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月流雲,寒星迢迢。
夜,來得很快。
蘇幕遮指尖輕勾,膝上的古琴便錚然低吟,最後裊裊消失於夜色之中。他看了眼在角落縮了一下午的蘇左,笑道,「真是難得,你竟然在此安安靜靜、老老實實聽了半個下午的琴。」
蘇右原本垂著腦袋有些打瞌睡,聞言陡然一驚,連忙扯了扯嘴角,算是笑過。
蘇幕遮見狀指尖撥了下琴弦,搖搖頭笑道,「我們蘇右大人可是出了名的不懂音律,最不耐煩聽這些個催眠曲調的。說吧,你這次又給本公子找什麼麻煩了?」
蘇右抹了抹額頭,將腦袋埋得更低了,「公子,您可記得尚未進京之時,提起過阿四姑娘?」
「唔,如何了?」
「這兩日蘇左在應付軒轅徹安排的殺手,我去排查了金四娘有可能藏寶的地點。」
蘇幕遮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怎麼忽然說到金四娘了?不過,你此時的表情告訴本公子,藏寶的地點並沒找到。」
「蘇右無能!」蘇右接口道,「金四娘仗義非凡,原本是要幫著陸雙雙解決寶藏事宜的,如今……」
「如今陸雙雙意外喪命,金四娘秉著報恩之心,必不會將陸家財富公諸於世。」
「是,我等難為的便是這個,瞧這金四娘的性子,若是想要從她手裡拿到這些財富,怕是不太容易。」
蘇幕遮點點頭,卻面不改色道,「儘管如此,但她手中拽著陸府財產,心裡也肯定不安。江湖之人仗義隨性,不受拘束,卻也終究只是一介凡人而已。是人,便會有弱點。」
蘇右眼前一亮,喜道,「公子難道已經有了對策。」
蘇幕遮嗯了一聲,卻轉了個話題,道,「小白那裡,還是未有回覆?」
「沒有。」
「這禿驢,總是改不了遲到的毛病!」蘇幕遮無奈地扶了扶額,又瞧了眼惴惴不安的蘇右,道,「還有什麼話,說吧,本公子聽著呢。」
蘇右把心一橫,道,「還有就是,之前找到了一個封府的老人,便安排她去將部分信息透露給了阿四姑娘。今日戌時正,下面有人來報,說是……」
話未說完,「砰」的一聲,古琴落在地上,砸出了裂痕。而蘇幕遮驀地站了起來,顫聲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蘇右又抹了抹額頭,硬著頭皮道,「阿四姑娘已經知道,封府滿門抄斬之事與左相府,還有東宮那位有關。」
蘇幕遮一怔,這才猛然想起進京前,自己曾囑咐蘇右去安排此事。如今再一回想,真有抽自己兩嘴巴子的衝動!這下可好,阿四那一根筋的腦子,必然要削尖了腦袋往軒轅徹那湊了!
蘇右見自家公子面無人色,一副失魂落魄,又不得不強打精神的模樣,上前一步低聲道,「公子,其實封太傅之死與軒轅徹關係並不大,倒是那左相府謀劃了許久。我們是否可以將此事原委,毫無保留地說與阿四姑娘知道,或許……」
「阿四雖然莽撞耿直,但並不蠢,你以為誰說她都信?再則,恐怕已經來不及了……」蘇幕遮暗恨不已,又道,「蘇右,你交代下去,千萬要盯緊紅袖樓,阿四有任何一舉一動,都要第一時間來報。」
「是。」蘇右瞧著自家公子這心急如焚的樣子,暗嘆不妙啊不妙,真是大大的不妙!
這廂著急上火,那廂卻早已墜入了夢境。
青石板上,馬蹄嘀嗒遠去,阿四一個人撐著油紙傘遙遙望去,卻只瞧見一個模糊的背影。然而不知為何,她就是清楚地知道,那個人,是軒轅徹。
此時,身後來了個侍女,幽幽道,「姑娘你就莫要再糾纏了,七殿下這幾日為了封太傅之事徹夜未眠,今晨一早又偷偷跑出來看你。為了以免驚擾到你的清夢,他甚至只是看了你幾眼,便又急急忙忙趕去了宮中。這等尊貴身份,又如此痴情,你該當……」
耳畔的女人仍在喋喋不休,阿四卻低頭看了眼腳下的青石板路。
此路千人踩萬人踏,早已被磨得發光發亮。傘面上的雨聲越來越響,阿四卻執意不肯回去。她只是出神地盯著倒映在石板上的影子,喃喃道,「他不肯見我,我就在此等他。」
風雨交加,阿四覺得自己和那影子一樣,她們都沒有家……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陡急,而馬車便也是在那時緩緩停在自己面前。
一隻纖纖素手撫開轎簾,簾後是一個花容月貌的少女。少女嫣然一笑,聲音婉轉動聽,她說,「小池姑娘,這大雨磅礴的,怎生站在此處呢?切莫著了涼,讓人瞧著心疼。」
阿四抬起頭,透過雨簾艱難地看著馬車中的貴女,脫口而出道,「三小姐。」
那三小姐口中關憐無限,卻連身子都未動一下。她反而嬌嬌一笑,道,「知你定是擔心封太傅的安危,七殿下在我左相府中,連下棋也下得不得勁。這不,著我過來接你呢。」
阿四眼中一暗,道,「有勞三小姐,但古池不去左相府。」
話音才落,駕著馬車的車伕怒聲大喝,「大膽賤民,我家小姐親自來迎,竟敢給臉不要臉!」
阿四面色不動,那三小姐卻寬容一笑,「切莫聽這刁奴胡說,小池姑娘你好歹也曾經是宮中女官,自是懂得些規矩的。不過,既然姑娘執意不去,阿瑤便先行回去了。」她才要放下簾子,又突地停了停,道,「哦,差點忘了,七殿下說了,若是你不肯去左相府,便去孤山等他。」
