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的天,更加黑了。
那種黑,就好似有人用厚重的濃墨塗滿了天際,連那彎隱隱約約的懸月,都不肯放過。
只是,天黑,地上卻更黑。那陣陰冷的疾風過後,蘇幕遮手中的絹燈也隨之一暗。待到他重新睜眼去看,竟嚇得瞳孔一縮,整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這人是誰?
這是個絕對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人——因為,她,已經死了!
霧濛濛黑漆漆的樹影下,白衣墨髮,螓首蛾眉,再配上那滿身的珠翠玉寶,這無疑是一個難得的美人。若不是那張慘白慘白的臉,若不是那雙眼珠翻白的眼,若不是她脖子上那圈細密整齊的針腳,蘇幕遮一定願意靜下心好好欣賞。
然而,此時此刻此種境地,他平生第一次控制不住地手腳發軟,甚至艱難地嚥了口口水,才提高嗓門問道:
「太子妃娘娘,你,你怎麼在這裡?」
沒有人回答,除了耳邊陰寒的風聲,和那單調、詭異的腳步聲。
「噠、噠、噠……」
莊瑤一聲不吭,甚至連停也未停,只是瞪著一雙白色的眼珠,一下,又一下地向他靠近!
「你,你是人,還是鬼?」
蘇幕遮禁不住一點一點後退,卻見對方雖然面容麻木,雙腿僵直,白兮兮的眼珠子卻冷不丁地轉了一轉,緊接著,嘴巴一咧,竟無聲無息地笑了起來。
那笑,相當的毛骨悚然,就好似有人用鉤子勾住了她的嘴巴,硬生生扯出來的一般。
蘇幕遮被笑得頭皮發麻,背後汗毛直立!於是二話不說,扭頭就跑!
也不知是不是被嚇破了膽,產生了幻覺。他總只覺得身後的腳步聲似乎越來越快,大有馬上就要追上自己的勢頭!
這是什麼情況,大半夜見鬼麼?!還有那該死的蘇右,不是讓他暗中守著的嗎?怎麼老半天了,還不出來救人?!
正咬牙腹誹間,突聞身後的腳步聲猛地一頓,然後就再也沒有響起。
竟然,消失了?
蘇幕遮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然後回頭去看。這不看便罷,一看之下,差點嚇得他魂飛魄散!
只見,莊瑤那張臉幾乎就要貼到了自己的鼻尖,正齜著一口雪白的牙齒,朝著自己笑!
我的個媽呀!
蘇幕遮大吼一聲,氣都不帶喘一下,閉著眼睛掄起手中的絹燈就砸!
啊啊啊!
砰砰砰!
連吼帶砸,連蹦帶跳,蘇幕遮使了吃奶得勁總算再次跑出了兩丈開外。不過,等他再一次回頭去看的時候,不但沒鬆口氣,反而連冷汗都下來了。
遠處,草地光禿禿的,上面躺了一隻殘破不堪的絹燈。而絹燈的附近,卻滾著一隻戴滿珠釵的人頭!更讓人膽寒的是,人頭滾落在地,莊瑤的身子卻依舊直挺挺地站著,甚至依舊一下一下地往他的方向跳!
究竟怎麼回事?
蘇幕遮跑得滿頭大汗,眼見著幾丈之外燈籠高懸,有兩個侍衛正在那兒打盹。他暗暗鬆了一口氣,正準備再次提聲叫喊,忽覺後頸一陣鈍痛,緊接著便是天旋地轉,眼前發黑!
失去意識之前,他恍惚看見那無頭的莊瑤停在了原地,而自己的身邊則站著另一個人。蘇幕遮並未看到那人的臉,卻依稀掃到了一角異常熟悉的衣袍。
是你?
為什麼?
他沒有問出口,當然也並沒有人回答。有的只是陡然散去的黑雲,投下了昏昏白白的一道月光。
那月光照在出奇安靜的西宮之中,便見那失去了頭顱的莊瑤,又開始動了。
「噠、噠、噠……」
那腳步聲依然單一又僵硬,但你若仔細去聽,便會發現除此之外,還有清脆的玉石撞擊之聲,和那悉悉索索的拖曳之聲。
而若你循聲去看,還會發現,有個一身壽衣的無頭人,正拖著昏死的男人,一下一下地走向西宮深處。
男人的腿被拉著,後背和後腦勺便拖在了地上,一路劃過草地,摩過階梯,最後擦著石頭,掉入了一口枯井之中。
枯井,不僅僅是一口枯井。
只見那莊瑤摳住一塊腳邊的石塊,然後一扭再一轉,「轟隆」一聲響,枯井之中便出現了一條密道!
誰也不會想到,軒轅國皇宮之中,堂堂皇后的西宮後殿,竟被人挖出了一條密道。這密道看起來早已有些年頭,挖得不寬不窄,正好能容納一人通過。
地下又黑又悶,那噠噠的腳步聲卻絲毫不受影響。
一路慢行,不知過了多久,她最終停在了一面石牆之前。
那石牆好似密道的盡頭,莊瑤卻伸手扣住了一塊突起的石頭。
「轟隆」,又是一聲巨響!
