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黑皮軟靴

  夜涼如水,無月。

  阿四攏了攏衣袖,一邊目視遠方,一邊側耳聽著那衙役絮絮叨叨。

  衙役名叫張德,是被周大人派去盯守封家別院的其中一員。他臉孔方正,年過不惑,往那兒一站,便能給人一種穩健持重之感。然而,或許是連續幾日未有好眠,也可能是跟了人家整整一天太過疲乏,此人不開口則以,這一開口,頗有些停不下來的意思。

  「邢關公子,你有所不知啊。別看這女人白衣飄飄,身材窈窕,端的是一個溫柔嫻淑,美貌可人,可事實上,狡猾得狠吶!這女人一大早就鬼鬼祟祟地出門了,先是去東街買了花,然後一邊逛一邊吃,橫跨了整整一個城區,跑去西街買了包茶葉和糕點。好不容易往回走了,又進了潭州最大的酒樓,聽著小曲兒吃吃喝喝老半天才結賬走人。可憐我們兄弟幾個,東躲西藏遮遮掩掩地跑了整整一天,這下算是明白過來,這女人是故意帶著我們到處溜躂,耍人呢!所以,其他幾個兄弟立即返回,留了我張德一人跟著。誰知這女人不是個消停的主兒,竟然又大老遠地跑去南市買了一盞雕花的紅燈籠。哦,那燈籠可真好看啊,出自咱們潭州有名的月燈坊……」

  邢關本來還和阿四一般,全神貫注地盯著遠處的動靜。結果,被這張德一頓嘰裡呱啦,頓時覺得腦仁都開始痛了。於是,濃眉一橫,也不說話,將那冷冰冰的眼風直往張德的脖子上掃。

  張德被看得一個激靈,脖子上冷颼颼地難受,瞬間就冷靜了不少,砸吧砸吧嘴,才繼續道,「額,這女人買了盞雕花紅燈籠,然後……」他指了指遠處,「然後就提了個燈籠,邊走邊逛地往郊外來。我一看不對,這才發了信號。接下來的,邢關公子你們也看到了,她竟然一個人走到湘江邊上來了。還好我張德反應快,否則定是會被對方得逞,回去可要交不了差了。」

  邢關點點頭,問道,「這期間,她可與其他人接觸過?」

  張德分外肯定地回答道,「絕對沒有!她一直是一個人!」

  「我覺得並不一定,」二人被這突然的插話打斷,回過頭來。只見阿四雙眼清亮,偏過腦袋來說道,「我覺得她或許早就與其他人接觸過了,比如買花、買茶、買糕點,或者買燈籠,又或者是那些擦肩而過的路人。」

  張德聞言一震,邢關卻一副出乎意料的樣子,不可思議地將阿四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邊,難得多嘴道,「不想我們阿四也是個聰明的姑娘。」

  這語氣,不知為何讓阿四想到了蘇幕遮。那人總是一副孺子可教的樣子,三番五次地嘲笑她太笨。於是,阿四不高興地翻了個白眼,「我是不聰明,但也沒笨到痴呆的程度好不好?」

  張德縮著脖子跟在二人身後,邢關卻是無聲地笑了起來。阿四正要發火,卻聽身後張德低呼一聲,「快看!」

  阿四凝神望去,只見黑漆漆的湘江邊上,那個身穿白衣的女子提了個雕花紅燈籠,緩緩行走在草木之間。江水寒氣升騰,吹得阿四再次攏了攏衣服,而那白衣女子卻似絲毫不覺寒冷,甚至忽然一個轉身,竟然往湘江之中走去!

  她想幹嘛?!

  阿四與邢關對視一眼,心中暗想,這女人兜了一整天,莫不是跑這裡來投河自盡的?額,這個也太……

  阿四三人都不自覺地身子往前傾,猶豫著是否要上前相救。還未等他們做好決定,卻見那白衣女子將手上燈籠一放,撲通一聲,跳進了冰冷的湘江之中!

  阿四等人瞧得目瞪口呆,愣了一會兒才一齊飛速衝到了岸邊。

  天太黑,阿四拿起地上的燈籠往水面上照。江水平靜,早已沒有那白衣女子的身影,只餘下圈圈漣漪,微微蕩漾。

  「這麼快就沉下去了?」阿四疑惑地說道,卻見身邊的張德二話不說,脫了外衣就往江裡跳!

