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床下,地上。
蘇幕遮鳳眸微眯,一手半支著腦袋,懶懶斜躺在床腳邊。
他髮絲凌亂,衣衫不整,卻偏偏眉眼帶笑,回味無窮地舔了舔雙唇。那舌尖齒縫,仍留有馨香甜膩,如一隻調皮的小貓爪,一下又一下,撓得他心裡癢癢的,麻麻的。然後一個不小心,便融成了一灘水,順著喉嚨滑進了心裡。
那,我是你的,好不好?
想不到這一句話,竟嚇得她一跳而起,恍如一隻受驚過度的小白兔,三下兩下,落荒而逃。
呵呵呵……
蘇右已經在門口站了很久,自家公子長相出眾,如今這邪魅撩人的一躺,瞧得他口乾舌燥,兩條腿怎麼都抬不動。好不容易穩定心神要往裡走,卻聽他時不時發出一聲憨笑,笑得蘇右寒毛直豎,心裡發毛。
儘管如此,當他磨蹭著站到蘇幕遮面前的時候,還是遭了一記白眼。
「何事?」
「呃,公子,適才阿四姑娘離開之後又匆匆回來過一趟。」
「啊?人呢?在哪裡?」蘇幕遮聞言彈跳而起,鞋都不穿就準備往外跑。
好在蘇右早有準備,手一伸,及時將他攔了下來。人在哪裡,人家來了又走,公子您還賴在地上傻笑呢!唉,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蘇右一面暗暗嘆氣,一面將手中之物遞了過去。
「這是何物?」蘇幕遮接過那隻玉色瓷瓶,疑惑地問道。
「此物乃是阿四姑娘讓蘇右轉交給公子的,」蘇右回答道,「瓶中乃是一種藥物,可致服用之人短暫昏迷一個時辰。」
「哦?」蘇幕遮饒有興趣地把玩手著中瓷瓶,道,「她可還有其他交待?」
「有,」蘇右想起阿四當時又羞又臊滿臉通紅,卻強裝著一本正經的樣子就覺得好笑,「阿四姑娘說,咳咳咳……她說,公子您先幫她把這件事辦好,事成之後,必將親自登門道謝。」
「哦,當真?」
「千真萬確。」
真真真,真個毛線啊!哈,我蘇右果真也是個人才啊!
阿四姑娘明明說的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是騾子是馬,先拉出來遛遛才行!辦好了這件事,本姑娘再來尋他。」
蘇公子卻是不知曉這些的,他只顧捧著小瓷瓶歡天喜地,好一陣才想起來問蘇右待辦事宜。
今夜的阿四也有些恍恍惚惚,如被鬼追一般地逃回了住處,卻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倒不是擔憂自己為何突然昏迷,而是滿腦子都是蘇幕遮那張俊逸非常的臉龐。
一會兒霸道非常地宣稱自己是他的女人,一會兒又情意綿綿地說他是自己的男人,她甚至還幾次想起了梨山腳下那一幕。風雪飄搖,天地皆白,他孤身一人前來送行。轎子越走越快,越來越遠,她卻清楚地知道:只需一個回頭,便能穿過風雪,看到那遙遙而立的身影。
蘇幕遮,此人救過她,算計她,利用她,又似乎真的愛……喜歡上了她。是真的嗎,還是,這又是他的再一次謀劃?
阿四輾轉反側,卻是絞盡腦汁也猜不透真相。
罷了罷了,就,就再信他一次吧……
僅此一次,最後一次……
雖是心煩意亂,阿四卻不自知地彎起了嘴角。若是仔細去看,你會發現,原來她笑起來竟有淺淺的一隻梨渦,原來笑起來的阿四竟也這般的好看。
燭光昏黃,柔柔撒在那張笑臉上,也赫然撒在了窗外的那條人影之上!
