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老人便是羅嬤嬤。

  逆光之中,她正佝僂著背,咳得滿面通紅。而每咳一下,渾身便要抖上一抖。

  阿四見她咳得滿頭大汗,微微顫抖的樣子,不但提不起一絲同情憐憫,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怪異之感。蘇右也覺得怪異,卻是在第一時間便發現了問題所在。

  昏昏黃黃的燈光之下,羅嬤嬤的頸側大動脈上正趴著一隻金色的小蟲子。那小蟲子雖小,眼睛卻又大又圓,分外有神。羅嬤嬤在拚命咳嗽,那隻小蟲則瞪著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珠,一聲不吭地盯著你。而若是仔細去看,便會發現它的嘴部正刺入血管,整個身子隨著羅嬤嬤的咳嗽一鼓一鼓,泛著詭異的紅光。

  阿四與蘇右見狀大驚,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這搖搖欲墜的老嫗。向天涯則將手中屍體一拋,面無表情道,「前輩,看來這攝魂術反噬得厲害,竟然逼得您動用惑來分擔啊。」

  羅嬤嬤此時已然緩緩停住了咳嗽,臉色慘白地哈哈一笑道,「小子有兩下子,竟然一眼便看出了老婆子的寶貝。這世上能識得惑的並不多,不知你師從何處啊?」

  向天涯拱手為禮,道,「此種陰晦之地,晚輩還是不侮蔑家師姓名了,倒是這位前輩,我等費盡心思找來,難道不請進去坐一坐,喝口茶麼?」

  「老婆子年紀大了,禁不住你們這些個娃娃鬧騰,就不招待你們了。」羅嬤嬤咧嘴而笑,意思是,從哪兒來便回哪兒去吧。

  向天涯不動聲色,蘇右聞言卻再也忍不住了,腳下一錯便如旋風一般朝那斗室中刮去!

  阿四也一早便看到那老嫗背後的斗室,只是自身武功太差又不知向天涯的打算,所以一直不敢輕舉妄動。此次蘇右一動,向天涯濃眉緊皺,阿四心中卻是暗暗叫好!

  只是正得意間,卻見蘇右驀地怪叫一聲,然後「唰」得竄了回來!

  「那是什麼?!」

  蘇右指著地上驚聲大叫,惹得阿四二人也心頭大跳地低頭去看。

  這不看便罷,一看之下,阿四被嚇得雙手發涼,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只見,密密麻麻一整片的蟲子,花花綠綠,你擁我擠地囤在暗道之中。不僅那地面之上,便是暗門的邊上、頂上,以及羅嬤嬤的身後都是數不清的蛇蟲鼠蟻!

  阿四這才知道到底是哪裡奇怪!

  之前只以為地面牆面突起不平整,此時才知道,原來根本就不是如此,而是平整的牆面上密不透風地蠕動著數不盡的蟲子!它們藉著暗道中的黑色掩飾,默默潛伏在側,好似只要你再動一動,便會蜂擁殺來!

  這大冬天的,怎會突然出現如此多的蟲子?!

  阿四嚇得渾身發涼,卻聽身邊向天涯道,「前輩,一天之內只能動一次攝魂之術,如今您受了反噬是不是也該歇一歇了?」

  「便是動不了攝魂之術,老身也有的是法子整治你們幾個娃娃!」

  說完,她乾癟的嘴巴一咧,那雙耷拉著的眼皮倏地掀了開來。阿四藉著昏沉沉的燈光去看,竟發現她的眼睛忽然轉成了金色!

  正詫異間,突聞四周響聲大作!三人連忙循聲去看,便見四周的蟲子開始瘋狂起來,好似沉眠了一個冬日早已餓紅了眼,悉悉索索地一路擁擠,潮水一般地朝他們湧來!

  羅嬤嬤見三人紛紛後退,哈哈笑道,「這就對了,好好的日子不過,瞎折騰個什麼勁!不過,看在你們個個都很乖巧的份上,老婆子便滿足你們的一個願望。」

  話音一落,只見那正在她脖間吸食鮮血的金蠶蠱陡然停了下來。然後,鼓動著一雙金色的眸子,緩緩盤旋在羅嬤嬤的身後。

  阿四等人互相看了一眼,正不知這老太婆又要搞些什麼花招,卻見那羅嬤嬤的背後,竟猝然築起了一座花色的高台。

  那高台五顏六色,表面光滑,如了按了機關一般地緩緩升起。蘇右瞧得不明所以,向天涯卻猛吸一口氣,沉聲道,「好多的蛇!」

  不錯,那彩色的高台,並非是什麼大理石或者玉石,乃是無窮無盡的毒蛇盤旋堆疊而成!

  只是無論這景像有多恐怖,阿四都已經不在意了。她心跳加速,眼眶發燙,差點就要急得哭出聲來。

  因為,在那蛇堆的頂端,正躺著一個男人。

  而那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魯南蘇公子——蘇幕遮!

