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杯,琉璃盞,瑞瑙銷金獸。
阿四推開紅袖樓最好的雅間,眼中看到的不是這富麗堂皇,而是那臨窗而立的那個男子。
這一日雪歇風止,陽光甚好。暖暖的光線透過窗格照射進來,而他,便側身站在光暈中。
「小,小池……」
他丹鳳眼裡情緒翻湧,嘴唇囁嚅幾下,卻只帶著顫音說了三個字。
字如金石,掉進阿四的心田,蕩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卻再也驚不起波瀾。阿四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這張臉——這張只在夢中出現過的臉!
男子苦澀一笑,眸中繾綣萬千,貪戀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容顏,道,「差點忘了,你已記不得從前。」
「我記得你。」
男子渾身一僵,瞬間狂喜不已,卻見阿四款款行禮,恭敬道,「民女阿四,叩見太子殿下。」
不錯,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曾經的七皇子,也是當今的太子——軒轅徹!
軒轅徹「登登登」後退三步,失魂落魄地瞧著緩緩跪下的女人,怔怔道,「你,你以前從來不曾這樣叫我。」
阿四頷首低眉,語氣無波道,「記得一些,但記不太清了。」
此時,樓下中央的戲台上檀板一打,鑼鼓胡琴隨之而起,好戲即將開場。
軒轅徹猛地回過神來,彎腰將阿四扶起,強笑道,「無妨,你我許久未見,小池記不清也是有的。且坐,陪我聽聽戲可好?」
阿四卻之不恭,謝了禮,安然就坐。
軒轅徹見狀欣然一笑,道,「這齣戲紅透半邊天,京城貴女都以聽過此戲為榮。記得你曾經調皮,三五不時到處湊熱鬧,便幫你點了它。你且一聽,看合不合心意。」
其實軒轅徹並不清楚這戲好不好看,只知道太子妃莊瑤異常喜愛,紅袖樓的戲班更是梨山別莊的常客。既是受盡追捧,那自然是不差的。
此戲的確好看,話本編得好,連這些個戲子也是個頂個的出挑。其餘的先不提,光這扮作千金小姐的戲子,便是功底深厚。
她的出場尤其驚豔,人未見,聲先到。嬌滴滴清脆脆,宛如出谷黃鶯,再加上唱詞婉轉柔美,勾得人禁不住去肖想究竟是何等美人兒。珠簾微動,出現在視線中的嬌人果然不負眾望。
體態風流,婀娜多姿,舉手抬足儘是楚楚動人。
軒轅徹看得津津有味,不時點頭,甚至微微和著曲調打拍。
面對面而坐的阿四卻全然不是,她腦中嗡嗡作響,出現在眼前的則是另外的畫面。
雨巷的第一次相遇,亭中的潑墨作畫,湖畔的嬉笑打鬧,這些畫面無一不美。那俊顏與對面的男子相融,竟讓阿四又甜又苦,滋味難言。
如同台中央那水袖輕舞的小姐,只需對方隨意一個眼神,便能心花綻放,痴笑半晌。可惜天意弄人,只是幾個轉身,那小生便尚了公主,徒留小姐翹首相盼。盼啊盼,盼來的卻是那新駙馬的一紙休書。小姐抱著麟兒泣聲相求,卻得來那曾經的郎君飛來一劍!
劍一落,血濺三尺,美人斷魂。惹得台下眾人撒了一地淚珠,也將阿四驚得頭腦發脹!
沾滿鮮血的嫁衣,換來的是隔牆之外的另娶她人。而昏暗潮濕的監牢,他回手一劍,親自斬斷了所有牽絆。胸口的傷疤越來越疼,好似再次被人刺穿!
她一手摀住胸口,一手按住頭部,疼得頭昏眼花。有什麼東西近在咫尺,卻怎麼抓也抓不住!
是什麼,到底是什麼呢……
軒轅徹正隨戲中悲喜沉浮,卻忽覺阿四臉色不對。他心中一抖,忙小心翼翼地問道,「小池,你,你這是怎麼了?」
阿四呼吸急促,抬眸望見這張熟悉得俊顏,胸中竟倏地騰起一股戾氣!
那戾氣好似燒不盡的火焰,燃燒了她所有的理智與隱忍。於是,電光火石之間,阿四往桌上一撲,揮手就是一巴掌!
「啪!」
手掌拍在臉上,聲音又脆又響,打得軒轅徹懵在當地。
阿四卻尤覺不夠,抓起手邊滾燙的茶壺,劈頭蓋臉就往他頭上砸去!
「啪嗒!」
又是一聲脆響,駭得守在門外的護衛蜂擁而入!