話落,轎簾一晃,駿馬一聲嘶鳴,然後快速離去。
阿四想起曾經的海誓山盟,你儂我儂,剎那覺得悲涼不已。那些承諾都太重太重,重得她幾乎要挪不動腿,連路也走不動。
然而,她還是咬牙趕到了孤山。
「孤山不孤,猶如我軒轅徹,雖置身險境,卻終究有一天要問鼎天下,坐擁江山!」
「唔,那就改一個名字!這孤山遍地梨樹,春風一吹,便漫山遍野的梨花白,美到讓人心醉。如此,我們便叫它梨山吧?」
梨山依舊,言猶在耳,後崖的亭中卻只剩她孤身一人。
雨勢早收,天幕上也早早地掛起了一輪明月。
阿四等啊等,等到明月從這邊滑到了另一邊,卻依然沒有等到那個人。她再也支持不住,沉沉睡去。醒來的時候,身上被人披了衣服,手邊坐著面色古怪的軒轅徹。
他見她醒來,歉然說道,「都怪我,忙到太晚,竟害你等我一夜。小池你也真是,若是要等,回房等我便是,何苦如此?」
阿四面無表情,「你昨日去了哪裡?」
軒轅徹笑道,「這是怎麼了,我昨天一直在宮中為封太傅周旋,今日卯時才回到這裡。」
阿四心中鈍痛,口中卻越發平淡,「昨日,我見到了左相府的三小姐。」
軒轅徹一頓,為難地說道,「你外祖之事頗為複雜,其中左相府至關重要,你切莫胡思亂想。」又忽地喜笑顏開,「先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已經想到了法子,將封太傅救下來。」
「真的?!」阿四喜不自禁,將之前的種種不快拋之腦後。卻聽軒轅徹接著道,「但是,目前為之,我只能救他一人。」
「那其他人呢?全府上下兩百口人啊……」
軒轅徹見阿四眼中帶淚,嘆氣道,「他們以前也不見得對你多好,否則也不會將你送入宮中選秀。」
「雖然如此,也有不少人都是很好的,而且很無辜。」阿四說是如此說,口氣卻也緩了下來。想到至少外祖性命無憂,臉上也難得的有了些許笑意。
軒轅徹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試探著問道,「小池,你別忘了答應我的。」
阿四一愣,囁嚅道,「什……什麼……」
軒轅徹不滿地抓住阿四一雙玉手,笑道,「你明明答應過我,只要救了你的外祖,立馬就嫁給我,別告訴我你忘了,又要耍賴不成?」
畫面一轉她又坐在房中鏡子前,旁邊掛著火紅火紅的鳳冠霞帔。
軒轅徹笑得如沐春風,正親手為她綰髮。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裡滿含情意,他薄唇微張,貼在自己耳邊道,「六年了,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小池,待我去梨山別莊迎你。」
阿四雖然羞澀,卻也忍不住擔心,「明日成親,外祖真的會來嗎?」
「會來,但他老人家如今身份尷尬,須在事後方能來見你我。」
阿四嗯了一聲,心裡說不出的感激。熟料,她心心唸唸,柔情百轉地等啊等,卻等到大理寺親自來新房拿人。
洞房變監牢,她裹著一襲染血嫁衣,身上帶著的卻是冰冷的枷鎖。時隔三日,當軒轅徹一身黃袍進來的時候,阿四譏誚一笑,「聽獄卒們說,殿下雙喜臨門,娶了左相三小姐,第二日又被封了太子,真是——可喜可賀!」
軒轅徹臉上晦暗不明,抿著唇,隻字不言。阿四眼中的熱淚卻再也忍不住地洶湧而出,一字一句道,「你說過,救下我的祖父,太子殿下!」
軒轅徹淡漠著一張高貴不凡的臉,道,「逆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小池,回頭是岸吧。」
阿四驚痛交加,竟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痛聲道,「我太蠢,竟然相信你會為我心痛!」
軒轅徹抽出長劍,低眉道,「小池,你要記住。騙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心痛的也不是我,也是你自己而已。」
話落,他回手一劍。長劍穿胸而過,飲了熱血,便禁不住歡快低吟。而阿四似已不知如何是痛,她縱聲大笑道,「我,會回來的!」
長劍一頓,然後回撤,男人淡漠著眉眼,道,「看在你多年伺候的份上,允你全屍吧。」
牢中潮濕陰冷,除了腥酸腐臭,便是痛叫呻、吟。阿四血流不止,恨不能就此死去,但她還不想死。她怎麼能就此死去?死了,外祖的仇誰來報,自己的恨誰來填?!
她呵呵笑著目送男人決然而去,難覓那一眼風流和青澀悸動。
浮浮沉沉間,不知何處吹來一陣涼風,將那曾經的眷戀吹散成了凋零,最終碎成了片片仇怨與憤恨!
阿四便是在這五內如焚的疼痛中醒了過來,她抹去額上的細汗,緩緩坐起了身來,哧聲一笑,道:
「東方既白,待我回去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