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欽到底還是沒到攔截連景雲電話短信這一步,第二天一早,連景雲給她打來電話,「又有生意請您照顧了,劉大師。」
「我今天下午有空。」劉大師胸有成竹地回答,不過,她也不知這到底算好還是算壞——沈欽做事還算是有底線,她應該感到高興,不過,沈欽甚至能早於連景雲一步通知她,這也令人細思恐極,「你到工作室,還是我們在外面碰頭?」
「還是老規矩。」
按老規矩,下午兩點,連景雲準時出現在工作室門口,把劉瑕接上車,一邊開車一邊做案情簡報。
「這個案子你應該聽說過……你幹嘛?」
劉瑕把他的手機從充電底座上取下來,自己的手機放上去——這是全車最好的收音位置,「充電,這新手機電池特別不經用——你繼續。」
「好吧,」連景雲狐疑地瞥了她幾眼,沒往下細問,「這個案子你肯定也是聽說的——就是前兩天的地鐵踩踏案。」
劉瑕確實聽說過這個案子,這幾天全S市甚至全國媒體都在圍繞此事大做文章,驚歎、質問、哀悼、追責,也算是全國矚目的新聞熱點了。「死者裡有你們的投保人,還是兩個都是?」
「有一個是。」連景雲說,「你猜保額多少?」
「多少?」
「一千兩百萬,」連景雲吐出一個駭人的數字,「其中八百萬保額就是兩個月前投保的。」
「明白了。」劉瑕說,「這個投保人氣魄大啊,人家用了幾年才累計兩千萬保額,他倒好,一跳就搞出個大新聞。難怪你要從車險案裡出來——那個案子解決了?」
「還在偵破階段,不過也就只剩幾起舊案的證據還沒提取齊全。」連景雲一邊打方向一邊看了劉瑕一眼,「說到這事,我還沒和你提——這個案子偵破這麼順利,也是因為□□被連根拔起……青浦交管那塊現在是鬧了大地震,從市局那位開始往下,枝枝蔓蔓都被擼乾淨了……聽說,是有人把電子郵件直接發到了上級紀檢部門,而且除了車險騙保這件事以外,還有更多貪腐案的決定性證據,最近這不是老虎蒼蠅一起打麼,他這只蒼蠅還真就被一封郵件給滅了。」
「噢。」劉瑕不動聲色,「那這個發郵件的人也真夠不怕死,簍子都敢捅到部裡去了,打蛇不死,反受其害,這要是沒打死,他怎麼處理後患?」
「哈哈哈,」連景雲看看劉瑕,又看看手機,「不管怎麼說,反正咱兄弟幾個是得謝謝他,這個情,我記下了。」
*哼,他的情,我會稀罕?【小S冷漠臉】*
劉瑕的手機亮了起來,她在連景雲能看清之前把某人的傲嬌吐槽按掉,*少來煩你就是還我的情了。*
「那個案子就不說了,等績效到手咱們再分田分地,」連景雲也沒介意劉瑕的小動作,「現在來介紹下案情吧——本週一,也就是昨天上午8點20分,在二號線某車站發生了擁擠踩踏事故,造成十餘名乘客輕傷,兩名乘客肖恩華、方立在列車進站時墜入站台,被撞後當場死亡,其中肖恩華是祿安保險的投保人,他分兩次在公司購買了總保額一千兩百萬的保險,而除了他本人的一千兩百萬保額以外,地鐵方面正在和受害人家屬協商賠償事宜,一個人總金額應該在兩百萬往上,甚至去到三百萬也不是不可能。」
「對公司來說很不幸,對我本人來說也許很幸運的是,地鐵公司也在咱們公司投了保,不論賠償金額談下來多少,公司都要償付至少五百萬,所以這個案子的總保額實際上是一千七百萬左右,應該是S市壽險今年的第一大案了,同時在市局也是掛了號的,畢竟這起案件影響廣泛,需要盡快定性,調查組在時間上承擔了很大壓力,當然,這也給我們苦逼調查員的工作帶來了更多的壓力——如果警方定性是意外事故,那我們也翻不了案,一千七百萬只能照賠出去,如果是定性為肖恩華自殺牽連他人的話,公司就只需要賠付地鐵站給方立的賠償,金額也會大大減小,最多一百萬到頭,」連景雲扯了扯西裝領口,「所以你看我今天這不是又衣冠禽獸了?一大早就被叫去和總公司的人開會,還有市局那邊也打了電話來,調查組組長是我警校班主任的老同學——這個案子他點名想邀請你參與……沒辦法,車險案你實在表現得太漂亮了,你現在可是名聲在外啊,蝦米。」
「你拉我出來賺鐘點,這我不反對,」劉瑕不禁擰起眉,「但我不是說了,不能一味迷信心理學,只有在比較特殊的環境下,心理學才能發揮有限的作用——」
