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一一打的不是全麻,所以整個手術過程裡她的意識一直是清楚的。她腰部那裡豎著一塊綠色的布,像個屏風一樣擋著,在那塊布的後面,有一堆的醫生護士正在她開了膛的肚子裡忙活……
謝嘉樹一直在手術台旁陪著她,他握著她插著管子的手,輕輕的跟她說話。
手術剛開始的時候馮一一非常緊張非常害怕,而他顯得相當的鎮定,後來孩子很順利的就出來了,沈軒讓護士長抱去給馮一一和謝嘉樹看,剛出肚子的小孩子還是血呼拉碴的,又髒又皺簡直像隻猴子,謝嘉樹覺得好難看啊,可馮一一心滿意足的「哇……」了一聲,眼睛發著光、目光根本都移不開了!
謝嘉樹也多看了一眼,然後就對護士長說:「別在這裡影響手術了,抱出去給外公外婆和舅舅看吧。」
馮一一不捨得啊,艱難的扭著臉哀求說:「你讓我再看一會兒!」
「你看著我就行了!」謝嘉樹伸手遮在她眼睛前。
「不行!」馮一一收回目光,卻驕傲不已的對他說:「我兒子比你好看!」
「我兒子」,這真是全世界最好聽的稱呼了!
她此刻的神情和語氣不能更好,但謝嘉樹很難看的笑了笑,眼睛一下子就紅了。
低頭親親她手背,他啞著嗓子溫柔的罵:「胡說!」
他聲音又顫又濕,馮一一睜大了眼睛看他,看到眼淚正順著他長長的睫毛滲到她手指上……
「你哭什麼呀……」她輕聲問,接著她的鼻子也開始不由自主的發酸了。
謝嘉樹邊哭邊笑:「因為這裡消毒水味道太沖了,眼睛受不了。」
他說著,把臉在她手指上滾來滾去,眼淚水塗得她指尖濕濕的。
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才這麼慫的哭起來的,謝嘉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可能是最緊張艱難的時刻到了,他很害怕;也可能是因為太感動了,他們有了一個共同的孩子;或者是鬆了一大口氣吧,這些都即將結束了。
反正當她這樣開膛破肚的躺在手術台上,他的理智和自信都快要耗盡了。
一片混沌裡謝嘉樹聽到她的聲音又在叫他:「嘉樹……我覺得有點疼……」
謝嘉樹猛的抬起頭,焦急的低吼:「沈軒!沈軒!她疼了!」
「別叫!沒事的,剛已經加了一次麻藥了。」腰間撐起的布簾後面,從手術區域傳來了沈軒冷靜又略顯無奈的聲音。
謝嘉樹手足無措的轉頭去看馮一一,緊張問她感覺怎麼樣了。
「就是感覺好像有什麼在裡面一拉一扯的……你去看看,我的腸子是不是被他們扯出來了?」馮一一納悶的問。
她問完又模仿他的經典回答:「你別說胡八道了!哈哈!」
謝嘉樹愣了一下,馬上意識到她其實是在轉移他的注意力。
居然要她反過來安慰他。
謝嘉樹哭笑不得的輕輕摸摸她額頭,「你怎麼那麼蠢啊……你害怕的話就告訴我,你不用安慰我。」
頓了頓,他歉疚的說:「我沒表現好吧?沒給你安全感?」
一個護士這時候憋著笑過來,給馮一一戴上了一個氧氣面罩,她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嘉樹,對我來說,你是最好的。」
安靜的手術室裡只有刀剪偶爾碰撞的輕輕清脆聲音,醫生護士之間交談都是簡短的、低聲的,只有他倆無聊又肉麻的情話,讓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主刀的醫生是沈軒的一個學長,全國婦產科行業權威,這時手下一絲不亂的忙著,手術口罩上方的眼睛卻已經笑彎了。
這屋裡的醫生護士都是業務最頂尖的精英,也都是這家醫院的老員工了,每一個都曾經親身經歷過沈軒和馮一一的那一段,這會兒雖然一個個看起來專業又冷靜,但是……沈軒自己以前就常常參加手術後的毒舌八卦大會,他太知道這幫人這會兒肚子裡正怎麼編排腹誹了……媽的,應該找個藉口給謝嘉樹也戴上一個氧氣面罩的!
也就在這個時候,正在摘除肌瘤的子宮內,一股出血忽然湧了出來!主刀醫生經驗豐富,見狀絲毫沒慌張,冷靜的吩咐旁邊說:「快吸血,紗布壓住!」
馮一一聽到了,急忙問怎麼了,謝嘉樹一時腦熱探頭就去看,被護士趕了回來:「不能進入手術區域!再亂動就請你出去!」
謝嘉樹這會兒閃閃發光的外焰已經全部熄滅了,連聲道歉著乖乖回來坐好,握著馮一一的手,他屏氣凝神的小小聲對她說:「沒事兒,沒事兒的……你別怕,啊!」
可醫生簡單的指令馮一一聽得懂,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大出血了!
