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若無的小提琴聲,並非是擴音器放的背景音樂,而是來自大廳中央樂手的指尖,劉瑕在侍者的帶領下經過長長的廊道,走進熟悉的包間,她自己拉開椅子,流暢地坐下,「晚上好。」
主人對她的穿著揚起一邊眉毛——她的打扮算不上不得體,但依然配不上會所的檔次,「今天的日程排得很滿?」
「確實有點漫長。」劉瑕對侍者說,「給我一份凱撒沙拉,醬汁——」
「別用蛋黃醬,」侍者接下她的話,微笑起來,「知道了,劉小姐,今天的生蠔很不錯,要不要來一份品嚐?」
「可以,再來一份今日主廚牛排,五分熟,蘇打水,甜品和奶酪你推車過來吧。」
點餐的紛擾持續數十秒,主人保持禮貌的沉默,等侍者離去才發表評論,「食量變大了——是心情不好嗎?」
劉瑕啜一口開胃酒,扯唇笑笑:確實,極為難得的,她現在的心海確實波瀾重重,但她並無意透給任何人知道,這也意味著她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畢竟面前的這個人並不好應付。
「我沒吃中飯,景雲那有了新案子,一直忙到剛才。」
「最近還在給那邊幫忙啊?景雲是不是有點苛刻了,居然不管中飯?」
「警情緊急,他自己也沒吃。」劉瑕笑笑,把話題轉移過去,「你呢,剛從國外回來,是去談什麼大單了?」
「是談業務就好了,去平事的,國外業務部出現一點糾紛,我們的重點領域,不親自過去也不放心。」主人歎了口氣,給劉瑕倒上水,「吃點點心填填肚子吧,早知道你也沒吃晚飯就不來這了,先去吃碗耳光餛飩——這裡的茶還可以喝喝,牛排真是一般。」
他自己面前也是擺了成套餐具,可見回國路上亦沒吃正餐,是自己吃,對付過去也就算了,搭上女伴就要額外吃碗私家美點,細微處足見體貼,劉瑕笑笑,「您有心了。」
主人沉默片刻,並未受挫,至少未曾展現出來,「景雲還住在老地方啊?搬家了沒有?上次聽你說他想換房子,他那個行業,收入要換套好的,是有點吃力的。」
「收入現在也不錯的樣子,他改辦大案了,提成會更多。」
「但到底是有個天花板在的,公司給他的酬勞,不可能高過賠付金額的一定比例。」主人不以為然,「這種螺絲釘,不適合景雲的個性,你也該勸勸他,該早點轉行了,上次我和他說的事,讓他好好考慮。」
劉瑕只是笑,主人有些惱,「當我真缺他這個人才啊?蝦米,要不是你一直不肯進爸爸的公司,我至於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嗎?」
「吳總,您的帕爾馬火腿。」侍者敲門進來,上了菜,換了餐酒,又貼心地調亮燈光,吳總的臉終於清晰了起來——無疑,他是個非常迷人的中年男人,歲月沉澱了他的氣質,但未奪走他的英俊,不論是鬢邊幾縷發灰的頭髮,還是眼角若隱若現的皺紋,都只能令他的笑容更有魅力,而讓人讚頌基因神奇的地方,不僅僅在於他和女兒相當相似的長相,就連那種不論身處何時何地,都顯得從容不迫、智珠在握的氣質,父女倆也有八成的相似——對服務人員,他一樣不肯失去禮貌,道謝後把盤子推到中央,「沒吃飯就快吃點,可惜西餐前菜都生冷——讓他換杯熱水來吧。」
劉瑕從善如流,叉起一塊火腿蜜瓜卷放進嘴裡,讓吃吃,讓喝喝,吳總的笑容裡有些無奈,但更多的還是疼愛,「這孩子,只顧和我裝聾作啞的……我聽說你的工作室又要搬了,怎麼,嫌爸爸給你租的地盤不好啊?」
「挺好的,但現在找到更好的地方了。」
「在哪裡?」
「國金。」
現在的辦公樓檔次已夠高了,但論租金,依然無法和國金相比,但吳總並不問為什麼,就是伸手去掏支票簿,「錢夠不夠用?不夠爸爸給你開支票。」
劉瑕笑笑,「一直都是夠的。」
見吳總將信將疑地投過眼神,她加一句,「一直都是夠的,但如果您要贈予,我也不反對。」
吳總的手停下來,他有點氣餒,「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帶任何附加條件,不得追回的贈予?」
劉瑕聳聳肩,「您的律師手裡還有模版合同吧,要送的話,讓他擬個合同就行了。」
