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姐,我有個問題實在想不明白,你說,這肖恩華他到底是什麼心理呢?」
嘈嘈雜雜的辦公室裡人來人往,人人臉上都帶著喜氣,充滿了破案後的輕鬆感。在門外依稀可以聽到方立家屬的哭聲,幾個審訊室的燈都亮著,肖建波、肖良才、呂萍……依次都在做著最後的筆錄。祈年玉忙活了一通,甩著手給劉瑕倒杯水送來,一臉虔誠地問,「他要騙的可是一千兩百萬啊,真不差方立這五十萬,他怎麼就沒想到給人家呢?」
這個問題,在此時此刻是不太受歡迎的,幾個老警察噓噓地呵斥他,「去,忙你的去。以後你就知道了,當事人的心理要都這麼合情合理,哪來這麼多殺人案?」
「就是,你以為這是演電視啊,每個疑點都能給你說個一二三四五出來?告訴你,一般案件,只要有90%以上的疑惑得到解答,關鍵性證據能形成證據鏈,取到證人證言,這就已經很難得了,你要和死人說道理,那你就不該來公安,你得上靜安寺裡去。」
祈年玉不生氣,只是嘿嘿地笑,劉瑕也跟著笑,嬉笑聲中,張組長也參與進來了,「雖然案是鐵案了,但劉老師您也給試著分析一下唄,讓我們都學習學習您的思路,對以後辦案也有幫助——說實話,您是怎麼認定方立,放棄看似更有嫌疑的肖良才的,這個我還真有些好奇。」
嘴上在取笑祈年玉,其實一屋子警察也都漸漸安靜下來了,注意力全集中在劉瑕身上,還有人從走廊裡飛奔進來,探頭探腦地打量她:能快速結案,專案組當然是求之不得,但在專業能力上弱人一頭,很顯然,不少人也並不是那麼服氣。
「張局太客氣了。」劉瑕盛情難卻,她斟酌片刻,「我沒有受過正規的刑偵訓練,思維方式和大家的確不同,刑偵重物證,證據鏈指向哪裡,兇手就在哪裡。但對我來說,一個人是不是兇手,取決於他能不能成為一個兇手。」
「肖良才、呂萍、肖建波、梁婷、肖恩華、方立,這六個人裡,擁有兇手氣質,能夠有這個執行力去結束一個人生命的,就只有肖恩華、肖建波和方立三人,當偵探過程逐步排除掉肖恩華本人、肖建波和被僱傭的外來者之後,對我來說,唯一的解事實上就只有方立,接下來要做的,無非是給他找到動機而已。」
「遺憾的是,這樣的思路只適合我,並不能在局裡推廣,我沒有偵查權,接觸不到證據,這種先入為主的想法,也不能決定案件的偵破進程,如果沒取到梁婷的證言,這個想法影響不到案件的發展,所以我才能如此大膽地假設求證。對於有執法權的諸位來說,這種思維模式是非常危險的,因為你們會接觸到大量的一手證據,而這種先入為主,由思維主導的破案方式,也許會導致你們不知覺地對證據做了傾向性篩選,反而成為揭露真相的阻礙,製造出冤假錯案。所以我也是有言在先,這種方法只能作為參考,也正是因為警方把注意力集中在肖良才身上,我才能關注方立,起到查遺補漏的偏師作用。」
「至於肖恩華為什麼單單擱下方立的50萬元不給交代呢?箇中原因,我也只能猜測,無法求證了。」劉瑕在陣陣輕笑聲中繼續說道,「在這麼多訊問中,大家對肖恩華的性格其實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印象——做事到位、講義氣、靠譜,用呂萍的話來說,『對誰都會有個交代』,你可以說,拋開騙保這點來講,他確實是個好人。甚至於騙保這點也不是那麼不能理解,他已經山窮水盡,借遍了親戚朋友,得有個交代,而騙保他也是騙保險公司的錢,不管怎麼壞,他也是為了還錢。」
「保險公司也很可憐的!」連景雲露出哀怨的表情,眾人都笑。劉瑕也笑,「但我注意到了這番供述裡自相矛盾的點——肖建波對這件事一無所知,他也是肖恩華的債主,但肖恩華從未對他說過何時會還錢。」