  「公子!」蘇右急得大叫,紅著眼朝著羅嬤嬤咒罵不停,「老東西,你快把我家公子放了,否則……否則……」

  蘇右雙手握拳,眼看著就要咬牙踩著蟲子殺過去拚死一戰,卻聞幾人身後突然響起了一聲嘆息。

  那聲嘆息明明很輕,偏偏暗道中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那羅嬤嬤更是忽地變了臉色,將四周的蛇蟲鼠蟻喚回到了暗門邊上。

  「是你,你終於肯來見我了。」

  羅嬤嬤金色的眸子一暗,瞬間恢復成了黑色。緊接著,四周的蟲子如得了命令一般,各自調轉方向,緩緩退去。

  變故來得太快,快得阿四三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他們三人多少都有武藝傍身,尤其向天涯更是現任的武林盟主。然而,他們一路走來,竟然誰都沒有發現自己被跟蹤了。

  阿四回想起之前怪異的腳步聲,頓時好奇不已,究竟是哪位高人,竟能無聲無息地跟到這裡?

  瞧這老嫗的反應,應是認得此人。

  那麼,他到底是敵,還是友?

  阿四三人腦中紛紛猜測,卻還是在見到那人的剎那間驚了一驚。

  窄袖,盤領,質孫控鶴襖上用金線繡了八蟒,只這身衣服,阿四便失聲叫了起來,「福公公?!」

  來人正是福公公。

  他慢慢走出陰暗,那張縱橫交錯著疤痕的臉上騰起了一絲悔意。

  「阿羅,你一犯再犯,一定要與我為敵嗎?早知如此,當年就不該縱容你。」

  羅嬤嬤聞言放聲大笑,粗噶的嗓音猶如刀劍刮在鐵皮上,刺耳道,「蘇錦死後,即使我們同在皇宮之中,你卻從來都是避我如蛇蠍,今日倒好,為了個小雜種竟然放下身段來見我了?」

  「你總是這樣,說話這般難聽。」福公公一步一步往前,最後瞄了阿四他們幾眼,站到了羅嬤嬤對面,道,「不過,我終究還是相信,你還是以前的阿羅,若非如此,你又何必偷偷送信於我呢?」

  「不,我再也不是那個阿羅,而你也不是當初的小六。只是,只是……」

  羅嬤嬤說著說著,忽然語帶哽咽,緩緩蹲在牆邊,竟是捂著臉哭了起來。她哭得那樣傷心,如同一個被人遺棄的小女孩,蜷縮成了一團。

  福公公見狀蹲下身子,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道,「造化弄人,一切都是天命,你又何苦執著於此,白白被人利用了去?」

  羅嬤嬤聞言驀地抬起頭,惡狠狠地瞪著蛇堆之上的蘇幕遮,道,「利用又如何,我又何嘗不是利用了李貴妃?那蘇錦,她殺我兄弟,滅我族人,害得我流落異鄉,有家不能回,我怎麼能嚥下這口氣?!」

  「若非他們執意攪事,又暗中給陛下下蠱,武後也絕不可能有此雷霆手段。要知道,當時陛下剛剛黃袍加身,你的家人卻害得他雙眼失明。若非武後正巧認得那時的空潭大師,陛下恐怕早已一命嗚呼了!你也看到了,這蠱毒霸道異常,至今也未清除乾淨。陛下這幾年雖然尚未發作,但時不時頭昏眼花,看不清東西!」

  「那她也不能殺我所有族人!那麼多人,連同幾個月的嬰孩竟然也不放過!」

  「武後當時只是將他們驅逐出境,並未想到交趾軍馬會突然出現,將他們全族殺盡。此事,武後也是深有悔意,之後更是親自帶兵擊退交趾軍,將你的族人屍身搶回,並好好安葬。」福公公說完這些,見羅嬤嬤冷笑一聲又要理論,連忙擺手道,「陳年往事,不提也罷,你我皆是幸運之人,該當珍惜現下才是。快快將蘇幕遮放了吧,切莫再犯糊塗。」

  「是啊,陳年舊事。」羅嬤嬤抬頭看著福公公臉上的疤痕,道,「你淨身入宮不說,竟然還自毀了容貌,為的不就是離我遠遠的?今日低聲下氣,為的便是那蘇錦的兒子?你,你可真當是一條好狗!」

  「你應該明白,淨身入宮是替你還債,而自毀容貌則是為了斷你念想。」福公公聽後不怒反笑,語氣無波道,「十五年前,你聯手李貴妃算計武後,最後害得她慘死坤寧宮。我為了救你一命,不得不瞞著陛下毀掉了所有證據,並將所有禍水東引到太后身上。阿羅啊阿羅,多少年過去,你依舊固執如斯,從來不知悔改麼?!」

  羅嬤嬤聞言一怔,愣愣地坐在地上,一時竟是無言相對。

  而安安靜靜聽了八卦的阿四也是睜大了雙眼,暗想:原來武後之死並沒有傳言中那麼簡單,竟是……竟是被這個叫阿羅的老太婆給害死的嗎?

  蘇右聞言卻是與向天涯對視一眼,然後一臉疑惑地看著相擁而坐的兩個老人。正要上前細問,卻聽寂靜無聲的暗道里驟然響起了一聲冷笑!

  那笑聲蒼涼又怨恨,迴蕩在深深的暗道里,顯得異常駭人。

  阿四聽後卻是猛地一喜,抬眸間,只見蘇幕遮緩緩從蛇堆上坐直了身子。

  他雖在笑,臉上卻毫無笑意,一雙冰潭一般的黑眸裡閃爍著無盡的仇恨。

  他說,「你們都錯了,讓我來告訴你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