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幕遮回到住處的時候,天光已然大亮。
他正準備稍作休整,卻發現罰惡司刑關去而復返。只是這一次,他並非一人前來。與他同行的,還有苗疆的神婆——阿朵。
老實說,蘇幕遮一開始都沒有認出阿朵來。她比上一次偶遇之時更加清瘦了,顴骨突出,一臉菜色,瘦得幾乎不成人形。就連那雙曾經水汪汪的大眼睛也呆滯無神,襯著發黑的眼圈,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這偌大的太子行宮裡,難道沒人給你飯吃嗎?還是說,太子妃莊瑤將你請來修養,竟是如此虐待於你的?」
蘇幕遮原本只是開個玩笑,卻不料一句話嚇得阿朵雙目圓睜,驚駭不已地躲到刑關背後去了。蘇幕遮有些納悶,疑惑地看著刑關,道,「這是怎麼了?」
刑關見狀也是嘆了口氣,轉身輕輕捏了捏阿朵的手,安撫道,「莫怕,這位是蘇幕遮蘇公子,你曾經見過的。」
蘇幕遮見阿朵一副受驚過度,神智失常的模樣,皺眉道,「她這是怎麼了,阿四受了那麼大的驚嚇也還是好好的,她倒是嬌貴,果然不愧是苗疆的神婆啊……」
話完,蘇幕遮腦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想去抓,卻怎麼抓不住了。
「說來慚愧,都是刑關疏忽,又懲罰她過度,以至於她被關在柴房多日,受盡將軍府下人的白眼。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如此輕易地被太子妃帶來梨山,更不會莫名變成這般模樣。」刑關的眉頭幾乎皺了一個「川」字,面色複雜道,「究竟發生何事,刑關也不清楚。只是今日一早來拜見太子軒轅徹,她便不知從何處得知了此消息。自此便緊緊跟在身後,不肯離開半步。」
「哦,原來如此?」蘇幕遮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二人,笑道,「不料刑關你不僅是殺伐果斷的罰惡司,還是個溫柔體貼的好男人啊。」
話雖如此,他心中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刑關啊刑關,果然是個死倔的性子。這點倒跟阿四頗像,一不小心就一棵樹上吊死。還好還好,還好本公子早有防備,否則……
刑關聽得此言,輕拍在阿朵肩上的手卻是一頓,道,「既然敢做,便敢負責到底,她便是萬般不好,如今也是我刑關的女人。」說著,他忽地抬眸望向蘇幕遮,意有所指道,「刑關一個小小罰惡司也知幾許情意,相信先生您定然更懂得珍惜吧?」
蘇幕遮聞言挑了挑眉,瞥了他一眼,道,「刑關還是顧好自己的家事吧,本尊的事,豈容他人置喙?」
兩個男人暗中較勁,在場唯一的女人卻神情波動。她將刑關的話聽在耳裡,眼中淚珠翻滾,卻不敢哭出丁點聲音。於是,一雙白嫩嫩的小手死死抓住刑關的衣角,心中儘是無限柔情。
阿哥,不管是曾經的你,現在的你,還是以後的你,只要是你,阿朵都喜歡。殺人如麻,刀頭舔血那又怎樣,阿朵願意陪你便是!