那人影略微停留之後,緩緩移到了門邊,然後輕抬右手,敲在了門上。
「篤!篤!篤!」
敲門聲響,霎時驚醒了胡思亂想的阿四。
她瞧了瞧夜色,暗想是誰會在此時找自己,難道是蘇……
想到此處,阿四翻身而起,一面整理儀容,一面努力拉長了臉。然後,滿眼不耐地打開了門。
門外卻不是蘇幕遮,甚至是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她明明身為女子,卻一身勁裝,腰懸長劍,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冷聲說道,「阿四姑娘,我家太子妃娘娘有請。」
夜濃天寒,阿四再次見到太子妃的時候,她卻正在修剪花枝。
鋒利雪亮的剪刀扣住細小的枝條,「卡擦」一聲脆響,那盆中的木枝便一分為二,橫躺在爛泥之上。
「啊呀!」太子妃一手捂了捂嘴,驚叫一聲道,「本宮一時手滑,竟然剪錯了!」
阿四站在一旁默不作聲,卻聽她搖頭嘆息一聲,繼續道,「可惜啊可惜,本可抽芽、開花、結果,茁壯成長。卻不料本宮手一抖,竟害你夭折於此。唉,也怪你命不好,長在哪兒不好,偏偏要擠破腦袋進到這天家來……」
說完,她將剪子一放,無限憐憫地回過頭來。
「喲,阿四姑娘,你來了?」太子妃似乎這才發現阿四的到來,上前幾步,笑道,「你也真是,來了怎一聲不吭地站著,好歹也是相識多年的舊人。」
「阿四不敢,不知娘娘召喚,可有何急事?」
「狗東西,一個個都瞎了眼不成?愣著作甚,還不將那繡凳搬上來!」太子妃卻不正面回應,轉身朝著一眾丫鬟高聲怒喝。然後,她一反之前的針鋒相對,親熱地拉住阿四的手,和顏悅色道,「來,先坐。」
阿四心中冷笑不已,也不說話,便只冷眼旁觀,端看她作態到幾時。
太子妃一番指桑罵槐,卻見阿四正襟危坐,面不改色,便也停了下來。她擺手揮退身側侍從,抿了口茶,緩緩笑道,「兩日不見,阿四姑娘愈加淡定從容,頗有已故封太傅之風啊。」
莊瑤不愧是手腕高超,輕輕一句話,便狠狠戳中了阿四的痛處。只見她臉色一沉,眸中閃過濃濃殺意,連手都開始抖了起來。
太子妃莊瑤卻不急不緩,幽幽道,「喲,這是生氣了嗎?唉,果然有了新的靠山,便又不一樣了啊!」
「你想說什麼?」
阿四咬牙切齒,莊瑤卻噗嗤一笑,一副你知我知的表情,道,「行了,你與本宮也算相識多年,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不過話說回來,魯南蘇公子雖比不上我們殿下,卻也是天下女子心中的好男兒,阿四,你這次可要惜福啊……」
「你胡說什麼?」阿四氣得一躍而起,指著莊瑤的鼻子,怒氣衝衝道,「莊瑤,莫要以為我怕你!」
「嘖嘖嘖,」莊瑤眉頭都沒皺一下,反而呵呵一笑道,「蘇公子抱著你穿過半個行宮,又在住處待了一個時辰之久,這孤男寡女的……」
阿四見她欲言又止,擠眉弄眼的模樣,恨不能一巴掌扇過去,卻終究深吸一口氣,嗤笑一聲,道,「莊瑤,我阿四不聰明,卻也不蠢。別以為我不知道,三年前的那一夜發生了什麼。」說到此處,她故意頓了一頓,見太子妃莊瑤面色陡變,才接道,「嘖嘖嘖,說起來的確挺丟臉。堂堂左相千金,竟淪落到給男人下藥,來行苟且之事的下場。最最讓人掩面的是,你這藥下了,人也到了,人家七皇子卻寧可叫來御醫,也……不!要!你!」
「放肆!」太子妃也倏地站了起來,橫眉怒目半晌,最終卻又莞爾一笑,道,「那又如何,七皇子登太子位,最後還是娶了本宮。要說最可憐的,應該是你才對!」
說來也奇怪,以前每每提到過往,阿四總有刮骨剝心之痛,如今卻只剩下惆悵與枉然。於是,她不怒反笑,指了指莊瑤頭上的碧玉簪,又緩緩靠到她耳邊,輕聲細語道,「哦,真的是我最可憐嗎?」
莊瑤渾身一震,繼而眯了眯雙眼,一字一頓道,「阿四,你敢!」
「你敢用潘寧的死來算計我,我又有何不敢?」阿四冷聲一笑,道,「你真以為我之前在跟你說笑?我之所以不動,是因為可憐你。可憐你堂堂名門千金,卻得不到所愛之人。可憐你堂堂一國太子妃,卻只能對著一支碧玉簪以解相思之苦。」
莊瑤的臉色越來越黑,阿四卻越笑越開心,同情不已地看著她道,「用盡手段,華妝扮笑,得來的卻根本不是你想要的。唉,可憐啊可憐……」
「夠了!」莊瑤額頭青筋直爆,從牙縫裡蹦出一句話來,「潘寧之死,算是一個忠告。阿四,你要記住。只要本宮點點頭,你便可以隨時去死,而且是——死!無!全!屍!」
「好!」阿四抬眸一笑,眼中卻只有森森寒意,道,「那我們便來賭一賭,看是我這賤民先死,還是你的醜事先揚?」
說完,她再不願多待,轉身拂袖而去!
