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師,辛苦了,辛苦了。」
幾乎是才剛從審訊室裡鑽出來,宋隊就把劉瑕給接住了,表情很興奮,但音調並不高——雖然這間監控室裡,只有可以絕對信任的寥寥數人,但他還是下意識地壓制著自己的音量,好像在防備著D租寶背後那神通廣大的主使者似的。「要是沒有您,林小玉這條線就真要斷了!檢驗科的那條線索也就別提了——」
說到這裡,他自己噓了一聲,握著嘴不再提了,鬼鬼祟祟,反而比那位涉案的檢驗人員更像內.線。劉瑕莞爾一笑,「其實,最應該感謝的還是公孫良……要不是他的那兩粒頭孢拉定,林小玉這個案子就成了真正的鐵案,在不使用違規手段的情況下,打動她的幾率,接近於零。」
「也是林小玉救了自己,最終還是向正道靠攏了。」宋隊直搓手,「——要沒她的阻斷劑,能不能把海.洛因和她自己聯繫上,還真不好說,現在至少邏輯鏈條是建立起來了——當然,更得感謝沈先生了。哎呀,這怎麼說呢,您二位的專業素養簡直比我們警察還過硬,瞧這知識儲備,這實幹水平!」
「就是就是,」祁年玉經過幾個案子,已經蛻變成了劉瑕的狂信徒,至於沈欽,在他心裡大概是護法尊神的地位,屬於劉瑕光環的一部分,「這入侵手機的技術就不說了——說了我也聽不懂,公孫太太那個態度我也不說了——別人去聯繫,她不肯答應,劉姐打了聲招呼就辦妥……這都屬於日常!我就不明白,屍檢的化驗報告劉姐你怎麼都讀得懂?居然還能看出不對來,你是心理醫生,沒修過法醫學吧?」
確實,林小玉這個案子,幾個突破點,事實上都和劉沈二人組脫不了關係,沈欽找到攝像頭,肯定了林小玉的活動軌跡,劉瑕又從公孫良的屍檢報告中發現了紕漏——實際上,馬桶裡的海.洛因溶液有沒有留存還真不好說,只要林小玉多沖幾下,未必檢測得出來,再加上現在現場還有檢驗科的人在活動,倉促間,已經是草木皆兵的宋隊,還真找不到好借口去現場提取證據,這個點,是劉瑕空口嚇唬林小玉的,直到林小玉的表情發生變化,她才肯定,對方是真的把海.洛因丟進了馬桶裡,這完全是沾的對方見識少的光。
真正擊潰林小玉心防的實質性證據阻斷劑,線索是沈欽從她的手機中快速提取出來的。林小玉手機裡的對話記錄和瀏覽記錄是隨說隨刪的,正常像經偵大隊的技術員,要從各大軟件服務商那裡調取證據,至少要幾個工作日,到時候林小玉早就被釋放了。要不是沈欽動用了一些灰色的技術手段,劉瑕再神也猜不到林小玉居然還給自己弄了這玩意兒。像這種藥物,一般的血檢都是檢不出來的,再說,如果沒有劉瑕的周旋,專案組也很難拿到公孫良的血樣——死因已被判定為頭孢拉定和酒精產生雙硫侖反應,心力衰竭致死,公孫良的死就是意外事故,不作刑事立案處理,遺體也就不會再儲存在警局的冷櫃裡,Lucy來辦的就是這個轉交遺體的手續,下午她已經把遺體轉移到了臨近的殯儀館中,沒有劉瑕,Lucy會和警方搭話?
最後這點,祁年玉這樣的小夥伴們肯定沒有感覺,但連景雲就未必了,祁年玉在那快樂地履行狂信徒的讚頌職責時,他就意味深長地看了劉瑕一眼,劉瑕笑笑,任他去看,這邊祁年玉說著說著,也好奇了起來,「哎,對了,劉姐,你到底是從哪看出的破綻?這份報告寫得很簡單啊,我們都看了,完全沒發覺到底有哪裡不妥。」
時間緊急,又要求保密,劉瑕調兵遣將時根本來不及解釋,大家也沒心思細問,現在總算取得階段性進展,有閒心學習了,祁年玉這一問,大家的眼神都聚過來,「對啊,劉老師,您是從哪看出的不對呢?」
劉瑕猶豫片刻,眼神掃過人群,祁年玉、宋隊、沈欽、連景雲……
她和連景雲對視片刻,又挪開眼神。「是肝損和心臟,最主要還是心臟……雙硫侖樣反應最直接損害的就是肝臟,也會讓心肌充血腫脹,公孫良的解剖照片裡,心肌卻呈現典型的缺血反應。檢驗科可以在血樣上做手腳,輸出無毒品的結果,但解剖上卻露出了破綻。這也是我為什麼說,有問題的時檢驗科的原因——法醫出的檢定報告裡,如實地記載了心肌和肝臟的損傷,還附上了清晰的解剖照片……他們判定公孫良死於雙硫侖樣反應,主要是受檢驗結果的蒙蔽,對同事太過信任,此外,也因為雙硫侖反應致死,是極小几率事件,解剖特徵並不普及,幾重因素作用,導致的一時疏忽——」