出現在眼中的,是一間斗室。斗室裡正點著一支燃了一半的蠟燭,蠟燭旁卻坐著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嫗。
老嫗聽到響聲後抬起了頭,一張皺巴巴的臉如同老死的樹皮,襯著那高高突起的顴骨,怎麼看都不舒服。然而此時此刻,她卻忽然笑了。她笑得很溫柔,但或許因為並不經常笑,骨瘦如柴的臉上呈現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怪異。
迎著暗黃的燭光,她緩緩站了起來,用手輕輕點了點莊瑤的左心口,道,「好孩子,乖,不枉費老婆子我將這條密道重新開啟。」
說來也奇怪,原本僵直木然的莊瑤經此一點,竟倏然軟到在地,一如早已死去多時的模樣。
老嫗隨之蹲下身子,慈愛地摸了摸莊瑤那空蕩蕩的脖子,惋惜道,「可惜死人到底是不如活人好用,你竟然將頭顱給弄丟了。你說,你是先去把頭顱找回來呢,還是隨老婆子先回靈堂?」
說完,她掃了眼昏迷不醒的蘇幕遮,低低感慨,「這就是那個孩子嗎?果然長得很是俊俏啊……」說著,從懷裡掏出一顆藥丸,然後撬開蘇幕遮的嘴巴推了進去。待到他喉嚨滾動,下意識地吞了下去,老嫗才滿意地鬆手,道,「一去十多年,變化真大啊。」
話落,她站起身瞧了瞧黑洞洞的密道,又仔細看了莊瑤幾眼,道,「滄海桑田,物是人非,還是老婆子的寶貝最貼心,十年如一日地呆在我身邊不離不棄。小蠶,你說是不是?」
正說著,忽見昏暗的斗室中騰起一道金光,然後轉瞬間停在了那老嫗的手上。老嫗呵呵一笑,用乾癟的指尖碰了碰掌心的小蟲。小蟲呈刺眼的金色,一雙滾圓的眼睛卻漆黑如墨,似懂人心一般地蹭了蹭老嫗的指尖。
她又一次掃了眼莊瑤,嘆道,「少了頭顱總歸是不行的,萬一被守靈的人發現,恐怕要捅婁子。小蠶,我們還是讓她去把頭顱找回來吧?」
小蟲默然不語,一雙墨色的眼珠卻陡然間金光大盛。轉眸間,只見莊瑤驀地一跳而起,然後轉過身,一下一下,又往來路而去。
老嫗眯了眯凹陷的眼睛,收起小蟲,也不管地上的蘇幕遮,關好石門後,從另一道閘門轉了出去。
她拾階而上,雖然年紀一大把,卻走得很快。半柱香時間之後,她推開了頭上的木板,最後出現在了一間臥房之內。
臥房擺設簡單,卻異常乾淨整潔。
老嫗並不多留,稍稍整理了衣裝,便抬腿出了房門。
門外早已大亮,宮女太監們正行色匆匆,異常忙碌。
老嫗卻並不著急,面無表情地環顧了下四周,然後自顧自踏步向前。正準備拐進右手邊的小徑,迎面卻走來一個華衣男子。
她見到此人微微一頓,繼而垂首站在一邊,恭聲道,「太子殿下萬福。」
軒轅徹見到這老嫗也是微微詫異,隨口道,「羅嬤嬤,今日起得甚早,可是有何要事?」
羅嬤嬤垂首道,「老奴奉了貴妃娘娘之命,正要去太后娘娘的坤寧宮。」
軒轅徹聞言點點頭,客氣道,「那嬤嬤快去忙吧,切勿耽誤了正事。」
「是,老奴告退。」
軒轅徹其實一直不太喜歡這個羅嬤嬤,尤其小時候,甚至有點害怕她。倒也不是說這羅嬤嬤有多凶惡,只是此人總是陰沉沉的,也不太說話。可是母妃非常看重她,不但委以重任,還幾乎不讓她做伺候人的活計。羅嬤嬤卻也未因此對母妃和自己笑臉相向,依舊我行我素,整日一個人神出鬼沒,時常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胡思亂想間,軒轅徹最後走到了李貴妃的門外。他昨日整夜未眠,一早接到最新傳來的消息後,早膳也來不及用,急急忙忙跑來了流霞宮。
流霞宮乃是軒轅國唯一皇貴妃的宮殿,廊腰縵回,簷牙高啄,香榭樓台。裡裡外外儘是奢華貴氣,美不勝收。
李貴妃剛剛梳妝完畢,回首見到自家兒子,忍不住笑得開懷。
「徹兒,竟來得這般早,可用了早膳?」
李貴妃滿臉笑容,軒轅徹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他一臉寒霜地揮退左右,待到房間裡只剩下自己與李貴妃的時候,沉聲道,「母妃,孩兒有要事相告。」
李貴妃見狀面色一正,擔憂道,「何事竟讓徹兒如此著急?」
「昨夜,孩兒著人連夜四下探聽,最後得到了一條消息。」
「什麼消息?」
軒轅徹警惕地掃了下房間各處,然後道,「蘇幕遮此人,的確是在魯南浩源鄉的山間小廟里長大,甚至在燕陽關一戰之前,從未離開過寺廟半步。」
李貴妃聽到「蘇幕遮」三個字便微微放鬆,隨即卻又秀眉一蹙,喃喃道,「如此說來,他就不可能是那個孩子了?」
「倒也未必,」軒轅徹眸光一暗,寒聲道,「他雖在魯南浩源鄉的寺廟長大,卻是五歲才被人送到了那裡。」
「五歲?」李貴妃聞言美目圓睜,深吸一口氣後急急追問道,「那麼,五歲之前他在哪裡?」
「京城,梵音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