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錯覺嗎?」進警局的路上,連景雲大聲地和劉瑕咬耳朵。「我覺得沈他先生好像有點不太開心。」
劉瑕莞爾,「他穿成這樣,你還能看到感覺到他的心情?失敬失敬,我不知道你居然已經在短短時間內發展出超能力。」
連景雲又轉過頭去端詳沈欽——雖然這幾次他來找劉瑕的時候,字面意義地穿得越來越少,但出來辦案的時候,沈欽還是回到了之前的兜帽、鴨舌帽、口罩的標準三件套裝束,而且,因為現在是白天,他還多加了一副墨鏡,就他現在的穿著,以及那弓背屈身的步態,要不是有連景雲帶著,遊走在警局裡其實都很危險,分分鐘就被當嫌疑人叫去問話。——就是有連景雲帶著,也招來了不少狐疑又警惕的目光。
對於連景雲的調戲,沈欽沒什麼反應,只是往她手機裡發了個*凸=_=凸*作為抗議,劉瑕把手機亮給連景雲看,「煩著呢,你別招他了。」
連景雲的眼神在沈欽和她之間來回打轉,做神棍狀,拈著不存在的鬍子頻頻點頭,「嗯,看得出來,他心情就是不好——不過你心情倒是不錯。」
是嗎?劉瑕的手指,不禁撫上唇邊,連景雲賊笑起來,她有一絲無奈,對他送出一記白眼,「要不要我給你真人演示一下剛才的顏文字?」
縱使她毫無他意,妙齡女子眼波流轉間,媚眼自然如絲,連景雲看得愣了一會,差點沒跟上劉瑕腳步,沈欽從他身邊經過,側身讓開空間,避免和他衝撞——他從兜帽、鴨舌帽和墨鏡底下看了連景雲一眼。
儘管他的表情器官幾乎全被遮住,但連景雲仍然被他看得聳了聳肩膀,好像在卸掉這凝視中的重量。
過了一會,他才是自失一笑,搖了搖頭,追上劉瑕的腳步。
「謝謝您的好意了,」他為兩人打開房門,「咱們還是先來順案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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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要事先聲明。」連景雲一邊分發材料一邊說,「不像是在座某位,或者某幾位先生懷疑的那樣,我本人是具有極其出色的辦案能力的——」
坐在上首的張組長——或者,專案組解散了以後現在該稱呼他為張局長了——哼了一聲,把椅子轉了半圈,望著天自言自語,「這有的人啊,還真是小肚雞腸,幾句大實話都承受不了了——」
連景雲又開始他的招牌傻笑,不過劉瑕倒不認為他是在回敬張局長,她瞥了沈欽一眼,這個動作有點艱難,因為他的椅子就位於她側後方,沈欽基本上是以她為屏障,躲開了所有人好奇的目光。
*你沒有私下去罵他吧?*她退而求其次,抽空打字。
*好主意,*沈欽倒是回得很快,還附帶了一個嚴厲的沮喪表情,劉瑕忍不住抿抿嘴,*你的智慧真的啟發了我,我一會就付諸實施去。*
劉瑕回了一個禁止的表情,*好了,景雲讓你參與也是冒著風險的,我建議你不要測試他的耐性。*
沈欽連續回了幾個委屈的表情,*喲,這麼說,我就是個附帶的呀——*
他的語氣當然是有點陰陽怪氣的,但劉瑕沒有繼續和他打嘴仗,因為連景雲已經投來了詢問的眼神。。
「總之,自從我的業務範圍調整以後,幾乎每個案件都達到了立案標準,而且從涉案金額來說,都可以夠得上大案、要案的邊了,所以我也是不得不一次次地來登三寶殿麻煩諸位領導。」他一邊和劉瑕眼神交流一邊說。有人笑,「小連,你這是麻煩嗎?我們可都管你叫送財童子——」
「咳嗯嗯!」有人不願意了。
連景雲對張局眨眨眼,「這一次我們聯合偵辦的運費險案,就是涉案金額達到五百萬元以上的大案,由張局牽頭,經偵大隊副隊長宋隊親自出面組織領導,成立了一個小專案組。下面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個運費險退保案的基本運作模式,以及案情偵破進度。」
