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景雲助攻

連景雲從電梯裡走出來,先差點撞上一個漂亮姑娘——她一邊走一邊打電話,語氣慢慢細細的,很安閒,「曉得了,我下班就過來,你今天午飯有沒有好好吃呀?」

從這部電梯出來,只能通到劉瑕的工作室,連景雲免不得多看她幾眼,在他見過的咨詢者裡,這姑娘的氣質算是罕見的安定了,長相文秀、打扮得體,說話聲音細細柔柔,很容易就能讓人產生好感,真不知道這樣的姑娘內心還藏著什麼秘密需要咨詢——在心理咨詢室進出多了,真容易讓人對這世界失去信心。

就像是在保險調查部,在派出所,在檢察院、法院,有時候連景雲也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問題,離開警界,又進了保險公司,總逃不脫這種性質的工作,見多了人性的陰暗面,那種芯子被抽空的感覺,比任何重體力活都疲倦,做這行的人都需要個支柱來撐下去,有時候,是信念、信仰,有時候是某個特定的人,有時候是一種情結。

他呢?他是為了什麼?為了豐厚的佣金,為了給公司挽回損失?為了揭穿各種惡意騙保的違法行為?在這個崗位上,維護社會的正義?

「你覺得法律存在正義嗎?社會存在正義嗎?」一道一樣細細柔柔,安安閒閒的聲音,在他腦中悠悠地問,似乎在提醒他,剛才那女孩能獲得他的注意,是因為她聲音的氣質和另外一個人很相近,「你覺得,我該受到法律的懲罰嗎?」

和遊走在黑白之間,還算得上是面對污穢、捍衛清白的他比起來,她從頭到腳都浸透了黑暗面,她的過去與現在,人生與職業,似乎都和這些糾結、無奈的絕望脫不開關係,從昨晚到現在,連景雲都禁不住在想,究竟是什麼支持著劉瑕走下去,究竟又是什麼讓她一直選擇在這樣的行業裡前行,當時在哈佛,她有很大希望留校任教,繼續一線研究,是什麼驅使她回到S市,開設這個咨詢工作室?

模糊又突兀的響動聲,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連景雲散逸的些許思緒頓時收了回來——歸根到底,他還是極為實際的,大男人哪有那麼多時間傷春悲秋?他加快腳步走進接待室,「暖暖,你劉姐——」

還沒說完,他就高高地挑起了一邊眉毛——聽出來了,隱隱傳出異響的那個辦公室,的確是屬於劉瑕的那間……「喲,這是——」

回頭看了看門口,他壓低聲音,「剛才那個客戶,有那麼難搞嗎?」

張暖的小耳朵也是立立了起來,兔子耳朵似的,轉向聲源全力偵查,她也是悄聲細語,「沈先生在裡面呢,一早就來了……剛才咨詢都沒出來,可奇怪了,客戶也不介意——她好像是知情的。」

沈欽,一早就來了……現在辦公室裡,鬧騰出了彷彿重物墜地的動靜……連景雲也不禁側耳細聽,可惜隔音太好,只能隔三差五聽到點清脆的破碎聲,人聲未能突破障礙傳出來——

好奇心剛醞釀到高處,砰地一聲,辦公室的門忽然被撞開了,沈欽抱著頭鼠竄而出,口中高呼,「要打死了要打死了,再打就真的死了——」

看到連景雲,他眼睛一亮,長腳三步並作兩步,剎那間轉到他背後,頎長身材縮起來躲在他背後,剛好把連景雲頂出去做擋箭牌,過一會,看沒有動靜,又小心翼翼伸出半邊頭,發覺劉瑕就靠在不遠處的過道牆邊,立刻縮進去。

連景雲低頭看一眼,啼笑皆非,往左邁一步,想要暴.露他,但背後隱隱的壓力也跟著挪動一步,貼得仍然是分毫不差,他索性也就放棄了和幼稚比幼稚的想法(並隱隱體會到劉瑕的崩潰),只是盤著手,有趣地繼續和劉瑕對視。

臉頰還有薄紅,胸脯起伏不定,秀眉蹙起,她又一下從一幅畫變成了一個人——只是,雖然剛被抓到『從辦公室一路追打沈欽出來』這種和她平時的成熟淡定截然不同的行為,但劉瑕畢竟是劉瑕,手一背,塑料筆筒藏在背後,頓時又是若無其事,甚至還反過來沖連景雲挑了挑眉,表情有點隱隱的費解和挑釁:這可是你的情敵,剛和我關在辦公室裡,現在好像又在打情罵俏的,對他這麼和氣,你確定嗎?這……是不是有點沒種啊?