阿朵有很多話想說,苦在此時此刻不方便開口。正淚光閃閃之時,卻聽蘇幕遮緩緩道,「你帶著個女人跑到這裡,不會是就想跟本公子說這些吧?」
刑關聽到此處神情也驀然一變,恭謹道,「聽說,阿四殺了太子妃,被關進了行宮的地牢。」
「的確被關在了地牢,你想說什麼?」
蘇幕遮疑惑不已,卻見刑關突地雙膝跪地,垂頭道,「求先生,救她!」
蘇幕遮覺得這個場面相當滑稽,本公子的女人當然得救,你跑來求情算是怎麼回事?但是,不得不承認,他也被刑關打動。
男兒膝下有黃金,他這一跪,相當沉重。
「起來吧,本尊的女人,自然不會讓她有絲毫損傷。」
然而刑關卻仍舊不起,他鎮定非常地抬起頭,懇求道,「太子無非想要畫卷,為了阿四,先生你……」
話未完,蘇幕遮卻也懂了。
他擺手打斷,居高臨下道,「你避開眼線來見,便是想說這些?」
刑關聞言緩緩起身,拉住呆立一旁的阿朵,道,「阿四一向有憐憫之心,即便是仇敵也斷不可能下如此狠手,更別提將人頭帶回住處藏起來。刑關覺得此事相當古怪,又聽蘇右說阿四她是在無意識間殺了人,還一直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便將阿朵帶了過來。」
「太子妃應該就是阿四親手所殺,但她在地牢親口說過,當時手腳不受自己控制,殺人並非她所願。」蘇幕遮看了眼垂著腦袋的阿朵,道,「但即便如此,你將阿朵帶來又是何故?」
「聽蘇右說,阿四曾經兩度失常,一次是莫名暈倒,一次是突然發狂,失了神魂,不知可有此事?」
如此一提,蘇幕遮也想了起來,阿四前兩天的確有些古怪,於是道,「確有此事,怎麼,難道你知道怎麼回事?」
「不,刑關也僅僅只是猜測,」刑關躬身作了一禮,搖搖頭,然後看了眼身邊的阿朵,道,「先生難道不覺得,阿四的這種症狀像是提線木偶,在被人牽著走路做事嗎?」
話音一落,蘇幕遮猛然一驚,張口結舌道,「你的意思是?」
「遊走江湖多年,我認為此種症狀定然不是中毒,卻有點像被人下了蠱。」刑關沉重地點了點頭,接口道,「蠱毒雖然也是毒,但它還有一種用處,便是迷惑心智。」
說完,兩個男人同時將目光落在了阿朵身上,嚇得阿朵渾身僵硬,緊緊挨著刑關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你的意思,是讓阿朵前去探一探阿四是否中蠱?」蘇幕遮冷冷一笑,道,「你別忘了,你的阿朵前不久還給阿四下過蠱。」
刑關面色一白,抓緊阿朵的手,道,「這一次,我相信她。」
阿朵聞言一震,眼中波光閃動,差點又要落下眼淚來。而蘇幕遮垂眸沉思,片刻後道,「好,你們先回去等候,待本公子換洗一番便去著蘇右去領你們過來。」
「是,屬下遵命!」
刑關紅光滿面地帶著阿朵走了,蘇幕遮簡單地梳洗之後,卻再次拿出了那幅畫卷。
畫捲上經絡交錯,標註了出入口的同時,也將機關暗道一一標明。軒轅徹四處尋找這皇陵地圖,恐怕並不是不知道皇陵的入口,而是記不清裡面的機關吧?
刑關說的對,軒轅徹想要的無非就是地圖。在地牢,他更是親耳聽到了軒轅徹的想法——給他地圖,便救阿四一命。
一幅地圖,換一個阿四,其實真的很划算。
但是,地圖才剛剛解開,根本就沒有時間臨摹,若是就這樣給了軒轅徹,那他該怎麼辦?
皇陵皇陵,從蘇幕遮有記憶開始,這兩個字便深深印入了他的腦海。他重整陰司,招攬人才,收斂財物,私鑄兵器……
一切的一切,便是為了皇陵裡的……
蘇幕遮忽然開始猶豫,心中那桿秤上下襬動卻怎麼也無法平衡!
他垂首枯坐,半晌之後突然狠狠閉了閉眼,一把將地圖捲起收好放入懷中,然後大步朝著門外走去!
而此時此刻,另一頭的阿朵依舊迷茫。
救了阿四,阿哥便會開心嗎?