「那,這次餐敘,就是你上次請求的價格了?」吳總的聲音慢了下來,表情還是那麼若有所思,不露絲毫傷痛。「你覺得,這樣足以償還我付出的人情嗎?」
劉瑕的沙拉來了,她的牙齒陷進脆而多汁的生菜裡,「您覺得不夠嗎?」
吳總的笑很含蓄,「瑕瑕,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第一時間聯繫到我的,接到你這個電話的時候,我正在主持一項跨國會議,我丟下了至少三個跨國集團的VP,給國內的好幾個好朋友打了電話,才輾轉請托到一位給你開門,為此,我也用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人情……」
「那您覺得怎麼才夠呢?」劉瑕問,蝦子在她口中迸出鮮甜,她享受地瞇了瞇眼,喝口水換換味道,又去嘗火腿蜜瓜。
吳總歎口氣,面上自然浮現少許慈父的失落與歉疚,「你知道,爸爸一直以來想要的就只有一件事……」
「就只是一件事嗎?」劉瑕問,火腿的微鹹與蜜瓜的清甜在口中融合,烹飪都是七分材料三分工,在國內而言,這間餐廳的材料也算是頂尖了。
「這件事又何嘗不是包涵了所有事呢?」吳總反問,他的聲音苦澀少少,就像是杯糖加得不夠的咖啡。「蝦米,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爸爸願意付出所有來補償你,真的,只求你給爸爸一個機會……我不會要求你融入現在這個家庭,我知道,這是對你的傷害,但是……但是我真的想聽你再叫我一聲爸爸……」
多少愧悔,都藏在這句話裡,濃得化不開,像是從心裡嘔出來的血,凝聚了對自己無能的痛楚,對時間難回的無奈,縱使現在業已功成名就,但造成的傷害也難追回,不論吳總多有權有勢,在這一刻他依然是個卑微的弱者,甘願獻出所有給她踐踏,以此來償還自己的罪,換取到的不論是一絲溫情,少許寬恕,還是無窮無盡的憤怒與仇恨,他也都甘之如飴——只要劉瑕還能將他當作父親看待,這都是他願付出的代價。
劉瑕叉起一個生蠔送進嘴裡,來自海洋的鮮味迸發開來,帶了一絲微澀的海鹽味道,這樣新鮮的生蠔彷彿都在呼喚一杯好酒來配。她回味地抿了抿唇,抬眼看向吳總,露出瞭解的笑容,「這次去美國,你不是去平事……或者,至少不是平公司的事吧。吳瑜的抑鬱症,又復發了?」
吳總臉色微微一僵,劉瑕喝口水,攝入食物以後,血糖漸漸恢復,她精神多了,「吳總,十二年前,我讀大一的時候,你第一次來找我,讓我把名字改回去,搬到你在北京的房子裡住,等著我撲到你懷裡哭訴,理所當然的恢復我們』正常『的父女關係,供給你你需要的天倫和寬恕,那時候,你的姿態是很高的,從沒覺得自己會被拒絕。」
「八年前,我要出國留學的時候,你來給我提供獎學金,給我提供在劍橋的住所,條件是我為你打理在美國的分部,每年寒暑假要進你的公司實習,那時候,你有點拿腔拿調的意思——耐著性子陪我玩遊戲,以為我還是在你的掌控之中,雖然一時叛逆,但終究會按照你的劇本演出。」
「等到我畢業回國的時候,你送我房子,送我辦公室,想讓我和你在一個別墅區裡住,這時候,你的姿態軟下來了,開始打年齡牌了,不再提公司繼承的事情,你覺得那會激起我的仇恨,畢竟,你是為了你的事業才拋妻棄子,一去不回那麼多年……你開始低姿態地求我原諒,用點懷柔手段,這大概是……三年前的事,對嗎?」
「每一次,我都嚴肅地拒絕你,每一次拒絕以後,你都很久沒有出現,這一轉眼,又是三年沒有聯繫,這一次我有事找到你頭上,我以為,你的姿態會高一點的,畢竟,我求你嘛,這是十二年來的第一次。」劉瑕說著說著,自己也笑了:不說出來,她都沒意識到,為了沈欽,她居然連十二年沒低的頭都低了,「但這一次,你的姿態比上一次還要更軟,這個線索,令我很難不陷入思考——每一次你來找我,都是你的情感有需求的時候,第一次,你的公司上市了,你想要和你人生的一部分——最失意的一部分分享你的成功,證明你的能力,所以你派人回去接我,打算用錢來彌補前妻和女兒的情感,你渴望的是抱頭痛哭式的宣洩,徹底告別你的失敗,迎來全新的人生。」