她這完全就是因為被沈欽不知怎麼又刺激抓狂,卻又對他沒什麼辦法,所以在給他找事吧……雖然很清楚這點,但連景雲的心臟還是被狠狠拉動了一下:劉瑕當然也不是沒有追打過他,但那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現在,能激起她這樣反應的,已經換了人了……

又酸又澀的感覺,混合上被刺激到的求偶本能,讓他想要在心儀的異性跟前好好地展露展露肌肉——最直接的辦法當然是收拾情敵,證明自己的有種,他反射性地想要再跨一步——但又懸崖勒馬,盯著劉瑕眼中一閃而過的得意,慢慢地收回了腳步……總是這麼狡猾,這個操縱人心的大師,現在最希望的,就是兩個追求者鬥在一起,她好藉機脫身吧?

不能順應她的念頭,忽然間,他和沈欽又成了同仇敵愾的戰友,面對這最艱險的堡壘,最狡猾的敵人,容不得絲毫內鬥——

連景雲笑了笑,他故作糊塗,就當沒看見劉瑕的眼神,「幹嘛呢這是?有什麼問題不能用對話解決啊?這不是你常說的嗎,所有的暴力都是一種軟弱,所有的肢體衝突,是對真正交流的迴避,兩個成年人了,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呢?打起來像什麼樣子,暖暖,你說是不是?」

「是!」沈欽從他背後冒出來,非常響亮地回答。

「Sh……」張暖剛發了個氣音,劉瑕一眼殺過去,她聲音卡在喉嚨裡,僵持一會,左顧右盼地開始吹口哨,「shhh——噓噓噓……」

「我……我去廁所……」沈欽找到突破口,貓著腰從劉瑕身邊跑過去,劉瑕像是一台殺人機器,攝像頭跟著他的背影,充滿威懾力地轉過去,但終究沒再繼續出手——她終於露出人性化一面,雙手一插腰,轉過來怒視連景雲,聲音捏起來,但因天生的嬌柔,還是很像在撒嬌,「景、雲——」

連景雲忍不住悶笑起來,酸澀感仍縈繞,但更有種心酸的暢快——他終於又看到這個劉瑕了,雖然不是因他,但這表情,已足夠珍貴。

「幹嘛?」他痞痞地回,「難道,我說得不對?這是你自己說的呀,難道我記錯了?」

「沒……沒記錯……」張暖氣虛虛的,但仍勇敢挺他,「劉姐是有這麼說過……」

劉瑕一眼殺來,她又縮回去,連景雲鼓勵地拍拍張暖的肩膀,「不怕不怕啊,我給你做主,你們老闆太不講理了,你怎麼在她淫威下活下來的,要我說,她必須得給你加工資——」

很明顯可以看到,劉瑕纖柔的雙手,握成了拳頭,繃緊著顫抖了一會,她深深吸一口氣,才勉強控制住了脾氣,又恢復那無懈可擊的常態,「我不是也常說,雖然暴力是最差的解決手段,但對於一些無法交流的特定人群來說——」

她盯著低眉順眼如鵪鶉的沈欽,似笑非笑,「也是唯一的手段嗎?」

「你的意思是,沈他先生是那種文化程度極低、五十歲以上,性格固執且罹患重度精神障礙,或是心態極為扭曲的社會底層嘍?」連景雲盯問她,劉瑕含怨飛他一眼——她是無意的,他知道,可這生動的她,一言一笑,不經意流露出的美麗,不知勝過昨晚那刻意的撩撥多少,重錘在他心口,「景雲,你到底來幹嘛的,沒什麼事,就和沈欽一塊走吧。」