「殿下!」
「主公!」
「主子!」
熏香裊裊的雅間裡瞬時亂作了一團,還是那柳護衛一聲低喝,「噤聲!想將賊人也嚷嚷過來麼!」又指著另兩個隨從,吩咐道,「愣著做什麼,快叫大夫!你,把這賤民給我抓起來!」
「是!」
軒轅徹便是在此時緩過了神來,他解開衣袖,發現半條手臂都被燙起了水泡,中間更是被碎片劃出了蜈蚣般的長口子,四周鮮血淋漓。
相比心口的難受,他並不覺得疼,反而又抬頭看了看怒目而視的阿四,然後輕聲笑了起來。
眾護衛一愣,皆是滿頭霧水,卻見自家主子擺了擺手,道,「都退下吧。」
「可是,殿下,這賤民……」
「退下!」
眾護衛無可奈何,只得遵命退下。於是,雅間再次恢復了原本的模樣,除了滿地紫砂壺的殘骸,和軒轅徹濕噠噠的衣服,彷彿從未發生過什麼。
軒轅徹也果真演得比戲台上還要好幾分,他面不改色地笑了笑,無奈道,「打得好,這才是我的小池!出完氣了吧,出完氣,便隨我回去吧。」
阿四不可思議地看著對面的男人,好似看著一頭怪物,「不要臉!」
軒轅徹低低一笑,緩緩道,「小池,我在你前面從來都只是一個我,從來都不是什麼皇子太子,這你應該知道。的確,我曾經愧對於你,又負你良多。但,我對天發誓。」說到這兒,他一手指天,擲地有聲道,「我軒轅徹,日後畢當對古池萬般補償,若是再有相負,便叫我天打雷劈!」
台上胡琴咿呀,好似有道不盡說不清的心酸悲苦。阿四卻忽地覺得索然無味,她譏誚一笑,道,「殿下可知這《紅娘記》講了什麼?」
軒轅徹明明覺得自己這海誓山盟,應是感人至極,卻不料對方突地聊起了戲來。只聽她吃吃而笑,「紅娘記,講的便是那位叫做紅娘的千金小姐。她不顧一切地嫁給了個窮書生,好不容易將他送去了京城趕考,卻不料那書生一朝得勢,卻始亂終棄!」
阿四一字一頓,那「始亂終棄」四個字更是彷彿和了血,帶著無盡的仇怨與悲憤。
「小池……」
軒轅徹話語未盡,阿四便斷然喝住,「煩請殿下記住,民女名叫阿四,而那個名叫古池的女人,三年前就已經死了,死得徹徹底底!」
話畢,她再不願多言,轉身推門而去。
尺方戲台,水袖翻飛,生旦淨丑,演盡了千年的愛戀與悲苦。
恍然間,是你在給我梳頭,修長白皙的手指,溫柔地滑過我的長髮。而我只需一個回眸,便能見到你眼中的光華流轉,無盡憐愛。
然而,一切都過去了……
阿四心中有痛,眼中卻已無淚。她穿過嘈雜熱鬧的人群,匆匆走向後院。
而那華貴無比的雅間裡,歐陽明憤然向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苦口婆心道,「殿下,消息絕對可靠。那幅暗藏皇陵入口的畫像,就在她手上。您千萬不可因為兒女私情,而壞了大事啊殿下!」
軒轅徹淡淡一瞥,「孤自有主張,歐陽,若不是當時吳語為你求情,你早已回歸幽府,切莫讓他與孤後悔當時的決定。」
歐陽明雙拳緊握,慢慢低下頭顱,眼中卻閃過濃濃殺意!
一旁的柳護衛見狀忙來解圍,「殿下您玉體金貴,需及時包紮才是。」
軒轅徹默然而立,盯著手臂上的傷口良久,才怔怔道,「不必,就讓它留著。」
此時有多痛,便要記多深!
江山社稷,美人天下,真要因小失大?他一定要牢牢記住今日,一將功成萬骨枯,心若是軟,得來的便是遍體鱗傷和粉身碎骨……
曾經的小池從未逃出過自己的掌心,如今權勢財力在手,端看她能逃到哪裡了。
軒轅徹意氣風發,自信一笑,看得遠遠偷窺的小丫頭蘭花寒毛直豎。
金四娘一手拍在她腦門上,恨聲道,「你個不長記性的,太子殿下明明來過,怎就不記得了?還敢藉著樓中暗設的機關偷窺,不要命了是不是?!」
蘭花委屈得不行,嘟囔道,「上次那位陸雙雙小姐突發奇想跑來跳樓,人家根本沒看到嘛!不過,太子真的好好看!」才說到這兒,她卻又扁了扁嘴,垂頭喪氣道,「好看歸好看,但好似壞得很,怪不得阿四姑娘要抽他耳光呢!」
她一個人在這兒一會兒驚喜不已,一會兒又愁眉苦臉。看得金四娘歎為觀止,連忙謹慎地關了那洞口,勒令她跟著自己去前院招呼客人。
她們這邊前腳剛走,雅間裡的軒轅徹後腳便出了房門。
他披上了紫貂皮裘,孤身一人擠過熱鬧的走廊。
他的方向很明確,正是寂靜無聲的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