「第二次你來找我,是因為你選定的繼承人吳瑜抑鬱症發作,喪失了繼承公司的能力,你意識到你需要再栽培一個後代,把你的意志和事業傳承下去。所以,在我的申請已經通過,去往美國的機票業已買好,獎學金已拿到的情況下,你找到我,打算展示你權威的一面,折服到一個心甘情願的學徒,權勢、野心、金錢,你自忖可拿出手的籌碼很多,失敗的可能性,不大。」
「第三次你來找我,是意識到自己已經老邁,很難說是什麼喚起了你的認識,如果要我猜測的話,也許是你在性上有些力不從心了,男人往往是從這點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衰老的——性驅力消失了,你難以繼續在環肥燕瘦中得到滿足,開始渴望後代的陪伴和親情,但你諸多的情婦和前妻們,難以滿足你的需求,對你來說,她們都過於愚蠢,吳瑜又有情感障礙,其餘的孩子,還太小,也許,按我的猜測,也太笨,只會激起你的不耐。」
「但,不論如何,每一次你試圖操縱我未果後,總會消失,這就是你,你並不真正關心我,你給我錢,只是為了滿足你自己,吳總,你的所有感情都以自己為中心——當然,我們誰不是呢,只是你的這個傾向,有點過於嚴重了。你就像個活力充沛的小孩,注意力總是無法維持十分鐘以上,在這裡得不到滿足,你就會去別處,直到你有別的需求,回來再做一次嘗試。」她叉起一片菜葉,送入口中,「但我知道,即使是一條狗,巴甫洛夫也能訓練出反射性,所以,只要我重複夠多遍,你總是能明白的——更別提你真的還很聰明——吳總,你可以去耍那些蠢人,可以去操縱他們,就像是傀儡師擺弄舞台前的木偶,但你操縱不了我,也許這對你來說,是個新聞,但事實是,你真的影響不到我——」
「如果我不打那個電話——」吳總反射性地說,他臉上並未有任何迷濛之色,彷彿這些術語,這些冒犯的言談,根本無法造成理解上的障礙。
「我也有得是辦法進去。」劉瑕說,「總之,試著去想像一下,這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擺脫你的魅力、權勢和金錢而生活,並且過得很好,我對你沒有什麼需求,但,當然……」
「『如果你要給我錢,我也不反對』……」吳總喃喃地說,「『只要這種贈予不附帶任何條件,我就接受……』」
「是啊,我說的不附帶任何條件,就是不附帶任何條件,」劉瑕甜甜地笑了,笑容居然還有點俏皮,「沒有親情勒索,沒有人情往來,就只是把錢給我花——這樣的好事誰能拒絕?說真的,吳總,請別以為我恨你,這種昂貴的情感我負擔不起,也別認為這頓飯支付不起你的人情,想想看,你這麼想見的女人,一個電話就拋下一切趕到你身邊,用她每小時價值千金的智慧陪伴著你,無私地分析著你……這實在也是一筆很大的人情呀。」
「如果你不恨我,為什麼不把姓改回來?」吳總反問,他的痛悔不見了,肩膀重新挺直了,表情流轉著興味——這種鬥智對他來說似乎很有意思,「我以為這正是一種恨的表現,你保留著那個人渣的姓,以此作為但對自己的提醒,以及對我的羞辱,提醒你保持著對我的恨意……如果你真的不恨我,為什麼一定強調,我的贈予不能附帶任何條件,一個只要開心就會供給你大量金錢的男人——我以為,付出一點陪伴和哄騙,拿到更多的錢,對你來說是合理的選擇。」
是的,吳總的確是很聰明的——這也當然,能白手起家,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人,哪個簡單?劉瑕笑了,她又吃掉一個生蠔,大海的饋贈滑下喉嚨,被她嚥下,「因為我明知你想要的東西,我不會支付,保持距離可以看作一種操守——這也應該正是你最缺乏的東西。」
小小的譏刺,吳總不以為然,劉瑕看在眼裡,笑容加深,「至於為什麼不改姓,也不是出於對你的憎恨,上大學的時候,我已經年滿18歲,改姓在操作上非常麻煩,日後的生活還會有諸多不便。再說,我也看不出有什麼改姓的理由——確實,從生理來說,你是我的父親,確實,他虐待我,還籌劃著對我做點別的什麼……但,客觀地看,劉叔叔供養我的時間,比你長,他給我的關心,雖然稀薄……但不誇張地說,比你多。我以為,繼續保持劉姓,也是很自然的事,你說呢,吳總?」