「喲,都下逐客令了?」他暗自平復了一會呼吸,才把異樣壓下,「不巧,我找你還真是有正事的——這不是,又有案子請你幫忙了。」

有正事,劉瑕就不好擺臉色了,她自然地往前,「那,邊走邊說吧——暖暖,你送沈先生出去。」

沈欽的肩膀耷拉下來,衝她一個勁眨巴眼睛,手在手機上點點按按,大抵是通過手機加強攻勢。連景雲看了好笑,「沈先生不來啊?」

「來啊來啊。」

「不帶他玩。」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沈欽的小狗臉更明顯了,劉瑕仍然視如未見,連景雲啼笑皆非,止住劉瑕前進的腳步,「蝦米,我這還真不是故意和你作對——」

有人會主動邀請情敵來摻和難得的獨處時間嗎?他的無奈,半真半假,「但,這個案子,的確也需要沈先生的幫忙——沈先生,過來吧,蝦米不帶你,我帶。」

「……」沈欽歡天喜地,衝去拿他的電腦,劉瑕無奈地投來哀怨的眼神,連景雲衝她攤攤手,扮個鬼臉,沖劉瑕伸出手,作為示好的表示,劉瑕別開頭想了想,還是把手伸出來,連景雲在她手心裡撓撓——這是他們一貫的小動作,鬧過了追過了,和好的時候,連景雲伸出手,小大人似的要握手言和,把剛才的恩怨情仇一筆揭過,臉頰還有些圓的小蝦米也伸出手,要握上去的那瞬間,她一縮脖子,唇邊露出兩個小笑窩,柳葉一樣的手指,飛快地在他掌心撓撓,帶來輕微的癢意。

往事泛起,溫情暖意蘊出的笑,從心底浮上來,那漂亮得讓他心痛的姑娘,眼簾微垂,唇角也浮起了淡淡的笑意,這表情像一陣風,吹得他心裡的花一朵朵開出來,連景雲和她對視一眼,笑意漸漸加深,他伸手拿過她手裡的筆筒,放到接待台上。

「說真的,」他們一起轉身往外走,經過雙眼圓睜、欲言又止的張暖,沒等還在收拾電腦包的沈欽,他有點好奇地問,「你們剛在說什麼呢,能把你說得這麼無言以對,只能靠暴力轉移話題。」

不得不說,沈先生確實有點本事,能把劉瑕觸動成這樣,這個能力,他就從來不具備。——雖然被追打的人是沈欽,但輸的,其實是先動手的那個人,這道理,劉瑕和他都一樣清楚。

劉瑕的表情,有片刻僵硬,似是被他觸動不快回憶,他們走進電梯,沈欽匆匆追來,但在趕上前一刻,被她殘酷按下關門鍵,只能失落地(在連景雲忍笑又同情的表情中)被阻擋在門那一頭。

他們都沒再說話,連景雲盯著鏡面反光,不敢多看,深恐自己也被遷怒,電梯傳出輕微失重感,他們平穩下降。

「他問了我一個你也問過的問題。」

不知過了多久,劉瑕的聲音,幽幽地說,輕得像是風中的柳絮,在樹梢飄揚,稍不留心,就會錯過,「他問我,為什麼要當心理咨詢師。」

連景雲不禁愕然——

這問題,他的確也問過,在她回國伊始他就問過,「為什麼回來?」,只是,他從不知道這問題,竟然能把她觸動至此,被她用幾句話輕易地搪塞過去,便不再問。

但沈欽是搪塞不過去的,是嗎?他會一直問,一直問,問到她崩潰,只能用暴力來逃避回答,所以他也才能享有她的笑容、她的熱吻、她的在意,她就像是一塊無情的隕石,在兩個行星中間穿行,誰的引力更大,她的軌跡就更向著誰——

長髮如瀑,屏障了她和他之間的距離,但這阻擋不了連景雲的視線,他望著鏡面中她的倒影,望著她罕見深蹙的眉,沒有焦點的視線,疑問懸在舌尖,就要發問——「那,你為什麼想當個心理咨詢師?」

但他能感到一種氣氛,一種輕微的崩碎聲,這句話的重量,像是有一千斤,似乎只要問出來,就能將她擊潰——

這句話,千回百轉,終究沒有出口,『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魔咒被打破,劉瑕邁步先走出去,看起來已是宛若無事,連景雲凝望她背影半晌。

他忽然有輕微後悔,但時機已過,最終,也只能選擇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