「當然,很多人都會說,肖恩華也許是覺得呂萍會為他還掉所有欠債,自己無需特意打招呼。但肖恩華去南非,是去赴死的,這是一次精心安排的自殺,但他不能留下文字遺囑,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死得無聲無息,不能好好告別,這件事都比單純的死亡要更可怕,以肖恩華的性格,如果他打算『給個交代』的話,他一定會自己表達,在這一點上,我信任方立的判斷,肖恩華不是沒來得及交代,他是已經不打算交代了。1200萬的賠償金,看似很多,但要完全填補他留下的債務漏洞,恐怕還有些勉強——雖然說人死債滅,只要肖良才放棄繼承,他的所有債務都會化為烏有,但那是說正規途徑,呂萍和肖良才未必能徹底擺脫小貸公司,扣除這筆錢之後,餘下400萬能夠肖良才花用幾年?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對肖恩華來說,他沒有可能給所有人一個交代,只能選擇妻子和孩子,肖建波、方立……這都被排除在了交代的範圍之外。」
「但他會不會顧慮到方立可能產生的情緒呢?他就不怕方立反水嗎?」劉瑕搖搖頭,「肖恩華也許有過猶豫,但在心裡他並不覺得自己這麼做對不起方立,他在發達時,對方立的交代已經夠多了,方立一直跟著他,一個普通二本生,家裡沒錢沒勢,進公司時什麼也不懂,八年後在s市都要安家了,這一切,還不是他給方立的嗎?他都要拿命換錢了,方立難道還會要回那50萬?對肖恩華來說,方立只要夠到位,就不會要這筆錢的,而方立也的確一直以來都很到位……事實上,我甚至一直在懷疑,肖恩華到底是怎麼拉住方立的手的——以他跌落時的身體姿態,如果不是方立對他伸出手,肖恩華很難準確地抓住他的胳膊。」
辦公室沉默下來,即使是看慣了陰暗面的警察,也無法繼續保持玩笑心態,張組長歎了口氣,「一時衝動,一念之差。」
「搞定了!」兩個警察匆匆走進辦公室,獻上一份卷宗,「張局您看,梁婷簽字的卷宗——」
這句話就像開關,所有人立刻又轉了起來,案情水落石出,只能稍微緩解他們的壓力,接下來還有數不盡的文書要做,對他們來說,工作才剛剛開始。
「劉老師,這次真的太謝謝你的幫忙了,」張組長來和劉瑕握手,表情透著一絲狡黠,「也讓我在市裡露了個臉,今晚務必得賞光,咱們不醉不歸!」
劉瑕只是笑,連景雲出面說,「老師你別鬧了,就你那老肝還不醉不歸,信不信我和師母告狀去——您該幹嘛就幹嘛去吧,糖衣炮彈也不好使,劉瑕這是我專屬的秘密武器,就算您是我老師那也不能讓。」
「你小子怎麼說話呢,」張組長被喝破心事,眉毛立起來了,「啊?還沒大沒小了你——」
「什麼!真的?!」
走廊裡傳來的喜悅喊聲,打斷了這兩人半認真的玩笑,連景雲就勢脫身,「出什麼事了?走,看看去。」
「你說真的?」
「警察同志,這不可能是真的,她污蔑我兒子!」
「一千兩百萬!」
「我和你拼了!」
「這件事不能就這麼算了,我告訴你們,你們必須得賠錢!」
走廊上確實熱鬧——肖家人和方家人在走廊上碰成一塊,還有警方、地鐵方也被捲入,肖良才還帶著手銬——他買.凶試圖殺害父親未遂的事件還要另案審理——
但他毫不介意,從事發以來,他的反應還是第一次這麼強烈,「你說真的?俺爸是被謀殺的?俺爸是被謀殺的?媽,咱又有錢了!一千兩百萬,我靠,一千多萬啊!」
「這件事不能就這麼算了,我告訴你們,你們必須得賠錢!」肖建波甩著手,又纏上地鐵方,但話說到一半,已無法繼續,侄子的反應,讓他難以置信,斜眼去看呂萍,「你她媽也不管管?」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那俺們還能拿到錢嗎?我兒確實是被撞死了啊。」
「你們兒子殺人兇手還想拿賠償?有錢也得先賠受害人家屬。」
「啊,可我兒都死了,還要賠錢?」
「你們得賠我一個兒,賠我一個兒!」
「一分錢也不給你,惡毒!走也不讓他安安靜靜走!」
「什麼意思啊一分錢不給,我女兒肚子裡的不是方立的骨肉?」
「好了!媽。」梁婷是亂戰裡最冷靜的人,她仍顯得很憔悴,但表情已經過武裝,呵斥母親的語氣,極有主意。「管他們家事幹嘛,走了。」
「可——」梁母左右為難一陣,到底還是追出去,「婷婷,等等我——」