  又是撲通一聲,張德伸展開身子鑽進了水裡。阿四意外地回頭看邢關,暗道這衙役果然很稱職。邢關濃眉緊鎖,只是不發一語地盯緊水面。

  片刻之後,一聲水響,離岸不遠的江面上打起了一個水花。只見那張德翹著*的腦袋,拖著一個白色衣裝的女子,正奮力往岸邊游來。

  再之後,便是一陣手忙腳亂。將二人拉上岸來,一番拍胸捶背的營救,連衣服也來不及擰乾,便急急忙忙地呼喝起來。

  「姑娘,姑娘,醒醒!快醒醒!」

  白衣女子嚶嚀一聲,悠悠轉醒。黑幽幽的眼珠裡一片茫然,迷迷糊糊地盯著近在咫尺的阿四,問道,「這是哪裡,你是……」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為何要投河自盡呢?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這大好青春年華,又怎可隨意辜負?」阿四幾乎是厲聲叱責。

  那白衣女子渾身濕透,黑髮一縷一縷地黏在臉上,正是封玨少爺身邊那位吹、簫的侍女。她被繃著臉的阿四說得一怔,眼中極快地閃過什麼,然後若有所思地盯著面前的女子,道,「多謝相救。」

  阿四站了起來,退到邢關身邊,擺手道,「謝就不必了,要謝,你就謝謝這位差大哥吧。」說完,拉了拉邢關衣袖,轉身離去。

  「這位姑娘,如今這世道並不太平,沒事還請不要大晚上出來亂晃了。」邢關說完又張了張嘴巴,最後卻什麼也沒說,只是掃了眼地上的女人,又狠狠瞪了眼張德,緊隨而去。

  張德被瞪得一個哆嗦,縮著脖子站在那白衣女子身邊,表示這次一定不辱使命。邢關並不再管,府衙中人到底是周大人的下屬,自己手伸太長不免遭人閒話。

  此時,阿四卻突然開口說道,「縮頭縮腦地忙了一晚上,沒想到只追蹤了個輕生的女子,劫殺一案卻絲毫進展都沒有。」她回頭遠遠掃了一眼那白衣女子,思索片刻後對邢關道,「邢關,這個女人頗有些古怪。」

  邢關濃眉一挑,低頭瞅了瞅正色嚴肅的阿四,道,「哦?怎麼個古怪法?」

  阿四咬了咬嘴唇,又抬頭瞧了眼邢關,不確定地說道,「湘江岸的殺手是個白衣黑髮的女子,身材窈窕,懂音律,擅吹、簫。」她見邢關點點頭,才繼續道,「在封家別院看到這個女人的第一眼,我就覺得她有點問題。你看看她的身形、習慣以及喜好,難道不覺得她和凶手有頗多相似之處嗎?再則,哪裡有這麼巧的事情,大半夜跑到這裡來自盡的?」

  邢關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眼前這身形單薄的女子,道,「阿四,你今天讓我刮目相看吶。」

  阿四聞言俏臉一紅,虎著臉道,「大哥,我好歹也身居陰司孟婆一職。要真傻,只怕早已死了幾次都不知道了。」

  邢關彎了彎嘴角,道,「哦,原來你是假傻。」

  阿四被噎得腳下一頓,氣道,「我本來就不傻好不好?!」

  邢關也點點頭,笑意連連道,「嗯,看出來了。」說完話鋒一轉,肅著臉沉聲道,「阿四,你我都知道,如今朝局不穩,江湖也是風波不斷,我們身處其中,稍有不慎就可能得一個萬劫不復的下場。」

  他與阿四並肩而行,眸中隱隱有擔憂閃過,「阿四,希望你以後每一天都能如今日這般警惕。」

  阿四不明所以地聽著,正想說些什麼,卻見邢關腳下又是一頓,低聲道,「關於剛才那女人,你還漏了一點。」

  「什麼?」

  「她不但一身白衣,身材窈窕,懂音律,擅吹、簫,能隨時取到新鮮的虞美人,還有一身好功夫。據我所觀察,她那一身武功,並不比我弱。」

  阿四聞言大驚,須知邢關位列陰司四大判官之罰惡司,雖說不上武功天下無敵,但要排上江湖高手前十幾還是輕而易舉的。

  而這個女人……

  阿四想到這兒打了個寒顫,頓在當地道,「難道,她就是……」

  邢關卻是搖搖頭,道,「雖極有可能,但也未必絕對,凡事都有例外。須知,有奶的不一定都是娘,她雖看起來像,指不定是誰在背後裝神弄鬼呢!」

  阿四嗯了一聲,抬頭看了看天色,道,「浪費了整整一晚上,也不知道阿朵如何了。」因此,兩人商量一番,快步朝來路趕去。

  潭州,知州府偏院。

  枯敗的樹葉一層層地鋪在院子裡,一雙厚底黑皮軟靴輕輕踩過,厚厚的枯葉發出了嚓嚓的響聲。而那雙軟靴絲毫不作停留,不急不緩地繼續往前走去。穿過院子,推開小門,最後走進了一間燃著燈燭的房間裡。

  房間裡陳設簡單,除了桌椅,便是一架掛著青帳的木床。床上鋪著錦被,錦被裡躺著一位十五六歲的女子。女子睡得香甜,微微泛白的臉蛋在燭光之下,猶如剝了蛋殼的雞蛋一般嬌嫩。

  那雙厚底黑皮軟靴就這樣停在了床前,接著,一雙手緩緩向床上的少女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