「你看了錄像就知道了,」連景雲露出苦笑,「這個案子,它就是最特殊的環境,還真只有心理學才能發揮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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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8點20分,因為列車故障,在軌道中臨時停車,某站點的二號線列車跳過兩班沒有到站,時值早高峰,某站點又是一二號線換乘的大站,雖然地鐵工作人員立刻進行導流工作,但在站內換乘的人潮,還是在數分鐘內進入了二號線站台,在站台上造成了嚴重擁堵。」
連景雲一邊解說,一邊為監控錄像按了快進,密密麻麻的人頭就如同螞蟻一樣,飛快地爬滿了站台,當他按下暫停按鈕時,站台已經被往兩個方向乘車的乘客們堵成了一片濃黑——全都是頭髮的顏色,雖然乘客們自發地排起隊,但站台寬度畢竟有限,而樓梯上也不斷有人上下,衝擊著已經成形的隊伍,讓整個站台都籠罩在輕微的混亂氣氛中。
「週一早上,8點20分的地鐵班車,可以想見,大部分乘客都以上班族為主,在這樣交通最惡劣的時候耽擱十幾分鐘,乘客們的情緒都比較急躁,雖然地鐵人員在努力維護,但人手有限,8點26分,往浦東機場方向的列車進站時,在中部站台就發生了推擠騷亂。」連景雲按下遙控器,把錄像改為慢放,調到了角度最好的攝像頭,「可以看到,騷亂是從後部往前蔓延的,在這個樓梯口,隊伍的距離被縮減到了極限,但還不斷有人從樓梯下來,往前推擠,所以就形成了一個向前的波,不過,S市市民還是很遵守秩序的,地鐵執勤人員過來吹哨了,人流在反向推擠,盡可能不往前去,推擠的動作在減緩,從監控上看,很難說最前方的乘客受到推擠,但是——」
在慢動作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混亂就像是水波一樣,從樓梯口往四面八方擴散,但波紋在隊伍最前方已經減弱為了漣漪,人群僅僅有最輕微的晃動,沒什麼是不可控的混亂,直到——
在慢放上來看,這就像是一出滑稽的默劇,沒有什麼生命正在喪失的實感,在人群最前方的一名乘客忽然往前踉蹌了幾步,看得出來,他的每一步都在盡力保持平衡,也因此,在他身邊的另一名青年男性被他拽住了手臂借力,也往前撲去,在人群的騷動中,兩人一頭摔進了軌道裡,而摔落時已經出現在隧道口的列車,在接下來幾次慢放中越來越近,然後將軌道上的兩人覆蓋——
「從正常速度來看的話,一切都發生在三秒鐘之內,」連景雲又倒帶重放一次,果然,這一次只能模糊地看到有人拽著另一個人摔了下去,然後列車呼嘯而過,再之後則是人群的驚慌和後退,「之後引發的恐慌導致輕微的踩踏事故,十幾人受了輕傷,但沒有更嚴重的後果,所以我們拋開不談。順便說個題外話,二號線一直不裝屏蔽門也不是為了省錢,主要是設計上把通風口放在了站台這一側,如果裝上屏蔽門的話,列車進展時的風壓會把門頂飛,即使要裝安全門也都頗費手腳——不過這件事以後,估計全線都要折騰上安全門了。」
「現在回到案件上,這件事引發警方注意的第一個因素,是肖恩華摔出來的姿勢,從站台慢放的錄像來看,肖恩華所處的這個位置,不可能受到這麼大的衝擊。」連景雲對劉瑕重新介紹圓桌上首的一位中年人,「張局是本市最好的刑偵專家,也是專案組的組長,他的意見是,如果肖恩華這個位置都受到這麼大的衝力了,那起碼還要多掉下去二十多人。」
張組長對劉瑕點點頭,他的嗓音有些嘶啞,「從他跌出來的身體形態分析,肖恩華肯定是被人推下去的。不是擁擠,不是一個人群的泛力,在這個方向上——」
他在監控錄像上圈了一下,「有一個力很明確地捅了他一下,所以他才會受力跌出來。可以看到他在被推下去的時候,腳步虛浮,是沒有絲毫戒備的,但當然也可以明確判斷,這絕對不是他自己跳出去自殺,所以你小子也是白費心機——這至少也是一起謀殺,你們保險公司得包賠。」