就這樣仰面躺在手術台上,咫尺的距離自己的肚子裡開著一個大口子,大量的血液正在離開她的身體……從小到大所有的害怕都回來了,她困難的吞嚥著,恍惚間覺得自己喉頭也有了一股血腥氣。
謝嘉樹這會兒出奇的鎮定,溫柔而小聲的一直在跟她說話:「我們剛才說到哪兒了?」他費力的在腦中搜索回憶,「哦……你說我是最好的!」
馮一一聽著那一聲聲「塞紗布!」、「壓住!」,腦海中略過電視劇裡面那些人在醫院死去的畫面,她心中已經開始絕望了。
「嘉樹,」她絕望的輕聲說: 「你從來沒有改變過你的心意,我好慚愧,我變過……但是我從來沒有像喜歡你那樣喜歡過別人……你相信我。」
相信我,如果我死在此刻,那麼我一生所有的勇氣都已為你燃燒殆盡。
「我相信你。」
輕而悶的「噗通」一聲,謝嘉樹單膝重重跪在了手術床前,握著她的手指不住的吻,他低聲堅定的說。
「嘉樹……嘉樹!你要照顧我們的小老虎!」馮一一反覆的叮囑他這一句。
知道懷孕的那天,馮一一夢到過一隻眼神很像謝嘉樹的小老虎,後來她告訴謝嘉樹這個夢,他們就決定給孩子的小名就叫小老虎。
這會兒馮一一真的好後悔剛才沒有多看小老虎一眼!
謝嘉樹跪在那裡,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他冷靜溫柔對她笑著,但其實她絕望又堅強的神情令他心碎,他心裡正不顧一切的想:老子把錢全留給那小子!他就是花天酒地也夠他一輩子花的了!老子才不管他呢!
「我知道,你別擔心。」他嘴裡冷靜又溫柔的安慰著她。
馮一一艱難的點點頭,似乎開始感覺到身體和意識都變得飄渺、人很輕很輕,好像整個人都要飄起來了——這是不是瀕死的徵兆?
據說臨死前會看到這一生所有最幸福的畫面……那麼她一定會看到許多幕的謝嘉樹:年輕的、驕傲的、閃閃發光的,高高在上、意氣風發的,深情的、溫柔的、令她心動還有心碎的……最好的謝嘉樹。
「謝嘉樹!」大滴大滴的眼淚從馮一一的眼角滑落,滑進她鬢角頭髮裡,她堅定的對他說:「這一定是我這輩子最勇敢的時候,因為我沒有後悔。」
就算我短暫的一生在此死去,我沒有後悔為摯愛的你生下一個孩子。
就是這一句,令謝嘉樹再也鎮定不下去,彎下腰徹底跪在了地上。
也就在這度秒如年的時刻,忽然手術區傳來主刀醫生一聲冷靜的「準備縫合」。
謝嘉樹猛的抬起臉,眼睛通紅!他看馮一一,馮一一也還沒反應過來,兩個人猶自帶著生死訣別的表情、對望著。
沈軒總算抽出空來了,探頭過來用力嘲諷這二位說:「收工了喲,男主角和女主角。」
X的!沈院長在心裡大罵:一個小出血就能演成藍色生死戀,要不要這麼誇張啊!現在她肚子是縫起來了,那誰來給他縫他心上那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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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三個多小時的緊張手術,馮一一總算從手術室裡被推回了病房。
手術平安順利,謝嘉樹激動不已的到處給醫生護士們塞紅色的喜袋,見者有份。
紅色的袋子裡每個都裝著一顆金花生,輪到沈軒時,謝嘉樹抓給他一大把!
沈軒臉色難看的推回去,還沒來得及說話出氣,忽然謝嘉樹縱身一撲!給了他一個深情且非常用力的擁抱!
這麼大一隻撲上來,沈醫生是剛剛經歷了三個多小時手術的人啊!哪裡還扛得住?被撲的往後踉蹌兩步,後腦勺「咚」一下撞在了牆上!
謝嘉樹鬆開手,大力拍著沈軒肩膀,紅光滿面的說:「哥!這次真的多謝你了!老子欠你一條命!哦不!兩條!」
說完又大力拍了兩下,然後心滿意足的轉頭去接著撒喜慶的金花生。
沈軒頭暈目眩的靠在牆上,眼前全是金色的小星星,肩膀疼得好像快掉下來了,而他親愛的同事們這時成群結隊的捧著滿手的紅喜袋從他面前路過,個個都朝他擠眉弄眼,他那一向嚴肅權威的師兄還吹起了活潑的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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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大包的金花生發完了,謝嘉樹興高采烈馬不停蹄的跑回病房,謝太太和剛出爐的小謝公子正在那裡。
他輕輕推門進去,正好看見馮一一用溫柔無比的目光盯著熟睡的小老虎看,他關上門過去,馮一一移開目光衝他笑。
謝嘉樹也笑,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剛才手術室裡的那一場,現在想來實在是太好笑了。
「你怎麼樣?感覺還好嗎?」他在床邊坐下,柔聲問她。
這會兒麻藥還沒退,馮一一沒什麼感覺,就說挺好的:「護士剛剛來過,叫我趁現在先睡一會兒。」
「那你睡吧!眼睛閉上!」謝嘉樹連忙說,「我不走了,我就在這兒,我看著你睡!」
馮一一對他眨眨眼睛,很累的輕聲說:「不捨得睡,我要多看看你們兩個。」
謝嘉樹趴在床上,把臉放在兒子襁褓邊,開心的說:「那我這樣,你一邊看一邊睡!」
他太傻氣了,一下子彷彿回到了當年、馮一一曾經最懷念的那個時候。她真的躺在那裡一邊看一邊睡,漸漸眼睛越來越睜不開……沉入夢鄉之前,她看著父子倆的臉,一個閉著眼睛天真的睡著、一個眼神專注而天真的看著她,她心裡想:我以後再也不會懷念那些從前了。
因為我知道,未來會更加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