歡快的笑聲還在迴盪,呂萍接棒開始和地鐵方糾纏,「那你們必須得賠錢吧,不能有不賠的道理——」
張組長搖搖頭,抽只煙叼在嘴邊,渾身上下摸火,「你說,這一家人,哪怕有一個人的計劃成功也好呢?偏偏就要是方立幹的,哪怕方立是為了騙保幹的也好呢,偏偏他就是為了洩憤幹的……他想讓肖家人拿不上錢,結果還親自給他們送了一筆大錢,嗐,這事鬧的……」
「誰說的?」連景雲把打火機遞給他。
「啊?」張組長打上火,驚疑地看過來,「那八百萬肯定是不賠了,惡意投保,合同必須取消,但肖恩華兩年前投的四百萬呢?雖說還在抗辯期內,但肖恩華是被謀殺的啊,投保時也沒有騙保意圖——這也可以不付?」
「誰說他沒有騙保意圖的?」連景雲反問,「公司看到的只有一個事實——在兩年間,他再次投保,騙保目的明確,並試圖在抗辯期結束後立刻自殺……公司已經有決定了,這四百萬,不予賠付,也不支持地鐵公司的賠付意願。」
「你這麼安排肖家人絕對不能答應。」張組長的頭搖得像撥浪鼓。
連景雲唇邊蒙上溫煦笑意,態度和藹,「不服氣,可以走訴訟啊,訴訟費用在兩百萬元以內,公司都能接受……以肖家現在的經濟實力,他們能告幾年?」
張組長啞然,連景雲從他手裡搶過煙盒,一邊往外掏一邊說,「我去祿安的時候,您不是還說,我這是出賣骨氣,為資本家打工嗎?老師,其實有時候,為資本家打工也挺爽的,公權力治不了的毛病,公司就治得了,您說是不是——」
「去你的。」張組長在他肩上擊一拳,但沒把火機丟回給他,而是破天荒為他打起火,連景雲受寵若驚,恭恭敬敬湊上去深吸一口。「打算什麼時候告訴他?」
「既然您這麼說的話,那就是現在。」連景雲說,吐出一口煙,緩緩走出去。
走廊上安靜了一瞬間,隨後更大的嘈雜爆發出來,肖良才和呂萍撲向連景雲,但隨後被警察推搡帶走,不過,這也不意味著連景雲就此脫身,方家家屬,肖建波又圍了上來,讓他深陷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只能偷空對辦公室方向聳聳肩。
劉瑕仔細地欣賞著肖良才和呂萍的表情——尤其是肖良才。
她有種感覺,張組長也在做一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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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姐。」
從停車場開出來,劉瑕不由放緩速度,切進道旁。「現在這個點,不好打車吧?我送你們?」
梁母和梁婷幾乎同時說話,「那就麻煩你了,劉醫生。」「不用了,劉醫生。」
梁母看看女兒臉色,勉強笑一笑,改口了,「不用了,劉醫生,我們自己打車也一樣的。」
劉瑕點點頭,腳尖移到離合器上,在踩下油門以前,又看梁婷一眼——
「梁小姐。」她思忖片刻,「交淺言深,實在冒昧。不過,站在專業立場上,我隨意說說——」「
你已經做到最好了,梁小姐,你完全無需愧疚,方立的悲劇,源於他自身的問題,和你的『逼迫』,沒有絲毫關係。」
日正近午,在春日的陽光裡,梁小姐就是自帶的一道陰影,眼皮浮腫,眼袋深深,憔悴中帶著戒備,像是已對殘酷命運做好準備。劉瑕這句話,讓她的面具露出輕微裂縫,在這一瞬間,她能看到真正的梁小姐——她眼裡的淚依然沒幹,走在一條窄窄的路上,腳抬起來了,卻拿不定方向。
「劉醫生。」梁婷說,這一次,她的雙眼真正看到劉瑕,唇邊帶上一縷緊張微笑,「我知道了……謝謝你。」
劉瑕對她笑一笑,踩下油門,匯入車流,從後視鏡裡可以看到,梁母攔下一輛出租車,兩母女鑽進去,也離開了現場。
*現在,*乘著紅燈,她給沈欽發了信息,*才能說是一切都結束了。*