他對連景雲橫眉豎目,說話語氣也是夾槍帶棒,但連景雲毫不介意,「謀殺也有受害者唆使的可能嘛,張老師——肖恩華的情況屬於騙保紅色警報,我覺得還是不能排除自殺可能。」
「哼!」張組長用力哼他一聲,「庸庸碌碌、蠅營狗苟!」
連景雲賊笑幾下,繼續給劉瑕介紹,「肖恩華是這樣一個投保情況,2013年末他在公司投保10年期,400萬保額的生死兩全壽險,當時肖恩華家境較為殷實,他本人經營一間外貿公司,因為業務需要經常去非洲出差,風險意識也較強,所以投了這樣一張保單,如果出事,保額最高400萬,沒出事到期返還期滿金,基本能把保費全部給你返還回來,這個是最正常的壽險保單,保險公司掙的就是這筆為期十年的無息貸款所創造的利潤,所以我們可以先不去管,來重點分析肖恩華在上個月投保的另一張大單——保額800萬,為期兩年的定期壽險。」
「定期壽險是不返還違期滿金的,如果當事人不是短期內要從事風險很高的工作,這種大額短期險單一出,我們的風控部門就要開始調查了,本人騙保風險大不說,如果操作上是第三人投保,當事人還有很大的風險被殺人騙保,我們得防患於未然,不能增加張老師的工作量——」連景雲對張組長眨眨眼,獲贈一枚白眼,「風控部門調查的結果是,肖恩華的公司15年虧損嚴重,他投保前一個月,銀行貸款到期,他向高利貸借了過橋錢,但續貸沒辦下來,資金鏈徹底斷裂,欠款金額,三個月前是500萬左右,利滾利三個月下來,800萬這個數應該是要有的。」
「你說肖恩華家境殷實,能不能賣房賣車還債呢?非得走上騙保這條路嗎?這可是拿他的命換錢還債啊。」張組長質問。
「肖恩華家有兩套住房,都有二次貸款。」連景雲搖了搖頭,「當然,這也是風控那邊的馬後炮,如果早出調查結果,這種單子公司根本就不會接……昨天出險以後才出的調查報告,受到上半年歐元、美元持續貶值的影響,肖恩華的公司虧損非常嚴重,只剩個空殼子,他基本已經走投無路了,而且在這樣的經濟情況下,他還要支出一筆費用來購買壽險保單,我想,把他列入騙保高危人群應該是有充足理由的。」
一屋子人都沉默下來,張組長還有些憤憤,但亦無法繼續反駁,最後提出異議的人反而是劉瑕。
「這份壽險,保意外傷害嗎?」
這句話把張組長給問活了,他眼睛一亮,讚賞地看了劉瑕一眼,「對啊,一般人壽保險都有意外傷害條款,他這主要也不是買壽險,是在買被逼債的傷害險吧?」
一屋子人的眼神都聚集到連景雲身上,其中不乏惡意,連景雲倒是不慌不忙,他微微一笑,「在觀察期內發生的重大蓄意傷害,合同條款寫明,是不保的。」
張組長失望地歎口氣,劉瑕搖搖頭,「我不是說逼債……五百萬的本金而已,在上海還不夠買一套好房子的,敢出借的『小貸公司』都不可能為了這點錢砍手砍腳,這個常識你們警察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會議室內人員屬性複雜,局領導們似笑非笑,連景雲的小夥伴都低下頭猛咳嗽,張組長訕訕的,倒是連景雲對劉瑕微微搖搖頭,把話頭接過去,「你是說,製造這起落軌案件的人,只是想要製造一起意外傷害?」
「如果這是一起騙保案的話,這個可能更大。」劉瑕說道,「但我還不能肯定是不是,你繼續介紹案情。」
「好吧,那我就說說我的思路,」連景雲繼續向領導們介紹,「第一,肖愛華有重大騙保動機,第二,我要指出的是,所有人身保險騙保案,都會被偽裝成意外事故,或是仇殺、劫殺、車禍死亡,這是一個很顯而易見的邏輯,我就不多解說了,所以我們不能以他本人沒有太多防備、是被人推下去這幾條理由來否定他是自殺騙保,畢竟所有人都知道地鐵站內是有監控的,在地鐵進站的時候肖愛華自己縱身跳下去,這只能是白死。所以,現在的偵破重點應該是先定位到那個推他下去的人,然後——」
他攤攤手,眼神望向劉瑕,「沒有凶器,也沒有更多的證據了,行兇現場就在監控下,兇手就在茫茫人海中……按照我的經驗,這是個很重口供的案子,或者也許有些線索會潛藏在聊天工具裡,但不能指望這個來破案,決定性證據應該還是口供。」