「——恰好,我學生時代接觸過相關的資料……我繼父以前也很愛喝酒,我專門查過類似的病例,還留有很深的印象,所以這張照片,對我來說,就是個很明顯的破綻了。」
她的解釋,讓專案組更慶幸自己的運氣:這個案件看似千頭萬緒的,鏈條不少,但在對方後台強大的基礎上,要合法、合規地找到突破口,難度著實不低。想要在對方陣營裡招攬林小玉級別的內線,恐怕也不是那麼簡單。宋隊不免為自己的正確決定顧盼自豪,一群人也適時地各處拍拍馬屁,頂頭上司當然是英明神武,少不得讚頌,但劉瑕這裡也不能缺了打點——至少要混個臉熟吧,之後有什麼為難的案件,也多一條出路。
只有連景雲,沒有說,沒有動,依然站在辦公桌邊,英氣面容上濃眉微鎖,眼神落在劉瑕臉上,暗潮湧動,帶著微涼。
劉瑕含笑應付著身邊的小夥伴,偶爾和他眼神交匯,她的笑容不變,甚至還更燦爛了一點——她知道他在想什麼:她繼父劉叔叔雖然的確很愛喝酒,但身體健壯,幾乎從不感冒,就算有什麼小病小痛,也絕不會帶傷上酒陣。連景雲和她從小一起長大,這一點,他是知道的。
但她說得是實話,這一點,他也是知道的,認識這麼久,他能看得出來。
這一次,他會鼓起勇氣來問她嗎?
劉瑕心不在焉地想,她無意間捂了捂心口——那枚戒指的邊緣似乎越來越鋒利,陷入肌膚,帶給她輕微的、持續的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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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訊室內的歡欣氣氛,並沒有帶到辦公室裡,給林小玉辦理釋放手續時,祁年玉的臉拉得老長,在外人看來,專案組的氣氛低迷得可怕,就連劉瑕幾人往外走的步伐都比平時匆忙,連景雲直把劉瑕送到車邊才開口說話。
「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擰起的眉毛散開了,Lucy、雙硫侖樣反應的屍檢照片……不論出於什麼原因,連景雲又一次消化了翻騰的心事,亦真亦假的低沉被收了起來,他彎下腰,隔著車窗叮囑劉瑕,又抬起眼瞥瞥副駕駛座,唇邊迸發一縷謔笑,「我過幾天再找你——注意把持住啊,可別下次見面你就真結婚了,那我媽非得把我打死不可,連婚禮都沒邀請,太不把她當自己人了。」
沒等劉瑕回話,他拍拍車頂,為她合攏車門,轉身長笑而去——從小到大,這可能是他第一次在劉瑕跟前佔到了完全的上風。
……劉瑕看著他鑽進自己的座駕裡,發動車子倒出停車場,似乎都能聽到連景雲哼歌遠去的歡快……
她又轉頭去看沈欽——這個人自覺地不得了,自己剛上車,眼一花,那邊門就開了,一個人默不作聲鑽進來坐好,還很乖巧地自動繫上了安全帶。一點都不需要她操心的樣子。
「……」劉瑕斜眼看他,她落敗的緣由,恥辱的開始,完美形象的瑕疵——
半晌,她吐出一口氣,「大哥,你自己車呢?」
「跟在我們後面啊……」沈欽縮手縮腳地說,拚命對她眨眼睛,「看,我連駕駛室都佈置好了。」
劉瑕從後視鏡瞄了一眼奔馳——還真是,沈欽不知道什麼時候還真把駕駛室裡的假人又吹了起來,這個距離看去,可以以假亂真。
她輕哼了聲,從胸前撈出戒指,尾指勾著晃來晃去,沈欽的眼睛,就跟著那團璀璨的光焰晃來晃去,都快被晃出重影了。
「劉小姐……」他怯生生地衝她求饒。
該拿他怎麼辦?劉瑕自己其實也沒想好,沈欽現在有點軟硬不吃的意思,不理他,他自然有不少幼犬系幻術纏磨她,想要把他嚇跑……上次的奔馳情侶事件,就是極好的教訓,而她可沒興趣在警察局的停車場裡,把這一切再重演一遍。
難道還真走到『你這個小妖精,我該拿你怎麼辦』這一步了?