手機震了一下,沈欽發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表情,似乎在表達自己無以名狀的心情,*好吧……其實你仔細考慮的話,好像也算個he,想死的人死了,殺他的人也死了,討厭的人被討厭的公司欺負,壞人被懲罰,好人也沒受到傷害,挺皆大歡喜的,是不是?*
那種不得勁的感覺,透過屏幕似乎都散發出來,劉瑕笑笑,開車不方便,她直接用說的,「其實,還是有個無辜的人,受到了很大的傷害。」
「你是說梁婷?」沈欽的聲音也冒了出來,不知是哪裡——居然是他自己的原聲。
「如果算上她的話,那就是兩個。」劉瑕挑挑眉毛,但沒讓自己流露出詫異,還是和之前閒聊一樣——小動物剛冒頭的時候,警惕心都是很強的。
「噢,你是說她和方立的孩子。」沈欽的聲音本來就低沉,現在更悶了下去,「是我沒想到……他確實很無辜,以後成長的路,肯定要比同齡人更艱難一些。」
「如果他有機會出生的話。」劉瑕再度糾正。「梁婷有很大可能會把它打掉……從她走出訊問室的表現來看,應該是已經下定決心了。」
奇怪的是,沈欽在某些時候對人性的看法是如此的負面,但有些時候,又單純得像個小孩,他吃驚地抽了一口氣,像是從未想過這個可能,悶了一會兒才說,「否則她就不會不過問方立的地鐵補償款,是嗎?」
「嗯。」劉瑕點點頭,「她是個強硬的人,不然,不會扛著家裡的壓力,和方立在一起這麼多年。梁婷的收入不高,家庭情況,你也看到了……現在這個局面,把孩子生下來,母子的生活都會有很多艱難,她今年才30歲,打掉孩子,選擇會更多。」
沈欽沉默了很久,直到劉瑕把車開入辦公樓停車場,開門下車,他才失落地轉以文字繼續對話,*所以你後來對她說那句話,是嗎,為她堅定決心。*
*你似乎不易接受這個決定。*劉瑕覺得很有趣,確實,對話越多,她對沈欽的瞭解就越更深入:有時候,他真像個孩子,對生命抱有純淨的依戀。
沈欽發來一個委屈的表情,*我確實覺得你沒有那麼溫柔了,劉小姐……t_t*
*雖然我一直不覺得我有什麼可溫柔的。*劉瑕的唇角又揚起來。*但我得說,沈先生,以我的觀點來看,也許這麼做,對他來說才更『溫柔』。*
*是嗎……*
*這也許是我偏激的想法,但我確實是這麼認為的,*劉瑕鍵入,她的手指暫停了一下——這句話對沈欽來說,也許有些刺激,*製造生命的門檻很低,撫育生命卻不一樣,很多小孩都會恨不得自己從來沒被生出來過,先天畸形的家庭、無愛的婚姻、人格缺失的父母……就梁婷的孩子出生後會面臨的局面來說,我想,我贊成梁婷,終止妊娠也許不失為一個更穩妥的選擇。*
*……………………*
沈欽似乎在消化她的答案,他像是無意識地發著沮喪的表情,讓劉瑕開始擔心她『下藥』的輕重,這就是文字咨詢的壞處,隔著網絡,很難通過表情來研判他的情緒正處於什麼階段。不過,萬事開頭難,沈欽的進步還是滿明顯的,不用太著急……
*你又叫我沈先生……【比卡丘流淚.gif】*
到最後,他發來這麼一句話,倒令劉瑕啞然失笑。*好吧,對不起,忘記加個他了,沈他先生。*
*【憤怒表情】【憤怒表情】【憤怒表情】【憤怒表情】*沈欽一口氣給她發了十幾個表情,劉瑕抿住嘴,不讓自己笑出聲:在電梯裡有太多表情,會給乘梯的氣氛帶來尷尬。
*好吧,最後一個問題,*沈欽的語氣也恢復了正常——她能想像出他那歡快又帶點八卦的語調,*你把肖恩華的心路說得活靈活現的,那……方立呢?雖然梁婷說了一些內幕,但我還是想不通啊,也就50萬,方立年薪都50萬了,就為了一年的工資,他這個濃眉大眼的朱時茂就背叛革命了?*
他對國內的有些梗還蠻熟悉的嘛,劉瑕忍不住悶笑了聲,很快又調整為若無其事的表情,輕輕咳嗽兩下,在同梯乘客詫異的眼神中,矜持地走出去。
「劉姐,回來了?」張暖迎上來,「錢小姐剛到。」
劉瑕對她點點頭,一邊走路一邊打字,*你一會有事嗎?*
*沒,怎麼?*
*你不是想知道方立的問題嗎?*劉瑕在打字前默想片刻,終於下定決心:也時候挑明了。*一會在和錢小姐的咨詢裡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