「——如果是騙保案的話。」張組長咳嗽了一聲,強調地說,但更多的還是在為自己找點面子,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來,他已經被連景雲的思路給打動了:至少,從現有的線索來看,騙保案的可能極大。「反正現在也就只有這麼一個偵破方向,先當殺人案處理吧,騙保是最可能的動機……祈年玉,當時在現場的人員都找到了嗎?」
青春痘『啊』了一聲,跳起來匯報,「報告張局,肖恩華掉落時,事發地點三米半徑內有六十多個人……所以我們縮減了距離,目前在定位事發時和肖恩華距離在1.5米以內的目擊者,您看這張照片上已經標上號了,一共有13個,去掉死者方立——他同時也是肖恩華手下的員工,還有12人,現在能聯繫上的有4個。」
「就4個?」張組長的眉毛立起來了。
「呃,就這四個還分別是肖恩華的妻子、堂弟和兒子,還有方立的女朋友……」青春痘怯生生地說,「您也看到了,緊接著就是一場輕微踩踏,當時現場實在太混亂了,這監控上還看不清臉……技術科昨晚就沒回家,熬了個通宵,現在估計還在找呢,但情況不是太樂觀,說是難度很高……」
情況擺在這裡,技術科的確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張組長臉頰抽動幾下,也訓斥不下去了,一位市局領導說,「要不就以調查組的名義發佈公告,號召目擊者和警方聯繫……」
劉瑕的手機振動一下,她對連景雲使了個眼色,道聲歉先出了辦公室,在門口等了一會,連景雲也出來了,領著她走到走廊盡頭,衝她的手機努了努嘴,做了個詢問的表情。
「你和張組長關係到底怎麼樣?」劉瑕開門見山。
連景雲怔了一下,「張老師是警校時最欣賞我的老師,我畢業時候,他點名要我,你知道這在我們學校是多大的殊榮……」
說到這裡,他隱露失落,「……最後我沒去市局,反而進了祿安,這件事,張老師心裡一直過不去,和我說話一直就那樣,你別往心裡去——其實在這個案子上,我們的看法是基本一致的,邀請你參與也是他的意思,這案子,難確定嫌疑,難取口供,不是上回車險案那樣,案情已經有了方向,需要心理學來打開突破口,這一回,時間緊、任務重,我們需要心理學來迅速指導破案方向,否則,案件真相注定將隱藏在迷霧裡。」
「你說話太文藝了……」劉瑕發現自己沾染上了愛吐槽的不良習慣,「我就想問他值不值得信任——」
她揚了一下手機,「沈……他已經把餘下8個目擊證人都定位到了。」
手機亮了起來,沈欽對自己的稱呼很不滿意,*我不叫沈他!【皮卡丘憤怒.gif】*
這回劉瑕沒能及時收回手機,連景雲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發言,他的嘴角也開始抽搐了,「……好,我明白了,謝謝沈他先生——你想把資料直接遞給張老師?」
「你們現在最缺的不就是時間?」劉瑕反問,「不過,這得由你來下決定——先不管張組長,資料一交,上次的事可就沒得逃了,市局那位的枝枝蔓蔓,真的全都進去了嗎?」
「不在體制內,也有不在體制內的好處。」連景雲擺擺手,「這倒不用擔心,但這事兒最好別這麼辦,不管別人私底下怎麼想,表面上咱們得和上回的事劃清界限,上次那種模式,不能再繼續了,我不能拿著資料直接去找張老師——雖然說沈他先生沒造成任何傷害,但這畢竟是非公開的監控資料,程序違法也是違法——張老師畢竟是個警察。」
劉瑕微微一震,這一瞬間,時間似乎放慢無數倍,甚至竟瘋狂倒流,捲回某個特定場景,被記憶拉得含糊的聲音在空間邊緣搖曳捲曲,如巨浪拍打堤防的回音,『……是個警察……』
她晃了晃才清醒過來,連景雲的話最開始還有些含糊。「……不能讓他陷入兩難,所以最好一開始就做得讓人挑不出毛病——蝦米,你沒事吧?」
「我沒事。」劉瑕說,「你繼續。」
連景雲看了她幾眼才往下說,「我知道,沈他先生是那種不喜歡出門的宅男極客,不過,畢竟人命關天,又是掛號重案,我想,能不能請他到警局來一趟,以顧問的名義,現場追查,把目擊證人的身份給定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