吳總沉默下去,對她的指責,似乎無言分辨,看著她的眼神中,依稀還有欣賞,劉瑕能讀懂他的心理活動:到底,她是不同的,和吳瑜比,和他那些名字都不為人知曉的其餘子女比,她是最聰明的,在智力上,可和他分庭抗禮。他知道,對她來說,所有的狡辯和操縱,都沒有用。
「那……稱呼呢?」片刻後他說,身體傾前,像是牌手在喊『□□』。「戶口本上,只能有一個姓,但你可以喊很多人爸爸——生父、繼父、養父、乾爹……這個稱呼,並不是唯一的。你為什麼一直都不這麼叫我?」
他的眼神盯著她,半含笑意,從容不迫,似乎是隱隱的挑戰——這是他的殺手鑭,不論劉瑕怎麼回答,吳總都會贏。拒絕回答,則承認還有恨意,她的一切疏遠表示,都會淪為女兒的任性,答應他,那麼他至少也聽到了自己想要的,能給他的親情帶來一定的滿足……深心裡,吳總正為自己問出這個問題,而有輕微的得意。
而劉瑕呢,她看著吳總笑起來——她又怎麼能沒料到吳總的這個問題?這種操縱伎倆,又怎麼能不為她熟悉?
「啊,牛排到了。」她說,低下頭切割豐潤多汁的牛排,粉紅色的肉在刀鋒下滲出一點點汁水,主廚細節做得好,靜置五分鐘後,纖維膨脹,所有美味的肉汁都被鎖住,她咬上一口,再次加強心理準備,早料到了會有這一刻,但多點時間也好。
等侍者退出去以後,她才繼續說,「不答應,只是為了不鼓勵你的幻覺,誤以為你還能有努力的空間——不過,今天情況特殊,你覺得,我叫你一聲以後,月湖山莊的事就算是完了?」
她的語調有點硬撐,像是個詐唬的牌手,想要虛張聲勢,用高要價把對手嚇走,這一點示弱的表現,成功激起吳總的興趣,他眼也不眨就跟著加價,「當然——還有,你不是想搬去國金嗎?只要你肯叫我一聲爸,那個單位,我送給你了。」
「好啊。」劉瑕驀然一笑,容顏綻放,容光煥發,她毫無芥蒂,甜甜地、順暢地,甚至是帶了幾分戲謔地叫,「那就謝謝爸了。」
「……」
吳總再度沉默下來,眼神在劉瑕臉上游移著尋找破綻,片刻後閃過失落:這一局,是他輸了。
兩個聰明人之間,沒必要胡攪蠻纏,他歎口氣,抓起刀叉,卻終究失去胃口,又放下來呷一口茶,望著劉瑕優雅專心的吃相發怔。
「像我。」但不旋踵,又找到精神勝利法,他臉上又出現了盈盈的笑意,「你可以不喊我爸爸,不認我爸爸,但你心裡清楚,你身上流淌著我的血,你繼承了我的基因,你終究是我的女兒,蝦米,這一點,你永遠也不能不認……」
「我沒有不認啊。」劉瑕把整小塊牛肉吞下去,她扯出個微笑,語調宜人,「我一直都認的,我遺傳了你很多——很多很多,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怎麼會不認呢?」
#
紫紅色的葡萄沉甸甸的懸在指尖,很快被潔白的牙齒咬下,迸出芬芳的果汁,深紅色的西瓜肉緊實透沙,在唇角染紅一片,氣味芬芳的薰衣草玫瑰冰淇淋、山羊奶酪配正宗法國麵包,美食一道接一道地上,一道接一道墜入胃袋裡,簡短的對話偶爾被交換。
「你去月湖山莊見誰?」
「我的一個客戶。」
「他的身份?」
「保密協議,不方便透露。」
「景雲那邊的案子,會對你的安全造成影響嗎?」
「勞您關心了,應該不會。」
「有沒有興趣來給集團做一次心理培訓?」
「恐怕沒有空檔。」
「吳瑜那邊,你能提供什麼幫助嗎?」
「遺憾的是,不太能。」
「真的不能?」
「你肯定已經約了最好的醫生,既然如此,我又能給什麼幫助呢?」
「國金那套盤,你有什麼要求?」
「沒什麼特殊要求,準備好法律文件,找我簽署就可以了。」
「好吧……唉,這是我做過最虧本的生意了,一個字,一套辦公室就沒了……蝦米,真忍心看我這麼虧本?」
「覺得虧本,您可以別送,沒關係的,字沒落下去都沒有法律效應,我當然不會追究您的責任。」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交替的對話猶在耳邊,劉瑕打開房門,漆黑一片——沈欽已經走了。
他今晚會住哪?問題一個接一個地冒上來,他已經不會回月湖山莊了吧,新家在哪?樓上樓下沒看到什麼搬家的動靜啊……她還不知道他的新家在哪呢。
他還會再出現嗎?這荒謬的問題不知為何,越升越上,好像她應該多在意這件事一樣,不再出現也沒什麼不好,反正過段時間,再深的感情都該忘了,少了個人來煩她,難道不好嗎?
