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台高築,胡琴咿呀。
那旦角兒青衣搭起珠簾,甫一露面,便輕啟朱唇,唱得台下夫人小姐們心中百轉千回,忍不住就要淚眼朦朧。
那青衣好似不知,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戲詞之中。她挽著潔白的紡綢水袖裊裊行來,好似風擺楊柳,輕柔無限。而一個轉身,兩靨頓生悲慼纏綿,舉手抬眸之間,儘是酸楚淒惶。
阿四看著這蓮步旋轉,水袖翻飛,一時間神思飄忽。
好似許久許久之前,也是同樣的珠簾半卷,她滿心歡喜,正對鏡梳妝。而她的身後,站著一玄衣男子,嘴角含笑,輕柔又熟練地替她將一頭青絲綰起。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噗嗤一笑偏了偏頭,鏡子中便出現了一張俊朗的臉孔。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裡滿含情意,他薄唇微張,貼在自己耳邊道,「六年了,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小池,待我去梨山別莊迎你。」
梨山別莊……
軒轅國的京都頗大,阿四尋了不少時日也未打聽到什麼梨山別莊。
直到有一天,有位酒樓的掌櫃奇怪地瞧了瞧她,斟酌著說道,「若是沒有猜錯的話,姑娘問的應是南郊的孤山。只是那孤山如今守衛森嚴,乃是當今太子的行宮。我們一介白衣,是無論如何都進不去的。」
「小女子問的是梨山,與這太子行宮所在的孤山有何關係?」
「姑娘有所不知,自從三年前太子大婚,他便將孤山改成了梨山。只是改名之後,因百姓不得隨意入內,故而去的人少了,知曉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梨山別莊,便是當今太子的行宮麼?
據說,今日太子妃攜了一眾官家小姐在行宮聽戲。阿四等了半天,卻連太子妃的影子也未見到。
她雙手抱胸,迎風而立,足尖輕輕點在房簷之上。腳下是一個偌大的院子,院子正中央搭著戲台。台上男女咿咿呀呀,演著生死苦戀,台下一眾錦繡羅裳,看得唏噓不已。
阿四看得索然無味,勁氣一提,翻身便掠了下去。幾個輕點連縱,轉瞬便到了別莊的後山。
紅袖樓的戲子果然非凡,相去甚遠,她仍能聽得清那白面小生的唱詞,「探花尚公主,青雲添富貴。五花馬,千金裘,唯吾輕狂生,千金散不盡。」
字正腔圓,運氣酣暢,只讓人覺得韻味醇厚,耐人尋味。
阿四如此想著,腳下卻不停留。幾個翻身騰挪,最後莫名落在了一汪湖水之畔。
暮色漸濃,清澈的湖面也被暈染成了深色,有種說不出的深邃。
阿四鬼使神差地坐了下來,彎腰朝波光粼粼的水面瞧去。
恍然間,有個著了粉衣的女子正斜坐在湖畔。她兩隻小腳歡快地拍打著水面,甩起數不清的水花,「啪啪啪!」,玩得好不開懷。
而她身後不遠,有個玄衣男子無奈苦笑,「小池你又胡鬧,姑娘家用冷水洗腳不好,還不快些上來!」
「哼,就不就不……」那女子嬌俏回頭,咯咯而笑,說不出的得意。
你,你到底是誰?
