扯著乾啞的嗓子道:「你有沒有發現,我的眼睛跟你很像。」
蘇簾不由一怔,仔細卻瞧她眼睛,的確與她一樣是杏眼,只不過此刻她眼中滿是血絲,十分悲愴的樣子,倒是叫她一進來的時候沒察覺到。低頭一瞧,又看到她捂著嘴巴咳嗽的右手虎口處似乎有一道紅痕,應該是被細長之物勒過。
蘇簾暗暗狐疑著,仔細打量了這個屋子裡,目光卻不由停頓在了擺放著琺琅彩盆花的香幾後頭,哪裡靜靜躺著一枚光潤的木珠子,因與地板的顏色差不離,故而若非蘇簾目力果然,只怕也發現不了呢。
忙彎身將那珠子撿了起來,瞧著那木制和紋理,蘇簾不由瞳孔一縮。是仙桃木——而且是玄燁的那串仙桃木十八子手串上的某一顆!因為她問道了幽淡的龍涎香的味道!!那是玄燁獨用的香料!!
玄燁的仙桃木佛珠怎麼會掉在這裡?!那串桃木珠的絲線莫非是在這裡斷掉的?蘇簾心頭一個咯登便想到了顏貴人右手虎口處的細痕,還有——她脖子上被往死裡掐過的痕跡。
曾經發生的事情,被蘇簾半猜想著便組裝了起來。
這個顏貴人——到底是做了什麼激怒玄燁的事兒了?只怕不是簡單的小事?否則怎麼連王貴人也被玄燁給禁足了?!
蘇簾不由想起了玄燁那一日午後的疲憊之色……
這時候侍立在床頭的另一個宮女驚叫了起來:「貴人怎麼又流血了!」
蘇簾一驚,忙去看的時候,顏貴人姣好的面孔上盡是痛處之色,她傴僂的腰,雙手捂著自己的肚腹間位置。身子底下月白色的錦被上已經暈染開一團暗紅色的血,血腥氣撲面而來。
看著熟稔地首飾血污的兩個宮女,蘇簾皺著眉頭問:「怎麼不去請太醫?」
容長臉宮女小聲地道:「皇上吩咐了,不許請太醫。」
蘇簾面上微微變色……她記得另一個宮女剛才說了「又」,顯然顏貴人已經不是頭一次下身出血了,而她蒼白沒有半點血色的臉也作證了她常常流紅。這樣的病症,怎麼瞧著有些像小產後不調——
就在她忍不住往不好的方向去想的時候,小凌子低聲道:「娘娘,梁公公來了。」
「梁九功……」低低念著的時候,梁九功已經急匆匆走了進來。
梁九功上來打了千兒,老臉上頗有尷尬之色:「娘娘,您——」
蘇簾深深吸了一口氣,便展開了自己右手,那顆光滑圓潤的仙桃木珠子靜靜躺在蘇簾手心:「你是來尋找這個的吧?」
梁九功看到蘇簾手心的珠子,不由老臉驚喜萬分:「沒錯、沒錯!就是這個!哎呦,可算是找到了!」
見他驚喜萬分的樣子,蘇簾也肯定了,只把十有*玄燁想要扼死顏貴人,顏貴人奮力掙扎的時候,便抓到了玄燁手腕上的仙桃木十八子手串,拼死的掙扎,自然用足了力氣,生生把自己的虎口都勒出了一道血痕,才把堅韌的絲線給扯斷了。絲線扯斷,叫玄燁分了心,顏札也便暫時逃得性命。
而仙桃木珠子便落了一地,其中絕大部分被梁九功撿了起來,卻唯獨遺落了這一顆。是以那次玄燁在澹寧殿,他手腕上空空如也。
梁九功自是千恩萬謝,看到裡頭病得快要死了的顏貴人,他面色一緊,道:「娘娘,此地血污,您還是移駕吧。」
蘇簾深深吐出一口氣,便問:「皇上在春暉殿嗎?」
「是。」梁九功躬身道。
蘇簾正想著去春暉殿問玄燁個究竟的時候,床榻上的顏貴人突然爆出淒涼的笑聲:「蘇娘娘想知道什麼,盡管問我便是了!!哈哈!!」
梁九功陡然面色一變,立刻帶著驚恐之色吩咐道:「堵上她的嘴巴!!」
那顏貴人大笑著:「皇上、太子!!可都是夠狠心的人,竟然都一點不念舊情!!太子送來了墮胎藥,皇上更狠,要叫我自己一點點病死掉!!」
太監捂住顏貴人嘴巴的時候,她已經把該說的都說完了。梁九功一張老臉已經慘白得沒有血色,兩腿都已經在哆哆哆打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