也許是這黑暗,給了她被拋棄的錯覺,劉瑕反手關上門,慢慢地走到沙發前,毛毯凌亂地堆在那裡,營造出誘惑的氛圍,和飽食過度的胃部一起發出信號,誘惑她好好躺下休息,仔細聞聞,這裡似乎還留有沈欽的味道,他獨家的海鹽香皂味,微鹹,帶了些乾淨的海腥,像一陣海風一樣清新。
畫面在她眼前交疊,她吃下的生蠔,沈欽慢慢靠近的擁抱,那一瞬間幾乎崩潰的防備,吳總自信的英俊笑臉。『劉小姐,如果你問,我就會說』、『你可以不喊我爸爸,不認我爸爸,但你心裡清楚,你身上流淌著我的血,你繼承了我的基因,你終究是我的女兒』……
她突然彎下腰,反胃地摀住嘴,衝到流理台前,在嘔吐聲中,所有鮮美的、被恩賜的材料,化作酸味食糜反衝出來,劉瑕一直吐,一直吐到胃裡只剩下酸水,一陣眩暈攫住她,她虛弱地滑坐下來,在地板上蜷成一團,過許久,才伸出手,按下食物處理機的按鈕。
旋轉攪打的嗡嗡聲中,手機鈴聲顯得格外微不足道,它很快——也許是很慢地停了,似乎又接連響了幾次,然後,她的手機又亮了起來。
【蝦米】,是連景雲。
【找到3年前的保姆了】
【她願意配合調查,不過前提是對她現在的僱主保密】
【明早9點半,長島路婁山關路交界口的菜市場,她在那裡等我們】
【你會來嗎?】
【你和沈欽在一起嗎?】
【不方便回話?】
數分鐘後,手機再次響了起來,【劉小姐?你沒事吧。】
【劉小姐?劉小姐?】
【求求你,就算心情不好也回我一句吧,劉小姐,回我一句我就不纏著你了!】
【比卡丘可愛表情】
【如果你不回答的話,我就過來了哦,我就過來了哦,我真的要過來了哦!】
【……我馬上過來。】
很快,門被小心翼翼地敲響了,幾次之後,門卡嘀地一聲,一個高挑英俊的年輕男人走了進來,他檢查了一下四周,循著燈光走向廚房。
「劉小姐!劉小姐!」
在一團昏茫中,有人緊握住她的手,那熟悉的海鹽味又回來了,極度的虛弱裡,她聽到幾乎哭一樣的聲音,「劉小姐,劉小姐你別嚇我……喂,120嗎,我女朋友忽然昏倒了,我們在……劉小姐!」
她似乎被抱了起來,頭被安置在誰的膝蓋上,有點硬,挺疼,她想擺脫,但沒力氣,聲音帶著恐懼,與其說是安慰她,不如說是安慰自己。「我在這裡,劉小姐,我在這裡,別怕,救護車馬上就到了,別怕……嗚……別怕……」
哭個屁啊,傻瓜,在難得鬆弛的自制力後,她暴躁地想,努力伸手想把他推開,但對方就是不肯放手,他的體溫把她牢牢地包住,怎麼掙都沒用,一點點滲透進來,熱熱的液體滴在臉上,靠,這笨蛋居然真哭了,「嗚嗚,別……別怕,有我陪著你……有我陪你……我會一直陪著你,劉小姐,我會一直……嗚嗚……一直一直陪著你……」