「對於不太網購的老一輩來說,運費險應該是個比較新鮮的名詞,這實際上也是個新險種,2010年才正式登陸淘寶,之後慢慢在各大網購平台鋪開,雖然年紀小,但對於我們保險公司來說,這可是一頭小現金牛,不考慮別的平台,淘寶日均有八百萬左右的包裹數,假設80%以上的包裹都購買了退貨運費險,這就是日均六百萬左右的營業額,年均21億,當然啦,和車險這樣的大險種是不能比,但運費險幾乎是全自動化處理,需要的人工很少,所以這是一條利潤率很大的生產線。」
「雖然大部分國人絲毫也不會注意到這個小小的運費險,但21億規模的產業,總能吸引一些有心人的眼光,運費險鏈條也養活了不少專業的退貨騙保師。他們主要是利用七天無理由退換貨、虛假交易、拒絕簽收等種種手段,來騙取運費險,有的還和差評結合起來。最簡單的例子,比如說,我從你這裡買了10件100元包郵的衣服,每天來拍一件,等到11天以後,我全部申請退貨,把10件衣服放在一個包裹裡退還給你,這樣我就賺取了9份運費險,人民幣100元的純利就賺到手了。」連景雲在頁面上播放著ppt,「這樣的單子對我來說不花什麼力氣,很多專業的騙保師都是用機打快遞單來進行發貨,一般小騙保師,月入過萬不是問題。有的大騙保團伙自產自銷,年入過百萬,甚至是過五百萬都沒有問題。」
以中年人為主的領導層發生輕微的騷動,開始三三兩兩地耳語感慨,本來漫不經心的宋隊也直起腰,「張局,你這個得意門生,這一次可不是送財,是送麻煩啊。我是沒怎麼淘寶過,但聽介紹,這種騙保模式行為分散,取證、定罪都難。你怎麼去區分騙保還是正常退貨呢?這個偵辦難度很大啊!」
張局長對連景雲發出噓噓聲,像是在趕鵝,「聽到沒有,問你話呢!」
「宋隊說得有道理,」連景雲笑著往下說,「淘寶運費險這塊的情況,一直也是我們的一塊心病,在保費上的一些對策,杯水車薪,沒法遏制這種猖狂的騙保。這可讓我們太難受了,對於我們保險公司來說,只許我們從別人手上白拿錢,別人要想白白拿走我們的錢,那就是大大地壞——」
在滿堂的笑聲裡,他把ppt翻過一頁,「但還好,經過十幾年的艱苦臥底,我們終於掌握了重要線索——」
有這運費險才幾年啊?張局都忍不住笑了,連景雲指著ppt上的照片說,「葉楚浩辰,網名icyking,這就是我們的關鍵人物。」
「這麼小?」
「他今年成年了嗎?」
「這麼小就出來騙保了?」
隨著他的介紹,屋內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驚呼聲,甚至連沈欽都在劉瑕背後動彈了一下,發出模糊的聲音,劉瑕衝他投去一瞥,*怎麼了?*
沈欽沒有回答,在屋內的光照環境下,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尊雕塑,在滿屋子的熱鬧氛圍中遺世獨立,劉瑕根本無法判斷他的表情,只好壓下些微詫異,詢問連景雲,「這個icyking,是黑客高手嗎?」
「嗯。」連景雲點了點頭,「他雖然沒有直接領導騙保團隊,但卻是整個淘寶騙保產業鏈的上游——大家可以想像,一個騙保師是不可能專門只用一個淘寶id的,一般的說來,一個id退貨10次就會被封,人工註冊淘寶id根本趕不上大團伙的需要。而新生id在一兩次有效訂單之前,也不能購買運費險,所以,騙保團伙必須向特定的供貨商去購買能用的淘寶id,一買就是成千上萬,一個能用的一心小號大概是人民幣1.5元,無心的更便宜,1元左右,根據我們得到的一些消息,葉楚浩辰去年一年就起碼賣給各個騙保團伙五百多萬個小號——如果說騙保是騙保師的話,那麼,他就是淘寶產業圈裡最新崛起的新銳盜號師。」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崛起的速度,甚至讓圈內一些老鳥感到威脅,這也是他失風被捕的原因——有人直接聯繫上我們,把他給賣了。」