「忘了提醒太子妃娘娘,阿四賤民一條,便是死,也定然要拖一個墊背的!」
夜風不大,話音徘徊良久才緩緩消失在空氣中。而莊瑤直到阿四的身影和聲音消失不見,這才再也堅持不住地臉色雪白,腿一彎,軟到在地!
「靜然,你說,她會不會,會不會……」莊瑤朝那從夜影中走出的勁裝女子,喃喃不停。
那被叫做靜然的女子嘆息一聲,上前將莊瑤扶起,道,「娘娘寬心,阿四此人心性不差,許是做不出此等事來的。」
「不怕意外,只怕萬一啊!」太子妃莊瑤忽地眸光一閃,正色道,「將軍府的那個女人,查得如何了?」
「那女人的確與阿四頗有宿怨。她出身苗疆,雖然跟在虓虎將軍三子身邊,卻是無名無分。只是,那三公子刑關雖然出門前將她關了起來,卻也特意著人照料起居,應是個極為特別之人。另外,據奴婢暗中查探,此女應是會些厲害的蠱術。」
「哦?」莊瑤眼前一亮,追問道,「可有確認過?」
靜然點頭稱是,道,「奴婢暗中觀察了幾日,聽聞府中有傳言,說是此女為了留住三公子竟給他下蠱,還致使三公子幾日不起。甚至,奴婢還從一小丫鬟口中探知,此女還給阿四下過蠱。後來,還是三公子出面,才將阿四的蠱毒給解了的。令人奇怪的是……」
見她欲言又止,莊瑤眉頭微蹙,催促道,「有何奇怪,一一道來便是。」
靜然想了想,回答道,「奴婢發現她今日夜色降臨之時,曾取出來一縷髮絲,然後用一隻金色小蟲作法。也不知,是在給哪個人下蠱。」
「有點意思,」莊瑤聞言默然半晌,然後莫名一笑,道,「潘尚書這兩日沉浸在喪女之痛中,兵部之事也被暫且擱淺。刑關乃是虓虎大將軍之子,又深受殿下器重。如今他為殿下鞠躬盡瘁,本宮作為太子正妃,也當犒賞一番他家女眷才是。去,傳本宮之令,梨山臘梅花開,本宮欲邀她來行宮賞花。」
靜然領命稱是,「區區小妾,能得了娘娘的青眼,也算是她的福氣。」
莊瑤聞言悠然一笑,手中清茶一杯,朝著阿四離去的方向道,「敬酒不吃,吃罰酒,好,好的很。」
話音剛落,近侍靜怡突然神色慌張地衝了進來,人還沒站穩,便大喊一聲,「娘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何事如此慌張?」
靜怡氣喘不停,連禮數也顧不上,撲到莊瑤耳邊一陣低語。
夜風陡急,吹起滿室寒涼,竟凍得莊瑤驚愕失色,手中茶杯滑落在地。
「啪!」
一聲脆響,也不知碎的是茶杯,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