劉瑕的目光,在沈欽臉上巡梭而過,滑過他雙眼中洶湧又坦然的情感,多少念頭像是沸騰的水泡,在心海中浮沉,戒指已取下,但幻痛依然在,那精巧的輪廓,像是長出了荊棘,在她心口盤踞,扎根深吮。
不是沒有人對她好過,她能平安走到現在,總要依仗他人的好意,她也不是沒為人追求過,當然有很多追求者,願意把一枚真心送到她腳底,連景雲不就是其中一個?只是……沈欽的做法,是不能拿來和任何人比較的,她的猶豫,也不是因為他比所有人都更瘋狂——敵人的攻勢誠然更猛烈,但堡壘自身,也確已變得軟弱。
而她……她真的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她不喜歡心軟的感覺,不喜歡嘴角隱泛微笑的感覺,不喜歡他這樣橫穿整個城市送來戒指的感覺,不喜歡失控的感覺……她不喜歡自己如果問『送戒指是算求婚嗎』,沈欽絕對會高興得全世界都開花,點頭說是的感覺。對他的所有那些舉動,換做另一個人,她只會冷笑以對,強吻,巴西柔術正為登徒子而備,戒指,他不肯收回,她也有多種辦法替他回饋社會。但對沈欽,她……只是……無法停止去想,她可以把戒指還他,把它丟了,把它退掉,把錢捐走,她有那麼多種辦法來懲戒沈欽,讓他不敢再犯,但她只是……真的無法停止去推演沈欽可能的反應,去估算他因此受到的傷害。
她是他這樣愛過的第一個人吧,世界對他這麼殘酷,以至於到現在,他身上猶帶著深深的傷痕,滴下的血跡淌過,留下種種余痕,而她的決心就像是中了詛咒的荊棘,它在不斷的生長,但卻又總是被他輕而易舉地拔除——
劉瑕忽然歎了口氣,修長手指捻起戒指,舉在眼前,第一次欣賞起那璀璨的光華。
這麼漂亮,這麼好,值得全世界溫柔以待,被沈欽捧著送到她面前——可惜,終究不是她的,不會屬於,不能要,當然也不能心動——她本來就沒有心,又怎麼去悸動?
「說說Lucy的事吧。」她說,不再糾纏於鑽戒的問題。
「?」沈欽做了個疑問的表情,他的眼神深情又純淨,盯著她沒有絲毫失焦,彷彿她比手中的鑽石都更完美。
劉瑕把鑽戒收進包裡,她忽然感到很疲倦,伏在方向盤上斜眼看沈欽,「這一步,還不是不能回頭,和林小玉接觸的,不會是核心人物,頂多是多割幾塊肉,還動搖不了沈江的根本……但筆記本電腦裡的直接證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下一步該怎麼走,你,想好了嗎?」
「Lucy什麼事……」意料之外的,沈欽雖然監聽了對話,但卻很茫然。
劉瑕瞪大眼,沈欽訥訥地,「我……我就聽到你說你還沒拿到戒指……」
然後就一路狂奔出去了,後面更重要的內容完全都沒上心,是嗎……
……深呼吸,深呼吸……
這樣的人,即使拒絕掉也絕對是沒問題的,這智商根本無法和你搭配……就為了優生優育也得把他pass了……劉瑕揉著額角,連著深呼吸幾十下,耐著性子把Lucy的要求轉述給沈欽聽,「想要這1800億的家產,你最好仔細思量思量,和沈鴻先生好好溝通。雖然拿到證據,但沒有他的配合,你要拿下你二叔恐怕還有一定的難度……」
一邊說,沈欽的表情一邊已告訴她答案,說實話這並不能讓她感到驚奇:沈欽當然對股份沒有覬覦,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錢根本就不是問題,也解決不了他的任何問題。1800億與1800元,都約等於零。
「那……」另一個問題浮現,與之關聯鋪展的種種後果也在瞬間如樹形鋪展開來:沈欽會對此做出的反應,他會不會和今天一樣,把它視為她的暗示和邀請……
雖然有種種顧慮,但劉瑕還是按不住問了,「既然不想要,你為什麼不搬出月湖別墅呢?你和沈家人的種種糾紛,其實都因為你被捲進了這個漩渦,想要解決這些麻煩,搬離24號別墅,其實是最好的解決辦法,那個地方,你住得並不愉快,也令親戚對你諸多忌諱——」
她的話,沒說完就被吞了下去,劉瑕不自覺坐直身子,怔然注視著沈欽臉上閃過的陰霾——開始輕顫的手指,下意識畏縮的雙肩……這是一次小型恐慌發作的前奏,這個問題,觸及了他內心深處無法提起的那些隱秘,是他尚未康復到可以和她分享的區域。
她不再說話,轉過頭啟動車子,平緩地上路,又拉下遮陽板,聊勝於無地為沈欽遮擋一些空間,幸運的是,現在已是夜晚,低柔的光照,不是那麼強烈的刺激——
車子駛上環城高速,在一片寂靜中,粗重的呼吸聲,慢慢平靜了下來。
「……謝謝你,劉小姐。」沈欽的聲音很低。
謝什麼?謝她的不追問?謝她的關心,謝她讓他感覺到一絲溫暖?所有未盡的言語,都被六個字傳遞進她心底。
劉瑕的唇微翹起來,她沒答話,而是加快速度,打開車窗。
溫暖潮濕的南風吹了進來,幾乎掩去沈欽的細語,「因為一些複雜的原因,暫時,我還不能搬離祖父身邊,這一次回國,我有一定要做到的事,一定要保護的人,這其中,也包括了……」
他的眼神,纏繞在劉瑕的側臉上,幽深繾綣,尚有些許顫抖的雙手,慢慢緊握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