會開心的吧,阿哥為了阿四跪地求情。她看在眼裡,也記在了心裡。只要阿哥開心,她什麼都願意去做……
刑關此時正擔心阿四的安危,回過頭想向阿朵討教些蠱毒方面的東西,卻見她雙眼迷濛地看著自己。
「阿朵,你怎麼了,還是不舒服?」
刑關的小聲詢問將阿朵拉回了現實,她先是一愣,繼而慌張地垂下腦袋,支支吾吾道,「沒,沒有。」
阿朵原本就嬌小玲瓏,如今一瘦,再縮成一團,遠遠看著真是相當可憐。刑關想起她初見時的音容笑貌,再對比眼前的單薄身姿,禁不住眼眶泛酸。
「別怕,只要以後你保證乖乖的,不用蠱毒隨意害人,我便不會罰你。不但不罰你,還會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刑關因為愧疚,儘量放柔了聲音,輕輕湊在阿朵面前說話。阿朵很少有這種待遇,見此感動得眼淚汪汪。
然而,她到底沒有哭,反而吸了吸鼻子,擦擦眼睛道,「阿朵,阿朵想要解手。」
話音一落,刑關尷尬得不行,咳了咳,紅著臉道,「那就快去。」
說完,扭過頭自顧自擦拭自己的長刀去了。
阿朵見狀開懷一笑,轉身朝著陽光大盛的門外走去。
昨夜飄雪,早上卻停了下來,徒留滿地銀白。此時燦爛的陽光一照,雪白便開始慢慢融化。這就好似阿朵現在的心一般,只需那一低頭的溫柔,便揉成了團,化成了水。
只要阿哥願意,阿朵做什麼都值得。
她一邊想著,一邊笑了起來,然後如一隻嬌俏的小蝴蝶,一路向太子軒轅徹的寢宮跑去。
太子今日卻不在寢宮,待到阿朵一路打聽,最後急急忙忙趕到書房的時候,她在門外遇到了一身白裘的蘇幕遮。
蘇幕遮顯然也是剛剛趕到,明明大冷的天,他額上卻冒著細汗。
蘇幕遮見到阿朵的時候也是吃了一驚,正想問一問她為何出現在此處,卻見前去通報的侍衛已經回來。
「蘇公子,殿下此時不方便見客,吩咐您去偏殿稍作休息。」
侍衛說話客氣有禮,蘇幕遮心頭卻忽地蒙上了一層陰霾。他彬彬有禮地一禮,笑道,「請問這位小哥,不知殿下此時可是在接見貴客?蘇某有要事相商,不知要在偏殿等待多少時辰,還望行個方便。」
魯南蘇公子盛名天下,如今又是太子門客,在下人面前還是很有些臉面的。所以,那侍衛也不兜圈子,壓低了嗓子湊近道,「宮裡來人了,殿下恐怕是要花上不少時候的。公子若是實在著急,還不如去尋吳語大人。」
「宮裡來人了,這麼快?」蘇幕遮吃了一驚,道,「可是為了太子妃之死而來?不知,來人是哪個宮裡的?」
蘇幕遮連著問了好幾個問題,侍衛見左右人不多,便掐著聲音低聲道,「太子妃娘娘莫名慘死,這事兒算是鬧大了。在裡面的,是乾坤殿的人。」
「乾坤殿,陛下的人?」蘇幕遮驚悸不已,陡然失聲叫了出來。
「噓,公子輕點!」那侍衛連忙制止,脫口而出道,「這還不算什麼,今上甚至親自派人將那刺客阿四給帶進宮去了!」
「什麼?!」
「什麼?!」
蘇幕遮連同阿朵不約而同地驚呼,嚇得齊齊出了一身冷汗!
「什,什麼時候的事?阿四她明明剛才還在地牢!」
蘇幕遮心如火燒,一把揪住侍衛的衣領喊了起來。那侍衛何曾見過清風朗月般的蘇公子發怒,一時間也有些怔怔,道,「剛剛……剛剛帶走,馬車應該已經駛出山莊大門了……唉!唉蘇公子!蘇公子你去哪裡?小的該如何回覆太子殿下?」
侍衛高聲相問,回答他的卻是衣袂帶起的風聲,和那飛速遠去的白裘。而阿朵見蘇幕遮神色慌張地跑開,也只能無奈地回到了刑關休憩的房內。
刑關仍在擦拭刀口,鋒刃雪亮,反射著灼目的陽光,刺得阿朵睜不開眼睛。她想著阿四的消息,掙扎半天,囁嚅道,「阿,阿哥……」
「你慌什麼?」刑關見阿朵神不守舍,慌裡慌張的模樣,將手中的長刀一放,變色道,「你是不是又做了什麼?」
「啊?沒,沒有。」阿朵眼神閃爍,見刑關狐疑地盯著自己,連忙道,「不是,是阿四。」
「阿四如何了?」
「阿四被帶進宮裡去了!」
「什麼?!」
刑關驚駭不已,嚇得一站而起,然後想也不想,提刀就往門外衝去!
一大清早,太子行宮裡雞飛狗跳,金碧輝煌的皇宮裡卻安靜寧和,連宮人走路都放得很輕很輕。
而皇城深處的某個寢宮,層層明黃的帷幄垂掛。也不知哪兒吹來一陣清風,撩起了帷幄一角,露出了裡面輕垂的錦帳來。
突然,錦帳裡伸出一隻乾癟的手,伴隨著陣陣咳嗽與濃濃藥香,有人啞聲問道:
「小六子,人帶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