阿四心中若有所覺,卻不敢去想。待她回神細看,一陣涼風吹皺了湖面,裡面除了自己扭曲的面龐,便再無其他。
她低聲一嘆,想起表哥封玨曾警告過自己。他說千萬要遠離京城,可如今她不但隻身入了京,連表哥留的魯班鎖也不見了蹤影。
事到如今,阿四也說不清為何非要進京。彷彿冥冥之中,有人在千百次呼喚她的名字。
小池,小池……
那個聲音來自遙遠的北方,帶著一種道不明的情緒,勾著她踏過千山萬水,一路飛奔而來。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宿命。
是宿命要她找回自己殘缺的記憶,找到家人的去向,也找到那個每每隻出現在自己夢中的男人。
他喜歡著一身玄衣,有一雙未語先笑的丹鳳眼。那眼睛有點像蘇幕遮,卻又不是很像。它們都微微向上勾著,顧盼之間神采飛揚,只是一雙深似古潭,一雙情意綿綿。
胡思亂想間,阿四已不知不覺地下了梨山,隨著越來越多的人流,行到了熱鬧的禾坊街上。
此時,夜幕已然降臨,禾坊街兩側的店家都掛起了燈籠。叫賣吆喝聲混雜著小孩的嬉笑聲,儼然一副天子腳下的盛世繁榮景象。
然而就這個時候,天空卻開始下起了雨來。雨滴起初又細又小,漸漸地就越來越急,越來越密。轉眼間,人群聳動,熱鬧的街道便冷清了下來。
阿四撐著一把油紙傘緩緩而行,最後停在了一座百年的老橋邊。老橋顯然已經經歷了無數的風吹雨打,連厚實的青石板都被磨得光滑發亮。
阿四站在橋邊回望,腦海裡出現的是火樹銀花不夜天。那夜的街上人聲鼎沸,她拉著玄衣男子在月下滿街亂跑鬧花燈。可惜遊人如織,一不小心,兩人便被擠得尋不到蹤影。她正蹲在橋邊急得大哭,肩膀上卻有人輕拍。轉身去看,那個男人站在橋下,抬頭朝她微微一笑。
歡聲笑語和蜜語甜言猶在耳邊,轉眸卻只剩滴答的雨聲繚繞心田。阿四依稀看到有人就站在橋下,抬頭對她笑道:「小池,原來你在這裡。」
可是,待她再次定睛去看,便只剩下滿眼燈火迷離。
阿四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暗罵自己最近果然睡得不好,還是早些回去歇息為妙。
她最後看了眼橋下那空洞洞的街道,轉身離開。
只是,阿四前一腳才走上橋頂,後一腳街道上便拐進來一抬轎子。
那轎子看起來並不顯眼,細看之下卻能發現用的都是頂好的料子,連那綴在轎簾上的珠子,竟都是貨真價實的南海明珠。
「停!」
轎子裡突來一聲急喝,緊接著一雙手撩開轎簾,出現了一張俊朗的男人臉。那男人一身玄衣,有一雙特別好看的丹鳳眼,眼尾微微勾著,正抬頭往橋上望去。
「你們剛才看到沒有?有個撐著油紙傘的青衣女子……」他一臉焦急,緊張地衝著手下眾人問道。
「主公?」一位勁裝護衛躬身上前,一臉疑惑地低聲詢問。
「方才,孤好似看到她了……」
「主公是說……不應該啊,吳語大人前幾天才飛鴿傳書說,她與那位蘇公子在一起呢。」那護衛想了想,斗膽道,「主公怕是心憂姑娘安危吧,您放心,有吳語大人在,歐陽先生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
玄衣男子聞言冷哼一聲,滿眼柔情剎那間猶如猝了毒的利箭,「歐陽固然想除去她,此次鳳陽樓一事卻出自莊家人之手,哼,莊家人的手真是越伸越長了。」
「這,主公難道是說……太子妃?」
玄衣男子不置可否,卻忽然黯然出神,「孤負她良多,竟然幾次害她徘徊生死之間。」說到這兒,他雙眸一亮,決絕道,「如此,孤不等了,這就親自去接她回來!柳護衛,速傳十三護衛,我們今夜就去宛城!」
那柳護衛聞言大吃一驚,一雙眼珠滴溜溜亂轉,卻一動不動。
玄衣男子見狀臉一寒,冷冷道,「怎麼,聾了不成?」
柳護衛憋了又憋,最終只能冷汗涔涔道,「回主公,太子妃今日在梨山別莊設宴,說是為主公準備了最喜歡的江南細點,順便讓您見一見兵部尚書和虓虎將軍的兩位千金……」
適才還心急如焚、黯然神傷的玄衣男子聞言一怔,繼而點了點頭,隨手放下了轎簾。
「去梨山別莊,莫要讓太子妃久等。」
轎子裡傳出來的聲音溫和異常,混進冬夜的雨中,便顯得冷冰冰,涼颼颼,讓人心底忍不住竄上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