望著資料上那張清秀、稚嫩的面孔,以及他身穿的校服,張局似乎也有些迷離了,「17歲……五百多萬,要是能定罪的話,妥妥兒無期了啊……才17歲啊……」
「這肯定,不管是詐騙罪還是盜竊罪,五十萬元以上,就已經是數額特別巨大了,五百多萬,他必須得進去過二十年了。」連景雲說,「但咱們光做這個是不是有點沒意思?要是能再切入進去,把葉楚浩辰給審服的話,在他的配合下,我們起碼能提溜起四到五個大的騙保團伙,那這個案件最後的標的可就沒得說了——」
「你也能為你們公司多挽回好幾百萬、上千萬的損失對吧?」張局和連景雲有時候就像是一對相聲搭檔,「要不你這不就白做工了?揪不出後面的粽子,你辛苦了半天,就為我們搞了個亮點案件,你自己顆粒無收——哎,這說起來也不是顆粒無收,老宋,案子就辦到葉楚浩辰就行了,改天咱們給連經理送幅錦旗去,『警民魚水情』,好歹落點什麼。」
宋隊大笑,連景雲也笑,「話不是這麼說的,張老師,葉楚浩辰現在人是落網了,但咱們技術科的人從他的電腦裡什麼都沒搜出來啊。他自己也不肯開口,人證物證全無,怎麼定罪呢?等到物證提取出來了,這往下提粽子不也是水到渠成的事?送上門的榮譽您不要啊?您不要,宋隊還要呢。」
「我要,我要。」宋隊樂呵呵的直點頭,張局『呿』了一聲,「真的什麼證據都沒有?」
「也不是沒證據。」連景雲目視師弟,青春痘支起身子苦哈哈地說,「從葉楚浩辰的電腦裡,我們下載到了一個文件夾,但這個文件夾它是加密了的,咱們的人破解不了,所以——」
他一個勁沖劉瑕方向使眼色,張局當沒看見,威嚴問,「那審問呢?你不能讓葉楚浩辰自己輸密碼啊?別盡想著整盤外招,開……開那什麼?」
「金手指。」連景雲說,「但這一次,估計不開金手指是不行了,葉楚浩辰很清楚自己如果招認了要面臨的是什麼,他現在是『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打不開這個文件夾,根本沒有足夠的證據,我們只能把他給放了。」
一邊說,他一邊踱到劉瑕跟前,諂媚地說,「金手指大人,這一次——你只起個後備作用,麻煩讓一讓。」
作為金手指一號,劉瑕被他撇到一邊,深刻感受到世態炎涼的滋味,連景雲微微上前一步,雙手合十,誇張地舉手到頂,對沈欽行了個大禮,「二號金手指大人,這一次非您出馬不可了,人家是專業黑客,劉瑕猜密碼的機會太渺茫,這個密碼,非得由您來破解不可。」
一屋子人的眼神,或多或少都投注到沈欽身上,劉瑕微微皺眉,側身遮掩了一下,但她並未責怪連景云:連景雲肯定是感受到沈欽針對他的情緒了,雖然他不可能知道原因,但眼下這麼誇張的低姿態,也是半開玩笑地在協調和沈欽的關係,男人間爭的,不就是個面子?連景雲和沈欽之間微妙的氣氛,她也不是感覺不到。
『情敵』低頭,再算上她之前說沈欽『你就是個附帶的』,現在也是被反轉打臉,在劉瑕心中,沈欽現在的情緒應該很高昂,即使這份情緒,還不足以讓他出口說話,但電子音或是文字吐槽,應該早就響起……
然而,沈欽的情緒,卻要比女人更難以捉摸,在連景雲的鞠躬裡,他非但沒有輻射出得意的情緒,反而在——
劉瑕瞇起眼,把椅子完全轉過來面對他,但這個動作,對於本來就在輕輕發抖的沈欽,似乎是個不小的刺激,他含糊地搖了搖頭,把椅子往後一推,忽然站了起來。
「對不起……」他的手機說道,「這個案子,我……拒絕提供幫助。」
一屋子都很愕然,張局的失落之色,更是溢於言表,沈欽和劉瑕對視了幾秒,輕輕地搖搖頭,轉過身就這麼直接走出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